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論道天涯 文 / 時未寒
許驚弦不知封冰口中的「他」是指楚天涯還是魏公子,本想問個清楚,忽又覺得意興索然,畢競這都是局內人的事情,旁人再著急亦無意義。
一直悶不作聲的葉鶯突然開口道:「我不喜歡封女俠了。」一言既出,滿座皆驚,君東臨連聲咳嗽,許驚弦則是恨不得去摀住她的嘴。
封冰泰然自若:「葉姑娘可以不說出你的理由是什麼。因為無論你喜歡與否,我都仍是封冰。」
葉鶯氣沖沖地道:「我偏要說、哼哼,我本以為你是個爽利的女子,誰知競是如此拖泥帶水,枉我以往那麼喜歡你。」又回頭瞪著許驚弦弦;「你拽我做什麼?我又沒說錯話。」許驚弦被她弄得滿臉通紅,哭笑不得。
君東臨打個圓場:「葉姑娘大概不清楚那段往事,所以有所誤會吧。」
葉鶯不吃他這一套,連珠炮般地嚷道:「別以為我不清楚就不能說了,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只要兩情相悅,一切本來就是簡簡單單,何必搞得那麼複雜?人生不過百年,就圖活個痛快,心裡想什麼就去做什麼,扭扭捏捏可不是咱們江湖兒女的姿態。本姑娘從來都不信什麼來生再續前緣的鬼話,若是等到快要入土的時候後悔,那才真是冤枉透頂……」自古女子都講求三從四德,縱然有此想法,也必是深埋於心間,只是自己說給自己聽,哪有像她這般口無遮攔,公然訴之於眾。言語雖非大逆不道,態度卻足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不過這番話倒是恰合許驚弦的心意,若非於封冰在場,必是拍手稱快。
封冰轉過臉來,咬唇揚眉,黑白分明的眸子盯住葉鶯。「葉姑娘說得好,可算是講出了天下女子的心聲,當可引為我的知己。」
葉鶯與封冰對視,假公主遇見了真公主,倒也絲毫不落下風,她撇撇嘴道:「你何必表面上假裝認可,內心裡卻對我不屑一顧?」
封冰淡然一笑:「葉姑娘忘了一件事。」
「什麼?」
「你那番話的前提是——兩情相悅。」
「難道你對楚天涯……」
封冰截斷葉鶯的話:「目前為止,我這一生只愛過一個人,那就是魏公子。至於楚公子,或許有欣賞,但並不是愛。魏君臨死前,我曾立下重誓:此生決不再有第二個男人。不錯,我已報了殺父之仇,天湖老人又已死,一切恩怨盡可了斷,時隔數年,當初的誓言也未必一定要遵守。但是,至少還需要遇見另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能夠讓我忘記魏公子,能夠讓我真心實意地去愛慕、去敬重。我不介意像個普通女人一樣為魏公子守節盡忠,也不會在面對真正的幸福時拘泥於昔日的誓言裹足不前。但我可以肯定,我決不會委屈自己嫁給一個對他沒有足夠感情的男人。」她望著葉鶯,眼裡閃動著女子才能夠領悟的目光。「從某種角度來說。其實我們是一樣的。都是寧願背天棄地也要忠於自己感情的人」
滿室皆靜,甚至連君東臨都驚得膛目結舌,或許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聽到了封冰的心聲。他的眼中隱隱泛起淚光,既為了當年的主人——太平公子魏南焰,也為了現在的主人——封冰。
葉鶯難以置信地望著封冰,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我心直口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嘻嘻,好姐姐千萬莫要怪我莽撞。」這聲姐姐一出口,顯然宣佈封冰重又回歸她「喜歡」的名單中。
許驚弦看看封冰,又看看葉鶯,同樣是有著高貴氣質的「公主」,可謂各擅勝場,一個讓他覺得可敬,另一個讓他覺得……很可愛。
君東臨長歎一聲:「有機會我去找楚兄弟好好談一談。」
封冰搖頭道:「彼此相忘於江湖,何須掛念?或許他早就明白了我的心意。」她輕輕一拍手,冷靜地掃視全場:「好啦。吳少俠與葉姑娘遠來是客,可不能為了我一點私事擾了大家的興致,還是說說正題吧。」那個因杯念而傷情的女子轉眼間已重新成為焰天涯的主人。
葉鶯尚未從方纔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呆呆道:「談什麼正題?」
封冰微微一笑:「吳少俠的任務已完成。葉姑娘在長江上力斃羅氏雙雄,琵琶峰上獨戰黃家七傑,涪陵城三香閣一招斷臂技驚四座,身法飄浮,內力陰綿,腕間一對銀環靈動犀利,變幻莫測,以武功而論,在擒天堡恐怕僅次於龍堡主一人。葉姑娘身為擒天堡帳下重將,丁先生的左膀右臂,來到焰天涯決不是只負責護送吳少俠吧。」她言笑盈盈,說得不疾不緩,自信而不張狂,褒揚而絕無誇張,彷彿葉鶯就是她的下屬一般。
葉鶯驚得杏目圓睜,啞口無言。她來到天擒堡後出手不多,除了那晚在小船上與許驚弦交手外,其餘三次封冰無一遺漏。涪陵城三香閣中將趙鳳梧的隨從一招斷腕時有許多人在場,封冰知道並不出奇,但另兩次皆是秘密剌殺擒天堡的對頭,封冰竟也瞭如指掌,著實令她驚詫莫名,再加上封冰對自己的武功特點如數家珍,只差沒有說出眉梢月的名字了……川滇三大勢力中,焰天涯人數最少,平時行事最低調,最不顯山露水,但寥寥數語間卻顯示了其擁有極其高效的情報網,令人刮目相看!兵貴在精而不在多,有了封冰與君東臨這兩人,足可抵得上千軍萬馬。
許驚弦見慣了葉鶯的伶牙俐齒,還是首次看到她如此理屈詞窮、氣急敗壞的表情,肚子裡早就笑翻了天。心想惡人自有惡人磨,我許驚弦好男不和女鬥,平日讓你佔盡上風,遇到封冰這樣厲害的女子,總能鎮得住你了吧。
封冰對葉鶯的震驚視如不見,神情篤定,悠然道:「如果葉姑娘此行的任務還是希望焰天涯與擒天堡聯盟,那就不用說出來了。」
葉鶯總算緩過氣來:「明將軍大軍不日將至,封姐姐以為焰天涯明哲保身就可安然無恙麼?不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封冰並不直接反駁葉鶯,轉而望向許驚弦:「吳少俠如何看待此事?」
許驚弦不願插手,搖頭道:「我只負責替楚大哥傳話,其餘一概不知。」
封冰也不勉強:「我想聽聽君先生的意見。」
君東臨略一沉吟,緩緩道:「大理媚雲教勢力覆蓋川滇兩境,楚雄府與大理相距不過數百里,焰天涯對於媚雲教來說猶如骨鯁在喉,只是懾於焰天涯的實力,這些年來總算彼此相安無事。但如今形勢已變,泰親王借兵烏槎國,意欲重奪權柄,京師豈能坐視不理?必會派明將軍率兵討伐中原與烏槎國之間戰火一觸即發,媚雲教投向泰親王,換取的條件必是獨霸滇境,一旦挫敗明將軍,下一步必將拿焰天涯開刀,不得不防。」
葉鶯接口道:「世人皆知焰天涯與將軍府的關係,朝廷大軍若勝,恐怕明將軍也決不會放過焰天涯。」
君東臨不置可否:「若按葉姑娘的分析,無論雙方勝負如何,焰天涯都將處於極危險的境地之中。於此生死關頭,焰天涯的決斷更須慎重,一步走錯,就將牽連到數百名子弟的性命……」
「既然左右為難,何不將賭注押在泰親王身上,也免得與媚雲教起衝突。」
君東臨胸有成竹地一笑:「葉姑娘想得太簡單了。首先,媚雲教徒多為舞、苗、瑤、白、傣等異族,加之偏安一隅,對朝廷全無好感,聯手烏槎國無可厚非。焰天涯尊重媚雲教的選擇,卻決不可能效仿。」封冰頷首撫拳,以示讚許。她身為北城王之女,雖然被朝廷視為叛黨,但畢竟是正宗皇室血統,豈可借助外夷反噬中原?
