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刁蠻公主 文 / 時未寒
許驚弦轉念一想,今日才與丁先生照面,於情於理他都不會信任自己,何況自己知道了那麼多秘密,怎可不防?派葉鶯跟隨多半有監視之意,與其另換別人,倒不如與她同行。任她武功再高、出手再毒辣,最多也只是一個小姑娘,想當初追捕王梁辰都被自己耍得團團轉,又豈會怕她?便改口道:「既然丁先生如此吩咐,在下自當從命。」
哪知葉鶯見許驚弦堅決不願與自己同行,態度如避蛇蠍,心頭大不服氣。又想到他在船上罵自己是「又老又醜的女魔頭」,更是恨得牙癢,一路上倒可好好羞辱他一番,也可報眉梢月被顯鋒劍所損傷之仇……她瞪了許驚弦一眼:「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麼?我偏偏要和你一起走。」
兩人同時拒絕,又同時改口,許驚弦忍不住對她莞爾一笑。葉鶯卻是白他一眼,氣鼓鼓地轉過頭去。
丁先生笑道:「吳少俠莫急,我派鶯兒與你同行自有用意。此去焰天涯事關重大,須得機密行事。明將軍發兵在即,滇蜀境內必定多有耳目,吳少俠初入江湖自然無人認識,而鶯兒來擒天堡不久,平日皆以黑紗蒙面,亦少有人見過她的真容。你二人不妨假扮一對遊山玩水的兄妹,一路小心行事,以免被敵人察覺,壞了大計。」
葉鶯哼一聲:「不行,要扮也要扮姐弟。」
許驚弦氣不過:「一看你就是個小姑娘,哪有做姐姐的樣兒?」
葉鶯連珠炮般反擊:「你模樣很老成麼?你有兄長的模樣麼?你武功有我高麼?路上能由得你做主麼……」
「停停停。」許驚弦舉手投降,「你那麼老,做姐姐好了。」
葉鶯大怒,伸手欲打。丁先生將兩人隔開,輕咳一聲,不怒自威。葉鶯悻悻住手,暗咬銀牙。
龍判官大笑:「便如此定了。事不宜遲,明早就出發吧。」
許驚弦卻想到丁先生種種手段,心頭發楚,只想早日離開涪陵,以免夜長夢多:「涪陵城龍蛇混雜,不如今夜就走,也可避人耳目。」
「如此也好,且等龍堡主修書一封,由鶯兒轉交封女俠。」丁先生微側過頭,斗笠遮住他半邊面容,只見到口唇微微顫動,卻不聞其聲,葉鶯在一旁極不情願地點點頭。
許驚弦知道丁先生必是暗中傳音,卻猜不出是什麼內容,竟然連龍判官也要一併隱瞞。暗忖莫非是囑咐葉鶯見機行事,等到完成任務後就殺自己滅口?心裡忐忑不安,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
龍判官發出一記短嘯,召來幾名擒天堡的手下,命他們連夜準備船隻,丁先生心思縝密,特意吩咐多替兩人備下幾套衣物,也可令葉鶯女扮男裝。隨即也不避開許驚弦,就由丁先生口述,龍判官執筆寫下一封書信,內容無非是勸焰天涯與擒天堡修好,聯手共成大事云云,言辭鄭重而不失誠懇,對封冰與君東臨等人盡顯尊重,卻一點也未提明將軍之事。
許驚弦知道這封信只是幌子,丁先生真正想說的話皆由葉鶯當面轉達,暗笑自己剛才疑神疑鬼。
等一切安排妥當後,已至二更時分。許驚弦、葉鶯兩人告別丁先生與龍判官,上了一隻小船,沿江逆流而行。
許驚弦喚來扶搖,此刻葉鶯方知那襲擊自己的大鷹竟是許驚弦所養,眼中頗有羨慕之色,卻也不多說一句話。許驚弦懶得理她,自去艙中休息。
許驚弦和衣躺下,想著那「刺明計劃」,腦中翻江倒海,哪裡睡得著?他雖然聽丁先生口若懸河說了不少,卻只知泰親王在烏槎國蠢蠢欲動,明將軍不日將會揮師南下,滇蜀境內的幾大武林勢力將會配合泰親王,合力阻擊明將軍……但對於「刺明計劃」的核心內容卻是一無所知。到底是丁先生也沒有具體的謀劃,抑或是有意隱瞞?算來擒天堡、媚雲教、焰天涯加在一起也不過近萬人馬,縱有一些小幫會相助,也斷然無法與朝廷大軍相抗,何況這些人馬不過是烏合之眾,與久經戰陣的百戰之師決不可同日而語。如果趁大軍立足不穩、明將軍毫無防範或有可能偷襲成功,如今憑天行回到京師,明將軍有備而來,偷襲實難奏效,這其中一定還另有陰謀。
龍判官假意放走憑天行以釋明將軍之疑心,是否以此設局誘明將軍入伏,然後伺機暗殺?畢竟龍判官位列六大邪派宗師,足有資格與明將軍一戰,只要設計得當,再加上幾名高手相助,確有可能一舉成功。唯一的問題是,明將軍會不會給他這樣一個機會?
又想到擒天堡與焰天涯聯手是足可震動江湖的大事,而自己初出茅廬,更無什麼名門大派、江湖勢力的支持,龍判官有什麼必要信任自己?就算龍判官對自己用人不疑,那丁先生可是老謀深算,江湖經驗何其豐富,又怎麼可能憑三言兩語就將重任交託於己?
回想在涪陵城一日的見聞,許驚弦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丁先生似乎有意讓自己加入刺明計劃之中。像丁先生這種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若要殺自己滅口不過舉手之勞,何必煞費苦心收服自己?以他謀定後動的性格,若無深思熟慮決不可能貿然行動……難道自己這一次焰天涯之行也是刺明計劃中的一個環節?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
像丁先生這樣一個江湖上從未聞名的瞎子,如此處心積慮刺殺朝廷大將軍,到底是與明將軍有深仇大恨,還是另有圖謀?當龍判官提及憑天行中了丁先生絕命一掌時,他為何滿臉不自在?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刺明計劃」其實是給擒天堡甚至是整個川蜀武林設下的一個圈套?
各種千奇百怪的念頭縈繞在他的腦海中,左思右想也無法得到一個滿意的結論。不過他雖有疑慮,但這些年來念念不忘的就是復仇,既然等到了一個殺死明將軍的最好機會,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錯過!
許驚弦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好不容易迷迷糊糊進入夢鄉,忽覺肩膀一痛,瞬間清醒過來。
葉鶯手執一根木槳立於他身旁,她已除去黑紗,冷如冰霜的面容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懶豬,就快到渝州了,還不快起來。」
許驚弦這才知道自己在睡夢中竟被她打了一槳,雖然不痛,但見那木槳猶濕,還沾著幾根水草,當真是怒不可遏:「你……」
「我什麼?」葉鶯振振有詞,「這一路你最好老實點,丁先生讓我不要害你性命,但若惹得姑娘不高興,斷手斷腳可免不了。」
許驚弦怒氣上湧,正要與她理論,一旁的扶搖見主人受欺,伸喙就啄。
「哎呀呀,乖鷹兒莫生氣,看在你的面子上,咱不與那臭小子一般見識。」葉鶯輕巧閃過鷹喙,在船舷邊坐下,抬手往江中撈起一條魚兒,遞給扶搖。
扶搖望也不望魚兒一眼,羽翼倒豎,銳利的鷹目盯著葉鶯。
「瞧你好大的脾氣,姑娘給你賠不是了。唉,好端端一隻鷹兒怎麼跟了那個臭小子,真是明珠暗投……」葉鶯笑顏如花,伸手撫向扶搖的翅膀。
許驚弦冷眼旁觀,料定扶搖定會毫不客氣地啄她一記。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扶搖並沒有反擊,只是疑惑地望著葉鶯,稍稍退開一步,不讓她的手近身。
許驚弦心頭不忿,口中發出進攻的哨音。就算傷不了葉鶯,至少也讓她見識一下自己的馴鷹本領,好好出一口惡氣。
「拿去吃吧,好堵住你那一張臭嘴……」葉鶯轉身大聲呵斥著,隨手將那條活魚朝許驚弦扔了過來。
許驚弦氣得兩眼冒火,若不是自幼修習《天命寶典》,只怕立時就會拔出顯鋒劍與葉鶯拚個你死我活。惡語相向也還罷了,最不能忍受她那鄙夷的目光,好像在她眼裡,自己連個最下等的小廝也不如。他強忍怒氣閉上眼睛不看葉鶯,心裡不知罵了多少句「女魔頭」。
「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叫你小傢伙怎麼樣?你要是不說話就算默認了……」面對扶搖,葉鶯立刻又換了態度。
許驚弦忍不住睜開眼睛,滿以為會看到扶搖對葉鶯不屑一顧的模樣。然而他再度失望了,扶搖當然不會接受自己的新名字,但望著葉鶯的目光中明顯已少了幾分敵意。
