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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賭局 文 / 方白羽

    北六省武林盟主齊傲松,與東瀛武聖籐原秀澤決鬥的消息,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沸沸揚揚傳遍了江湖,在武林中人眼裡,這場決鬥早已超越了通常意義上的江湖爭鬥,它已經是一次關乎中原武林尊嚴與榮譽的挑戰,甚至被視作中華武功與東瀛武技的最高對決。

    隨著決戰日的臨近,人們從四面八方趕往保定,趕往齊傲松府上去聲援助威,齊府應接不暇之下,只得在府門外的長街兩旁,搭起兩排臨時帳篷供眾人暫住。

    與此同時,京城富貴賭坊的賭局更是吸引了不少賭徒。富貴賭坊是天下第一大賭坊,信譽卓著,分店遍及天下,背景更是神秘。有傳言稱富貴賭坊有皇家背景,不過這個傳言從未得到證實。人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富貴賭坊是賭壇的一塊金字招牌,它代表著公平、公正和安全。

    人們從四面八方擁向京城,在京城的富貴賭坊下重注後,再趕往離北京城不遠的保定府,在齊傲松的府第外等待著最終的結果。

    就在人們紛紛趕往保定府的同時,雲襄像來時一樣,悄然離開了北京城。不過目的地不是保定,而是千里之外的江南。

    長途旅行時意見乏味透頂的事,所以雲襄在馬車中準備了幾百本書。馬車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但在嚴實的車中卻很溫暖。雲襄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聽著窗外的雨聲,坐在書堆中信手翻閱百家雜學,不為趕考,也不為查證經詞典故,這種悠閒讓他有種前所未有的愜意。不過這種愜意沒有維持多久,他又感覺到一絲心神不寧,這感覺幾天前就出現過,令人有些不舒服。

    對面的筱伯見雲襄終於放書,揉著鼻樑斜靠在書堆上,不由小聲問:「公子,我不明白,咱們為何不去保定等著看結果?這次有數千江湖人趕往保定聲援齊傲松,熱鬧得緊呢。」

    「去的人越多,喬傲松越不能退縮,這哪是聲援,簡直就是逼著他去送死嘛。」雲襄輕輕歎息,「我雖與齊傲松沒什麼交情,卻也不忍心見他血濺當場。」

    筱伯笑道:「公子還是心軟,連下了十萬兩重注的豪賭都不看了。」

    雲襄搖搖頭道:「我只關心自己所能把握的部分,在下注錢認真權衡比較,至於結果已在計算之中,看不看又有什麼關係呢?」

    筱伯渾濁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敬仰,輕歎道:「話雖如此,但就算是養性練氣大半輩子的高僧,恐怕也沒有這等恬靜淡泊的心境。公子這種與生俱來的自信,實在令老奴羨慕。」

    「與生俱來?」雲襄苦澀一笑,眼光落在虛空,迷離幽遠,「只有享盡榮華富貴,才能真正看破紅塵,只有經歷過人世間最大的挫折和失敗,才能真正漠視勝敗生死。」

    筱伯同情地望著雲襄,輕聲問:「公子從未向任何人說起過自己的過去,難道往事竟如此不堪回首?」

    雲襄沒有回答,卻閉上眼睛斜靠上身後的書堆,半晌未動。筱伯只當他要休息,便起身輕輕為他蓋上氈毯。直到這時他才發覺,雲襄雖然雙目緊閉,但眼角處,卻又兩粒晶瑩的淚珠。

    馬車在疾行中微微搖晃,像搖籃一般催人入夢。筱伯見雲襄鼻息低沉,已沉沉睡去,緊握的手掌也微微張開,手中那枚奇特的雨花石項鏈搖搖欲墜。他輕手輕腳想要將它從雲襄手中拿開,突見雲襄渾身一顫,從睡夢中乍然驚醒過來,立刻緊緊握住了雨花石。

    「公子又在想舒姑娘了?」筱伯溫聲道。雲襄悄悄抹去眼角的淚痕,神色怔忡地望著虛空,沒有說話。筱伯像慈愛的長者憐惜地望著他,小聲安慰道:「老奴已調動一切力量去尋找舒姑娘下落,只要她還活著,就一定能找到。」

