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非常之道 文 / 時未寒
風越刮越急,陰暗的天空已有夾雜著冰屑的落雪,寒冷異常。許驚弦專門去照看了蒼猊王一會兒,卻見它仍是緊閉雙目,不飲不食,不由大感焦躁,輕聲道:「我知你本是高原上的百獸之王,如今受傷落難心中自是極不好受。但就算你被族群捨棄,也不必求死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要養好了傷,日後總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他這幾年心中鬱結難解,卻又不願宣之於口,這番話既是相勸蒼猊王,亦是講給自己聽的。
蒼猊王緩緩睜開眼睛,靜靜望著許驚弦,目光中似已少了許多敵意。許驚弦見事有轉機,大覺振奮,試探著拿起一塊鮮肉湊到蒼猊王的唇邊。
蒼猊王努力偏開頭去,奈何身體虛弱,難以避開,血腥的氣味不斷刺激著它的神經……它終於張開大嘴,將鮮肉吞下。
許驚弦大喜,一面不斷地給蒼猊王餵食,一面伸手輕輕撫摸它的頸毛。蒼猊乃是高原之上最為兇猛的獸王,耐力堅韌,生命力頑強,蒼猊王略吃了些食物後精神漸長,只是它受傷太重,失血過多,依舊委頓臥地,難以站立,此刻安然躺於許驚弦的身邊,全無戒備,看來已接受了他的好意。
許驚弦恍惚又想起當年收服扶搖的情形。像這等具有靈性的野獸猛禽,一旦認定主人後皆是忠誠不移。蒼猊王即使斷了一隻前爪,但只要休養數日回復元氣後,依然是自己不可多得的臂助。
可是,儘管蒼猊王已不再一心求死,但它那沉凝的神態,以及目光中流露出濃重的哀涼之色,仍然讓許驚弦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這座土堡雖然不大,但藏物頗豐,三人尋到些凍肉清水,在灶前生起火飽餐了一頓,又再四處察看一番,熟悉了一下土堡的地形,然後各懷心事地調整休息,準備著與非常道殺手之間那場即將到來的惡戰。
僧道四派各有奇功異術,無念宗門下以「須彌芥納」的氣功見長;媚雲教則以用毒、投蠱之術聞名於江湖;而非常道殺手因為一向藏身於暗處擊殺目標,並未洩露武功虛實,只知其詭計多端,令人防不勝防,並且從未失手;至於僧道四派中最為神秘的靜塵齋,雖然號稱地處恆山,卻查不到其具體所在,因門人少現江湖,幾乎無人知曉他們的虛實。據傳聞,靜塵齋擅用一種名喚「天魅凝音」的奇功,能夠千里傳遞信息,而其傳人只替皇室貴族進行某種特殊服務,所以有數股強大的勢力在背後暗中扶植……
鶴發特意單獨叫來許驚弦,聲明非常道殺手向來只取目標的性命,若是他袖手旁觀,便不會被殃及。但許驚弦如何肯讓童顏孤身對敵,執意不肯,鶴發只得一歎作罷。
事實上連鶴發自己亦抱著極為矛盾的心情,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破誓出手,只希望童顏能在強敵的重壓下激發潛力,如果能過了這一劫,武功便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可是倘若童顏當真遇險,自己則勢必不能置身事外。他終身未娶,這十三年來與愛徒朝夕相處,早已視其如子。
童顏原本並未把來犯之敵放在心上,但看著鶴發如臨大敵的神情,亦收起一貫玩世不恭的態度,變得有些心事重重。
到了亥時正,蓄勢許久的風暴終於降臨!狂風肆虐,刮起鵝毛大的雪片撲天蓋地而來,十步之外便難視物,風中的冰屑刺在臉上宛若刀割。這種惡劣的天氣最適合突襲,三人不敢大意,在土堡牆頭懸起數盞風燈,輪流值夜,和衣而睡。
到了三更初,正是輪到許驚弦守夜,月黑風勁,雪舞天穹。忽就聽到數記嘯聲由四面八方傳來,尤以東北方的那聲長嘯最為勁激,猶如鋒利的刀片般穿透風雪,直刺入耳,多半是由香公子發出。