許驚弦無比驚訝,不知葉鶯身上是否真有什麼魔力,竟讓一向桀驁不馴、只聽主人號令的雷鷹亦變得溫順起來?他大惑不解,唯有抱頭長歎。
「你看看你,一大早就垂頭喪氣,像死了爹娘一般,真是個沒出息的臭小子……」葉鶯手中逗弄扶搖,嘴裡卻也不放過許驚弦。
許驚弦聽她辱及父母,再也按捺不住,緊握雙拳:「你說夠了沒有?我……」一言未畢,卻見葉鶯瞪大眼睛望著他的身後,滿臉驚歎之狀,似乎全未聽到自己的話。他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只好閉口。
葉鶯一躍而起,越過許驚弦立在船頭上,喃喃低歎:「真漂亮啊!小時候我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一大早起來在海邊看日出……」
許驚弦愕然回頭,正好見到一輪旭日躍出江面,霎時霞光萬丈,天空五彩紛披,燦如錦繡,江水被朝陽染得通紅,透出一種肅穆的歡悅。
佇立在船頭上的葉鶯,肩如刀削,腰似扶柳,陽光照耀在她白皙的肌膚上,反射出溫柔而高貴的弧線,如披上潔白的紗衣。
望著葉鶯的側影,許驚弦剎那間忽有一種錯覺:眼前的她彷彿並非活物,而是裝飾在船頭、被擦得閃閃發亮的一件銀器……
小船並未徑直駛向渝洲城碼頭,而是停靠在離城幾里外的對岸江灣裡。擒天堡設在渝州府的眼線早已得到丁先生飛鴿傳書在此處接應,還連夜替兩人備下了兩匹駿馬。
「難道我們不入渝州城麼?」
「你以為我們是在遊山玩水嗎?懂不懂什麼叫掩人耳目?」
許驚弦知道一切行程必是出於丁先生的暗中安排,也不與葉鶯多加爭辯。他隱隱約約覺得丁先生擊中憑天行那一掌頗有蹊蹺,本還想藉著在渝州停留的時候伺機找到憑天行一問究竟,如今也只好閉口不提。兩人就在金沙江南岸棄船換馬,先沿江西行,再往南而去。唯恐沿途引人生疑,許驚弦還特意將顯鋒劍藏於馬鞍之下。
許驚弦這幾年都呆在寒冷的北國,久不見明媚春光。此刻望見江面水湧碧波,清澈如藍,遠山草青芽嫩,樹茂葉翠,聞著新翻的泥土氣息裡夾雜著山野花香,頓覺心曠神怡。然而葉鶯卻對這一切恍如不見,也不走大道,策馬狂奔於山陵荒野之中,只是急於趕路。
許驚弦忍不住道:「拜託慢一些好不好?」
葉鶯白他一眼:「你是想找機會逃跑吧。本姑娘提前警告你,逃一次打斷一條腿,逃兩次打斷兩條腿……哼哼,如果那時你還有本事爬著逃跑,本姑娘便放你一條生路。」
許驚弦忍住氣拍拍馬頭:「可憐的馬兒,你若累死了可不要怪我。」
誰知葉鶯瞪他一眼,竟然放慢了速度,俯首在馬耳邊道:「這個臭小子總算說了句人話。馬兒啊馬兒,本姑娘待你最好啦,我們先休息一會吧。」說罷還從懷中掏出一塊絲巾給馬擦汗。
許驚弦看著葉鶯待馬如此溫柔,對自己卻是凶神惡煞的模樣,眼前突又浮現出清晨船頭上那一幅動人的畫面,瞬間竟有些許的惘然與遺憾,不由喃喃一歎:「天公造物,原是不能十全十美。」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在和馬兒說話呢。」
「你明明在對我說話,豈不罵我是馬兒?」葉鶯抬頭對飛在空中的扶搖大叫:「小傢伙,去咬他!」扶搖置若罔聞,自然不會去攻擊許驚弦。
許驚弦搖頭苦笑:「姑奶奶,你好像忘了誰才是扶搖的主人。」
「原來它叫扶搖啊。嗯,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這名字倒是不錯。」
「這個名字是一個才女起的,最合適不過……」
葉鶯扁扁嘴,一臉不屑:「什麼才女?一定是你哪個青梅竹馬的小妖女。」
扶搖的名字乃是京師蒹葭門主駱清幽所起,許驚弦對其敬若天人,聞言大怒:「你才是小妖女!你罵我不打緊,敢辱我姑姑,我決不放過你。」
葉鶯冷笑:「喲喲,好厲害的臭小子,我倒想看看你如何不放過我?」許驚弦眼冒怒火盯著她,絲毫不讓。
葉鶯與許驚弦對視片刻,出乎意料轉開頭去,努著嘴對座下馬兒道「聽到沒有?人家有姑姑疼呢,我們才是沒爹沒娘的小妖女……」
許驚弦為了駱清幽本不惜與葉鶯反目,不料她竟會難得地服軟,一時倒不便發作,何況因提及駱清幽想到了林青,心頭一酸,亦無心思再與葉鶯鬥嘴。他放緩口氣道:「姑姑人又美麗,性格亦溫婉,你若見到也必會敬重她,一定後悔口出污言。」
葉鶯沉眉斂目,瞧也不瞧許驚弦一眼:「是啊,我又醜又老,性格暴虐,天底下誰也比我好。」
許驚弦看她似是委屈的神情,想到她說自己沒爹沒娘,倒生出一份同病相憐之意。突然又想到同樣失去父母的水柔清,呵呵一笑:「我以前認識一個小姑娘,和你差不多大年紀,也是成天凶巴巴的,和你倒有得一比。」
「你是說性格有得一比?還是容貌?」
「咳咳,當然是性格啊。」其實雖說水柔清也時常犯些小姐脾氣,但比起葉鶯的不可理喻,卻是小巫見大巫。
葉鶯追問不休:「那麼容貌呢?」
許驚弦心道愛美真是女人的天性,竟然連這個「女魔頭」亦不例外。不由哈哈一笑:「你二人本來不相上下,但只要你一發起脾氣來,絕對大佔上風。」其實平心而論,葉鶯雖然模樣清秀,五官精巧,但舉止傲慢,盛氣凌人,眼眉間更多了那麼一絲詭氣,讓人難以親近,確不及水柔清那份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韻致、俏皮可人的氣質。不過她昨晚在船上恍若天人一幕,此刻猶令許驚弦感覺心動神搖。
「看來如果不發脾氣,定是沒有她美麗了?」
許驚弦不願再起爭端,舉手告饒:「葉姑娘有傾國傾城之貌,就算是平心靜氣時,天下亦無人能及。」說到一半忽覺此話像是諷剌,連忙再補充道,「更何況,姑奶奶你哪有不發脾氣的時候?」也不知最後這一句是畫龍點睛還是畫蛇添足,暗暗失笑。
行出幾里路,進入一片林地。忽然叢林間鑽出一隻野兔,扶搖一聲長唳,由半空疾速俯衝而下,振翅再飛起時,已將野兔牢牢抓住。
不等許驚弦的喝彩聲出口,葉鶯已是一聲驚呼,手中一抖,長長的馬鞭直朝扶搖甩去。扶搖遇襲不亂,張開的羽翼陡然一收,在空中一個轉折,避過鞭影,張爪反往鞭梢抓去。然而葉鶯早有準備,馬鞭畫個圈子,輕輕巧巧地纏住那只野兔,一鬆一緊,已將野兔捲入懷中。扶搖雖號稱鷹帝,卻如何識得這等精妙的招術?到口的食物被奪,在空中對著葉鶯憤然大叫。
葉鶯手撫野兔:「乖兔兔一定被嚇壞了吧,快回去找媽媽吧……」說著話將野兔擲下,受驚的兔子眨眼間躥入密林間不見了蹤影。
葉鶯抬眼望著扶搖:「小傢伙,兔兒很可憐的,咱們不吃它好不好?一會姐姐帶你去酒肆。」
許驚弦苦笑搖頭:「你救了兔兒不打緊,豈不害得扶搖餓死了?」
「怎麼會餓死它?待到了酒樓,我叫店家給它準備二十斤牛肉。」
「可是鷹兒的天性就是捕食啊。蒼鷹搏兔,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若是被養成家禽,就算一生衣食無憂,於它來說又有何快樂可言?」這還是當年何其狂教給他的道理,他不由想到那個狂放不羈的凌霄公子。
葉鶯偏頭想了想:「你說的或有幾分道理,可是我就是看不下去。」
「嘿嘿,我瞧你殺人時可一點也不手軟。」
「我只殺男人,從不欺負女人和動物。」
許驚弦見葉鶯一臉鄭重,說得斬釘截鐵。想到她在三香閣中替趙鳳梧的五姨太說話,昨夜在船上亦是寧可受自身內力反震也不願意傷害扶搖,確非虛言。扶搖極通人性,或許正是這個原因才對她意外地和善。一念至此,許驚弦第一次覺得這個「女魔頭」並非嗜血濫殺,亦有其原則。
葉鶯續道:「這世上最可憐的就是女子了,不但附庸於男人,還整日受什麼三從四德的約束,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稍有犯錯就是一紙休書,被人拋棄。哼,我就偏偏不服,憑什麼便宜都讓男人佔了,女人就天生受欺負?」許驚弦雖說心裡認同她的看法,嘴上卻不服輸:「男人也有可憐的啊。何況……咳咳,誰又敢欺負你?」
葉鶯斜睨他一眼:「像你這樣的臭男人,武功又差,模樣又醜,確實可憐。」
許驚弦為之氣結:「我武功或許不如你,但模樣也不見得太醜吧。」他小時候確是頗為醜陋,雖常以此自嘲,內心深處卻有些自卑。但在錫金三年容貌大變,已長成一個英俊少年,不料今日被重揭傷疤,就有些沉不住氣了。
「我問你,古時最有名的醜女叫什麼名字?無鹽!你再想想你叫什麼?爹娘偏偏給你起名叫『吳言』,答案不是明擺著嗎?可憐的臭小子,想不到連自己的爹娘都不喜歡你,真是可憐啊……」葉鶯越說越高興,她耿耿於懷方才許驚弦對她容貌的一番評價,總算找到機會報復。