    雲襄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仔細將雨花石項墜收入懷中哦個。這時疾行的馬車突然緩了下來,道旁隱隱傳來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喝罵。雲襄好奇地撩開車簾,就見路旁矇矓夜雨中,一個青衫女子被三個黑衣大漢橫抱著,正旺道旁的樹林中拖去。雲襄忙一聲輕喝:「停!」

    馬車應聲停下,一個黑衣漢子立刻對馬車揚揚手中的鬼頭刀。厲聲喝道:「趕你的路,別他媽多管閒事!」

    話音剛落,就聽一聲鞭響,那漢子立刻捂著臉哇哇大叫。另外兩個黑衣漢子忙丟下那女子,揮刀向馬車撲來,誰知還沒接近馬車,就被馬鞭抽得連聲慘叫,落荒而逃。

    雲襄遙見那女子倒在地上,在雨中不住掙扎,卻無力站起,便對筱伯道:「去看看。」

    筱伯有些遲疑道:「公子,咱們還有要事,既然那些傢伙已經走了,咱們就別再多管閒事。」

    「咱們若就此離開,那些敗類豈不會立刻又回來?」雲襄不滿地瞪了筱伯一眼,「咱們是在救人還是在害人?快將她弄到車上來!」

    片刻後,馬車繼續前行。那渾身濕透的少女捧著雲襄遞來的熱茶,眼裡依舊有著受驚小鹿般的膽怯和戒備。雲襄打量著滿面污穢的少女,臉上泛起暖暖的笑意:「不用再害怕,到了這車上你就安全了。姑娘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青兒!」少女終於戰戰兢兢地說出了她的小名。

    北六省正為盟主齊傲松與東瀛武聖的決鬥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煙波飄渺的江南卻顯得十分平靜。濛濛細雨籠罩的金陵家大宅,像寂寂無聲的猛獸般,孤獨地盤踞在金陵城郊。

    蘇府後花園中,蘇家大公子蘇鳴玉像往常一樣,獨自在涼亭品茶。薄霧與細雨使他的身影顯得尤其孤獨,而他的眼中,更是有一抹永遠揮之不去的寂寥和蕭索。不過當他看到花園小徑中,一個衣衫單薄的人影打著油傘緩步而來時,他的眼中湧出了一絲難得的暖意。

    「坐!」他眼中的暖意隨著微笑在臉上瀰漫開來,花去了滿庭的蕭索。待來人在他對面坐下來後,他緩緩的斟上一杯茶,有些遺憾地向某人示意道:「天冷,茶涼,幸虧你來,不然我又要喝酒。」

    來人淡淡道:「喝茶我陪你,喝酒就算了,不然你又要醉死。」

    二人相視一笑,蘇鳴玉搖頭輕歎道:「江湖上誰要說千門公子襄與我是朋友,恐怕會讓人笑掉大牙。」

    來人從懷中掏出一封拜帖放到桌上道:「既然是朋友,我就應該奉勸你一句,千萬別再玩這種遊戲。」

    「只不過是遊戲而已。」蘇鳴玉嘟囔著拿起拜帖,邊打開邊笑道:「我估摸著你也該回來了,麻煩大名鼎鼎的公子襄替我跑腿,實在有些不好意思。」

    「沒什麼,算是還你上次的人情。」雲襄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從外表看。他與蘇鳴玉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但二人坐在一起,卻顯得十分自然和諧。

    蘇鳴玉定定的看著拜帖,面色漸漸就變了。直到雲襄小聲提醒,他才渾身一顫,霍然回過神來,仰天輕歎:「齊傲松死定了。」

    拜帖飄落於地,只見其上用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個揮刀的人影,在人影之上,有重重的一撇,像小孩的塗鴉,打破了畫面的和諧。雲襄俯身撿起拜帖,不解的問道:「僅憑這信手一筆你就能看出籐原秀澤的武功高低?」

    「說實話,我看不出來。」蘇鳴玉搖頭輕歎,「沒人能看出他的深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一劍齊傲松決計擋不了。」

    雲襄淡淡的道:「這樣正好。我已經下重注買籐原秀澤勝。」

    蘇鳴玉臉上有些不快道:「你真以他們的決鬥為賭?」

    「不是我要賭,」雲襄漠然道,「是福王,我只不過是藉機裝點小錢罷了。」

    蘇鳴玉木然半晌,突然失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才不想成為你們的鬥雞。」說著,順手將手中的拜帖撕得粉碎。