夜空中突然亮起微光,如若鬼火般悠悠飄來,乃是一盞塗有白磷的燈籠,那閃動的磷光在空中隱隱現出童顏的名字,鬼氣森森,令人望之心怯。在無星無月的暗夜裡,除了這盞透著妖異的燈籠外,前方儘是一片濃重的黑暗,根本看不到非常道殺手的影子。
非常道地處東海,行徑詭秘,中原武林對其有許多真假莫辨的傳聞。據說他們信奉生命輪迴,每殺一人都會大做法事,超度亡魂,所以雖然行的是殺手行當,卻並不嗜血濫殺,或許眼前的這盞燈籠就是招魂之用。
不過在如此風狂雪驟的情景下,燈籠能升空已屬不易,竟然還不被狂風撕裂,能自如控制方向——如此推測,那燈籠固然是特製,而放燈籠之人亦必定有非常的能耐。
香公子那夜梟般的怪笑聲遙遙傳來:「冤有頭,債有主。此次只取童顏一命,無關人等盡可迴避。」
許驚弦長身而起,學著香公子的語氣大叫道︰「我們只要香公子一人首級,其餘人等退避三舍,可保無事。」他自知內力不足,難以傳音及遠,是以這句話是放開嗓門拼盡全力喊出的。
在御泠堂學藝三年,許驚弦雖習得不少武功,但始終對自己的能力有所質疑。他內心憋悶日久,這聲大叫彷彿一下子將他所有的怨氣盡皆吼出,真是說不出的快意。一直伏於許驚弦懷中的扶搖亦騰空而起,發生長鳴,為主人助威。
香公子嘖嘖而歎:「小子內力平平,膽氣倒是不弱。一炷香之後本公子便將攻入土煲,此際還可抽身事外,不然管叫你後悔莫及。」
鶴發和童顏此刻已來到許驚弦身邊,三人對視一眼,心中皆有些隱隱的不安。按理說殺手出動本應悄無聲息,但香公子卻連進攻時間都提前告知,對方如此招搖,顯然自以為實力遠勝己方,所以才如此有恃無恐。
而聽香公子的口氣,彷彿並不奇怪許驚弦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想必已知無名老人到訪之事,只不知老人此時是否也在對方的陣中。
許驚弦見敵人氣勢囂張,心頭不忿,有意煞煞敵人的威風,大吼道:「莫說一炷香,就算是一百年後我也絕不會後悔!香公子你既然急於送死,小爺就成全你吧……」他本還想再諷刺香公子幾句,奈何中氣不繼,只得停聲喘息,摸出一枚鷹笛,對扶搖發出號令。
扶搖早被許驚弦訓練得如臂如措,聽到主人的笛聲,立即從高空中疾落而下,利喙如電般啄出,端端釘在一盞燈籠的連線上,失去控制的燈籠轉眼間便被狂風吹得不知去向。
香公子也不動怒,只是陰慘慘地道:「死到臨頭,還冥頑不靈。」說話間,第二面燈籠又悠悠飛起,只是燈籠上那閃動的磷光換成了「吳言」二字。
許驚弦先是一怔,之後才想起「吳言」乃是鶴發對那無名老人介紹自己時所用的化名。這本是鶴發信口胡捏的名字,對方卻煞有介事地寫在燈籠上,大概以此宣告將自己列入了欲殺名單之中。不知寫了一個錯誤的名字,若是自己待會兒戰死當場,非常道的招魂之術是否依然有效?想到這裡,雖值生死關頭,許驚弦卻覺無比滑稽,不由放聲哈哈大笑:「香公子你最好牢牢記住小爺的名號,免得到了閻王面前不知去告誰的狀!」
以往與林青在一起時,縱然遇見任何強敵,他都對林青充滿著絕對的信心,一開始就確信自己將立於不敗之地,從未落人生死懸於一線的境地。如今暗器王已逝去三年,面對著一群冷血殺手,以非常道從未失手的記錄,許驚弦暗想或許今夜就是自己的斃命之時,但此刻他的心中卻充溢著一種快意生死的豪情,口中大聲譏諷著香公子,恨不能立刻就拔劍殺人敵陣。
扶搖雖不懂人言,但善解主人之意,又要對第二面燈籠撲下,許驚弦卻恐激怒非常道施放暗器招呼扶搖,便發出號令讓扶搖飛至高處。
鶴發沉穩的聲音在許驚弦的身後低低響起:「逞血氣之勇,非欲成大事者所為。你以為死在這些殺手的手裡,與死在明將軍的手裡並無區別?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無價值。」
許驚弦聞言一震,自己的內心深處是否就因為報仇無望,所以才這般不顧惜性命呢?