「其次,明將軍絕非剛愎自用之人,只要焰天涯不公然反抗朝廷,他也不會輕國事而重私怨,擅自對焰天涯用兵。最後……」君東臨略一停頓。加重語氣道,「在當前的局勢下,更需要一個第三方的力量。」
葉鶯一怔:「君先生此言何解?」
「若僅是兩軍對壘,其結局或是一方敗亡,或是保持均衡,劃地為界,共治天下,無論雙方是戰是和,皆是全無轉圜的餘地,但如果除了二者之外另有勢力,局面就會大不相同從政治上來說,三方鼎立是最不穩定的一種結構,充滿著更多的變數。」
「君先生莫非以為焰天涯保持中立,就可置身事外?」
「並非絕對的中立,而是因勢而定。明將軍立足未穩,泰親王實力稍弱,一旦開戰都有顧忌,有焰天涯在其中掣肘,對交戰的雙方皆有好處。」
葉鶯思索道:「但如此做法,明將軍與泰親王都將視焰天涯為敵,對你們又有麼好處?」
君東臨語出奇兵:「諸位可聽過劉邦和項羽的故事?」
許驚弦與葉鶯面面相覷,不知君東臨為何在這個時候突然離題萬里,顧左右而言他。唯有封冰面含微笑,似是早有所料。
君東臨朗然道:「強秦暴虐,先有陳勝吳廣於大澤鄉揭竿而起,再有劉邦於沛縣、項羽於江東舉兵反秦,連番征戰後,小股勢力瓦解殆盡,唯有秦、項、劉三軍成鼎足之勢。且看三強之間的實力對比:大秦擁有虎狼之師,氣吞山川,橫掃六合前所未有之疆域,雖因暴政而失民心,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實力最強;項羽乃力可拔山的蓋世英雄,雄踞中原富饒之地,楚軍實力僅次於大秦;而劉邦雖說手下人才眾多,文有張良、蕭何,武有樊噲、周勃,但兵少將寡,漢軍的實力乃是三強中最末的一位。但是結果呢?最強大的秦早早滅亡,楚霸王項羽無顏見江東父老,自刎於烏江,反倒是實力最弱的劉邦建功立業,成為一代開國雄主。這到底是為什麼?」
許驚弦喃喃道:「劉邦好像還有一個軍事奇才淮陰侯韓信……」
葉鶯道:「韓信乃是劉邦封為漢王后方才前來投奔,大泰的滅亡與他無關。」許驚弦不料競被葉鶯指出錯誤,羞得臉上發燒,垂頭不語。
君東臨大為驚訝:「想不到葉姑娘文武雙修,竟連這一段歷史也知道。」
葉鶯得意一笑:「師父管教嚴厲,我自小學文習武皆不耽誤。嘻嘻,師父還誇我說若去趕考,至少也能中個秀才呢。」
許驚弦暗暗稱奇,那曰在清水鎮蔡家莊與葉鶯定下暗語時,曾聽她說自己滿腹經綸,才高八斗,還以為是在吹噓,想不到確是實情。那時的女子讀書者甚少,識得幾個字已不多見,江湖女子中更是鳳毛麟角,所以出了一個才女駱清幽,頓時被敬若天人,奉若神明。他未想到葉鶯身為殺手,竟也能熟讀詩書。由此看來,其師必是武林中超卓的人物,可惜自己數次相詢都被她推搪過去,至今也不知她的師父到底是何人。
封冰與君東臨也有同樣的懷疑,不過打探對方師承乃是武林忌諱,不便當面詢問。事實上以焰天涯強大的情報網,幾個月前就已在著手調查丁先生與葉鶯的來歷,但是儘管對這兩大高手在擒天堡的行動瞭如指掌,可對於他們之前的信息卻是一無所獲,二人猶如憑空出現,極不合情理。如果說近期川滇武林中最為神秘的人物,無疑就是丁先生與葉鶯。
君東臨續道:「儘管歷史無法真實地還原,但我們或可揣測一下三強各自的心態。大秦軍事力量最為強大,能夠對它產生威脅的只有項羽的楚軍,必除之而後快,至於劉邦的漢軍,可先安撫後滅之;從項羽的角度來看,強秦無疑是最大的敵人,但實力不及,只有與劉邦聯合起來才有勝算,滅秦之後再對劉邦動手,天下唾手可得;而對於實力最弱的劉邦來說,處境最是危險,無論滅秦還是滅楚,自己都將是下一個犧牲品。在這種情況下,劉邦採用了最佳的戰略方針,先與項羽結成聯盟,由楚軍硬撼秦軍主力,卻趁秦楚大戰之際乘隙攻入咸陽,劫掠物資擴充實力;滅秦之後劉邦只帶貼身數騎親赴鴻門之宴,以釋項羽疑心。隨後劉邦受封漢王入漢中燒棧道麻痺楚軍,獲得喘息之機,直待到羽翼漸豐方才揮師東進,繼而經過長達四年的楚漢戰爭,終於平定天下,建立大漢王朝……」
許驚弦與葉鶯聽得津津有味。初見君東臨一派文士風範,言語謹慎,態度謙恭,完全被封冰的光彩所掩蓋,此刻他侃侃而談,意興豪邁,神采飛揚,方知之前只是有意低調,以免喧賓奪主,搶了封冰的風頭。
「以史為鑒,試觀今日之局勢:明將軍率精銳王師,身經百戰,戰無不勝,可比作大秦;泰親王聯合烏槎國及擒天堡、媚雲教等川滇兩地武林勢力,憑地利之便,可比做楚軍;而處於弱勢的第三方力量,包括焰天涯與一些保持中立的幫派,雖然既無戰後被株連之災禍,亦無稱霸天下之野心,與當年漢軍的處境不可同日而語,但居安思危,很有必要參照劉邦的例子,戰術上兩不相助,戰略上靜觀事變,如此方可保得無虞……」
許驚弦小心翼翼地發問:「依君先生之見,明將軍正如昔日強秦,最終亦難逃一敗麼?」
君東臨一哂:「戰場上千變萬化,無有定論,勝負尚屬未知。但明將軍勞師遠征,泰親王以逸待勞,雙方實力的對比並沒有表面上那麼懸殊,何況歷史上以弱勝強的例子不勝枚舉。依我之預測,明將軍不過略有勝算,縱能一舉平定泰親王,攻下烏槎國,定也傷亡極重,慘勝如敗。」
傲骨堂裡靜了下來,每個人都在細心咀嚼君東臨的話。
昔日江湖傳言「將軍的毒、公子的盾、無雙的針、落花的雨」,說的是江湖上公認最難惹的四個人,分別是將軍府的第三號人物毒來無恙、魏公子帳下第一謀臣君東臨、關中無雙城主楊雲清和落花宮宮主趙星霜。除了毒來無恙六年前在劍閣棧道上死於楚公子之手外,另三人如今都依然是江湖上威震一方的人物。
這四人武功或許並不算很高,但各有絕藝。毒來無恙以毒成名,傷人於無形之間;無雙城補天旗地針法小巧機敏,認穴精準;落花宮的飛葉流花南暗器百變,令人防不勝防。而江湖盛傳公子之盾君東臨勝於謀輅,計定而動,乃是當代屈指可數的軍事奇才。他這番對當前形勢的分析絲絲入扣,不落案臼,體現出極強的軍事素養與遠見卓識,果非浪得虛名。
「先生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葉鶯歎了口氣,「看著來此次我的任務是完不成了,回去後我將如實轉告龍堡主與丁先生,再請他們定奪吧。」
君東臨淡然道:「這不過是君某的一些淺識陋見,只可作些參考罷了。」他望一眼封冰,就此垂首不語,剎那間鋒芒盡斂,再無方才迫人氣勢,似乎在有意提醒大家:封冰才是焰天涯的主人。
「時勢如此,朝廷不能坐視泰親王及其餘黨在邊陲叛亂,泰親王為了自身的存亡也必將拚命一搏,這是一場無法避免的戰爭。」封冰的目光掃視全場,待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後,方才再度開口,「戰爭是男人的事情,我不是男人,也不想做什麼英雄,我只從女子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去審視這一場戰爭。若非出於無奈,每一個女人都不思意讓自己的父親、丈夫、孩子去流血犧牲,對於她們來說,戰爭的勝負都是次要,只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平安歸來。戰火蔓延,生靈塗炭,必然會造成無數家庭妻離子散,焰天涯沒有能力制止戰爭的發生,卻可以替這些可憐的女人做一些事情。所以,雖然我與君先生考慮的角度不同,但殊途同歸,最終的結論不謀而合。那就是焰天涯保持絕對中立,不與任何一方結盟。而以焰天涯為中心,方圓百里之內為停戰區,專門收留難民,交戰雙方的士兵則無權進入。煩請葉姑娘將我的觀點轉告龍堡主與丁先生,焰天涯也會通知明將軍,若有任何一方不願遵守這個協議……」她微微一頓,指著堂中懸掛的牌匾,「焰天涯或許勢微力弱,但每一個焰天涯的子弟皆有錚錚傲骨,決不會迴避戰鬥!」這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傲骨堂內,靜聞針落。
許驚弦大生感觸,封冰雖是柔弱女子,但俠骨丹心,嘉惠百姓,果然是不讓鬚眉的巾國英雄,難怪能得到江湖群雄的尊敬,位列白道四大高手。
葉鶯又敬又佩,長歎一口氣:「既然封姐姐心意已決,小妹也不再多說,此事權且放在一邊吧。另外小妹還想和姐姐單獨講幾句私房話。」轉頭對許驚弦道:「你不妨先去看看那品茶湖的風光,一會兒我來找你。」
封冰點點頭,對君東臨使個眼色,君東臨笑著一拍許驚弦的肩膀:「葉姑娘下了逐客令,我們兩個男人還是識趣些,這便走吧。」
許驚弦告別封冰,隨君東臨走出傲骨堂,沿著品茶湖畔緩緩而行。
許驚弦本以為君東臨會在閒聊中旁敲側擊打探自己的來歷,不料他卻只是問起與楚天涯相通的情形,許驚弦一一如實相告。當提及在魏公子墳前拜祭時,他注意到君東臨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之色。
君東臨話鋒忽然一轉:「吳少俠可知道當年北城王之事?」
「略知一二,但不甚詳盡。」
「當年北城王叛亂,被身為禁衛軍副統領的魏公子當場誅殺。聖上仁厚,本不願再多增殺孽,但泰親王卻不念同胞之誼,落井下石,力主誅滅北城王滿門,若非秦天湖拚死救出襁褓中的冰兒,今日也不會有焰天涯了……」
許驚弦暗中一懍,不知君東臨提起這段往事有何用意,是否有所暗示。
君東臨續道:「當年魏公子與明將軍在京師明爭暗鬥,終於失勢丟官,被迫遠走他鄉,在峨眉金頂上死於冰兒與楚天涯之手。魏公子於冰兒有殺父大仇,死於她手亦無話可說,冰兒敬重魏公子,所以自此視明將軍為敵,這幾年冰兒率領焰天涯公然對抗將軍府,說到底也只是為了還當年魏公子的一份情債,她與明將軍之間確無個人私怨。」
許悚弦思索君東臨話中隱含的意義:「君先生是說,如果一定要做出選擇,焰天涯更願意支持明將軍麼?」
君東臨一笑冰:「冰兒乃是當世奇女子,決不會意氣用事,拿焰天涯幾百子弟的性命做賭注。她的決定在我的意料之中。」
「是否如果焰天涯由君先生作主,就會是另外一種選擇?」許驚弦話一出口便覺後悔,奈何覆水難收。
「吳少俠太小看我了。」君東臨大笑,「我跟隨魏公子多年,無論他位高權重或是失勢丟官,皆不離不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並非是對他感情至深,而是因為他是一個真正懂得君某志向的人。」
「先生的志向是什麼?」
君東臨負手望天,良久後才吐出三個字:「平天下!」言罷飄然離去。
許驚弦回想君東臨的言談,仍是不明白他的用意。按說他對魏公子情深義篤,必是深恨明將軍,若欲率焰天涯與明將軍為敵亦在情理之中,但如果志在「平天下」就應該助中原漢室掃清泰親王餘黨。最奇怪的是,他這番話完全沒有必要說給自己聽,難道只是偶爾一吐心聲?以公子之盾的名望,實不該有此出人意表的舉動。不過君東臨雖然智計過人,謀略蓋世,但言行間隱露正氣,處處光明磊落,決不似藏有什麼陰謀詭計。
無論如何,他都是一個得敬重的人!