    雲襄深盯著蘇鳴玉的眼睛道;「你真是這樣想?」

    蘇鳴玉呵呵一笑道:「難道你還不瞭解我?」

    雲襄暗舒了口氣,轉望廳外景色,只見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夜幕悄然降臨,淡淡月光靜靜灑下來,整個花園籠罩在一片濛濛銀色之中。

    蘇鳴玉遙望天邊那濛濛圓月,有些傷感地輕輕歎息道:「月圓了,今晚就是齊傲松與籐原秀澤決鬥的日子吧?」

    就在雲襄與蘇鳴玉月下對壘的當兒,離江南千里之外的北京城,一處幽靜的別院中,一個面目儒雅的老者也在望著天上明月發怔。老者年逾五旬,一身富貴員外袍,打扮得像一個養尊處優的富家翁,不過氣質卻又像是個,尤其他那半張半闔的眼眸深處,有一股旁人沒有的威嚴和冷。不過,此刻他的神情有些慵懶,又像是午後在樹梢下打盹的雄獅。

    「王爺!」一個管事打扮的中年漢子悄然而來,在老者身邊躬身道,「介川將軍已經到了。」

    「快請!」老者一掃滿面慵懶,對中年漢子一擺手,「讓廚下傳宴!」

    一名身穿和服的東瀛人,在幾名東瀛武士的蜂擁下大步而來。那東瀛人年約四旬,面目陰鷙,個子不高,卻拚命挺胸凸肚昂首而行。老者見到來人,立刻笑著起身相迎。那東瀛人忙在數丈外站定,先是一鞠躬,然後拱手拜道:「德川將軍特使介川龍次郎,見過福王!蒙王爺賜宴,在下不慎惶恐。」

    老者呵呵一笑,援手道:「介川將軍乃是德川將軍特使,除了我大明天子,不必對任何人行禮。再說今日老夫只是以私人身份請將軍小酌,介川將軍不必太過拘謹。」

    介川龍次郎拱手道:「王爺不必謙虛。想當今大明皇帝年紀尚輕,對國家大事尚無主見,一切俱要倚靠王爺運籌。王爺雖無攝政王之名,卻又攝政王之實。介川臨行前,德川將軍一再告誡,萬不能怠慢了福王爺。」

    福王挽起介川的手笑道:「介川將軍說笑了,這次本王還要仰仗德川將軍的協助,以防治海上倭患,咱們應該多多親近才是。」

    二人又客氣一回,這才分賓主坐下。在丫環僕傭斟酒上菜的當兒,福王爺貌似隨意地問道:「今日就是貴國武士籐原秀澤,與我朝北六省武林盟主齊傲松決鬥的日子吧?」

    介川龍次郎抬頭看看月色,傲然道:「今日便是月圓之夜,如果不出意外,此刻正是籐原秀澤將劍刺入齊傲松心臟的時候。」

    福王淡笑道:「介川將軍對籐原的劍有十足的信心?」

    「當然!」介川龍次郎臉上閃出莫名的驕傲,「籐原秀澤是咱們東瀛第一武士,在東瀛有武聖之稱,六年前曾挑遍東瀛十三派無敵手。如果這世上真有什麼不敗的戰神,那一定就是籐原武聖。」

    「聽介川將軍這一說,本王就徹底放心了。」福王長長舒了口氣,見介川一臉疑惑,福王笑著解釋道:「這次籐原武聖與齊傲松的決鬥早已傳遍江湖,京中有賭坊暗中以這次決鬥為賭,開出了一賠三的賠率。本王一時手癢,也在籐原武聖身上下了一注。若籐原武聖真如介川將軍所說那般神勇,那本王就可以小賺一筆了。」

    「哦?有這等事?」介川一臉驚訝,「不知王爺下了多少?」

    福王擺手笑道:「本王隨便玩玩,只下了一千兩銀子。」

    「只一千兩?」介川一怔,「不知這次一共有多少賭資?」

    「聽說有數十萬兩之巨。」福王貌似隨意地笑道。

    「幾十萬兩?」介川滿面驚訝,跟著連連扼腕歎息,「中華真是富庶天下,一場賭局竟有數十萬兩賭資,可惜王爺錯過了發財的大好機會!若下它個三五萬兩,一賠三,王爺便可贏它個十幾萬兩啊!」