這邊鶴發朗聲長笑:「堡內有酒有肉,卻還要委屈香公子在曠野中餐風飲露,真是失禮。且以一杯水酒聊表敬意。」言罷捏起一個雪團射出。那雪團在空中化為一道水箭,正正射在第二個燈籠上。那燈籠驀然一暗,隨即炸開,燃燒的燈籠碎片在空中隱隱形成一個「香」。
四周此起彼伏的嘯聲盡止,鶴發談笑間的出手已震懾住眾殺手。他高明的眼力與準頭尚在其次,若沒有精湛的內力,斷無可能在剎那間以雪化水,先擊毀燈籠,再以燈籠的碎片組成字跡,武功實已達到收放自如的一流境界。
香公子澀聲道:「原來鶴發先生深藏不露,本公子倒真是失敬了。」
在端木山莊中鶴發並未出手,香公子被山莊的情報誤導,再加上方才見許驚弦內力不足,對鶴髮童顏師徒二人的實力估計有誤。雖然非常道殺手人數眾多,依然佔據上風,但想要如願殺掉童顏,只怕亦非易事。
鶴發笑道:「若是還有第三盞燈籠,不妨也一併升起。」此言一出,他心內一聲暗歎,為了愛徒的安危,十餘年的誓言今晚終於是告破了。
「既然先生不肯置身事外,本公子只好多有得罪。」香公子怪嘯一聲,聲音轉而冷厲,「先殺那多嘴的小子……」
他話音方落,土堡牆頭一聲炸響,爆起一團煙霧,煙幕中彈出幾道人影,皆朝許驚弦撲來。原來那些嘯聲雖是遠遠傳來,卻都只是障眼法,早已有殺手偷偷掩近土堡。
香公子看出許驚弦乃是三人中最弱的一環,此刻發出暗號,命手下先行殺之,以收震敵之效!
三人本聽到香公子聲明一炷香後攻擊,正暗中蓄勢待發。誰知此際才過了半柱香,非常道就偷施辣手。
許驚弦猝不及防之下,挺劍勉強擋住一根鐵棒的重擊,眼見又有一柄短刀直剖心口而來,竟然閃避不開。他急中生智,腳下故意一軟,從牆頭上直墜下去,雖然狼狽,總算免去了開膛破腹之禍。
童顏及時衝上,將幾名殺手擋住,大叫道:「香公子,枉你還是個成名人物,竟然說話不算,真是太不要臉!」
香公子冷笑道:「蠢才,你師父沒有教過你兵不厭詐麼?」
許驚弦一落地便翻身而起,奮力躍上牆頭與童顏並肩拒敵。敵眾我寡,土堡是他們唯一可以利用的屏障,一旦被敵人強行攻入,在混戰中彼此難以照應,便不免被敵所乘。
惡戰驟然爆發,憑借暴風雪的掩護,非常道殺手紛紛由藏匿處現身,皆是以布蒙面:白衣者形跡飄忽,化於風雪,黑衣人形同鬼魅,隱於暗夜,有的殺手甚至是從地底下鑽出……
幸好這土煲地處荒野,周圍並無高大的樹木掩護,殺手一旦靠近便在風燈的照射下無所遁形。
童顏與許驚弦背靠背立於牆頭,拚力抵擋著敵人的襲擊。鶴發卻靜立原地不動,細觀戰局。
擒賊擒王,他在等待最好的時機,以一舉搏殺香公子,但香公子雖然不斷發話,卻語音飄忽,似近似遠,以鶴發之能竟也無法判斷出對方的確切位置。
不過還好,那些非常道殺手似乎也並不急於猛攻,只是進退有序,輪番衝前,消耗著童顏與許驚弦的體力,而對於鶴發則盡量遠離,不知是忌憚他的武功還是得了香公子的號令。
鶴發眼見敵人由四面八方擁來,遠不止十一之數,心頭暗驚。
——按理說,殺手的行動倏忽來去,一擊即退,何須如此大張聲勢?而且非常道遠在東海之濱,僅僅為了一個童顏便興師動眾、精銳盡出,實在是不合情理。鶴發暗忖,莫非香公子此次來錫金還另有要務?