許驚弦漫無目的地沿著湖岸行走。此刻已是午後,滇地氣候多變,方纔還是一片艷陽晴空,忽就陰了下來,風兒帶著令人舒爽的涼意,吹來朵朵烏雲聚集於低空。細細的兩絲隨即琴散而下,織蕩於空中,像滿天飛舞的千萬條銀絲,給整個大地披上了一層迷濛的輕紗。
雨絲灑落湖中,激起圈圈漣漪,煙霧蒙曨之中,幾葉輕舟撐起篷蓋,漸漸隱沒於湖心。這不是江南的雨,卻有著如江南一樣的悵惘。
許驚弦眼望這一幕,愁思上湧,不由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葉鶯悄悄走到他身後,奄不客氣地在他背上重重擂了一拳:「臭小子,呆頭呆腦地在想什麼?小心被我一腳踹下湖去。」又對扶搖招招手,雷鷹從空中落下,逕直停在她肩頭,又伸過鷹喙在她頸邊輕點幾下,態度極其親熱。扶搖感激葉鶯飼血解毒之恩,儼然當她如新主人,這些日子一入一鷹混得熟稔之極,有時甚至令許驚弦生出妒忌之心。
許掠弦方才只是觸景生懷,英雄氣短,但這話卻不便對葉鶯說,唯有靜默不語。葉鶯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似乎也想到了什麼,臉色慢慢沉了下來,亦發出一聲長歎。兩人並肩遙望湖面,良久無語。扶搖生出感應,陡然躍起,鷹擊長空,高聲嘶鳴,似乎提醒主人莫要喪失了鬥志。
過了一會兒,只聽葉鶯輕聲道:「久聞封姐姐有主見、有擔當,乃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俠女,今日看來果然名副其實。」又轉頭問許驚弦,「對啦,剛才我在封姐姐面前說了那番話,你會不會因此笑話我?」
許驚弦知她指的是「質問」封冰對楚天涯的態度一事,不禁莞爾:「怎麼會笑話?反倒覺得你心直口快,有什麼就說什麼,十分可愛呢。可千萬不要似有些人那般口蜜腹劍,笑裡藏刀。」
葉鶯喜道:「你能這樣說我很高興。其實師父從前一再告誡我:逢人說三分話,胸無城府則容易被人所利用。但我雖然明白這個道理,卻總是做不到,心裡憋不住話兒,不吐不快。」
「你天性如此,又何須強自壓抑?你師父或許只是怕你行走江湖吃虧,為防患於未然,所以才切切叮囑你三思而後行。其實這世上並非都是壞人,坦誠相待方得知己,倒也不必生搬硬套,一概而論。」
「嘻嘻,臭小子繞著彎子誇自己是好人,所以要我對你以誠相待麼?」
「反正你也做不到,我是不是好人也沒有關係。」
「哈,激將法啊!本姑娘今天心情好,你有什麼問題儘管發問。」
「那你告訴我,剛才你對封女俠暗地裡說些什麼?」
「都是些女孩家的私事,說了你也沒興趣。」
其實許驚弦早就懷疑丁先生派葉鶯來焰天涯另有要事,料想她不會直言相告,淡淡一笑,不再追問。
葉鶯眼珠一轉:「你有沒有注意到君先生對封姐姐如何稱呼?」
許驚弦一怔「什麼意思啊?你怎麼突然想到這個?」
葉鶯故作神秘壓低聲音道:「來焰天涯之前,丁先生刻意叮矚我暗中注意君先生對封姐姐的態度。我看方才在傲骨堂中,君先生好像從沒有當面叫過一聲封姐姐,你說這是為了什麼?」
許驚弦暗忖果然如此,一時想不明白丁先生如此吩咐葉鶯是何用意。
葉鶯自言自語般道:「你說君先生會不會暗戀封姐姐啊?封姐姐不喜歡楚天涯是否因為君先生的緣故?」
許驚弦忍不住大笑起來:「不要胡思亂想了。君先生年齡大了些,他們也太不合適了吧。」記得君東臨與自己單獨相處時曾以「冰兒」相稱封冰,雖然親切,卻分明透著慈愛呵護之意,應是當她如女兒一般。又想到丁先生有意探聽君東臨與封冰之間的關係,莫非對公子之盾有收買之意?此人雙眼雖瞎,卻是心如明鏡,不但智謀過人,而且野心極大,唯恐天下不亂,他到底想做什麼?一時腦中思索不定,對丁先生戒懼之心更盛。
葉鶯猶自嘮叨不休:「只要兩情相悅,年齡大些又算得了什麼?」
許驚弦對葉鶯一笑:「不要只顧著亂點鴛鴦譜,看你淋得頭髮都濕了。」指著遠處湖岸邊的一座小涼亭道,「我們去那裡避一避吧。」
兩人剛到涼亭中坐下,就遠遠望見一男一女沿著湖岸走來。
男子一身白衣,腰懸長劍,背負一個大包裹,撐一把油紙傘。看他身材瘦削,仿如書生,背上包襄高過頭頂,看似笨重,本是顯得有些滑稽,但他步態間卻是飄移如風,在連綿雨絲中猶如閒庭信步,瀟灑至極。那女子身著淡紫色衣衫,肩上搭著一塊淺綠色的披肩,配以綾羅長裙,舉止文靜嫻雅,體態輕盈窈窕,像一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
紙傘遮住兩人面目瞧不清楚。只看他們相依相偎,於斜風細雨中悠悠行來,不時低聲說著什麼,道不盡的恩愛,似乎只要兩心相繫,雙手互牽,哪怕雷鳴電閃,風狂雨驟,亦全都不放在心上。
許驚弦與葉鶯看到這一幕,各懷心事,都沉默下來。
那男女正朝著涼亭行來,離得近了,隱約可聽到兩人的對話。那男子柔聲道:「你身子弱,莫要淋出病來,先在亭中避一避雨吧。」他聲音清朗,極有穿透力,中氣十足,內力竟自不俗。
女子道:「要不就先回去吧,等雨停了再走。」她氣息急促,分明不通武技,似是江南人氏,吐字輕軟,拖著好聽的尾音,聞之令人心生憐惜。
男子笑道:「我就想趁著下雨之際悄悄離開,免得囉嗦。」
女子道:「封姑娘和君先生待我們不薄,如此不告而別,是否有失禮數?」
「你知我最不喜那些繁文縟節、虛禮客套。何況我已留書一封,他們知我性子,也不會在意……」
許驚弦與葉鶯在一旁聽得清楚,卻猜不透這對男女的身份。說話間那對男女已至涼亭。男子收起油紙傘,掃一眼許驚弦與葉鶯,口中不言,面上微有讀異之色,那女子卻朝兩人含笑示意。
許驚弦定睛望去,不由在心中暗喝一聲彩。只見那男子三十出頭,眉似鉤月,目如朗星,衣綴明珠,帶系美玉,嘴角上掛著一絲玩世不恭的笑容,如輕俗淡世的翩翩公子,面上雖隱有據傲之色,卻並不令人生厭,反而讓人覺得那是理所應當之事;那女子二十五六年紀,碧簪玉釵,髮髻如雲,眉目如畫,明眸睹齒,梨渦淺笑,顧盼生妍,最令人動心的是她那嬌懶慵散的笑容,似蹙似愁,如歌如怨,於不經意間流露出一份絕代風情。男子俊秀飄逸,女子清麗脫俗,可謂是人中龍鳳,神仙眷屬。
匆匆一眼望去,許驚弦只覺那男子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何時遇見過他。
男子掏出一方素絹,將亭欄細細擦淨,再墊在亭台邊,這才扶著那女子坐下。他目光掠過女子的腳尖,低聲道:「雲兒,你的鞋髒了,坐好不要動……」俯身下去,替那女子將鞋面上的泥塵拭去。
那女子坦然受之,下意識地伸手去撫那男子的頭髮,忽又瞥了一眼許驚弦與葉鶯,似驚覺在外人面前如此不妥,面上微微泛起一抹紅霞,更增嬌艷。
許驚弦看得呆了,自古男尊女卑,皆是女子這般服侍男人,眼前這一幕確不多見。但看他兩人一舉一動皆是出乎自然,全無半分勉強,伉儷情深,著實令人羨慕。他感受著那份溫馨,念及佳人在旁,情不自禁地往葉鶯身邊靠了靠,不料葉鶯亦心生間感,恰好也往他身邊靠來,兩人手指才一相碰,慌忙又觸電般分開,心頭皆是怦怦亂跳。
那男子站起身來,卻並不依樣擦拭亭欄,而是十分隨意地坐在那女子身邊。看他白衣勝雪,卻根本不放在心上,似乎眼裡就只有那女子。
女子回望湖面,幾不可聞地低歎一聲。男子問道:「雲兒因何歎氣?」
女子道:「在這裡住了幾年了,自然有些不捨。」
男子低聲道:「如果你不想離開,我們這就回去吧。」
女子溫柔一笑:「別說傻話了,既然決意要走,又何必回頭。」
「我們這一去路途遙遠,只怕你要受些苦……」
女子將頭倚在男子肩上:「雲兒不是沒受過苦的人,何況只要和你在一起,吃些苦又算得了什麼?只要你天天開懷,就是我最大的心願。」
他二人旁若無人地說著體己情話兒,許驚弦與葉鶯感受著他們之間的那份甜蜜,琴落雨絲透過亭柱間的空隙灑在面上,卻冷卻不了發燙的臉頰。
湖面上忽然跳起一隻魚兒,女子拍手道:「快看啊。這湖裡的魚兒果然都是你的屬下,現在來給咱們送行了。」這或是他兩人閒時的玩笑,被她隨口道來,更顯浪漫。許驚弦與葉鶯聽得真切,對視一眼,目蘊笑意。
男子嘿嘿一笑:「左右無事,我再給你講講這品茶湖名字的由來。」
葉鶯忍不住搶著道:「我知道。據說每年茶花盛開之時,茶香遠飄數里,經久不散,聞者如啜名茶,故得此名。」
男子大笑:「你必是從君先生那裡聽來的吧。他講的故事就像他這個人一樣,中規中矩,只顧追求效率而缺少趣味。」許驚弦聽他對君東臨的評價雖然略顯刻薄,亦算入木三分,不由咧嘴一笑。
葉鶯驚訝道:「難道實情並非如此?」