    福王呵呵笑道:「可惜當初本王並不清楚籐原武聖底細,若早得介川將軍指點,本王也不至於錯過這次機會。」

    介川連連歎息,「可惜我不知有這賭局,錯過了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不過就算知道,在下財力有限,也是無可奈何。」

    福王笑道:「這等賭局大多是秘密開賭,必須有熟客引薦才可參與。可惜介川將軍即將回國,不然本王還可與將軍合作,共同發財。」

    介川一怔,忙問:「不知如何合作?」

    福王悠然笑道:「大明帝國,一向以天朝自居,歷來瞧不起四方蠻夷,尤以好勇鬥狠的武人為甚。蜀本王直言,東瀛在國人眼中,不過一蠻夷島國。中原武林,決無法容忍一東瀛武士挑戰我天朝尊嚴。籐原若勝齊傲松,必定激起中原武林公憤,屆時頂會有武林高手向他挑戰,這賭局將會越來越大。如此一來,介川將軍就不必再為錯過這次機會感到遺憾了。」

    介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跟著又搖頭苦笑道:「可惜籐原秀澤並非家臣,他一向獨來獨往,就連德川將軍也不放在眼裡。這次雖然與我同船前來,卻並非我使團成員。以他的秉性,決不願成為別人賭博的工具。」

    「這個你無須擔心,本王自有辦法。」福王笑道,「只要介川將軍與本王合作,本王出錢,將軍出力,咱們定可大賺一筆。」

    介川兩眼放光,忙問:「如何合作?」

    福王呵呵笑著舉起酒杯道:「乾了這杯酒,咱們再慢慢聊。」

    二人同飲一杯後,福王若有所思地望著天上明月,喃喃自語道:「已經三更,那場決鬥的結果也該傳到京城了。」

    話音剛落,就聽門外有人急奔而入,一路高叫:「報!」

    「宣!」福王一聲令下,一名渾身濕透的漢子匆匆而入,在廊下氣喘吁吁地稟報:「一個時辰前,齊傲松已死在籐原秀澤劍下。」

    「當時是怎樣的情形?」福王忙問。那漢子喘息稍定,這才道:「齊傲松擋住了籐原秀澤第一劍,卻沒能擋住對手旋風般的第二劍,被籐原秀澤由肩至腰,一劍斜劈成兩半。」

    「一定是旋風一斬!」介川興奮地擊桌叫起來,「籐原秀澤除了幻影七殺,旋風一斬更是無人能擋!」

    「想不到介川將軍也精於劍技,」福王笑吟吟地對介川舉起酒杯,「不知與籐原武聖相比如何?」

    「在下哪敢與籐原武聖相提並論?」介川連忙搖手,跟著又面有得色地笑道,「不過這次東渡,承蒙籐原武聖指點,在下受益匪淺。這次隨行的數十名武士中,除了在下,有資格得到籐原武聖指點的,也不過二三人而已。」

    福王若有所思地點頭道:「如此說來,使團中除了籐原武聖與介川將軍,至少還有兩三個劍法高明的武士,這就好辦了。」

    「福王此話是什麼意思?」介川有些莫名其妙。

    福王悠然一笑,俯身在介川耳邊小聲耳語了片刻,介川面色漸變。卻見福王悠然道:「介川將軍既然想與本王合作大賺一筆,多少也該出點賭本才是。這場豪賭一旦開始,本王估計,每局賭資決不會低於百萬之數。」

    「百萬之數!」介川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遲疑片刻,終於拍案而起,決然道:「好!在下就聽從王爺的安排。」

