第六部 星球吞噬者 第四十六章 倒計時 文 / 阿瑟·克拉克
當馬克斯·佈雷羅夫斯基令兩艘飛船自相距半公里處慢慢靠攏進一條軌道時,他想,沒有我的照片,沒人會相信這事。眼前的一切帶著幾分滑稽的猥褻感覺,似乎——里昂列夫號正在對發現號施以強暴。他一想到這裡,便覺得與纖細修長的美國飛船相比,粗壯結實的俄羅斯飛船確實像個男性。但大多數飛船對接時都會令人聯想起性的暗示,他還記得一位早期的蘇聯宇航員——他記不起名字了——因在執行太空任務的——呃,關鍵時刻對此現象大肆渲染遭到訓斥。
據他仔細觀察得出的結論,一切正常。定位兩艘飛船並保證它們穩固連接的工作花了比預想要長的時間。如果沒有抓住應把握的機會,完成任務根本不可能。列奧諾夫號遠見卓識地攜帶了長達數公里的碳絲帶。它雖然和女孩們用的髮帶一般粗細,卻能承受相當大的拉力。它最初是打算在所有手段都證明無效的情況下,用於包裹在「大哥」身上的。現在它柔軟地包圍著里昂列夫號和發現號——十分堅固,人們如此希望,以防止在最大推力、加速度達到1G的十分之一時出現任何碰撞和搖晃。
「回家前我還需要檢查什麼嗎?」馬克斯問道。
「沒有了,」坦婭回答道,「看來一切順利,而且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的確如此,如果那個神秘的警告必須認真對待——而所有人現在都的確真把它當回事——他們就該在餘下的二十四小時內撤離。
「說的對——我正要把尼娜帶來馬廄。抱歉,老姑娘。」
「你從未告訴我們尼娜是匹馬。」
「我現在可不想承認。我很難受要把她丟在太空裡,只為了增加可憐的一點額外加速度。」
「幾小時後我們可能會份外感謝它們,馬克斯。不管怎樣,將來某一天,後來者總還有機會再帶她走。」
我非常懷疑這一點,馬克斯想著。不過,把這個小小的宇宙艙作為人類首次到訪木星王國的紀念物留下來,也說得過去。
他溫存細緻地操縱著尼娜,領著她在發現號的主生命保障系統、那個大圓球處轉了一周。當他飄過船橋時,他的同伴幾乎能從曲面的舷窗裡看到他。分離組艙在他面前張開大嘴,他駕著尼娜優美地落在伸出的回收架上。
「拉我進來,」門剛一鎖死,他就開口道。「我稱其為一個計劃周密的艙外作業。還剩整整一公斤燃料,可把尼娜最後一次帶出去。」
一般說來,在深層空間點火一點也沒有戲劇性,不會有火焰和雷鳴——那常會帶來危險——象從行星表面升空時一樣。如果出了什麼閃失,或引擎無法達到最大推力——沒關係,差錯通常可由時間稍長的起動加以修正,或者可以一直等到軌道中合適的位置再試一次。
但這次,當倒計時就要結束時,兩艘飛船上都瀰漫著令人心跳加速的緊張氣氛。所有人都知道,哈爾的馴服與否正面臨著首次考驗,只有弗洛伊德、科諾和奧勒夫夫婦知道還有個後備系統。不過,就連他們也不敢完全保證那套系統會奏效。
「祝你好運,列奧諾夫號,」任務中心在點火前五分鐘傳來信息,」希望一切進展順利。如果不太麻煩的話,請你們在環繞木星時拍攝一些經度115的赤道特寫鏡頭。那裡有個奇怪的黑點——可能是某種上湧氣流,形狀非常圓,直徑差不多是一千公里。看似一顆衛星的投影,實際上不可能。」
坦婭簡單明瞭地回答以示確認——只用了極少的詞句,此時她顯然對木星氣象學毫無興趣。任務中心有時笨到不知如何選擇時機。
「所有系統運轉正常,」哈爾說,「還有兩分鐘點火。」
奇怪,弗洛伊德想,為什麼術語在產生它的技術衰落後仍能長久存在呢?只有化學火箭才能點火,原子或等離子引擎中的氫和氧接觸時,會比點火的溫度高得多。這樣的溫度下,任何化合物都會分解成基本的元素。
他在腦海中四處搜尋著例證。人們——尤其是上了歲數的——仍然會說把膠卷裝進相機或者把汽油灌進汽車。甚至「剪帶」一詞有時還會在錄音室裡聽到——雖然那是兩代之前就已過時的技術。
「還有一分鐘點火。」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此時此地。這一分鐘如此清晰可數,幾乎有一百年那麼長,在飛船上和指揮中心裡,這都是曾經歷過的最漫長的六十秒。有許多次在災難中結束了倒數,但人們只記得成功的喜悅。我們這次是凶是吉?