許驚弦體內貯有蒙泊國師七十年的功力,儘管無法為己所用,以致出劍發招時力道不足,卻令他的反應靈敏快捷,加上他由黑二處習得陰陽推骨術對方招數將發未發之際他已能料敵先機,雖然難以給敵人造成威脅,防禦卻是固若金湯。
有幾名殺手欺他內力不濟,手持重型兵器強攻,但與之長劍相交時,許驚弦的體內便自然產生一股力道彈開敵刃,絲毫不懼重擊。
童顏本還暗留著兩分力以助許驚弦,此刻見他守得穩妥,再無腹背受敵之憂,當即全力出手。他身輕劍快,短短幾個照面已令三名殺手各受不同的輕傷,果然是出招必定沾血而還。
許驚弦察覺到黑暗中的敵人越來越多,此時雖還可憑藉著堡牆抵擋一陣,但勢必難以久持,而敵方武功最高的香公子尚未出手……
他明知今夜之局凶多吉少,心情反而陷人平靜,忽而轉頭對童顏道:「你有兄弟麼?」
童顏一怔:「我家世代單傳,並無兄弟。」
許驚弦笑道:「有道是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若是我們今夜一併戰死,九泉之下可別忘了我這個兄弟。」
童顏生於收魂人世家,天性冷漠,對人情世故看得極淡,卻被許驚弦的這句話激得心中一熱,大喝一聲,短劍連閃,迫開幾名殺手,抱劍在懷,伸指將劍鋒上沾染的鮮血彈人空中,鄭重道:「好,我今日便歃血為誓,與你結為兄弟,若是你死了,我決不獨活!」
許驚弦哈哈大笑:「別忘了在我們死之前,定要多拉幾個殺手陪葬!」
兩位少年竟在酣戰之中義結金蘭,非常道殺手被他們的氣勢所懾,攻勢一時不由緩了下來。
兩人熱血上湧,對望一眼,只想衝出,多殺他幾個敵人。
鶴發怕許驚弦與童顏有失,連忙上前一左一右按住兩人的肩頭:「你們胡說什麼?誰說做兄弟就一定要同日而死?你們應該活下去,一起共富貴同創一番大事業……」他雖是一副責怪的口氣,聲音卻已無往日的平靜沉穩,而是隱隱顫抖,目中微蘊淚光,此情此景,似乎也讓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時光。
忽而,就有一股奇異的味道傳來,仿如剛剛剖開野獸的肚腹,新鮮的熱血四濺中混雜著濃重的潮腥氣息。
在沉沉暗夜裡,一道錐形的光亮乍現,恍若明月驀然由天空中墜下,朝著許驚弦直直撞來!
那不是明月,而是一枚斗大的鐵鉈,帶著彷彿來自鬼域的淒鳴追魂之聲。就趁三人心緒浮動的一刻,香公子終於出手了!
鶴發眼明手快,搶先擋在許驚弦面前,聳肩擰腰,那根一直束於他腰間、灰帶狀的兵器已被他持在手中。這兵器來歷不凡——在烏槎國中有一種無名異草,此草的汁液色澤暗灰,濃稠如涎,黏性極大。十三年前鶴發來到烏槎國後,為了隱瞞昔日身份,將以往慣用的兵器棄之不用,他由諸葛孔明收服南疆、火燒籐甲兵的典故中得到啟發,便以千年老籐在這種草的汁液中浸泡數月,方得此物。它外表看似平常,卻是軟如輕索,硬勝堅鋼,可曲可彈,韌性極強,點刺如槍矛,劈砍如刀劍,格掛如鞭銅,十分趁手。雖然鶴發來到烏槎國後極少動武,卻對此兵刃愛不釋手,還特別起個名字,喚做「龍涎鞭」。
不過鶴發雖是見聞廣博,亦是第一次見到飛鉈這等奇門兵刃,看那鐵鉈在空中嗚嗚作響,來勢洶洶,不敢硬擋,便以龍涎鞭往繫著飛鉈的銀鏈上搭去,料想鉈重鏈輕,這一搭定會令飛鉈更改方向。他還在暗中備下後招,意欲一舉奪下飛鉈,煞煞香公子的銳氣。
哪知那龍涎鞭與銀鏈碰觸的一剎,銀鏈竟似渾不著力,反而藉著龍涎鞭的彈力……就見那飛於空中的鐵鉈驀然一滯,忽換方向,畫出一道詭異的弧線,朝著童顏當頭砸下。