許驚弦想到自己連父母的模樣都不記得,義父又撒手西去,神情一黯。
葉鶯瞅他一眼:「好啦好啦,姐姐以後不欺負你啦。嗯,姑姑不能說,爹娘也不能說,還有什麼忌諱一股腦兒告訴姐姐吧,免得下次又惹你著惱。」
許驚弦恨聲道:「還不定誰年紀大呢,我才是兄長。」
「有道是能者為師。你打得過我麼?沒有讓你拜師已經很給面子了。」
「我,我這是好男不和女鬥!」
葉鶯大笑:「是是是,你是好男人,我去找壞男人玩。小傢伙,小傢伙等等我……」策馬揚鞭朝扶搖追去。
許驚弦連連搖頭,亦覺好笑。這小姑娘雖是伶牙例齒,尖酸刻薄,但一路上有她為伴倒也不嫌氣悶,只盼那凶神惡煞的「女魔頭」不再出現就好。
葉鶯甩起無數鞭花:「小傢伙,來陪我玩鑽圈。」扶搖倒是大度,絲毫不介意葉鶯搶走了野兔,在空中上下翻騰,一會兒伸喙叼住鞭梢,一會兒縮翅收羽從鞭圈中穿過,一人一鷹在曠野上自得其樂。
許驚弦看在眼裡,竟生出一絲妒忌:「喂。」
「本姑娘叫葉鶯,你說的那個『喂』我不認識。」
許驚弦失笑:「葉鶯姑娘,為什麼你對扶搖那麼好?」
「我最喜歡動物了,又不會耍心計,也沒有陰謀詭計。其實最可憐的是那些小動物,不能說話也不能反抗,有的被人當做玩物,更有甚者還成為盤中的食物。它們也有自尊心,也一樣會疼啊……」
「莫非你是個吃素的和尚?不,是尼姑。」
「呸,我雖也吃葷腥,但我內心裡把動物當作朋友。鷹兒最有靈性,小傢伙能夠感應到我對它的友善,自然也就願意和我一起玩。」
許驚弦暗暗點頭,怪不得一向高傲的扶搖也會認葉鶯為友。她時而蠻不講理,時而天真無邪,著實令人捉摸不透。
「我問你,你喜歡貓還是狗?」
許驚弦倒真被問住了:「這,好像沒有什麼區別……」
「當然很有區別。你知道嗎?狗和貓是不同的,如果你和狗呆在一起,即使它不喜歡你,只要你用一塊骨頭去哄,它也會舔舔你的手,讓你覺得它還是願意做出討好你的努力。可是貓就不一樣了,如果它不喜歡你,它會找一切機會用鋒利的爪子和你打招呼,無論你是帶著笑容還是帶著刀劍。」
許驚弦頗有些打抱不平:「但我還是覺得狗忠誠護主,貓兒除了會捉老鼠,並無多大的用處。」
葉鶯淡淡一笑,講出她的結論:「所以,男人多愛狗,因為它是一個可以戴著偽君子面具的國王,女人則多愛貓,因為貓是喜怒無常的嬌蠻公主!」
許驚弦一怔,如此精闢言論如果出於老學究之口絲毫不足為奇,卻無論如何想不到會被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講出來,頓時對葉鶯刮目相看。
那一刻,許驚弦突然想到了香公子提及過那貓首犬身的世間之主……
傍晚時分,二人來到距離瀘州城幾里外的一座小鎮,便去尋家客棧住下。
店小二迎出來,將馬兒拴好:「兩位可是要住店?」
許驚弦道:「找兩間乾淨的客房。」
不等店小二回答,葉鶯搶道:「只要一間就是了。」
店小二何等精明,朝著許驚弦鬼祟一笑,其意不言自明。
許驚弦臉上一紅,急急道:「我兄妹二人……」
葉鶯冷哼一聲:「是姐弟二人。」許驚弦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這下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店小二眨眨眼睛,大聲吆喝道:「樓上甲字號客房。」又對許驚弦道:「小店小本經營,還請客官先付了房錢。」
許驚弦見店小二臉上雖然嚴肅,卻分明壓抑不住強忍的笑意,只覺臉如火燒,一面伸手入懷掏銀子,一面放低聲音道:「小哥莫誤會,我與她乃是一母同胞,出生幾乎不分先後,所以她總想搶著做姐姐……」想到自己與葉鶯容貌分明不像,自個倒先心虛了,越說越小聲。
「啪!」葉鶯將一片金葉子拍在店小二的面前:「只要照顧好鷹兒和我弟弟,這些就不用找了。」
「哇,姑娘真是大方啊……」店小二連忙接過金葉子,笑逐顏開,「兩位樓上請。嘿嘿,姑娘只管放心,小的絕對盡心盡力照看好你的兄弟。」他有心討好葉鶯,故意將「兄弟」兩字說得特別大聲。
葉鶯哈哈大笑,哼著小曲徑直上樓。許驚弦氣得胸口發疼,肚中大罵,氣鼓鼓地衝入屋內:「為何只要一間房?」
葉鶯正望著房間正中僅有的一張大床發呆,此刻才覺得有些不對頭。她正沒好氣,聽到許驚弦語氣中不乏質問之意,越發板起了臉:「哼,若不與你住在一起,萬一你跑了怎麼辦?」她倒說得理所當然,毫無羞色。
「我為什麼要跑?再說我能往何處跑啊?」
「我不管,你先去叫他們再搬一張床上來。」
許驚弦見她著急,倒有些幸災樂禍,嘿然道:「你惹出的事自己解決。」
葉鶯咬牙瞪他一眼,正要叫喚店小二,忽聽樓下隱隱傳來對話聲。
「我看他們一定是離傢俬奔的小情侶。」
「看那女子氣勢洶洶,出手豪闊,說不定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妾。」
「難道是看上了養鷹的小廝?」
「要不要報官啊?」
「算了吧,人家情投意合,你何苦造孽拆散鴛鴦……」
葉鶯氣炸了肺:「我去宰了那幾個亂嚼舌頭的傢伙。」
許驚弦慌忙攔住她:「你還嫌惹的事不夠多啊,權當沒聽見罷了。」
「我們明天一早就走,再不來這個鬼地方。哼哼,算便宜了你。」
「還不定便宜了誰呢?去樓下用飯吧。」
「什麼?現在你讓我下樓受人恥笑?氣都氣飽了。」
「姑奶奶你氣飽了我可餓壞了,你不去我去。」
「不許去。」葉鶯打開窗戶,「從這跳下去,另找個店家買些酒菜回來。」
許驚弦只怕葉鶯性子來了亂開殺戒:「好好好,我替你跑腿。你可乖乖呆在房內,不要去尋事。」
「快去快去,本姑娘用枕頭堵耳朵,才不聽那些污言穢語。」
許驚弦又好氣又好笑,瞅準窗下無人的空當,翻身跳出。在街角處尋到一個小店,稱了幾斤滷牛肉,又買了幾個燒餅。奈何人來人往,一時不便施展輕功,只好等到天黑才又從窗口跳回房內。
昏暗中卻見床上坐著一個大鬍子男人。許驚弦嚇了一跳,只道自己入了錯屋,若是被人叫嚷起來可真是丟人到家,一面連聲道歉,慌忙就要再跳出去,忽聽那男人道:「瞎眼的臭小子給我回來。」正是葉鶯的聲音。
許驚弦定睛看去,鬆了一口氣:「嚇死我了,你搞什麼名堂?」
「嘿嘿,瞧我這樣子威風麼?現在兩個男人共處一室,再無人說閒話了吧。」原來趁許驚弦外出的時候,葉鶯已換上男裝,又剪下青絲粘在頷下,加上天色漸晚,粗粗看去幾可亂真。
許驚弦苦笑:「你的易容術也還馬馬虎虎。但明明是一個小姑娘住進來,卻是一個大鬍子男人走出去,別人看到了會如何想?變戲法麼?」
「哼,我才不管別人怎麼想,反正不能受他們嘲笑。」
「我問你,我們這一次去做什麼事?」
「替擒天堡給焰天涯傳信啊。」
「我還以為你是去傳聖旨呢,鬧得路人皆知。」許驚弦好不容易有機會佔得上風,大感得意,口中譏諷道,「丁先生切切囑咐要行事謹慎低調,你又口口聲聲說什麼要掩人耳目。現在倒好,今日在小鎮上變戲法,明天消息就傳遍四方,真是給擒天堡長威風啊……」
葉鶯自覺理虧,憤然揪下鬍子:「拿酒萊來,餓死我了。」
許驚弦將買來的食物擺在桌上,葉鶯一把搶過,打開一看,大罵道:「這什麼東西?燒餅!你餵豬啊……」揚手就往窗外一丟。許驚弦眼明手快,飛身接住。耳邊聽得葉鶯連珠炮般地嚷:「我要吃火爆鵝腸,我要吃宮爆雞丁,我要吃魚香肉絲……」
「我的姑奶奶,你也太講究了吧,有你吃的就不錯了。何況我可不像你那麼有錢,買不起!」雖說楚天涯贈他的二十兩銀子只用了一小半,,但許驚弦生來節儉,慣於清貧,自然省著花銷,可不似葉鶯動輒出手就是一片金葉子。
「你買不起怎麼不問姐姐要?」
「你……我呸!丟不起那個人。」
「我懂了,你肯定是自己吃飽喝足了,才給我帶些殘茶剩飯,不然怎麼去了那麼久?你分明就想餓死我,然後趁機逃跑。」
許驚弦一路上懷中燒餅牛肉的香味直鑽入鼻,強忍著才沒動分毫,想不到竟被葉鶯如此冤枉,氣得七竅生煙,一時說不出話來。
葉鶯見許驚弦不語,越發認定了他理虧:「人家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倒好,背信棄義只會欺負弱女子,果然是名不虛傳的江湖俠少……」她正說得口沬橫飛,忽一側耳,「什麼聲音?」
許驚弦緊咬牙關,無奈畢竟是血肉之軀,終於卻還是無法制止轆轆飢腸再度發出響動。這一次葉鶯終於聽清楚了,臉上一紅,卻不願認錯,小心翼翼地發問:「你,你還餓啊?」