    福王立刻長身而起,舉掌道:「既然如此,咱們就擊掌為誓!」

    二人迎空擊掌,然後齊齊舉杯:「合作愉快,干!」

    斜陽,古道,天色如血,秋風蕭瑟。一乘馬車緩緩行駕在秋風裡,馬車有篷,窗門緊閉,在暮色漸至的官道中有些神秘。

    馬車中,籐原秀澤懷抱雙劍盤膝而坐,如泥塑木雕般瞑目無語。三天前,當他得知自己與齊傲松的決鬥成為別人的豪賭時,便感到自己的此行失去了意義。他不想自己神聖的決鬥成為別人的賭局,更不想成為別人賭博的工具,所以在戰勝齊傲松之後,他便決定回國。為此他不得不躲在車中,以避開中原人的耳目,悄然趕往杭州。倒不是害怕有人阻攔,而是不願為不值得動手的對手拔劍。在杭州灣,介川龍次郎已經為他聯繫好漁船,他可以從哪裡悄然回國。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籐原秀澤驀地睜開雙眼。他聽到了馬車後方追來的急促馬蹄聲,還有那淡淡的血腥味,像針一樣刺激著他的神經。

    「籐原君!籐原君!」一騎快馬在馬車外嘶叫著停下來,有人在焦急地呼喚著,聽聲音依稀有些熟悉。籐原秀澤撩起車簾,立刻便認出來人是介川龍次郎的武士大島敬二,是介川使團中不多的幾個劍道好手,在同船東渡的漫長旅途中,曾得到過自己的指點。

    「大島君,何事?」籐原秀澤淡然問道。

    大島抹抹滿臉汗珠,匆匆道:「籐原君,你剛離開北京,便有中原武士到使館尋釁,要與你決鬥,言語十分難聽。倉鐮君不願墮了我大和武聖威名,毅然替你出戰,誰知僅一個照面就被來人所殺。來人讓在下把這個交給你,說是他的挑戰書。」說著,大島遞過來一個四方的錦盒。

    籐原秀澤眉梢一挑,臉上閃過一絲驚異。倉鐮不僅是介川龍次郎的家將,也是伊賀流屈指可數的高手,論輩分自己還要尊他一聲「師叔」。他的劍法自己完全瞭解,誰能一個照面便殺了他?籐原將信將疑地接過錦盒,尚未打開便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籐原皺眉緩緩打開錦盒,定睛一看,頓覺血脈賁張,一股怒火由丹田直衝腦門。錦盒中,竟是倉鐮血肉模糊的人頭。

    「砰」一聲合上錦盒,籐原強壓怒火冷冷問:「他是誰?」

    「那人黑巾蒙面,也沒有留下姓名!」大島答道,「他只說三天之後,在杭州灣一艘樓船上等你,船上有龍捲風標誌,你一見便知。」

    籐原默默把錦盒還給大島,遙望前方默然半晌,突然對車伕吩咐:「回頭,我們不去杭州灣。」

    車伕答應一聲,立刻掉轉馬頭。大島見狀忙問:「籐原君這是要去哪裡?」

    籐原已放下了車簾,只聽他淡漠的聲音從車簾後傳來:「請大島君轉告介川將軍,務必把倉鐮的遺體帶回故土厚葬。另外,多謝他的安排,不過我已不打算從杭州灣回國。」

    大島一愣,忙問:「你要避而不戰?」

    「沒錯!」車中傳來籐原淡漠的回答。大島一聽大急,忙問:「你難道甘心倉鐮君白白被殺?你難道不在乎自己武聖的威名?」

    馬車中沒有應答,只是緩緩望來路而回。大島見狀連忙縱馬攔在車前,拉住車轅大聲質問:「你要臨陣脫逃?要知道這次決鬥已不是你一個人的勝敗榮辱,而是關係到我大和民族的尊嚴。你難道要做大和民族的罪人?」

    馬車中閃出一道寒光,閃電般掠過大島腰脅。大島只覺腰間一鬆,腰帶竟被無聲割斷。只聽馬車中傳來籐原還劍入鞘的鏗鏘聲,以及他那冷酷的話音:「你再敢攔路,我就殺了你。」

    大島呆呆地望著馬車漸漸遠去,突然破口大罵:「呸!什麼武聖,你根本不配!你不敢應戰,我大島敬二會替你去!大和武士可以戰死,卻決不會臨陣退縮!」

    秋日的杭州灣碼頭,正是漁民收穫的季節,從早到晚都有船來船往,顯得異常熱鬧喧囂。不過這幾日,杭州灣已被另一種熱鬧代替,無數江湖人正從水陸兩路陸續趕來此地。他們得到消息,江南第一武林世家宗主蘇敬軒,已經向殺害了北六省武林盟主的東瀛武聖籐原秀澤發出了挑戰。這消息像長了翅膀,短短幾天就傳遍了大江南北。人們從各地陸續趕來,除了要見證這場關係中原武林尊嚴的一戰,更想一睹江南第一武林世家那柄名震天下的袖底無影風。