這飛鉈的應用之法果然與尋常兵器迥然不同,原先襲向許驚弦只是虛晃一招,童顏才是香公子首要擊殺的目標。
那飛鉈本身重達數十斤,再加上七八尺長銀鏈的揮掃,力道只怕不下千斤,勢不可當。按常理只能選擇退讓或閃避,但童顏此刻身處牆頭,心知無論退讓或是閃避,都將落在牆下,若是那群殺手趁機殺來,鶴發與許驚弦不免一同落人包圍。
童顏本就對香公子眼高於頂的傲態尤為不忿,有心硬抗一擊,當即吐氣開聲大喝道:「來得好!」竟是不避不讓,他窺得真切,短劍急速連閃,蕩起數圈青光,將那飛鉈裹於其中。
只見數道青光與一道黑光在空中相觸糾結,那黑光如同在青光的引導下再度變了方向,從童顏的額邊掠過,再重重擊上牆頭。處於牆頭的三人齊齊一震,土堡已被震開一個大洞,數名殺手欲趁勢殺人堡中。鶴發急忙跳下牆頭,封住洞口。
他雖破戒出手,卻仍不下殺招,只是借力打力,迫開幾名敵人,又揚起龍涎鞭,將一名殺手遠遠挑飛。
童顏則心頭微沉。香公子的武功之強實是出乎他的意料。他這一招劍法名叫「苦海無邊」,乃是鶴發傳他的六招劍法之一,著重以綿柔之勁克阻堅剛,看似普通的一式防禦,卻包含了屈人劍法中不戰屈人的精華。他本打算以綿力套住飛鉈,趁機削斷銀鏈,但那香公子雖是身材瘦弱,內力卻強悍無比,又是尋得最佳時機出手,童顏拼盡全力,也只能令飛鉈改變軌跡。
飛鉈一擊不中,繞個圈子收回,香公子在黑暗中冷笑:「好小子,竟能硬接我這一鉈!待我生擒你之後綁於樹上,倒要看看你的血肉之軀能否抗得住飛鉈……」
他的話音未落,童顏已飛身而起,猶如掛在迴盪的飛鉈上一般,直直殺人敵陣之中。
童顏個性堅韌,越挫越強。正如鶴發慧眼所識,他就是一個天生殺手,不但具有殺手必備的冷靜與克制,亦有為達目的不惜以身犯險的特質。於此敵眾我寡、實力懸殊之時,他卻偏偏棄堡而出,反攻對方!
許驚弦見童顏冒險出擊,唯恐他陷人敵群,正要一併殺出,卻被鶴發一把拉住。
只聽到黑暗中兵器相交之聲錯落響起,白影一閃,童顏重又躍回牆頭,左袖破裂,腰側亦掛了彩,似乎是被利刃割開了一道血口。但他的短劍上鮮血不斷滴落,顯然亦重創了敵人。
雖是惡戰之中,童顏孩子氣的臉上亦現出一絲愜意,他學著香公子的口氣道:「好小子,這幾劍的滋味如何?」
香公子獰笑道:「本公子最欣賞困獸猶鬥,越掙扎越有趣。」但他的聲音略顯悶啞,看來亦受了些傷。
原來方才香公子一擊奏效,志得意滿之際,卻也暴露了身形方位。童顏驟然殺到時,香公子身邊的幾名殺手蜂擁而至,童顏左手劈打戳拿,將諸殺手的兵器擋住,右手短劍卻連刺香公子的胸腹要害。
香公子的飛鉈適合遠攻,此刻近身搏擊全然無用,但他排名非常道第三號殺手,果有非常之能,剎那間雙手已持銀鏈護住胸腹。他明知只要纏住童顏片刻,在眾殺手的合圍之下童顏絕無生機,無奈童顏的短劍出招太快,終覓得一絲破綻,在香公子的右胸刺了一劍。
一招得手後,童顏不敢久戰,飛速退回,混戰中亦負了輕傷。雙方各佔一次先機,可謂平手,但香公子在眾多手下面前被童顏刺中,雖入刃不深,武功卻顯然要略遜一籌。眾殺手雖憑藉著人數優勢依然佔據上風,氣勢卻弱了幾分。
鶴發垂首望著掌中的龍涎鞭,沉沉歎了口氣。他數年不動武,略有生疏,所以方才對香公子的飛鉈判斷失誤,看著愛徒在群敵環伺中大發神威,既覺慚愧又覺欣慰。
他將龍涎鞭一擺,凌空發力把堡頭上的幾盞風燈射滅。憑藉著豐富的江湖經驗,他知道此刻堡牆已裂,無法阻止殺手潛人,混戰在即,黑暗反而對己方更有利一些。