許驚弦聽到這一個「還」字,委屈得幾乎掉下淚來,發狠般將手中的食物往地上狠狠一摔:「大家一齊餓死吧。」
這一次輪到葉鶯飛身救險,身由意動,一招「燕子抄水」,滿包食物竟然絲毫無損。她呆呆地看著許驚弦,口唇微動欲言又止,似是想起了什麼。良久後忽又盈盈一笑,裝模作樣地深吸一口氣:「哇,真香啊,來來來,吳少俠開飯了。」許驚弦怒不可遏,別開頭去,給她個不理不睬。
「少俠大人大量,何必與小女子一般見識呢?快吃吧。」葉鶯拈起一塊牛肉放在許驚弦嘴邊,香味撲鼻,他卻只想在那蔥蔥玉指上咬一口。
「那……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這樣總可以了吧。」
許驚弦瞪她一眼,依舊沉默,暗自奇怪為何她突然像變了一個人。
「好啦好啦,小妹請大哥用膳。」
許驚弦面色稍緩,心想依她的脾氣,自稱「小妹」已是殊為不易,自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若當真與她計較反倒顯得小氣。何況確實是餓得兩眼發昏,終於忍不住張嘴吃下牛肉,鼻中聞到她指尖的一股甜香,心口莫名一跳。
兩人趕了一天的路,又饑又乏,不一會兒就將食物吃得乾乾淨淨。
葉鶯吃飽喝足心情大好,往床上一躺伸個懶腰「哎呀,好舒服。」
許驚弦餘怒未消:「喂,你說過今晚是我睡床,你睡地上。」
「啊!這樣你也忍心?」
「我更不忍心讓你做一個不講信用的人。」
葉鶯轉轉眼珠:「且慢,你剛才犯規了。我說過我不叫『喂』,你對我這般不尊重,我當然也不必對你遵守諾言。」
許驚弦聽她強詞奪理,哭笑不得。不過想到這個「女魔頭」能如此和顏悅色地對自己說話,已是意外之極,倒也不必得隴望蜀。他歎一口氣:「罷了,如果真讓你一個嬌弱女子睡在地上,我也不安心。」
葉鶯拍拍肚子,嘻嘻一笑:「好飽好飽,原來牛肉燒餅也蠻好吃的嘛。」
「那明天就繼續吃牛肉燒餅。」
「你要真沒錢我請你好了。原來你不但是個臭小子,還是個窮小子。」
「哼,就算我是窮小子,你也不是什麼金枝玉葉。」
「你錯了,我從小就是個公主!」
許驚弦正要反唇相譏,卻見葉鶯發起呆來,口中喃喃道:「是啊,我都忘了我曾經是個公主了……」
許驚弦大奇,莫非她當真有什麼特別的身份:「你真是公主?」
葉鶯回過神來,笑容漸漸消失:「這不是你應該問的。」
許驚弦撇撇嘴:「我不問就是了,你去做你的公主夢吧。」
葉鶯瞪著許驚弦,臉色忽就沉了下來,故態復萌,凶相乍現:「臭小子,今晚要是打呼嚕吵醒了我,本姑娘就割了你的鼻子。」
各自梳洗完畢,葉鶯扔給許驚弦一條床單,背過身去躺下休息。
許驚弦首次與女孩子共處一室,望著她的纖纖背影大覺慌亂,恨不得跳出窗外。但如此一來,被她當作逃跑也還罷了,就怕露怯顯得心裡有鬼,豈不被她恥笑?他呆怔許久,方才和衣躺下,也不敢翻身發出響動,目光渾不知往何處放,只好直勾勾地瞧著頭頂房梁發愣。聽著葉鶯均勻細長的呼吸聲,不知怎麼忽又想到白瑪那莫名其妙的一吻,更是心猿意馬,連忙默念(天命寶典),強壓那一絲若隱若現的綺念。
如此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許驚弦好不容易有些睡意,濛濛曨曨間才闔上雙眼,耳邊又傳來葉鷥斷續呢喃的夢話,時而語聲驚恐:「貓兒快來,好多老鼠啊……」時而淒楚愴惶:「爹爹,你何時接我回家啊……」時而傲氣凌人:「這裡是我的土地,所有人都是我的臣民,我就是你們的公主……」時而堅定不移:「師父,我一定會完成你交託的任務……」許驚弦頓時又清醒過來,恨不能拿個封條堵住她的嘴,又想到她曾說起無父無母,難道是亡國後的落難公主?更對她的身世猜疑不定。最後再聽到一句惡狠狠的話:「臭小子,給本姑娘把鼻子伸過來……」復又覺得好笑,在心裡嘀咕一句「女魔頭」,意識漸漸模糊。這一夜,好長。
第二日一大早,許驚弦便被葉鶯叫醒:「起來起來,我們快走吧。」
許驚弦睜眼看到天色尚黑,氣得咬牙:「這麼早去捉鬼啊。」
「噓,我可不要見到那店小二的嘴臉……」
許驚弦無奈起床,匆匆梳洗後隨著葉鶯摸著黑躡手躡腳下了樓,悄悄去馬廄牽了馬兒,喚來扶搖,離開了客棧。明明給足了半年的房錢,卻還要像做賊一樣逃走,天下滑稽之事,莫過於此。
兩人馳馬過了瀘州城,天色方亮,再往南行就是敘永府,而清水小鎮就在敘永府南邊的營盤山下。許驚弦思鄉情切,恨不能像扶搖一樣背生雙翅,立刻飛回清水鎮。但又不願意對葉鶯洩露真實身份,思索著應該想個什麼辦法,好讓她跟著自己繞道回鄉,卻又不會察覺自己的意圖。
看著周圍依稀熟悉的景物,許驚弦不由想到四年前被日哭鬼擄走的情形,記得自己還曾在那個山洞前撲蝶摘花,玩得不亦樂乎,渾不在意日哭鬼要吃掉自己的威脅。如今年紀漸長,亦習得一身武功,但隨行之人卻依舊與擒天堡有關,雖然由一個食童惡人換做另一個「女魔頭」,卻是凶殘依舊,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人生命運的難以揣度,由此可見一斑。他偷偷側目望一眼葉鶯,心想她對動物那麼好,不知會否因此戒食動物之肉,從而生出吃人的嗜好?不由暗暗失笑。
許驚弦昨夜睡得極不安穩,一面胡思亂想著,一面在馬背上打瞌睡。
忽聽葉鶯驚訝道:「這馬兒怎麼回事?是病了麼?」只見葉鶯座下馬兒無精打釆,四蹄發軟,不斷打著響鼻,果然像是生病的模樣。
葉鶯急得慌了手腳,摸摸馬兒的前額:「也沒有發燒啊。馬兒啊,你哪裡不舒服?快告訴我。」回答她的是一聲有氣無力的馬嘶,自然聽不懂。
許驚弦被她逗笑了:「你當馬兒也像人一樣麼……」才說了半句話,忽覺身下一軟,險些跌落,他的坐騎亦有些不對勁了。
許驚弦登時清醒。一匹馬偶爾患病尚有情可原,但兩匹馬兒同時出問題便溪蹺了,多半是有人搞鬼。他環視四周,目前正處於盤繞的山道之中,晨霧綺繞,並不見人影。於此荒山野嶺,正是打家劫舍之地。
葉鶯亦警覺起來,翻身下馬,側耳細聽:「前方半里處有兩個人,正往此處跑來。」一咬銀牙,煞氣滿面,「敢動我的馬兒,要你們拿命來抵。」
許驚弦顧不得從馬鞍下取劍,慌忙拉住她:「你可不要胡亂殺人。」
葉鶯冷笑:「我就是殺人的小妖女,你要做救人的少俠麼?連你一起殺。」
「你忘了丁先生的囑咐了?」
「那又怎麼樣?總不能任人欺負?」
「像你這樣一路打打殺殺,還沒到焰天涯就鬧翻天了。」
「像你這樣膽小怕事不成氣候,到了焰天涯也會被人轟出去。」
「姑奶奶,你懂不懂什麼叫『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呸,像你這樣沒有江湖經驗的雛兒還來教訓我?」
「你才沒有江湖經驗,若非你昨天在客棧露了財,怎麼會惹來強盜?」
「你……本姑娘就是要引來強盜,好替百姓出頭,你管得著嗎?」
正吵得不可開交,卻見前面轉來兩人,皆穿一身破舊的土布棉襖,脖子上還圍著寬大的白布巾,各提一把砍柴刀,氣喘吁吁地沿山道行來。原來是兩名樵夫,其中一位腿腳不便,行路微跛,竟還是個瘸子。許驚弦與葉鶯一怔,才明白自己實在是小題大做,只是不願在對方面前示弱,不服氣地對視一眼,板著臉強壓笑意。
兩名樵夫行得近了,卻見他們脖子上的布巾拉得極高,遮住半邊面容,砍柴刀緊握於手中,不避不讓直朝兩人而來,這才覺得有些奇怪。
兩名樵夫來到許葉二人身前站定,左首那個瘸子舉刀過頂,擺出欲要劈砍的姿勢,右首那人大喝一聲:「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氣勢洶洶地講到一半,復又轉頭小聲問同伴:「下一句是什麼?」
許驚弦與葉鶯面面相覷,萬萬想不到這兩個樵夫竟真是強盜。葉鶯順口接道:「欲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右首那個強盜反倒昨了一跳,猛然回頭時面上布巾落下半截,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齙牙,卻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後生:「小姑娘,你怎麼知道?」彷彿醒悟了自己的身份,忙又蒙上布巾,一擺砍柴刀,目射凶光,「怕不怕?」