男子正色道:「品茶湖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相傳數百年前,有一位書生途經此湖,戀眷這裡的風景,便住了下來。湖畔的茶花仙子愛上了他,便化為一位可愛的少女,誰知那書生資質平平,卻一心求取功名,日夜只顧埋頭苦讀詩書,對荼花仙子視若不見。茶花仙子愛他極深,有意助他一臂之力,每晚便催動體內精氣,泛出一絲絲茶香,書生聞之清爽恰神,思如泉湧,下筆如有神助,一時名動四方,便被請去京中做官。書生到了京城裡,聞不到那茶香,便再也寫不出好文章來,人們只道他江郎才盡,漸失敬重。」
「書生做了幾年的官,再無成就,亦覺無趣,他只道那湖畔的茶香有奇效,便告假返鄉,重遊故地。哪知書生雖到了湖邊聞到茶香,卻仍覺腦中空空,全無靈感,原來那茶花仙子見書生一去數年,思念成疾,已是奄奄一息,那茶香失了她的魔力,自然再也無效了。」說到這裡,白衣男子自視女子,嘴角噙著笑意,深吸了一口氣,似乎也在聞她的芬香。
葉鶯聽得入迷,急得連聲追問:「然後呢?茶花仙子病好了麼?」
「幸好那個茶花仙子的妹妹將實情告訴了書生,書生這才恍然大悟,頓覺功名雖好,卻比不上美人深恩,當即棄官不做,陪著茶花仙子終老湖畔。後人為了紀念他們,便把此湖命名為品茶湖。」男子望著那女子,眼中儘是脈脈深情,「所以,在這品茶湖邊品的不是茶香,而是那詠歎千古的愛情!」
葉鶯長舒了一口氣:「原來如此。這個傳說可比君先生講的好聽多了。奇怪,難道他在這裡那麼多年卻沒有聽說過麼?」
那女子掩唇而笑:「小妹妹真是可愛哩。這個故事今日才流傳出來,君先生又如何得知?」
葉鶯這才明白過來,手指那男子:「原來是你現編的啊?」
男子誇張地鞠了一躬:「獻醜獻醜,在下信口開河,博一笑耳。」
許驚弦見他講故事時眉飛色舞,神采飛揚,不由想到當年對自己講了六個故事的花嗅香,脫口問道:「兄台可是姓花麼?」
男子一愕:「原來你們竟然並不認得我啊,莫非不是焰天涯的人?」看來他伊然當自己是焰天涯無人不知的名人,語氣中不乏自傲之意。
葉鶯登時想到幾年前的一段江湖典故:「原來你就是那個花公子,這位姐姐想必就是臨雲姑娘了。」
五年前將軍府謀士魯秋道貪污巨額兵餉,罷官遠通江南遷州小城。白道第一殺手蟲大師在五味崖殺人榜上高懸其名,放言一月內必誅殺之。蟲大師先後派出「琴棋書畫」四大殺手中的「書中尋玉」舒尋玉與「琴中聆韻」秦聆韻,卻不料將軍府總管水知寒親自出馬,先殺舒尋玉,再易容化裝為魯秋道作為誘餌,更有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雄伏其後,設下迷局,意圖將蟲大師及其四大弟子一網打盡。
秦聆韻聯手江南三大名妓之臨雲、焰天涯弟子寧詩舞,再加上刑部名捕余收言仗義相助,終於在遷州城施巧計破開重重迷局,力敗鬼失驚,當場格殺魯秋道,伸張了江湖正義。這是將軍府威懾江湖以來第一次失利,焰天涯亦因此役而名動天下。而四大家族蹁躚樓弟子花濺淚因迷戀臨雲來到遷州城捲入此事,並誘走水知寒,才令秦聆均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事後聽說臨雲被接至焰天涯,而花濺淚自此失蹤,無人知其去向。原來他是隨著心愛的女子一併來到了焰天涯,一住就是五年的光景。
許驚弦對四大家族感情極其複雜。點睛閣主景成像廢去他丹田:英雄塚的愚大師物由蕭傳他弈天訣;溫柔鄉弟子水柔清的父母莫斂鋒與水秀皆因他而死;翩躚樓主花嗅香卻用六個故事啟發了他對人生的思考,令他受益匪淺;而他最敬愛的暗器王林青亦正是死於四大家族少主明將軍之手……
景、花、水、物四姓之中,花嗅香乃是他最喜歡的人物,愛屋及烏,對其子花濺淚亦早有幾分好感。不過雖是久聞花濺淚之名,但直到親眼目睹他對臨雲姑娘情深義重,行事真誠而不迂腐,坦蕩而不失灑脫,頗有乃父之風,這才從內心裡生出一份欣賞之情。
花濺淚聽葉鶯說起前來焰天涯的緣由,方知兩人並非焰天涯子弟,言語間反倒親熱了許多:「嘿嘿,我還以為君先生知我要走,自己不好意思出面,便找來你們來勸阻。不知兩位如何稱呼?」
葉鶯口快:「我叫葉鶯,這位是……」
許驚弦喜歡花濺淚為人,不願以假名相告,但礙於葉鶯在旁無法明示身份,便搶先道:「小弟藉藉無名,卻不知花兄為何要離開焰天涯?」
花濺淚攤手道:「看這情勢,明將軍大軍不日將至,遲早要開戰,所以先行一步,免得捲入爭端。」
葉鶯奇道:「看花公子可不像是怕事之人。」
花濺淚笑道:「並非怕事。這一場戰爭本就與我無關,又何必讓妻子身陷戰火,替我擔驚受怕?」聽他口氣,與臨雲已然成親。
葉鶯驚得雙目圓睜,終於還是忍不住說出心裡話:「可是,花公子於此敏感時候離開,似乎有些對不住焰天涯吧。」
花激淚漠然道:「我寧可對不住焰天涯,也不願意對不起妻子。」
葉鶯望著臨云:「臨雲姐姐也這麼想嗎?」
臨雲輕輕拈起花濺淚衣襟上的一根髮絲,淡淡道:「我相信他的選擇。」
葉鶯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話來。花濺淚此舉本是無可厚非,但在情理上卻似有違江湖道義。
許驚弦撫掌道:「賢伉儷同進共退,果是珠聯璧合的一對。」
花濺淚冷眼望來:「小兄弟在諷剌我麼?」
許驚弦正容道:「花兄不要誤會。能夠保護自己心愛之人不受傷害,才是一個男人最應該盡到的責任。」
花濺淚驚訝地看著許驚弦,拱手一揖:「雖說我花濺淚向來我行我素,從不在意別人是否理解與認同,可也知道按照世人的眼光來看,我如此做法本不值一哂。但卻瞧得出小兄弟語出真心,先行謝過。」
許驚弦謙然一笑:「人生在世,但求問心無愧。花兄拿得起放得下,灑脫之極,亦令小弟衷心敬佩。」
葉鶯在一旁小聲道:「別忘了男人除了保家,還要衛國。」
花濺淚也不動氣:「這場戰爭本就是因那些身處高位、爭權奪利的人而起,其實全無意義,又何必去為之賣命?若非怕見到戰火蔓延禍及無辜,逼得自己忍不住出手,我倒寧可留在這裡看看這場好戲會如何收場。」
「可是,如果焰天涯捲入戰爭,你的朋友被人殺死,又怎能坐視不管?」
許驚弦慨然道:「兩國交兵,死傷難免。但每一個士兵其實都是無辜之人,他們受命於將官,面對著陌生的敵人奮勇衝殺,彼此之間又有何仇怨?戰爭不同於江湖,只有死傷,沒有仇恨。」
「好!好一個只有死傷,沒有仇恨!」花濺淚長身而起,「小兄弟雖然年輕,但所說的話甚合我心,當引為知己。」與許驚弦大笑擊掌。
葉鶯疑惑地望著花濺淚與許驚弦,搖頭苦笑:「男人真是可怕。」
臨雲抿嘴一笑:「妹妹有所不知,只有像他們這般極有癡性的男人,才可讓我等女子放心托付終身。」她雖曾是江南名妓,卻也是好人家出身,不幸流落風塵,見慣了男人的花言巧語,原是再也不會對男人動心,但識得花濺淚後終於被他一片癡心感動,自此全心全意與之相隨,海角天涯亦不離不棄。這句話雖是半開玩笑,卻當真是她的肺腑之言。
葉鶯聽臨雲話中的意思,分明是誤會了自己與許驚弦的關係,若是默認豈不讓那個臭小子佔了便宜?又羞又氣,暗地裡狠狠掐了許驚弦一把,賭氣閉口不語,心底卻又泛起一絲淡淡的甜蜜。
眼看天色漸晴,花濺淚對許驚弦道:「為免君先生留客,我就先走一步了。日後若有緣與小兄弟再遇,請你喝酒。」豪然大笑著,扶起臨雲離開。
許驚弦見他說走就走,連自己名字也不問,當真是灑脫至極,其人亦如他隨口杜撰那個傳說一般,至情至性。心中欣賞花濺淚的性格,起身目送他與臨雲遠去,直至不見,打定主意以後若有機會再去鳴佩峰時,必要找他痛痛快快大醉一場。
許驚弦回過頭來,卻見葉鶯仍坐在亭台邊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麼。他笑著在她面前晃晃手掌:「小公主,變傻了?」
葉鶯渾如夢遊,喃喃道:「人與人之間,真的可以那麼信任麼?你看臨雲姐姐對花公子的態度,將全部身心都放在他的身上,沒有絲毫的懷疑與猶豫,真真是令人羨慕啊。」
許驚弦想了想,輕聲道:「也許這世上依然有許多的醜惡,也存在許多的欺騙,但只要努力去相信美好,相信別人,就會讓自己快樂。」
葉鶯轉過頭來望著他,眼裡帶著一絲茫然與無助:「我是不是有些變了?」
許驚弦只覺她的態度前所未有的溫柔,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勉強笑道:「你能怎麼變呢?難道當自己也是那茶花仙子麼?」
葉鶯靜靜盯著許驚弦:「知道嗎?在你的身上就有一種讓人信任的力量。」事實上不獨葉鶯,每一個與許驚弦接觸的人都會有同樣的感覺。那是因為他自幼修習《天命寶典》,心思敏銳,觀察細膩,達觀通透,對複雜的人性有一種本能的慧識頓悟,更對天地萬物隱含一份悲天憫人之意。所以即便孤傲清絕如楚天涯,亦會對他一見如故,盡吐心曲。
許驚弦聽葉鶯如此說,面如火燙,嘬嚅道:「那有什麼用?你說過你從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我在內……」他心裡對葉鶯說的這句話一直耿耿於懷,本來決不肯在她面前示弱,但此刻腦袋發昏,不由脫口而出。