他的手又情不自禁地向裝著斷路器開關的口袋伸去,雖然他清楚有大量時間可供補救。如果哈爾沒有執行編製的程序,那會相當麻煩——但還不會帶來災難。真正關鍵的是環繞木星飛行的時段。
「六……五……四……三……二……一……點火!」
剛開始,推力幾乎不可察覺,約一分鐘後,推力才會升至最大限度,達到1G的十分之一。然而,所有人都立即開始鼓掌慶賀,直到坦婭示意安靜下來。還有許多檢查工作要做,即使哈爾全力以赴——他似乎確實在這樣做——還是會出許多差錯。
發現號的天線基座——現在正承受著絕大部分列奧諾夫號慣性的拉力——設計時從未想到過要遭受如此的虐待。它的主設計師——從退休生活中被臨時召喚而來——發誓說有足夠的安全保證,但他也許會出錯,況且眾所周知,材料在太空呆上數年後也可能變得脆弱。
那些把兩艘飛船繫在一起的帶子可能沒有正確定位,它們可能伸長——或滑脫。發現號也許不能校正離心的質量分佈,現在它背上可承載著上千噸呢。弗洛伊德能想像出一打的出錯理由來,當他想起通常問題總是出現在第十三條(意為意想不到的原因。——重校者注),就更加坐立不安了。
但時間一分一分平靜地過去了,發現號引擎正在運轉的唯一證據是推力所致的微小重力,以及通過飛船壁傳來的極其輕微的顫抖。木衛一和木星仍懸在幾周來的老位置,各據天空的一方。
「十秒鐘內關機,九——八——七——六——五——四——三——二——開始!」
「謝謝你,哈爾。按鍵鈕!」
那又是個早已過時的短語,觸摸板幾乎完全代替按鈕至少已有一代人的時間了,但它並非各種場合都適用,在關鍵時刻,最好是採用一種產生良好手感的敲擊裝置。
「我已確認,」瓦西裡說,「飛船在下一階段前無需進行任何調整。」
「向充滿異國情調的迷人木衛一——地產經紀人夢想中真正的樂園——說聲再見吧,」科諾說,「我們會高興地回想起你。」
這聲音聽起來更像從前的沃爾特,弗洛伊德告訴自己。最近幾周,他莫名其妙地變得柔和安靜,好像有什麼心事。(可誰沒有呢?)他似乎把自己可憐的空餘時間大部分用在和卡特琳娜安靜的討論上——弗洛伊德希望他沒患上什麼毛病。自出發以來他們已經夠走運了,現在他們該出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醫務指令長有用武之地的突發急病。
「你真無情,沃爾特,」佈雷羅夫斯基說,「我慢慢喜歡上這地方了。在那些熔岩湖裡划船也許會很有趣。」
「火山燒烤怎麼樣?」
「或者來個真正的硫磺蒸汽浴?」
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甚至為可以離開而手舞足蹈。雖然還遠沒到可以放鬆的時刻,整個逃脫計劃最關鍵的部分還在前方,剛剛安全踏出的還是漫漫歸途的第一步,但那也足以有理由小小慶祝一番。
歡慶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坦婭就下令所有那些沒有重要職責的人都去休息——如果可能的話,睡一下——為九小時後環繞木星做好準備。當那些人流連不去時,薩沙大叫著開始清場:「不聽話的狗,你們會被吊死!」僅僅兩晚之前,作為一次少有的放鬆,他們一起欣賞了第四版的《叛艦喋血記》,電影史學家一致認為,此片中刻劃的布萊船長是自神話般的查爾斯·勞頓以來最成功的。其中某些關於船上情感的描繪不該讓坦婭看到,以免產生一些不必要的想法。