葉鶯眨眨眼睛,連拍胸口:「怕,我怕……」許驚弦忍俊不禁,還不等笑出聲來,葉鶯已一把摀住他的嘴,在他耳邊低聲道:「臭小子機靈些,聽我吩咐,也好叫你看看什麼才是江湖經驗。」復又轉臉對著齙牙,顫聲道:「我和弟弟初來貴地,不懂規矩,好漢饒命啊。」
齙牙遒:「我們要錢不要命,識相的就……」他話還沒說完,葉鶯已忙不迭地從懷中掏出一疊金葉子,足有二三十兩,托在掌心閃閃發光。齙牙霎時直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愣了一下方才顫手來搶,出乎許驚弦的意料,葉鶯竟然不避不閃,任由對方取走掌中的金葉子。瘸子左顧右盼,神態慌張:「拿了金子就快走吧。」兩人戰戰兢兢地退後,一面用刀遙遙指著空中的扶搖,看來比起許葉兩人,雄壯威武的雷鷹反倒更令他們發楚。許驚弦心頭好笑,不知葉鶯要如何收場。
葉鶯遒:「兩位好漢且慢,小女子還有話說。」
兩人停步,疑惑地望著她,葉鶯指著那齙牙道:「我們已瞧見了這位好漢的相貌,難道你們就不怕小女子報官嗎?」
齙牙對瘸子低聲道:「范大哥,他們丟了這許多金子,恐怕不會罷休……」
葉鶯捂著耳朵大叫:「哎呀不好,又聽到了好漢的姓名,肯定要被滅口了。」
許驚弦啼笑皆非,這倒似是葉鶯在耐心教對方如何做強盜。
姓范的瘸子一怔:「姑娘不必害怕,若非迫不得已,我們何曾願做這等勾當,決不會害你們的性命……」
葉鶯搶著道「我知道,你定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才出娘胎的孩子……」
齙牙奇道:「你在胡說什麼?范大哥的母親早就亡故,女兒也有八歲了……」看來此人不但是個齙牙,智力亦大有問題。
痛子已看出不對,對齙牙喝道:「罷了罷了,把金子還給他們,你我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砍柴種田吧。」
齙牙緊攉著金子不放:「范大哥,你不給女兒治病了?」
瘸子歎道:「就算死了,也都是窮苦人家的命。傷天害理遲早會遭報應!」
葉鶯愣了一下:「你是因為沒錢給女兒治病,才來打劫?」
瘸子湊然點頭:「她娘死得早,就留我父女兩人相依為命。女兒生得美麗,又十分乖巧,卻不知怎麼得了懌病,大夫說至少也得上百兩銀子才能治好,我實在沒有辦法,所以才出此下策……」
葉鶯聞言一震,她本以為這兩個強盜進敵人設計的圈套,所以故意扮傻好套出消息,也好讓許驚弦見識一下自己的「江湖經驗」,不枓被瘸子的一番話反倒勾出自家的心事。她目光閃動,輕輕歎了一聲:「你們拿著金子走吧,治好你女兒的瘸,記得好好對待她。放心,我們一定不會報官。」
瘸子一震,峨即跪倒在地,眼中含淚:「姑嬸大恩大德,我決不敢忘。」
葉鶯別過頭去:「休要囉嗦,快走。本姑娘家財萬揖,也不在乎這些小錢。」
許驚弦見慣了葉鶯不分青紅皂白動輒出平傷人,實來想到她竟有這份仁義心腸,大受震動。那一瞬,似乎隱隱瞧見她眼中有盈盈淚光,忽覺心中的某個地方在漸漸融化。
瘸子千恩萬謝,與齙牙走出幾步,忽又回頭道:「姑娘的馬兒吃了巴豆,只怕幾日內不能恢復,待我去採些草藥來……」原來他們就住在那小鎮左近,無意中聽人說起許葉二人年少多金,一時鬼迷心竅起了歹念,又怕追不上快馬,便偷偷在飼料中放了巴豆,連夜趕到山中埋伏。
葉鶯一聽之下,氣得柳眉倒豎:「原來馬兒是被你們所害……」縱身而起。
許驚弦大驚,只道葉鶯又要殺人,情急之下一把抱住她的腰,口中對兩人大叫:「要命的就快跑。」瘸子與齙牙嚇了一跳,連忙飛步逃開。
葉鶯乍然被許驚弦抱住,又驚又怒,口中大罵道:「臭小子不想活了,快給我放手。」許驚弦心知一鬆手那兩人只怕沒命,哪裡肯放,反而抱得更緊。
葉鶯雖然武功高過許驚弦,但雙手被他箍在腰間,一時無法掙脫,猛然一伏身子,右腳反踢上來,一招「竭子擺尾」,正撞在許驚弦背心上。
許驚弦吃痛,雙手不由鬆開,隨即脅下期門穴一麻,就此動彈不得。
「啪啪」葉鶯回過身來,左右開弓,正擊在許驚弦雙頰上。幸好葉鶯盛怒之下尚存理智,手上未蘊內力,饒是如此,許驚弦雙頰上也是各現出五道指印。
葉鶯順手又點了許驚弦的啞穴,腳下一彈躥出數丈,眨眼間已追上瘸子與齙牙,凌空一個倒翻,攔住兩人。兩個樵夫何曾見過這等武功,只道光天化日之下鬼魅現身,驚得目瞪口呆,丟開砍柴刀,跪地求饒。
經許驚弦一耽擱,葉鶯怒火漸熄,伸手扶起兩人:「算了,本姑娘也不和你們一般見識。我急著趕路,這兩匹馬兒就交給你們。哼,你們害得馬兒吃苦,須得照看一生一世,安養天年,決不可以讓它們受苦受累,可記住了麼?」
那瘸子與齙牙撿回性命,竟又白白得到兩匹駿馬,口中「菩薩」、「觀音」叫個不休,葉鶯從馬鞍下取出顯鋒劍與隨身包袱,隨即讓兩人牽馬離開。
許驚弦見葉鶯竟然放走兩人,稍感欣慰。此刻才覺得面上一片火辣,雖不很疼痛,但平生首次受此奇恥大辱,口中雖不能言,心裡早罵翻了天。
葉鶯將顯鋒劍與包袱一股腦兒掛在許驚弦身上,餘怒未消,又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小色鬼,竟敢碰我身子!」許驚弦氣得發昏,奈何穴道受制僵立難動,只能死死瞪著她,胸中怒火狂燒。
葉鶯哄孩子般拍拍許驚弦的腦袋:「好啦好啦,本姑娘知道你也是為了救人,這一次就饒你的輕薄之罪……」許驚弦咬牙切齒。
「消消氣吧,我最後不是沒有殺人嗎?也算聽你的話啦……」許驚弦眼中恨意不減。
葉鶯以指刮臉:「羞羞羞,堂堂男子漢和人家小女孩賭氣,有點氣量好不好?」許驚弦憋著一口氣,更漲得臉上的指印通紅。
「嗯,忘了你還被點著穴道呢,先答應我不生氣,我就給你解穴,好不好?」葉鶯解開許驚弦的啞穴,許驚弦卻依然一言不發,怒目相視。
葉鶯被他盯得心中發毛:「臭小子,別不知好歹,我已經認錯了,你還要怎麼樣?」許驚弦心想這也算認錯?依舊不理睬她。
葉鶯挑眉道:「你玩夠沒有?再不老實割了你的舌頭讓你一輩子做啞巴。」許驚絃索性閉上眼睛。
葉鶯怒氣上湧,腕間一彈,亮出眉梢月橫在許驚弦喉頭:「再不說話,我就動手了。」
許驚弦冷冷道「士可殺不可辱,有種你就殺了我。」
「你這個倔小子,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你算什麼鬼『士』,辱你又怎麼樣?」葉鶯越說越氣「啪啪」揚手又是兩記耳光。
許驚弦這一次倒不是故意沉默,而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葉鶯發狠道:「你莫以為仗著丁先生的保護、我就不敢殺你?哼哼,也不須我親自動手,就留你在這裡喂狼,丁先生也怪不了我。」
聽葉鶯如此一說,許驚弦眼前立刻浮現出丁先生那遮面的斗笠、濃墨的眼罩的樣子。
他對丁先生總有些難以釋懷的戒備之意,雖然勉強答應他參與「剌明計劃」,卻隱隱覺得其中另藏陰謀,只看葉鶯對自己的態度,此次焰天涯之行更像是被脅迫。丁先生怎會無緣無故地保護自己?是否等到自己再無利用價值時,就會痛下殺手?他越想越驚,此刻倒真的生出一絲逃跑的念頭來。
扶搖雖見主人挨打,但不知是否已習慣了兩人之間的打鬧爭吵,只在空中盤旋,不時發出一聲長鳴,以示抗議。
葉鶯見許驚弦沉思不語,還道他害怕,心裡也有些悔意,趁機下台:「唉,本姑娘向來心軟,就看在小傢伙的面子上放過你吧。」正要替許驚弦解穴,卻聽他一字一句道:「此仇不報非君子!」
葉鶯跳將起來:「好好好!你是君子,我是妖女,且看誰倔得過誰。就算沒有狼來,餓也餓死你。」賭氣坐在對面。山道邊一人呆立,一人枯坐,皆不相讓。
過了一炷香時間,忽聽車聲轔轔,卻是一位農夫趕著牛車經過。那農夫乍見兩人的模樣,滿臉好奇,不時張望。
許驚弦尚不覺如何,葉鶯卻承受不住,心想那農夫定然以為是小兩口鬧彆扭,面上泛起紅潮,急中生智,起身拍拍許驚弦的肩膀,故作語重心長般大聲道:「弟弟快隨我回家吧,你離家幾日不歸,爹娘急也急死了……」隨即又絮絮叨叨說些話,眼看那農夫轉過彎再也看不到,方才住口。
許驚弦縱是滿腔憤怒,見到葉鶯如此裝腔作勢,忍了又忍,終於再也板不住臉面,「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哇。」葉鶯拍手道,「笑了就沒事了吧。」
「哼,你當是小孩子賭氣啊,說沒事就沒事?」
「還能怎麼樣?你害我讓人看笑話,算扯平了吧。」
「不行,你打我四記耳光,還踢我屁股一腳,哪能就這樣扯平?」