「是啊。這麼多年來我總是一再告訴自己不能再信任別人,說多了自己也就深信不疑了。」葉鶯長歎一聲,「你想不想知道上一個得到我信任的人是誰?」
許驚弦胸中湧上一股莫名的酸意:「他是誰。」
「他是我最後一個信任的人,也是我殺死的第一個人。」
「啊!你殺了他?」
葉鶯澀然一笑:「你怕了吧?」
「我不怕,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六歲那年,在那馬戲團中撞傷了頭……」葉鶯眉頭微蹙,目光落在湖面上,似在回憶不願追想的往事,隔了許久才重新開口,「我昏迷了許多天,迷迷糊糊中覺得自己被一個人帶著,走了許多地方,最後還坐上了大船,等我完全清醒後,才發現來到了一座荒島。帶我走的那個人就是我的師父,他從馬戲團主手裡買下了奄奄一息的我,按師父的說法,我既然已死過了一次,就應該忘記過去所有的事,重新做人,我的性命也屬於他。」
「島上另有十幾個與我差不多年紀的該子,我們白日習文,晚間練武,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師父是一個英俊的中年人,風度翩翩,不苟言笑,武功極高,是每個孩子心中最崇拜的人物。但師父每隔七夫才出現一次,傳下幾式招數後就會離去,平日都由幾位師兄督促我們練功。師兄們管教十分嚴厲,只要稍有供怠,就會拳腳相加,島上雖然並不缺乏食物,但每天至少都會選出一個孩子接受絕食的懲罰,或是犯下錯誤或是練功沒有進展,如果沒有合適的人選,則以抽籤決定。每個孩子都是師父從各地搜羅的孤兒,都有著淒慘的身世,孤獨而古怪,所以我們雖然在一起生活,卻很少能產生友誼,再加上彼此的競爭關係,甚至連交談都成了一種奢望。那時的我沉默寡言,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一大早起來到海邊看日出……」
聽到這裡,許驚弦不由想到了在御泠堂的生活。不過御泠堂雖然也存在著殘酷的競爭,但弟子彼此之間絕非如此冷漠無情,每個人都視自己是整體的一部分,懷著為了御泠堂的榮譽和尊嚴而戰鬥的信念,擁有強大的凝聚力和戰鬥力。相比之下,葉鶯所處的環境無疑更加惡劣。
或許,這就是訓練殺手的方式。
「聽師兄說,我們所處的小島名叫玉衡島,與周圍另外的六座小島天樞、天璇、天璣、天權、開陽、搖光合成天罡北斗的形狀,而在斗柄所指的方向二十里處還有一座面積較大的的島嶼,那裡叫做太乙島,島上有一座巨大的城堡——紫薇堡,師父就住在其中。每隔一段時間,師父就會從我們之間挑選最出色的一位,當經歷過紫薇堡中嚴峻的考驗後,就可以成為師父正式的弟子,從此再也不會受人欺負,也不會有絕食之虞。每個孩子刻苦練功,日夜不輟,就是為了能夠早日去太乙島紫薇堡,成為師父的嫡傳弟子。來到玉衡島的第五年,當我十歲的時候,終於得到了這個機會。」
「那一次有幸進入紫薇堡的孩子共有七位,分別來自天罡北斗七島,年齡都在十一、二歲之間,我是其中唯一的女孩子。七個孩子集中在城堡陰森可怖的大廳中,每個人面前放著一個袋子,袋子裡除了有限的一些食物與清水外,還放著每個人最擅長的兵器。之前我們聽說在紫薇堡中將有一場嚴峻的考驗,卻完全不明白具體的內容。當競爭成為一種長時間的習慣後,即使是天真的孩子也變得冷酷無情,七個陌生的孩子面面相覷,互相猜疑著,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將會是什麼?然後從大廳的穹頂傳來了師父的聲音:『你們七個人將在這個密封的城堡裡生活七天,每個人只有武器和食物,你們可以用任意的方法生存下去,並殺死其餘人,城堡的大門將在第七天打開,唯一活下來的人將是我的弟子。』師父講完這句話後再無聲息,但每個孩子心中都清楚地知道,他的話就是不可違抗的命令……」
「每個孩子都愣住了,沒有人懷疑命令的真實性,也沒有人敢試圖承受違背命令的後果。雖然我們都經過嚴格的訓練,也曾經在比鬥中有過誤傷,但從沒有主動去殺過人。」師父的話音才落,我們彼此對視的眼神就驀然凌厲起來,殺氣在七個孩子之間隱隱浮現,每個人都是敵人,為了活下去,我們必須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撐到最後一刻。看起來最大的那個孩子突然朝我笑了笑,從他的食物袋中拿出一個桔子遞給我:「你和我一起吧,我來保護你。」他語氣中的堅決和勇敢打動了我,我接過桔子放進嘴裡,桔子很甜,他的嘴角邊有一個酒窩,笑得也很甜。五年裡,周圍的孩子都是我的競爭對手,沒有人把我當作一個女孩子,沒有人會容讓我,他真誠的笑容給了我一份信心,讓我被父親拋棄後第一次有種被呵護的感覺。兩個人聯合起來,生存的機會自然會大得多,我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他,甚至沒有去想如果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會是什麼情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在心裡叫他桔子師兄。
「經過短暫的混亂後,七個孩子都拿起了自己的袋子,消失在城堡之中,沒有懼怕,沒有哭泣,軟弱只會帶來死亡,每個人都相信自己將是最後的勝利者。城堡很大,有許多房間,道路四通八達,每個人都懂得應該如何在這個大型的迷宮中隱藏自己,並且利用地形尋找機會殺死對手。我和桔子師兄在一起,藏在二樓的一間小黑房子中。第二天清晨,城堡的底層傳來一聲慘叫,孩子之間的殺戮開始了。」
「桔子師兄武功很高,使一把短小的匕首。他很照顧我,總是單獨出去行動,讓我呆在房間裡,第四天晚上他回來的時候,匕首上有淋漓的鮮血。飢餓開始讓人無法忍受,為了讓他有足夠的體力,我盡量呆在房間裡保存體力,省下自己的食物給他。我知道自己的行為意味著什麼,但是這五年來,他是我唯一全身心信任的人,我早已死過一次了,對死亡沒有恐懼,我不介意為他犧牲自己的生命。到了第六天晚上,整個城堡裡除了我與桔子師兄之外,還剩下最後一個孩子。我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藏在哪裡。雙方小心翼翼地一面掩藏自己的行蹤,一面搜索對方,等待著最後的對決。」
「當桔子師兄出去搜查時,最後一個孩子找到我了。他雖然已經受了傷,渾身是血,精疲力竭,但我已經餓得沒有了力氣,再加上事發突然,勉強鬥了幾招後就被他擒住了。桔子師兄聞聲趕來時,我已成了人質,那個孩子已是強弩之末,絕非桔子師兄的對手,但投鼠忌器,桔子師兄也不敢貿然出手,雙方對峙,僵持不下。在那個孩子的威脅下,桔子師兄不得不同意拋下了匕首。我大吃一驚,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寧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讓桔子師兄受到傷害,當即拚死反擊,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桔子師兄只是假意棄去兵器,趁對方稍一疏忽之際,他已縱身上前,直朝我的小腹刺來。沒有絲毫的猶豫,那把匕首深深刺穿我的腹部,再沒入了對方的胸膛!」
「直到望見桔子師兄那猙獰的表情與狠毒的眼神,我才終於明白:從一開始,我就只是桔子師兄的擋箭牌,他故意對我示好,就是為了讓其他人認定我是他的弱點,從而為自己贏得一絲活命的機會。在這一場事關生死的考驗面前,不存在什麼友誼,也沒有任何的溫情,只有赤裸裸的利用。當最後一個孩子倒下時,桔子師兄的匕首已橫在了我的咽喉……」
「師父及時出現了,一掌打倒桔子師兄,然後把匕首擲到我的面前。他冷冷地道:『你現在只有兩個選擇。自殺,或是殺了他!』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滿著對桔子師兄的憤怒,因為他不但辜負了我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也辜負了我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希望。我不顧腹部的重傷,拾起匕首插入了他的胸口。師父道:『我希望你永遠記得這個教訓。除了自己,再也不要信任任何人,包括我。』從那天起,十來歲的我真正懂得了人生。我正式成為了師父的嫡傳弟子,我再也不會相信別人,我努力修習武功,心狠手辣,不留餘地,成為師父手下最出色的殺手……」