    旭日東昇,天邊紅霞萬道,一艘樓船如在畫中,從海上徐徐駛來。樓船桅桿之上,高高飄揚著一面奇怪的錦旗,那上面繡的不是常見的飛禽猛獸,也不是族徽姓氏,而是一股盤旋而上的龍捲風。岸上眾人看到這面錦旗,頓時歡聲雷動。人所共知,這面旋風旗,正是江南蘇家獨有的標誌。

    岸上的歡呼聲傳到樓船的時候,在艙中靜坐的蘇敬軒心中並無一絲輕鬆,相反,他的心中更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雖然出身江南第一武林世家,但他並不是個好勇鬥恨之輩,蘇家在江湖上也一向低調。但這次,他不得不成為江湖注目的焦點。這次決鬥已不僅僅是蘇氏一族的榮譽,在許多江湖豪傑心目中,它更關係到中華武林的尊嚴。

    「宗主,船到杭州灣了。」一名蘇氏弟子小聲進來稟報。蘇敬軒「唔」了一聲,緩緩睜開眼,淡淡吩咐道:「就在這兒拋錨停船,然後讓大家下船去吧。」

    弟子答應著悄然退下,片刻後樓船上便靜了下來。蘇敬軒重新閉上雙眼,平心定氣緩緩調息,強壓下各種雜念。面對擊殺過齊傲松的籐原秀澤,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多少勝算。不過這次,他已不得不戰。

    樓船在離碼頭數十丈之外拋錨停了下來,水手僕傭陸續坐小艇離開,看來它已不準備靠岸,這讓岸上等候的眾人多少有點遺憾。海灣中雖然游弋著不少船隻,其中大部為江湖中人所雇,不過卻無一艘靠近樓船。人們自覺地避開樓船數十丈,以示對蘇敬軒的敬意。

    紅日漸漸偏西,岸邊等候的眾人漸漸不耐煩起來,紛紛打聽決鬥的確切時間,就在這時,之間一艘小舢板從漁船群中衝出,逕直駛向樓船。

    眾人放眼望去,遙見舢板之上,一名青衣漢子單手搖櫓,舢板劈波破浪,漸漸靠近了停泊的樓船。在離樓船數丈之外,那漢子飛身而起,抓住樓船懸梯縱身而上,穩穩落在船頭甲板之上。

    岸上眾人騷動起來,不少人在相互詢問:「誰?那人是誰?」

    有人立刻答道:「這還用問?這個時候上船的當然是籐原秀澤,看來蘇宗主是把決鬥的地點定在了船上。」

    甲板輕微的震動立刻為蘇敬軒察覺,他緩緩睜開眼,就見一名年輕的東瀛武士環抱雙劍,昂首大步而入。蘇敬軒不由皺眉道:「你不是籐原秀澤。」

    那名東瀛武士在數丈外站定,冷眼打量著蘇敬軒道:「你怎知我不是籐原秀澤?」

    蘇敬軒淡然道:「你落在甲板上時,腳下稍顯虛浮。若你是籐原秀澤,豈能擊敗齊傲松?」

    那東瀛武士臉上露出敬佩之色,忙拱手道:「在下大島敬二,今日來替籐原武聖出戰。」

    蘇敬軒皺眉問:「籐原為何不來?」

    大島敬二傲然道:「對付你這樣一個老傢伙,何須籐原武聖親自出馬?」

    蘇敬軒重新閉上雙眼,淡淡道:「我等的是籐原,你走吧!」

    「你覺得我不配做你的對手?」大島憤然問道。見對方瞑目不答,顯然是已默認,大島一聲怒吼,「鏗」一聲拔出佩劍,雙手握劍喝道:「拔出你的兵刃!」

    蘇敬軒渾身上下空無一物,身邊也沒有任何兵刃,大島見狀以為有機可乘,不等對方反應,他已一聲輕喝,揮劍斬向對方頸項。就在這時,之間一道淡淡的寒光悄然從蘇敬軒袖中脫出,精準地攔在半空。這道寒光來得突然,寒光刺骨,大島心知不妙,慌忙收住雙臂之力,劍立刻停在中途,離蘇敬軒頸項已不足一尺。但大島已不敢再動,一柄樣式奇特的斷刀已擋在他手腕之上,只要他一動,就得把自己雙手送給對方。