燈光乍滅,天色更暗,一陣狂風刮來,捲起大堆積雪,霎時幾步之外皆難視物,縱然身有武功,但在這天地之威下,任何人都感到無力……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瞬間,非常道殺手暫時停止攻擊,醞釀著下一輪的衝擊。鶴發三人互握著手,心意相通,料知下一輪進攻必是更加慘烈,只盼能多殺幾個敵人。
隨著那濃墨般的黑暗降臨,忽有一聲長嘯從堡中傳出。彷彿與之應和,四周的嘯聲連綿不斷地傳來,嘯聲淒厲,又隱含沉鬱的悲哀之意。無數的嘯聲匯合在一起,彷彿是對這暗夜風雪發出的詛咒,聞之心中惶然,恨不能摀住雙耳。
飛翔於天空中的扶搖連聲長唳,似乎亦發現了極大的危機。
然後,就有無數暗紅色的光點由四面八方閃現出來。那是野獸嗜血的眼芒,在這暴雪狂風中緩緩逼近,觸目驚心。
三人一時大驚!
瞧此情形,恐怕是蒼猊群前來復仇,大致估計一下那些閃動的眼芒,蒼猊數量只怕成百上千,若是被其合圍,在場諸人只怕無人能逃出生天。香公子的語氣中亦有一絲驚惶:「這是什麼?」
許驚弦腦中轉念,放聲大笑:「是我召來的神獸,大概是聞到香公子的味道,迫不及待想要飽餐一頓。」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蒼猊群雖然可怕,但相比之下,他寧可被野獸果腹,也不願死在香公子手裡。
香公子也不知許驚弦信口胡說的召獸之術是真是假,他自然明白再不及時撤走只怕會全軍覆沒,當即高喝一聲:「退!」
諸殺手訓練有素,收到香公子號令後藉著風雪掩護繞開猊群,剎那間盡皆退走。
只聽到香公子壓抑不住憤怒的聲音遙遙傳來:「本公子可沒心情陪這些畜生玩耍。若是今晚你們僥倖不死,本公子遲早還會找來……」
童顏與許驚弦曾與猊群交過手,曉得它們的厲害。蒼猊雖不通武功,但力大無窮,身手敏捷,利齒鐵爪,十分難纏。那時兩人與數十頭蒼猊交手已是大費周折,此際這許多蒼猊同時來襲,思之令人不寒而慄。
童顏縱是膽大包天,亦覺心頭發楚:「師父,我們還不跑嗎?」
鶴發尚未答話,許愛驚弦卻道:「如果這些蒼猊一意找我們復仇,如何跑得掉?這麼大的風雪,我們行路艱難,它們卻不受太大影響,倒還不如堅守土堡,憑著房屋的掩護或有一線生機。」
鶴發點頭贊同:「此言有理。而且我在錫金生活多年,只知蒼猊喜群居,卻還從未聽說有如此大的規模,其中必有蹊蹺。我們先靜觀其變。」
他聽了許驚弦的一番話後心中暗暗稱奇,此子年齡尚不及十六,普通的同齡孩子見到這陣仗早已驚得魂不附體,而他在這生死關頭卻不見慌亂,還能冷靜地分析形勢,確是與眾不同。
只見荒野中閃動的眼芒從四而八方擁來,越集越多,風雪之中瞧不見蒼猊的身影,只看得到那暗紅色的眸子,反而更增恐怖。但那些蒼猊均停在土堡三十步外便不再移動,似乎在等待著號令。
風雪雖然仍未停息,但黎明終至,東方露出一線曙光。三人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土煲周圍密密麻麻地聚滿了近千隻蒼猊,皆是雙足伏前半臥於地,如排兵佈陣般整整齊齊地列成一個園陣。
而園陣最前面赫然立著那只雪白的蒼猊,半垂著頭,神情沮喪,宛若敗軍之將。其餘蒼猊全都靜靜臥在它身後,近千隻巨獸集在一起,卻絕無任何喧嘩與躁動,不但沒有捕獵的威武姿態,反而沉凝肅穆,帶著說不出的悲涼。這天地間難得一見的景觀,令三人目瞪口呆!
