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發現號 第十二章 向下俯衝 文 / 阿瑟·克拉克
在向木星俯衝時,飛船的速度終於加快了。當它穿越那四顆外部小衛星的杳無人煙的重力地帶時花了很長時間——木衛九、木衛八、木衛十二和木衛十一——它們在各自的逆向扁橢圓偏心軌道上搖擺不定。這些毫無疑問都是被俘虜的小行星,形狀完全不規則,最大的一顆直徑僅三十公里。除了行星地質學家,沒有人會對這些粗糙皴裂、稜角崢嶸的大石頭感興趣,它們在效忠於太陽還是木星的問題上始終舉棋不定。總有—天,太陽會把它們再次徹底俘虜。
但木星仍可以留住第二群的四顆小衛星,它們比其它衛星距木星要近一半。木衛七、木衛十、木衛六、木衛十三挨得相當近,並在同一平面上運行。曾有人推斷它們原屬同一個母體;如果的確如此,它們的母體直徑可達—百公里。
雖然只有木衛十一和木衛十三足夠靠近到肉眼能觀察其表面,它們就像老朋友一樣受到熱烈歡迎。這是歷經長長的海上漂流後第一眼看到的陸地,木星邊沿的航標嶼。最後幾個小時飛快地流逝;整個任務最關鍵的時刻——進入木星大氣就快到了。
看上去木星已經大於地球天空中的月亮,而且還能清楚看到巨大的內部衛星環繞著它。可以看見它們明亮的圓盤和絢麗的色彩,但距離還是太遠,所以無法認出顯著的標記加以區分。它們表演的永恆芭蕾——時而消失於木星身後,時而顯現出來,拖著長長的陰影尾巴穿越亮面——是帶有無盡魅力的奇觀。這正是自伽利略差不多四個世紀前首次發現以來,天文學家觀察已久的運動方式,但唯有列奧諾夫號的乘員們是活著的人中少有的能親眼看到這一切的人。
拉據式的象棋比賽已告終了;空閒的時間花費在天文觀測、或是促膝交談、或是聆聽音樂,同時常常凝視著外面的景觀。而至少船舷浪漫曲正達到了高潮:馬克斯·佈雷羅夫斯基和冉尼婭·馬申科頻繁的幽會成為大家善意取笑的對象。
在弗洛伊德看來,他們兩人並不般配。馬克斯是個身材高大、白膚金髮的漂亮小伙子,曾參加了2000年奧運會並一舉奪得桂冠。他雖然已30出頭,卻有著一張坦率的臉和幾乎是孩子氣的表情。這不完全是個誤解,儘管他作為工程師的業績極為優秀,弗洛伊德常會感受到他的天真和不諳世事——一個誰都會願與之談話、但卻不會持續太長時間的那種人。雖然他在自己的研究領域中精湛嫻熟,但除此而外,他雖有魅力卻相當無知。
冉尼婭——29歲,飛船上最年輕的—個——仍讓人捉摸不透。由於沒人願意談起此事,弗洛伊德無法得知令她受傷的是何種事件,他在華盛頓的消息來源也不能提供任何情報。極為明顯地,她遭遇過某種嚴重的事故,但也可能不會比一次汽車相撞更不尋常。認為她曾執行一次秘密太空任務的說法——只是盛行於蘇聯之外的神話的一部分——可不予考慮。多虧有了全球跟蹤網絡,五十多年來這種事完全不可能會發生。
冉尼婭的身心毫無疑問地受過傷害,她還被另一個陰影籠罩著。她是飛船起飛前最後一刻換上的替補,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伊琳娜·雅庫尼娜本應是列奧諾夫號上的營養學家和醫療助手,但她不幸與一架懸垂滑翔機相撞,造成了大面積骨折。
每天格林威治時間18:00,七位船員和—位乘客就會聚集到船橋上隔開廚房和睡艙的小小公共休息室中。中間的那張圓桌剛好夠八個人擠在一塊兒;等到錢德拉和科諾也醒過來,這張桌子就坐不下了,還得在別處安兩個位子。
雖然「六點蘇維埃會議」,他們這樣稱呼每日例行的圓桌碰頭會,很少超過十分鐘,但它在保持士氣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牢騷、建議、批評、進度報告——什麼都可以提出來,只要議題不會遭到船長的否決。事實上否決權極少被行使。
會議不存在什麼議程,典型的話題是要求更換菜單、請求更多與地球聯繫的私人時間、對電影節目的建議、傳播新聞和閒話,還有以壓倒多數對太空美國分遣隊給予善意的嘲笑。弗洛伊德警告他們,當他的同伴們醒來時,人員比例就會由1:7上升到了3:9。他沒提到自己的私人看法:科諾一定會比船上任何其他三人講得多而且叫得響。
弗洛伊德醒著的時間大多在公共休息室度過——部分原因是,雖然它很狹小,但比起自己那個小得可憐的容身之地來,更不容易使人患幽閉恐怖症。這裡裝飾美觀,所有可用的平面都掛上了美麗的海陸風景照、運動照、影星照和其它讓人聯想到地球的裝飾品。令房間豪氣倍增的是里昂列夫親筆畫的油畫——「月球之側」。1965年,當他還是個年輕的中校時,他就乘坐「日出二號」升空,並成為人類歷史上在太空漫步的第—人,就在這一年,他也完成了這幅畫作。
這幅畫很明顯出自—個才華橫溢的業餘愛好者之手,而不是專業畫家,它展現了多孔的月球邊緣,而美麗的「虹灣」(月球上最美的名勝,每逢太陽一照,看起來就像珍珠項鏈般美麗。——重校者注)——就像彩虹繽紛的海灣——嵌在前景中。在月球的地平線上懸掛著的,如同巨大的幻像,是一輪纖細的眉月般的地球,正處於這顆行星黯淡的夜色中。更遠處是燦爛輝煌的太陽,日冕如同皇冠上的綵帶,飄拂在它四周,向空間伸延達數百萬公里。
這是一幅驚人瑰麗的作品——也是對僅僅三年後就實現的未來的前瞻。在安德斯、鮑曼和洛弗爾乘坐阿波羅八號的航程中,當他們1968年聖誕節那天觀看地球自遠端升起時,他們將親眼目睹這壯觀的一幕。
弗洛伊德對這幅油畫極為欣賞,可同時又有著悲喜交融的複雜情感。他不會忘記,這幅畫比船上其它所有人的歲數都大——只有—人例外。
阿列克斯·列奧諾夫作此畫時,他已滿九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