聽完了葉鶯的故事,許驚弦悚然無語。她本來是一個懷著天真與夢想的小女孩,但生活在那樣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的環境下,她必須改變自己,變得狠毒狡詐,只有這樣,才能在暴力和血腥之間謀得一席生存之地。
葉鶯幽幽一歎:「雖然我殺過許多人,但我總是忘不了桔子師兄。而每次想他的時候,嘴裡都會有一絲甜甜的桔子味道。」
許驚弦心裡猛地一痛,緊緊握住拳頭。他真希望自己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可以讓她擺脫這一切,遠離人世間的仇殺與紛爭,告訴她惡夢終將過去,她依然可以勇敢地面對明天,做一個驕傲的小公主……但他只是動動嘴唇,沒有吐出一個字。她的堅強不需要他的同情!
「我是個冷血的殺手,我的世界充滿著陰謀詭計、暗殺行剌、鮮血屍體……但我還是十分懷念小時候做公主的日子,甚至懷念普通人的生活。剛才看到臨雲姐姐對花濺淚那麼信任,我突然好羨慕她。信任是一種能力,我怕我已經失去了這種能力,但在內心深處。好像還殘存著一點點希望,希望自己有一天還可以再全身心地去信任一個人。」葉鶯緊緊咬著嘴唇,彷彿要用疼痛來證明自己的決心,一字一句道,「或許,只有這樣的一次信任才可以拯救我自己,解開我的心魔。若不然,就讓我萬劫不復!」
千言萬語凝在許驚弦的嘴邊,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溫柔地攬住了葉鶯的肩頭。
淅淅瀝瀝的雨終於停了下來,雨過天青,如洗的天空澄澈如碧,七色彩虹橫於東方,像一匹被看不見的大手揮灑出的綢緞。
葉鶯驀然一震,如夢初醒般挺直了身體,輕輕撥開了許驚弦的手,略顯不自然地道:「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這些?」
許驚弦故作無辜狀:「你自己要說,我可沒有強迫你。」
「你這臭小子可聽了我不少秘密,若哪天惹我不高興,定要殺你滅口。」
許驚弦微笑不語,雖然她神態兇惡依舊,心裡卻有一種莫名的喜悅。
葉鶯若有所思,神情恍惚,忽然歎了口氣:「我剛才已知會過封姐姐,我們無須告別,這就走吧。」也不等許驚弦回答,起身離開。
許驚弦見慣了她喜怒無常的模樣,暗暗搖頭,只好隨她而去。
兩人離開品茶湖,逕直往山下行去,想必封冰與君東臨早已暗中吩咐過焰天涯的弟子,沿途並無阻攔。
細雨過後山明水秀,綠林蔥鬱,溪聲潺潺,群鳥歡唱,萬蟲齊鳴,清爽的空氣令人心曠神怡。但許驚弦見葉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自己也無心欣賞風景:「這一路上看你不言不語,到底在想些什麼?」
「啊!」葉鶯彷彿被驚醒,略顯慌亂地道,「我在想花公子和臨雲姑娘。」
許驚弦有意逗她說話,笑道:「奇怪,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叫我公子?」
「你是個臭小子,哪像個公子?」
「我真的很臭麼?」許驚弦裝腔作勢地聞聞自己身上,「冤枉啊冤枉,一定是你的鼻子出了問題。」
葉鶯忍不住笑著瞪他一眼:「但凡做公子的,都是風流倜儻、博學多才之士,你想做也做不來。」
「哼,你當我沒讀過書麼?」許驚弦故作悻然道,「只不過模樣沒有花公子長得帥,你就看不起我。要說到風流倜儻,比起他也不遑多讓。」
「風流是指那種出類拔萃、卓爾不群的氣質。我才不喜歡那種自以為天下女子都要鍾情於他、四處留情的執褲子弟。」
「嘿嘿,你大概不知道花濺淚的父親自號『四非公子』,說什麼『非醇酒不飲,非妙韻不聽,非佳詞不吟,非美人不看』,那才算是真正的風流才子。若是被他看到花濺淚對臨雲姑娘情深似海的樣子,只怕會氣歪鼻子,從此不認這個兒子……」四大家族極其神秘,幾乎不現江湖,所以許驚弦雖是開玩笑,但提到花嗅香時也有意隱去其名。
「你說的是嗅香公子花嗅香吧。久聞大名,有機會倒想見識一下。」
許驚弦不料葉鶯竟然也知道花嗅香的名字,對她師門更增好奇,隨口道:「他父子模樣雖然有幾分相似,但性格卻是大相逕庭,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說到一半,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掠過心頭,怔然收聲。
原來他對比花氏父子的印象,突然想到初見花濺淚時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卻絕非是因為花嗅香,而是想起了另外一個人——桑瞻宇。
許驚弦這一驚非同小可,按鶴發所說,桑瞻宇乃是鶴發之妹與御泠堂某個大對頭結緣所生,而御泠堂最大的對頭不正是四大家族麼?莫非那個人就是翩躚樓主花嗅香?以四非公子出處留情、沾香即走的性格,此事大有可能。如果推測屬實,那麼花濺淚與桑瞻宇雖然年齡差了十幾歲,卻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容貌相像亦不足為奇。
許驚弦越想越驚,作為御泠堂二代弟子中最為出色的一人,桑瞻宇一向被寄予厚望,但如果他真是花嗅香親生之子,御泠堂又怎會如此信任他?宮滌塵對此事到底是一無所知,還是知道真相後有意為之?或許桑瞻宇就是御泠堂用來對付四大家族的秘密武器!他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以後有機會遇見花嗅香,定要不露聲色地查探一下究竟。
說話間已到了山腳下,兩名焰天涯的弟子牽來他們的坐騎,隨即退下。
葉鶯表情古怪,突然一咬牙,似是拿定了主意。她翻身上馬,看也不看許驚弦一眼,漠然發話道:「你要到何處去?」
許驚弦怔了一下,尚未反應過來:「我到哪去?你什麼意思?」
葉鶯一挑眉:「焰天涯之事已了,從今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總不成還要本姑娘照顧你一輩子?」
許驚弦見她突又擺出一副蠻不講理的模樣,直覺有異:「你要去哪裡?」
「我當然回擒天堡給丁先生覆命啊。」
「反正我也無處可去,不如再陪你走一趟。」
「笑話,堂堂男子漢自己沒有主見麼?何必非要和我一起?」
「這……」許驚弦為之語塞,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我也要參加刺明計劃。」
「你當自己很重要嗎?刺明計劃用不著你。」
「這也是丁先生的意思嗎?」
葉鶯微滯了一下,漠然道:「你問那麼多做什麼?我才沒空回答。」
許驚弦望向葉鶯,卻見她避開自己的視線,更增疑惑。他沉聲問出一直壓於心底的懷疑:「丁先生是否曾給你密令,離開焰天涯後就除掉我?」
葉鶯冷笑:「你當自己是誰啊,殺不殺你有何區別?」
或許是心裡不願與葉鶯分別,或許是被她無情的語氣刺傷,許驚弦憤然道:「好,我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自然不配與姑娘同行。」走出幾步後,又掉轉馬頭,耐著性子問道,「你一定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是麼?」
葉鶯沉默許久,方才緩緩道:「雖然我還不能做到完全信任別人,但也許可以試試讓你來信任我。」
許驚弦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種特別的東西,心裡不由一動,放軟口氣道:「我相信你不會害我,但我總應該知道其中的原因吧。」
葉鶯無奈歎道:「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問了,快快離開這裡吧。」
「離開這裡?」
「對,不要留在川滇兩境,離開這塊將要發生戰爭的地方。」
事實上許驚弦本有意去烏槎國去找鶴髮童顏師徒,豈能從葉鶯所言,堅決道:「即使我不能參與剌明計劃,但明將軍依然是我的仇人,我決不會離開,我會用我的方式去報仇。」
葉鶯氣惱地望著許驚弦:「你這臭小子怎麼不聽人勸告,真是不可理喻。」
「彼此彼此。除非你能說出讓我信服的原因。」
葉鶯不自然地一笑:「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最喜歡貓兒。」