弗洛伊德在他艙裡過了不安寧的十幾小時後,放棄了睡覺的企圖,閒逛到瞭望台。木星變得更大了,並漸漸消蝕成月牙形,飛船此時正急速衝向處於暗面的最接近點。它看起來是一個輝煌的、凸起的大圓盤,展現出無窮豐富的細節——條條雲帶、上面點綴的從眩白色到磚紅色的種種色斑、未知深處的黑暗湧流、「大紅斑」的橢圓氣旋——令人眼花繚亂。一個圓圓的衛星黑影——可能是木衛二,弗洛伊德猜著——正經過中天。這是他最後一次目睹這壯觀的景象,就算他在六小時後必須發揮最高效率,現在浪費寶貴的時間去睡覺也是不可原諒的。
任務中心要他們觀察的那個點在哪?它應該進入了視野,可弗洛伊德不敢肯定肉眼能否可見。瓦西裡一定正忙著工作,無暇顧及此事,也許他能做點業餘天文觀察,幫上一把。畢竟就在三十年前,當他還是個職業天文學家的時候,他的主要時間都傾注在觀測上。
他轉動那台五十厘米主望遠鏡的調節裝置——巧的很,近旁的發現號沒有擋住視野——以中等放大倍數沿著赤道搜尋。它就在那兒,正從圓盤的邊緣上露出來。
弗洛伊德為勢所迫,現在成了太陽系中十位對木星最有研究的專家之一,其餘九名或是正在他周圍工作、或是正在睡覺。他立刻發現這個點某些方面非常奇怪。它顯得一團漆黑,就像在雲中掏出的一個黑洞。從他的角度看去,它是一個斜橢圓形,弗洛伊德猜想如果從正上方看,它就是一個非常完美的圓。
他拍下幾張圖像,然後把放大倍數調到最大。木星的快速自轉已將它拉近,圖像也顯得越發清晰,弗洛伊德盯著它看得越久,就越覺得迷惑。
「瓦西裡,」他用對講機呼叫道。」如果你能抽出一分鐘——看一下五十厘米的監視器。」
「你觀察到了什麼?很重要嗎?我正在檢查軌道。」
「當然,你接著干吧。可我發現了任務中心報告的那個點,它看上去神秘難解。」
「見鬼!我早就忘了這事,如果那些地球上的夥計都來告訴我們該看什麼地方,我們就得有一大批觀察家。再給我五分鐘——它不會跑開的。」
說得對,弗洛伊德想,實際上它會變得越來越清晰。而錯過了地球——或月球——天文學家觀察到的東西並不丟臉。木星很大,他們很忙,況且月球和地球軌道上的天文望遠鏡比他正在使用的功能要強勝百倍。
但情況變得越來越離奇,弗洛伊德第一次有了惴惴不安的感覺。直到那時,他才意識到這個點絕不可能是什麼自然現象——木星某種複雜難解的氣像現象。現在,他開始擔心起來。
它暗如黑夜,非常勻稱,當它變得清晰起來時,可以看出十分明顯地是一個完美的圓。但它的邊界不是很清楚,邊緣上有些奇特的模糊,就像是有點校不准焦距。
是他的想像嗎?還是就在他進行觀察時,它正在長大?他迅速估計了一下,認為它現在的直徑約為兩千公里。它只比現在還看得見的木衛二投影稍小一點,但卻要黑的多,所以兩者完全不會混淆。
「我們來瞧瞧,」瓦西裡屈尊紆貴地說道。「你認為你發現了什麼?噢……」他頓時啞口無言。
這就是,弗洛伊德暗忖,突然被無情地說服。不管它是什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