「你……你碰我身子,難道被你白佔便宜?」
「那被你打耳光踢一腳也就罷了,後來你憑什麼又打人?」
「吳少俠,吳君子,你要怎麼樣才罷休啊。」
「至少讓我還你兩耳光。」
葉鶯心知如此僵持也不是辦法,畢竟自己理虧,無奈道:「倔小子!本姑娘算是碰上剋星了,咱們說好,只准打兩下,要是賴皮我和你沒完。」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能不能不打臉啊,人家畢竟是女孩子呀。」
「你怎麼不看看我臉上的指印……」
葉鶯見許驚弦臉上青紅縱橫,解開他穴道,怯怯道:「打吧,別太重了。」
許驚弦一面活動筋骨,一面將指節按得辟啪作響:「不重不足以解恨。」
葉鶯一橫心,咬牙閉上眼睛,口唇微動,自是暗罵不休。
許驚弦抬起掌來,本打算鼓足了勁給葉鶯一下,但見她俯首就戮的模樣,反倒有些下不去手,暗暗收了五分力,再看到她那粉嫩的肌膚,真要印上幾個指印確是大煞風景,不由又減了三分力道;正要出掌,忽覺得不輕不重地給她一巴掌,若被她反咬一口說自己輕薄,豈不是有理說不清?略一猶豫,想到童年時與小夥伴玩鬧的情形,撩開她的劉海……
幾縷髮絲掠過鼻端,又聞到髮際間的少女幽香,許驚弦心頭怦怦亂跳,一時慌亂起來,匆匆對準葉鶯的額頭伸指一彈。
「啊——」葉鶯彎腰垂首,捂著額頭一聲慘叫,山谷迴響。
恍惚間許驚弦望見葉鶯額頭上一道深深的疤痕,渾如被尖錐所刺。他方才心慌意亂之下使勁不小,只道這一指傷她不輕,不免亂了手腳。
葉鶯良久才直起身來:「疼死我了,還有一下,給姑娘來個爽快的。」
許驚弦暗舒一口氣:「算了,權且寄下。」
「本姑娘豈是欠賬不還之人?還不快打,免得日後夾纏不清。」
許驚弦知她好強,便在她頭上輕輕敲了一記:「從今以後,兩不相欠。」
葉鶯撫額蹙眉:「臭小子,下次你若做錯了事,可不許抵賴。」
「只要我真犯了錯,認打認罰,決不抵賴。就怕你不講道理,亂使性子。」
「好,本姑娘以大局為重,只要你一路上乖乖聽話,我決不亂使性子。」
「難道你胡說八道,我也要聽你的話麼?你我既然同行,遇見事情就應該一起商量,誰也不許自作主張。」
「哼,算你說得有理,就這麼辦。」
「口說無憑,擊掌為誓。」
葉鶯毫不猶豫伸出掌來,與許驚弦三擊而誓,口中唸唸有詞:「今日葉鶯與吳少俠約法三章:一不許使小性子,二不許自作主張,三不許亂發脾氣……」
提到「約法三章」,許驚弦不由想起當年捉弄追捕王梁辰之事,心情大好,與葉鶯相視而笑,些許芥蒂亦盡化於一笑之中。
兩人重新上路,經此一番折騰,彼此間距離反倒似近了幾分,只是剛剛吵鬧過,誰也不好意思先開口。失了馬兒,兩人便沿著山道默然前行,好在山中風景秀美,奇石飛瀑,險壑深澗,倒也不覺乏味。
葉鶯瞥一眼許驚弦,抬手遞來一塊黑布。許驚弦認得是她蒙面的紗巾,不知給自己做何用處?正自不解,卻見葉鶯做了一個蒙面的動作,又指指他的臉,許驚弦伸手一摸,才發覺面頰高高腫起,歎了口氣,搖搖頭;葉鶯做出抬腿欲踢之勢,將面紗往他頭上套去,許驚弦閃開,繼續搖頭,手中擺出持劍防衛之勢,葉鶯咬牙跺腳,滿臉凶相,許驚弦卻拍拍自己的臉,昂頭傲然前行……兩人渾如演一幕啞劇。
葉鶯終於耐不住:「臭小子,算本姑娘求你,把紗巾蒙上吧。」
「沒事啦,一點小傷而已,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
「姑娘關心,在下銘記。」
「呸!誰關心你了?只不過路人見到你臉上那麼明顯的指印,必然以為是我下的手,本姑娘可不想被人誤會是母老虎……」
「啊,原來如此。如此重要的罪證,豈可銷毀……」說話間許驚弦偷眼望向葉鶯的額頭,但被如雲長髮所遮,看不真切。
葉鶯揮手擋住他的視線:「亂瞧什麼?那個傷疤醜死了,可不准對人說。」
許驚弦道:「剛才那一指彈得重麼?聽你叫得驚天動地,還以為被我打得受了重傷呢。」說話間低頭看看手掌,指尖上似乎還殘留著她的溫度。
葉鶯嘻嘻一笑:「本姑娘有神功護體,豈會受傷,故意叫響一些好讓你內疚,第二下自然就會輕一些。」
許驚弦調侃道:「原以為姑娘神功蓋世,想不到也有人能讓你受傷。」
「呸呸呸,額頭的傷疤可與別人不相干。」葉鶯苦著臉長歎,「你這臭小子,害得本姑娘受傷,下次落在我手裡決饒不了你。」
不知怎麼,這句難辨真假的回答竟讓許驚弦有一絲莫名的竊喜,彷彿做第一個令她受傷的人頗有榮耀。復又警醒過來,止住自己的胡思亂想,轉開話題:「一定是走路摔了跤,看樣子傷勢不輕,再重些恐怕就是穿顱之禍了。」
「你才走路摔跤呢。是我自己撞在牆上了,當時昏迷了整整三天……」
「哈哈,你為何要撞牆?」
葉鶯淡淡道:「不想活了唄。」
「啊?」許驚弦一震,雖然葉鶯說得輕描淡寫,他卻分辨得出此乃實言。莫非她亦有難解的心事?心中猜疑不定,卻又不敢再問。
一旦開了口,便沒了拘束。兩人說說笑笑,雖是一路步行,卻不覺旅途漫長。
傍晚時分到了敘永城。葉鶯有了昨日的教訓,入城前先換上一身男裝,青衫小帽,渾似個俊俏的書生。
來到一家客棧,許驚弦對店小二道:「給我兄弟二人準備一間客房。」
葉鶯白他一眼,搶著道:「要兩間。」
許驚弦大奇,又不便當面詢問,暗自猜測不定。正自茫然間,卻聽葉鶯道「發什麼怔?快拿銀子出來啊。」
許驚弦呆呆道:「你不是有金葉子嗎?」
葉鶯瞪著他:「你窮瘋了吧。」又對一旁的店小二道:「夥計莫怪,我這個兄弟有些傻里傻氣,整日做發財夢。」
許驚弦被葉鶯搞得暈頭轉向,糊里糊塗付了房錢,也忘了與她爭辯長幼。
進了房間,不等許驚弦開口,葉鶯摩拳擦掌,氣勢洶洶地道:「你犯規了。大庭廣眾之下開口閉口什麼金葉子,簡直像個暴發戶。說,是否該罰?」
許驚弦大聲叫屈:「你休要不識好人心,我這是給你機會做大哥啊。」
「好吧,下不為例。嘿嘿,要不是我機敏替你開脫,定又被強盜盯上了。」
許驚弦漸漸明白過來,只看葉鶯色厲內荏的樣子,必定是自覺理虧所以才先發制人挑自己的毛病:「你的金葉子呢?」
「不都給那兩個……樵夫了。」葉鶯一撅嘴,「我現在比你還窮呢。」
「啊?」許驚弦忍俊不禁,「你自己都不留一點?這就是你的江湖經驗?」
葉鶯恨恨道:「我開始是用那些金子誘使他們露些口風嘛,誰知道後來會是那樣,給了人家的錢總不好意思再要回來……」
許驚弦大笑拱手:「葉兄急公好義,先天下之憂而憂,果有大俠風範。」
葉鶯氣得跺腳:「此事不許再提。今天晚上還是你請吃飯哦。」
許驚弦搖頭歎息:「明明沒錢,為什麼還要兩間房?」
葉鶯面飛紅霞:「你呼嚕打得山響,才不與你睡一間。」
「哈哈,我才不打呼嚕,倒是有個人晚上……」許驚弦正要調笑葉鶯說夢話之事,望見了她臉上表情,陡然一震,已揣摩出她的心理。
或許以往在葉鶯眼裡,許驚弦只是一個可以隨意打罵的小廝,縱然同室共處亦不覺如何,但經過兩日相處,不知不覺中彼此的關係似已漸漸發生了變化,所以雖是囊中羞澀,亦要堅持分房而睡。那份少男少女之間微妙的感覺,唯有兩人心頭自明。許驚弦天性敏感,猛然領悟到女孩家的心思,剎那間胸中如同打翻五味瓶,思緒紊亂說不出話來。
葉鶯一腳踹在許驚弦腿上:「快帶我去吃飯,餓死啦!」
這一次無故挨打,許驚弦竟絲毫未生出報復之意。
第二日一大早,葉鶯徑直闖入許驚弦的房間。
「犯規!」許驚弦躺在床上瞪著她,「女孩子進男人房間,至少要敲門吧。」
「噓,我現在可是你兄長,若是顯得太過彬彬有禮,豈不被人瞧出破綻?」
「算你有理。這麼早就上路啊?」
「我正要和你商量一下,今天我們先不急著走。」
「做什麼?」
「咱們不是沒銀子了嗎?我想……嘿嘿,劫富濟貧。」
許驚弦不由想到與林青在平山鎮劫富濟貧的往事,低低一歎:「我身上銀子雖然不多,好歹也可支撐一陣……」
「就靠你那十幾兩銀子怎麼過日子啊?連兩匹好馬都買不起,再說也總不能叫我天天陪你吃牛肉燒餅吧。」葉鶯興高采烈地道,「你可別以為我要去胡亂殺人。本姑娘……不對,本大俠今日特意早起,就是想先在敘永城好好打探一下,專找那些為富不仁的傢伙下手。」
許驚弦靈機一動:「敘永城人多眼雜,鬧出事來可不好脫身……」他抬手止住葉鶯欲出之言,「我知道葉姑……不,葉大俠武功高強不怕鬧事,也一定可以及時脫身,不過萬一露了形跡,卻是不利於我們完成任務。恰好我想起有個朋友就住在附近,倒不如去找他借些銀子。」
「你還有朋友?他在哪裡?」
「營盤山,清水鎮。」