    大島額上冷汗淋漓而下,見對方嚴重並無殺意,他才稍稍安心。緩緩退後兩步脫出對方威脅,他才看清那柄突如其來的斷刀,長不及一尺,鋒刃前掠,刀尖前彎,樣式十分奇特。他不由澀聲問:「這是什麼刀?」

    「無影風。」蘇敬軒說著手腕一翻,刀已悄然隱回袖中,原來它的刀鞘藏於蘇敬軒袖底,剛好與小臂一般長短,難怪先前察覺不到它的存在。

    「無影風!袖底無影風!」大島失聲驚呼。中原與扶桑僅一海之隔,有不少神奇傳說也通過海上漁民傳到扶桑,而袖底無影風的故事,在扶桑已流傳近百年。大島沒想到,自己今日竟見到了它的傳人!

    「回去告訴籐原,我恭候著他的到來!」蘇敬軒依舊盤膝而坐,淡定如初。

    大島不甘心就此認輸,把劍一橫,傲然道:「我還沒輸!」說完一聲號叫,再次揮劍而上,一劍直劈,氣勢如虹!

    蘇敬軒終於長身而起,側身避開大島迎面一斬。二人身形交錯而過的瞬間,蘇敬軒袖中無影風再次出手,輕盈掠過大島前胸。大島衣襟應聲而裂,前胸顯出一道淡淡血痕,傷痕雖長,卻並不致命。大島低頭看看胸前刀痕,頓時面如死灰,澀聲道:「你武功遠勝在下,為何不殺我?」

    蘇敬軒淡然道:「兵者,人間至惡,非萬不得已,不應出鞘傷人。」

    大島收劍對蘇敬軒一鞠躬,昂然道:「我是替大和武聖出戰,既然戰敗,就無顏再活,你雖不殺我,我也無法原諒自己。」說著望東跪倒,突然拔出短劍,刺入自己腹部,跟著橫劍一劃,白花花的腸子頓時流了一地。

    事發突然,蘇敬軒想要阻止,卻還是遲了一步。望著痛得渾身哆嗦的大島敬二,他不禁搖頭歎息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你為何要如此決絕?」

    「你不會懂!你們這些生性柔弱的漢人永遠不會懂!」大島敬二吃力地掙扎,「在咱們大和武士眼裡,武士的榮譽……高於一切。」

    蘇敬軒惋惜地搖搖頭,對大島的舉動感到不可理喻。見他傷已致命,無法再活,蘇敬軒只得放棄救助的打算,負手轉望艙外,就見天邊紅日西沉,天色已近黃昏。

    岸上傳來人們的歡呼,在樓船邊游弋的漁船上,有不少悄然靠近的江湖人,他們從打開的船窗中看到了方纔的情形,不由齊聲歡呼。在岸邊等候的眾人立刻就知道了決鬥的結果,頓時歡聲雷動。人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烈酒,就在海灘上開始了他們的慶祝和狂歡。

    幾名蘇家子弟興高采烈地登上了樓船,卻見蘇敬軒臉上並無一絲喜色。幾名弟子忙收起得色小聲請示:「宗主,咱們是不是可以起錨回航了?」

    蘇敬軒指了指破腹而亡的大島敬二,淡淡道:「把他的遺骸送還東瀛使團,你們暫且退下吧,讓我一個人再等等。」

    幾名弟子面面相覷,不知蘇敬軒還要等什麼。不過幾個人也不敢多問,只得抬起大島的屍骸悄然退下,把蘇敬軒一人留在了樓船之中。

    待眾人離船之後,蘇敬軒重新在艙中盤膝而坐了下來,緩緩閉目調息。他知道,籐原秀澤決不會令大島這樣一個武士代替他出戰,所以自己還得等下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岸上沙灘上燃起了堆堆篝火,遠遠傳來人們陣陣歡呼和粗鄙的玩笑,其熱鬧喧囂與海上樓船的寂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黑燈瞎火的樓船上,蘇敬軒的身影已與黑暗融為一體,遠處的景色也漸漸模糊,但幾天前的情形,卻在他的腦海中越發清晰起來……