「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貓兒有時會無緣無故地突然發狂,像是對著空氣中某個看不見的敵人進攻。有人說那是因為它可以感應到冥冥中一些神秘的力量,女人也一樣,對即將發生的危險有種天生的直覺。」
許驚弦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你是說我有危險?」
葉鶯不答,只是朝許驚弦一拱手,揚鞭打馬轉身離去。許驚弦怔怔望著她的背影,一咬牙又策馬跟了上去。
「你陰魂不散地跟著我做什麼?」
「姑娘放心,我豈會厚顏跟隨?不過好歹相識一場,就讓我送送你吧。」
葉鶯歎了一口氣,放緩馬速:「找個酒家,請你喝酒。」
「好!」
臨別在即,心情沉重,許多想說的話都無法出口。兩人無言並髻而行,速度卻越來越慢,似乎都希望這最後的相聚能夠再延長一些。扶搖似也感應到主人的心情,顯得無精打采,不時發出低低哀鳴。
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不過行出二十餘里。已至傍晚時分,正好看到道邊一個酒家,兩人停馬步入酒家,心頭滿是離別的惆悵。
葉鶯也不顧桌椅是否乾淨,坐下大聲道:「打二十斤最烈的酒來。」
店小二嚇了一跳,不無懷疑地望著兩人:「客官喝得了這麼多嗎?」
葉鶯也不多話,只將一塊銀子重重拍在桌上。店小二不敢招惹,忙不迭捧來兩罈酒,嘴裡卻低聲嘀咕道:「又不是金子,擺什麼闊氣?」他自以為說話小聲,兩人卻聽得清清楚楚。不由想到從前動輒出手一片金葉子的「慷慨豪舉」,既覺好笑,又覺酸楚。葉鶯心情煩躁,也無意與店小二計較。
酒店生意清淡,客人寥寥無幾。兩個衣衫破舊挑夫模樣的漢子正在對飲,另有一名藍衣漢子似乎已然喝醉,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葉鶯倒了兩大碗酒:「這半個月來,我很開心。」仰首一飲而盡。
許驚弦心中酸甜交加,臉上卻擠出笑容:「我也很開心。」也是一飲而盡。他平時對酒避之不及,此刻卻只想痛飲一場,一醉方休。
烈酒下肚,葉鶯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氣:「我從沒有想到會遇見你這樣的臭小子……你答應過當我是朋友,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也不許耍賴。」
許驚弦強忍肚中火燒:「我們是朋友,決不食言!」
「一別之後,不知何時再能相見?」
「唉,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彼此珍重,總有再見的一天。」
「你日後如何打算?要去什麼地方?」還不等許驚弦回答,葉鶯又改口道,「你不用告訴我,知道太多沒有好處。」
許驚弦猜測她話中的意思,或許丁先生並不打算放過自己,所以她才不願意知道自己的去向,以免無意中洩露。他也不揭破,強作笑顏道:「不如說些高興的事情吧,權當佐酒小萊。」
「高興的事情。嗯,你替我買了好吃的牛肉燒餅……乾杯!」
「可你卻錯怪我偷吃……罰你一杯。」
「你聽我說夢話,也罰你一杯。」
「你打過我耳光,再罰一杯。」
「我的額頭現在還痛呢,你也得喝。」
「姑娘路遇劫匪,卻能義薄雲天,以金相贈……乾杯!」
「嘻嘻,你也很好啊。聽我說了那麼多過去的事情,不但一點也沒有笑話我,還叫我公主……乾杯!」
「你救了扶搖,我替它敬你一杯……乾杯!」
「呸!小傢伙和我親近著呢,才用不著你來敬我,這一杯你自個喝。」許驚弦見葉鶯臉上飛起紅霞,更見嫵媚,心馳神蕩之下,酒量似乎也大了數倍,陪她毫不遲疑地痛飲。兩人酒到杯乾,不多時就把兩罈酒喝得乾乾淨淨,便又叫來一壇。或許因為即將離別的緣故,他們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平日的矜持與莊重一掃不見,盡情回憶著半個月以來相處的點點滴滴,胸中交織著甜蜜與酸楚,時而嬉笑,時而佯怒,似乎只有藉著那酒意,才能放肆地吐出埋藏在心中的話語。
他們鯨吞豪飲,乘興而談,根本不避忌酒家中的旁人,也沒有覺察到當店小二捧來酒罈經過那位伏桌而寐的藍衣人時,本似半醉的藍衣人突然雙手一動,飛快地在酒罈邊上一抹……
再喝了幾杯,葉鶯突然手撫額頭:「哎呀,我怎麼有些頭暈?」
許驚弦亦有同樣的感覺,卻只當自己不勝酒力,全未放在心上。聽葉鶯如此一說,不由生出懷疑。吸一口長氣欲要站起身來,卻覺手腳酸軟,渾不著力,竟似中毒的症狀,吃了一驚。
葉鶯暗吸一口氣,卻發現丹田內空空蕩蕩全然集不起內力,大驚道:「不好,這是個黑店。」轉身朝那店小二撲去:「賊子,竟敢在酒裡下毒……」
卻見那藍衣人縱身而起,脅下刀光乍現,冷然道:「下毒之人在此,姑娘莫要錯怪店家。」與此同時,一旁對飲的兩人亦站起身來,手中亮出明晃晃的刀劍來。原來敵人早就在酒家中布下了埋伏。
葉鶯振腕彈出眉梢月,但腿彎處卻是一軟,幾乎栽倒在地。
藍衣人笑道:「酒中並非毒藥,只不過半炷香內葉鶯姑娘怕是無力動手了,不如乖乖束手就擒,免我費神。」
許驚弦聽藍衣人報出葉鶯的名字,已知對方有備而來,醉眼朦朧間只見那藍衣漢子三十七八的年紀,手執一把長刀,面目平凡無奇,依稀相識。忽然靈光一閃,已認出此人:「是媚雲教的……」他話才出口,藍衣人已抬手射出一根木筷,正擊中他的啞穴,頓時作聲不得。那個藍衣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去清水小鎮找許漠洋修補刀的媚雲教赤蛇右使馮破天。
葉鶯曾與丁先生去過媚雲教,曾見過馮破天一面,冷喝道:「馮破天,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我動手。」話說到一半,酒中迷藥發作,軟倒於椅中。
馮破天不動聲色:「擒天堡一面與媚雲教結盟,一面又暗通焰天涯。我也不難為葉姑娘,只是想請教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媚雲教護法依娜在清水鎮蔡家莊上見過許驚弦與葉鶯後,便已找人暗地跟蹤兩人。川滇三大勢力彼此之間明爭暗鬥,擒天堡派出重將前往焰天涯,媚雲教自然有所顧忌,他們不敢進入焰天涯附近,料想葉鶯離開後必會返回擒天堡,而這小酒家正在必經之路上,便提前設下埋伏。媚雲教早知葉鶯武功極高,所以赤蛇右使馮破天親自出馬,本以為要大費一番周折,誰知許驚弦與葉鶯因離別而心亂,竟被他輕易得手。
葉鶯渾身無力,癱坐椅上,猶不減半分凶焰,大罵道:「姓馮的你敢動本姑娘一根毫毛,日後決不會放過你。」
馮破天嘿嘿一笑:「你我兩家既已結盟,在下豈敢無禮?何況葉姑娘是本教請都請不來的尊貴客人,既然到了這裡,好歹也要請姑娘去大理觀光一番以盡地主之誼。暫且稍待片刻,軟轎隨後就到。」說話間使個眼色,兩名媚雲教弟子一人小心靠近,另一人則走出店外放起煙火信號。不多時遠處便隱隱傳來馬蹄聲,看來媚雲教在附近還另有援軍。
酒家主人與店小二怕事,早嚇得躲了起來。葉鶯心知孤立無援,料想馮破天忌憚擒天堡與丁先生,不敢對自己下毒手,歎道:「我隨你去大理倒也無妨,但這位吳少俠與擒天堡並無關係,馮右使放他走吧。」
馮破天冷笑道:「只怕前腳放了他,焰天涯的人馬後腳就到。既然此人與擒天堡沒有關係,便留不得了。」
葉鶯大駭而呼:「你想做什麼?」
馮破天不答,朝一名手下擺擺手,那人手執鋼刀滿面殺氣朝許驚弦走去。這裡畢竟仍處於焰天涯的勢力範圍,馮破天只恐夜長夢多,便要殺人滅口。
許驚弦心知不妙,奈何渾身乏力,莫說動手反抗,就連拔劍亦是力有未逮,偏偏又無法開口分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走近身邊,一刀當頭劈下,暗自長歎一聲,閉目待死。
千鈞一髮之際,忽聽葉鶯大叫道:「且慢,此人真名叫做許驚弦,乃是當年媚雲教開山教主陸羽之親子,你決不可殺他!」她眼見許驚弦危難在即,急切之中再也顧不得許多。
許驚弦全身大震,拼著最後一絲力量轉頭望向葉鶯,眼中滿是驚訝。
馮破天亦是一驚,疾速跨步上前,一手抓住直落而下的鋼刀。刀鋒離許驚弦的頭頂只有寸許,幾縷髮絲已被刀風斬斷,當真是險至毫釐。
許驚弦望都沒有望一眼險些破顱而入的鋼刀,雙眼只是呆呆地定在葉鶯臉上,驚訝之情瞬間被一股燃燒的怒火所取代:原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從一開始就在騙自己!