才一踏入營盤山,許驚弦望著連綿山丘、清澈溪水,從那熟悉的景色中重溫著童年點點滴滴的回憶,近鄉情怯,不禁放慢腳步。葉鶯見許驚弦神態悵惘,似也感知了他的心緒,善解人意地並未催促趕路,只是默然與他緩步共行。
過了幾個山彎後,已可見到坐落於山坳中的小鎮。許驚弦手撫鎮口的大樹,忽覺腳步沉重,再也挪移不開。記得自己小時候,每個傍晚都與義父許漠洋並坐在這棵大樹下,聽他傳授《天命寶典》與《鑄兵神錄》,講述昔日與暗器王林青在塞外相識相知、共抗明將軍的故事……
一別數年,景物依舊,人卻已不復當年,當年天真無邪的垂髫孩童變做了昂揚少年,但義父與林青皆已英年早逝,再難承歡膝前、聆聽教誨。抬頭望去,所見到的每塊岩石、每根樹枝都勾起無數舊日的片段,彷彿依稀見到當年父子二人在山野田園中相依為命的情形,許漠洋的音容笑貌、林青的嬌健英姿逐一浮現眼前,栩栩如生。許驚弦驟然感到人生無常,命途難測,一股沉沉的郁氣糾結於胸口無處宣洩,唯有黯然一聲長歎。
進入清水鎮中,只見到幾位老人與女子,遠遠看到許驚弦與葉鶯過來,都慌忙退回屋中,個個閉緊房門。許驚弦識得其中一位熟悉的老者田老漢,想當年自己還在他家院中聽他講了不少評書戲文,就算現在自己相貌改變他認不出來,卻也不至於如避蛇蠍。何況小鎮中為何只有老人與婦女,不見青年男子?他心中雖然奇怪,但急於退回故居察看,也就忽略過去。
兩人穿過小鎮,來到鎮西邊的一片荒嶺。此處別無人家,只有靠著山坳處孤零零的一間舊草屋,木樑傾斜,茅草枯殘,顯然已久無人住。
許驚弦眼眶一紅,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屋內,迎接他的卻只有被驚起的大片塵灰,散發著冰冷而腐朽的氣息……這裡是他與義父許漠洋生活了整整六年的家,如今舊居破敗,蛛網盤結,屋內簡單的傢俱都已被人搬走,房前曾架起的鐵爐亦只餘些土磚殘瓦,目睹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傷懷?
許驚弦呆立許久,到屋角上撥開泥土,掀起一塊石板,露出一個小洞,探手摸出一柄彈弓,幾枚彈珠,數塊形狀奇異的石頭……這裡乃是當年家中的貯物之所,不過許漠洋在清水鎮做了幾年的鐵匠,生活清貧,並無太多值錢的細軟,挖此洞更多的目的還是方便少年小弦的玩鬧。許驚弦手裡握著昔日的玩具,回想童年稚趣、慈父情深,感觸良多。比起現在所經歷的多彩多姿的江湖歲月,那段平淡的鄉村生活儘管波瀾不驚,但其中蘊含的濃濃親情更令他懷念。
最後他又從洞中取出幾兩碎銀,數串銅錢,卻無《鑄兵神錄》在內。許驚弦皺皺眉頭,猜想或許四年前義父去媚雲教時已把《鑄兵神錄》隨身帶走,但其後許漠洋在亂軍中遭受寧徊風暗算,最終死在萍鄉城,恐怕這兵甲派的絕學亦就此失傳。幸好其中內容他早都牢記心中,以後尚可默寫出來。
葉鶯一路耐著性子跟隨許驚弦,看他神情古怪,還以為有何玄機,誰知等了半天就只見他從洞中摸出幾兩碎銀,大覺上當,終於忍不住罵道:「臭小子你搞什麼名堂?不是說找人借錢麼?難道這就是你朋友的家,他人到什麼地方去了?看起來比你還窮。」
許驚弦心情沉重,無意再隱瞞:「這裡就是我的家。」
「什麼?你竟敢騙我!」葉鶯錯愕莫名,「鬧半天你就是在這個鬼地方長大的啊,怪不得又臭又窮。」
許驚弦臉色一沉:「積些口德好不好,就算我窮也用不著你管。」「呸そ臭小子倒會反咬一口,想不到你看著老實,鬼點子竟然這麼多。你要回家就明說啊,害本姑娘繞個大圈子,真是被你賣了都不知道……」葉鶯越說越氣,抬腳就往泥牆上踹去。
許驚弦擋在葉鶯身前,翻掌擋住她的腿,怒道:「你在別處撒野也就罷了,在我家中可由不得你。」
「喲喲喲,你回到家裡就不得了了?本姑娘偏要撒野,你又能怎麼樣?惹惱了我信不信拆了你這破房子……」葉鶯杏目圓睜,柳眉倒豎,手指頭幾乎戳到了許驚弦的鼻子上。
「你敢!」許驚弦正值傷懷,豈肯容她胡來。
「你倒是看我敢不敢?」葉鶯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頓時小姐脾氣大發,手腳並用對著牆上連發數招,「啪啪啪」幾聲響過,草屋上現出幾個大洞。山風穿房灌入,捲起滿室的灰塵,嗆得她連聲咳嗽,忙不迭退出屋外,口中仍是不依不饒:「這麼破的房子,早些拆了也好……」
若非葉鶯及時跑出,許驚弦恨不得重重擂她一拳。他望著搖搖欲墜的茅屋,心頭一痛,抓起地上雜亂的茅草欲要補上漏洞,卻又忽然停在半空。
——物是人非,家破人亡,縱然補得了牆上的破洞,卻如何能補好心頭的裂縫?他驟覺無力,腿彎一軟坐倒在地,欲哭卻是無淚。
葉鶯在屋外見許驚弦神色黯然,滿面淒傷,嘻嘻笑道:「不過是一間廢棄的舊草屋,又不是什麼皇宮金殿,看你心疼的樣子就似剜了肉一般,真是個小氣鬼。」許驚弦白她一眼,歎氣不言。
葉鶯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定然是找不到父母所以才這麼難過。嗯,你離家多久了,看這茅屋的樣子,只怕有好幾年無人居住。」
許驚弦聽她提及父母,更是觸動心底的創傷,強忍眼眶的淚水,半天才吐出一句話:「我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了。」葉鶯怔了一下,放軟口氣:「可憐可憐,姐姐以後對你好一些就是啦。」許驚弦只道葉鶯出言譏諷,怒道:「我沒你那麼好命做什麼金枝玉葉的公主。你也不必表面上假惺惺同情,暗地裡卻幸災樂禍。」
「你以為我就不懂失去父母的悲痛麼?」葉鶯緩步走進屋內,也不顧地上髒亂,盤膝坐在許驚弦身邊。她望著牆上的破洞愣了一會兒,忽又淡淡歎了口氣,「知道嗎?我現在突然覺得很羨慕你。」
許驚弦愕然,看葉鶯全無嘲弄之意,呆呆問道:「有何可羨慕之處?」
葉鶯拈起一根茅草,在指尖無意識地玩弄著:「你雖然失去了父母,但是在你心中一直記得他們曾經如何疼愛你,所以始終會記掛著他們,即使如今人鬼殊途,亦能夠因記憶而聯繫著那一份無法斬斷的親情……」
許驚弦想到她曾說自己沒爹沒娘:「難道你的父母也不在了麼?」
葉鶯搖頭,復又點點頭:「我有十年沒有見過父母了,或許他們尚在人世,但在我心中與死了也沒有什麼區別。」
許驚弦歎道:「莫說十年不見,就算數十年、數百年不見,做兒女的也不應該忘記父母的養育之恩?」
「可是,他們不要我了……」一層霧氣猝不及防地浮上葉鶯的眸子,她甩甩頭,故作若無其事地一笑,「你能體會被自己父母拋棄的感覺麼?」
「啊……既使如此,他們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葉鶯指著空中飛翔的扶搖:「你會不會把小傢伙拋在荒野裡任它自生自滅?如果它是你的孩子,而且只是一個五六歲、根本不能自立的孩子,你會不會像扔掉廢品一般棄它不顧?」她轉過頭來冷泠一笑,一字一句,「所以,無論有什麼樣的理由與苦衷,我也決不會原諒他們!」許驚弦心頭凜然,葉鶯的話語就像一柄鋒利的刀刃,切割開混濁的空氣,再重重插入他的胸中,其中不但包含著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對親情的渴望,亦有永難釋懷的一份怨毒。
葉鶯喃喃低語:「我羨慕你,是因為你至少還可以懷念自己的父母。而我,就算偶爾想起他們,也無法消除心裡的憤恨之情。」
「你真的是個公主?」
葉鶯笑了,但眼光裡卻流露出無盡的酸楚:「是啊,我曾經以為自己就是一個公主。可是到最後才終於發現,我其實只是個布娃娃。當撕去了漂亮衣服與美麗飾品,就會變得醜陋不堪,再也沒人肯多看一眼……」
直到此刻,許驚弦才第一次發現,在葉鶯看似傲慢的舉止背後還藏著另一個真實而自卑的她。莫非就是因為要掩飾那份自卑,她才會變得心狠手辣,不容任何人輕易接近她的內心世界?或許只有那些天性淳樸的動物,才能夠得到她毫無保留的信任。許驚弦又想到自己的親生父親本是媚雲教教主陸羽,自己六歲時媚雲教內訌,父母皆被教中叛眾所殺,幸有忠義使女拚死相救,逃至清水鎮時被義父許漠洋收留,方不至死於非命……
或許是他念及身世,自憐自艾之餘對葉鶯亦生出同病相憐之感,或許是處身於兒時舊居情緒激盪的緣故,剎那間許驚弦忽然很想攬住她的肩頭,好給她一點點溫暖,但剛剛探出手來,卻又怕自己的舉動驚擾她那顆敏感的心。手臂尷尬地停在空中,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葉鶯一巴掌打落許驚弦的手,笑罵道:「臭小子竟敢有非分之想!」