    幾天前一個細雨濛濛的清晨,一輛烏篷馬車悄然停在蘇府門外,趕車的居然是個申請倨傲的東瀛武士。他送來了籐原秀澤的挑戰書和一具陌生人的屍體。對挑戰書蘇敬軒一笑置之,但當他看到那具屍體的時候,臉色驀地就變了,一言不發轉身就進了內堂。蘇家子弟聽說過籐原秀澤殺人傳書的故事,以為是屍體上的劍痕令宗主不得不重視,不過他們卻怎麼也看不出那劍痕有多可怕。

    蘇家子弟中沒人認得,那具屍體原本事他們從未謀面的兄弟,是宗主從未公開過的私生子。

    每一個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蘇敬軒也不例外,年輕時的荒唐使他不敢認這個兒子,登上宗主之位後,又因兒子的母親出身風塵兒羞於相認。不過他並沒有忘記這個兒子,除了在暗中資助,還托朋友將他送到京中學藝。雖然不能傳他名震天下的蘇家刀法,但蘇敬軒還是希望兒子能有一技防身,甚至希望他也能在江湖上出人頭地。

    但現在一切希望和煩惱都沒有了,當看到兒子屍體的時候,蘇敬軒突然感到到,自己欠他實在太多太多。在把自己關進書房獨自懺悔的時候,蘇敬軒意識到,自己必須為兒子做點什麼,才能稍稍減輕心中的愧疚和痛苦。所以第二天一早,蘇敬軒便按照挑戰書的約定,悄然乘船趕往行貨走完,然後令水手和弟子們離開樓船,自己孤身在海上迎接東瀛武聖籐原秀澤的挑戰。

    波濤中傳來「嘩啦」一聲輕響,像有海魚躍出水面,把蘇敬軒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他睜眼看看艙外天光,只見海上明月東昇,星光暗淡;岸上篝火只剩點點灰燼,遠遠望去像一堆堆熒熒鬼火。海灘上慶祝的人大概是熱鬧夠了,現在早已人跡稀疏,剩下的也大都爛醉如泥,在篝火邊或躺或坐,寂然無聲。天色墨如黑漆,現在已是黎明前的黑暗。

    一絲若有若無的殺氣從窗外漸漸浸入船艙,令人遍體生涼。蘇敬軒凝目望去,立刻便看到甲板上那個矇矓的黑影,如死物般紋絲不動,殺氣便從那裡瀰漫開來。蘇敬軒暗舒了口氣,淡淡問:「籐原秀澤?」

    「蘇敬軒?」黑影反問。

    蘇敬軒長身而起,手握刀柄緩步來到船頭甲板,他已不需要答案。像籐原秀澤這樣的高手,實在不容易遇到第二個。

    黑影緩緩拔出了腰間佩劍,劍鞘摩擦聲在寂靜黑夜中顯得尤為刺耳。蘇敬軒看不清對方面目,不過對方的眼睛,在黑暗中依舊閃爍著逼人的寒芒。

    「倉鐮君,你可以安息了!」黑影小聲嘀咕了一句,身形微動,手中寒光閃爍,長劍如電閃雷鳴,旋風般向蘇敬軒襲來。蘇敬軒在無影風脫袖而出的同時突然意識到,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出刀速度,這次終於遇到了最強勁的對手。

    樓船上傳來的兵刃交擊聲,終於驚動了海灘上尚未散去的人們,不少人醉眼惺忪地循聲望去,就見海中的樓船甲板上,不時刪除金鐵相擊濺出的火星,在火星熹微的微光中,隱約可見兩道黑影迅若鬼魅,時分時合,激鬥正酣。

    「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眾人忙互相打聽,紛紛擁到海邊向船上張望,可惜黎明前的黑夜月色暗淡,無人能完全看清船上的情形。眾人正在焦急,就聽船上一聲刀鋒銳嘯閃過之後,一切皆歸於寧靜,天地間就只剩下大海輕緩的波濤聲。

    「快!快去看看!」眾人再顧不得許多,紛紛登上海邊停泊的小船,架舟往海中的樓船趕去。最先登上樓船的乃是蘇家弟子,只聽他們登上樓船後,就是一聲驚呼和哭喊:「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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