在藥力與酒力的共同衝擊下,他只覺雙目一眩,就此昏暈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許驚弦方才悠悠醒來。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張淡紅色的帳子,質地輕薄,其上懸蘇掛玉,價值不菲;隨即鼻中聞到一股甜甜的、怪異的香味,如麝如蘭;更覺身下軟綿如絮,似墜雲團;耳邊又聽到潮起潮落之聲,還伴隨著鳥兒的低鳴輕唳。一切恍若是在夢境之中。
「莫非我已死了,這就是在天堂麼?」他怔怔地想著,渾身仍是軟綿綿地沒有力氣,腦袋隱隱作痛,漸漸喚醒他的回憶:與葉鶯的離別、酒店中的痛飲、媚雲右使馮破天的出現、那一柄落向頭頂的鋼刀、葉鶯的驚叫……
許驚弦驀然坐起,喉中發出一聲呻吟。那不是夢,一切都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葉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這一路上卻都瞞著自己!
剎那間他想通了所有關鍵,涪陵城中丁先生之所以竭力拉攏,龍判官非但饒他不殺,反而授以重任。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早都知道他就是許驚弦,那個被江湖上稱為「明將軍剋星」的人……儘管還不知道刺明計劃的核心內容是什麼,但在丁先生的謀劃下,這樣一顆不可或缺的棋子怎能棄之不用?
為了給暗器王林青報仇,只要能殺死明將軍,許驚弦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最令他心痛的,仍是葉鶯對自己的欺騙。怪不得這一路上她數度欲言又止、行為蹊蹺,而自己卻一直被蒙在鼓裡,還努力替她找借口開脫,真是蠢到了極點。他又氣又慚,悔恨交加,若是此刻葉鶯出現在面前,必會給她一記重重的耳光,質問她為何這樣對待自己?
他心中煩悶,只欲放聲狂呼,以抒胸襟。翻身下床來到窗邊,推開窗欞,一陣輕風吹入房間,頓時神清氣爽。
放眼望去,但見好大一片廣闊水面,被四周群山環抱著,蒼茫碧藍,不見盡頭。水鳥穿梭於雲天,漁人放歌於帆影,西天泛起殷紅色的晚霞,映在被微風吹皺的湖面上,猶如一面綴著金絲銀錢的錦緞。
看到這一幕,許驚弦才算醒悟過來,眼中所見應是洱海,自己已落在媚雲教的手裡,此刻正在大理媚雲教的總壇之中。對方非但沒有殺了自己,反而讓自己睡在豪房軟帳之中,又無人看管,看來縱然馮破天沒有認出自己,卻也信了葉鶯的話。
他記得昨日遇見馮破天時已是傍晚時刻,如今又見日薄西山,算來至少昏睡了一日一夜,也不知是那迷藥之效還是酒的緣故。
一個疑問湧上心頭:連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田老漢都認不出來,葉鶯與丁先生在涪陵城碼頭上匆匆一見,又怎能肯定自己的身份?依丁先生對自己的態度來看,碼頭一別立刻通知陳長江,應該是根據吳言這個名字推測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忽然想起擒天堡與烏槎國暗中結盟定下了刺明計劃,而鶴發正是烏槎國的貴賓,起初亦談及希望借助自己之力共抗明將軍,丁先生多半是由鶴發處得知。
想到這裡,對葉鶯的怨念倒淡了幾分,畢竟她聽命於丁先生,一切身不由己。何況她最初與自己素不相識,又何必坦誠相待?直到最後良心發現,不忍自己被丁先生算計,所以才執意單獨離開。她見到馮破天欲殺自己,情勢所迫之下方才說出這個秘密。
也許連許驚弦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對葉鶯的感情已在心中悄悄生根發芽。所以雖然心頭餘怒未消,卻已不自覺地找出種種借口原諒她。
許驚弦正在想著葉營不知現處何地,是否會有危險,忽聽身後有些響動,連忙轉過頭來。只見房門已無聲地打開,一位年約二十八九歲的男子凝立於門邊斜睨著許驚弦,他服飾華貴,神情高傲,面孔呈現出一種極不正常的蒼白之色,猶如失血過多,手中還拿著一柄小小的銀刀,輕輕剔著指甲。看似悠閒,陰鷙的眼神中卻隱隱透著一絲緊張與戒備。
許驚弦心裡正擔心葉鶯,不由脫口問道:「葉姑娘在哪裡?」
華服男子一撇嘴,似笑非笑:「你還是先照顧好自己,再去做護花使者吧。」這是一種紆尊降貴的口吻,彷彿他才是主宰世間萬物生殺大權的王者,而許驚弦只不過是個隨便拈指可殺的螻蟻,對他多做一句解釋都屬多餘。
只一照面間,許驚弦就極不喜歡這個人:「你是誰?」
華服男子眼望房頂:「你也許想喚我一聲堂兄。但在還沒有確定你真正身份之前,還是叫陸教主比較合適。」
許驚弦一怔,原來此人就是媚雲教現任教主陸文定。自從許驚弦懂事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但那一聲「堂兄」卻卡在喉嚨裡叫不出來,不是因為陸文定漠然無情的話語,而是他無法從眼前這個人身上,看到一點點骨肉同胞之間的溫情。或許陸文定的言行並不令人厭惡,但那故作高貴的神態卻讓他心頭極不舒服,不願與之多交往。
陸文定道:「你已昏睡了三日三夜,想必早就餓了吧。」隨即拍拍手,從屋外進來幾名媚雲教徒,抬著一個大食盒,將食物擺在桌上。
許驚弦一驚,原來自己竟睡了那麼久,怪不得腹中空空,飢腸轆轆。當下他也不客氣,安然坐下大快朵頤,點心精緻美味無比,連聲稱讚,抬頭望著陸文定,含糊不清地道:「陸教主不吃些麼?」
陸文定搖搖頭,話中像夾著一片鋒利的刀刃:「你就不怕有毒麼?」
許驚弦笑道:「有什麼好怕?你若想殺我,趁我昏睡時早就可以下手,何必等到現在?更何況你我同宗連契,血脈相連……」
陸文定打斷他道:「如果你假冒我的堂弟,我當然不可容忍……」
「哈哈,你至少肯總算承認我有可能是你的堂弟。」
陸文定絲毫不理許驚弦的打趣,繼續道:「即使你真的是他,我也有足夠的理由殺你。」
許驚弦一震,終於明白了陸文定對自己的敵意由何而來,霎時只覺滿嘴苦澀,精美的食物亦難下嚥。他緩緩道:「我小的時候一直盼望自己有一個哥哥。想不到今日雖然見到了你,卻不能相認。」
陸文定不為所動:「你且放心,在你的身份尚未確認之前,我還不會殺你。」
許驚弦抬眼望著陸文定,朗然道:「我們有同樣的祖先,流著同樣的血液,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所以無論你是手握權勢的教主也好,一貧如洗的平民也好,你處心積慮地想殺我也好,言語試探我也好,我都會當你是兄長。青天可鑒,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