「我……你不要誤會。」許驚弦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解釋。
「哈哈,本姑娘當然知道你那點心思。其實你這個人雖然臭了點、窮了點,心地倒也不壞。哎,你對每個人都那麼好嗎?」
許驚弦訕訕道:「我對你很好嗎?我自己怎麼不覺得?」葉鶯脫口道:「前晚你自己餓得那麼厲害,卻仍要帶回食物與我分享……」說到這裡似覺失言,不自然地一笑,「嘻嘻,你雖然不打呼嚕,但肚子叫得可好比雷鳴。」
許驚弦當時的做法只是出於禮貌,對此倒不以為然。暗中猜想她那之後像變了一個人,對自己的態度大為改觀,莫非就是因此為這件事?隨口道:「怪不得你第二天就不願與我同房啦。」
「哎呀,什麼同房,真是難聽死了……」葉鶯一手捂耳,一手往許驚弦頭上敲去,「臭小子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許驚弦吐吐舌頭,任她結結實實敲了一記。頭頂雖疼,卻有淡淡的一絲甜蜜湧入心間。反倒是葉鶯一擊得手,有些過意不去:「你痛不痛啊?」
許驚弦故作生氣:「現在先忍著,遲早有一天我會連本帶息還回來。」
「你何德何能?竟敢威脅本公主?」
「可不要看不起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是個王子。」
「哈哈,這世上有你那麼臭的王子麼?」
「哼,這世上有你那麼凶的公主麼?莫非來自烏槎國?」
葉鶯低歎了一聲,望著牆角空曠處若有所思,目光漸漸迷離起來。
許驚弦吃了一驚,喃喃道:「難道竟被我言中?」
葉鶯瞪他一眼︰「不要亂猜了,我的父親只是一個商人。」
「原來你是在冒充公主啊,該當何罪?」
「唉,你根本就不明白。」
葉鶯自言自語般輕聲道,「自從我出生起,記憶中的第一個場面就是在一座高大的宮殿裡,我斜躺在小床上,許多人恭恭敬敬地站立著。在我旁邊有一個男人,他的臉上充滿著自信,揮手對眾人大聲道:『這是厲於我的王國,你們都是我的臣民。而她,就是你們的公主!-於是,所有人一個個來到我的面前,尊敬地叫我一聲-公主。我雖然不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但我真的很幵心,很喜歡他們對我的態度。直到許多年後,我還會不時地夢見那個場景……
「後來,等我漸漸長大了,懂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了那個自信的男人就是我的父親,他一手創立了富可敵國的商業王朝。宮殿只是一間裝修精美的大房子,臣民只是父親的手下,我當然也不是什麼皇室貴族,只不過是一個擁有無數產業的商界大豪的獨生女兒。
「父親擁有常人難以想像的財富,我從小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從三四歲起,父親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幾個僕人把我打扮得雍容華貴,然後帶我出席各式各樣隆重的宴會,藉以炫耀自己美麗的女兒。宴會上的每個人都會稱呼我『公主』誇讚我漂亮的相貌與優雅的氣質。儘管我知道他們或是迫於父親的勢力,或是有求於他,才會如此對待我,但我依然無比迷戀那份被人呵護寵愛、眾星捧月的感覺。我在無數奉承與恭維之中長大,穿戴著昂貴的服飾,神態高傲,舉止優雅,前呼後擁,僕從如雲……漸漸地,就連我自己也相信自己就是一位公主了。也許我沒有尊貴的血統,但在父親的影響下,我至少擁有了一顆尊貴的心!」葉鶯略略停頓了一下,語氣嘲諷而苦澀,「除了生命,這是他留給我唯一有價值的東西。」
許驚弦聽得瞠目結舌,怪不得葉鶯儘管動輒頤指氣使,傲勢凌人,但言行舉止中仍有一種令人難以違逆的氣質,原來竟是由此而來。她的生活發生怎樣的巨變,才能把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變成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的「女魔頭」?
葉鶯語氣冷靜,就像在說一個與她完全不相干的故事:「母親是個美麗的女子,她是父親的第四房小妾。曾聽僕人說起父親幾年前在江南某個小城偶遇她,自此一見鍾情,便帶回府上收為妻妾。父親之前的三位妻室皆無所出,只有母親生下了我,所以父親不但對我愛如掌上明珠,母親的地位也因此遠在正妻之上,但奇怪的是她白日幾乎從不見人,連我也只在晚上才能與她相處。我曾向母親打聽過她的來歷,她卻諱奠如深,或是轉而言他,我那時畢竟還小,也就不多追問。」
「不知如何,儘管在我幼年的記憶中,印象最深的都是與父親出入名宅華府、賽賓待客之事,但我的心裡卻對母親更加親近。或許在孩子的眼裡,父親只是忙於他的生意,對於他來說我更像是一件可供炫耀的物品,而母親才是真正知心達意的親人。記得她晚間在我床邊講過許多故事,大多是刀光劍影、江湖兒女之事,現在依稀回想母親的容貌,英華內斂,身態嬌健,恐怕也曾是個江湖女子。她的故事讓我心生好奇,那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令我迷惑而嚮往。但若沒有後來的變故,我決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那些故事中的一員。」
「在我五歲那年,有一日母親突然離家出走,然後就此莫名其妙地失蹤了。父親不但派出無數手下去尋找,更是四處懸賞重金求她下落,卻一無所獲,父親急火攻心,尚不及四十歲的年紀競生出了一頭白髮。由此刻開始,父親的生意一落千丈,貨物貶值,商船沉海,商隊被劫,倉庫著火,得力的手下或患病身亡,或轉而投靠生意對頭……就像是被魔鬼附了體,天底下各式的災禍都不約而同地找到了父親,家裡的僕人越來越少,產業不斷變賣,值錢的傢俱細軟都拿去典當,即使如此,也無法挽回損失。只短短不到一年的時光,父親那龐大的商業王國就此解體,還背上了沉重的憤務。從此,奢華的酒宴變成了粗茶淡飯,往來的尊貴客人都變成了氣勢洶洶的憤主。對於我來說,最大的變化就是自己身上的裝飾越來越少,心愛的珍寶會突然消失不見,而且再也沒有人叫我一聲『公主』……」
「曾經那麼自信的父親成了一個落泊潦倒的漢子,整日喝酒,然後就紅著臉粗著脾子罵天罵地罵諸位神靈,然後就用那雙冒著火的眼睛呆呆看著我,彷彿我不是他的女兒,而是一個怪物……我開始怕他,甚至不敢再面對他,每天就只能躲在房中,希望一覺醒來後一切都將恢復從前,母親回到我身邊,能夠再度擁有寬廣如宮殿的房子、精緻華美的生活,我依然是一個驕傲漂亮的小公主。漸漸地,我不再奢望生活的改變,腦海裡只留下最後一個念頭:盼望能重新找回過去的父親。樣怕他不再自信,不再擁有財富,不再送我的禮物,我只希望他能再像從前一樣寵愛我,呵護我,我已不在乎生活的貧苦,不在乎是否還可以做公主,不在乎所有的一切從此消失,只要我仍然是他願意守護的珍寶……」
「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老天爺連我這一點小小的要求也不願意滿足。那一天當我醒來時,眼前的一切不再熟悉,我已不在自己的家中,最令我擔心的事情終干變成了現實——父親不要我了……」
葉鶯驀地揚起臉,眼望屋頂,緊緊咬住嘴唇,胸前起伏不休,大口地喘息著。她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壓抑著即將要崩浪的情緒,不讓許驚弦看到她眼角滲出的那一絲淒楚的淚光。
這一剎那,葉鶯的剛強比她的故事更深刻地擊中了許驚弦的內心。他從沒有想到這個「女魔頭」會有如此細膩的感情、如此不堪回首的記憶。他終於明白了她為什麼會所有的金葉子都送給那個為了替女兒治病而攔路搶劫的強盜,因為她不願意自己的悲劇在別人的身上再度發生。即使她殺人如麻,卻也擁有著一份厲於他自己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