突然,三人身後傳來輕微的響動,卻是那蒼猊王緩緩走了過來。
三人心中恍有所悟,如果蒼猊群僅是為了報復許驚弦與童顏,何須如此聲勢?想來它們必是為了蒼猊王而來,在誤打誤撞之下驚走香公子,說起來反而倒算是救了他們。
方才與非常道殺手對戰時,正是蒼貌王在土堡中發出嘯聲,才引發群猊的回應。不過看猊群的規模,只怕附近百里方圓的蒼猊都集中於此,絕非一個族群,應該並非是蒼猊王召喚而來的,而是早有預謀。
那蒼猊王越過三人,往猊陣中行去,群猊仍是靜臥在原處,並無反應,倒是那只雪白的蒼猊略顯不安。
蒼猊王重傷後失血過多,走得搖搖晃晃,但頭顱高昂,步態堅決,王者之氣躍然而出。
許驚弦小聲發問:「它們要做什麼?」
童顏奇道:「莫非還要與那只雪白蒼猊再戰一場,最終決定王位?」
或是因為親手救下了蒼猊王,許驚弦對它有種莫名的關切,不由道:「它重傷未癒,如何是那只雪白蒼猊的對手,我……」他本想說自己一定要阻止這種不公平的決鬥,但事到如今,他個人之力又有何用?
鶴發歎道:「蒼猊性格高傲,既然勝負已決,應該不會再糾纏下去。」他縱然見多識廣,卻也想不出這些蒼貌會做什麼。
誰也沒有想到,那蒼猊王來到雪白蒼猊的身邊,低低咆哮一聲,前足一軟,仰臥於地,竟將喉頭要害置於對方的利齒之下。
許驚弦驚跳而起,大叫一聲:「不要!」
若不是鶴發與童顏強行拉住,怕是他立刻便要衝出去了。
鶴發沉聲道:「這大概是蒼猊群千百年形成的規則,新王即位,舊王必死。」
許驚弦痛聲狂呼:「我不管!哪怕被蒼猊撕成碎片,我也一定要救它!」這一刻,他渾如失去理摺,拚命想要從鶴髮童顏的手中掙扎出來。
鶴發在許驚弦耳邊大喝一聲:「就算你救了蒼猊王,你以為它就會感激你麼?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蒼猊千百年來遵從的規則豈會因你而廢?如果蒼猊王不死,或許它的整個族群都會不容於猊群,遭至滅族之禍。蒼猊王從容赴死是為了救它的子女臣民,你又何必橫加插手?」
許驚弦一怔,儘管直覺鶴發言之有理,可是他的心裡仍是無法釋懷。
蒼猊王似乎是聽懂了他們的爭辯,緩緩回過頭來,望定了許驚弦,目光閃爍不定。
對於獸類來說,敵友的界限從來都是涇渭分明,但此刻的它或許是想起了因許驚弦而承受的斷足之痛,又或許是想起了許驚弦從冰河中把自己救了出來,之後細心照看,免它凍死於荒野之中……
蒼猊王盯了許驚弦良久,終於微微頷首。雖然它永遠無法像人類一樣理解恩怨之間的複雜意義,但作為高原之王,它有著屬於自己的尊嚴與寬容。蒼猊王望著許驚弦的暗紅眸子裡,除了一絲面臨死亡的決絕外,似乎還流露出些許的感激。
那頭雪白的蒼猊抬首望天,發出一聲如若哽咽的嘶吼,猊群中數十隻蒼猊同聲應和。它們都是蒼猊王曾經的臣民,正用它們特別的方式為昔日的王者送別。
雪白蒼猊猛然發聲狂嘯,隨即毫不猶豫地垂首、閉口、合齒,鋒銳如刀的利齒一下子便切斷了蒼猊王的咽喉……
隨著鮮血飛濺而出,慨然赴死的蒼猊王長長吐出生命中的最後一口氣息,神態平靜,無喜無憂。
直到這一刻,許驚弦才真正瞭解了蒼猊王的心態。
它就像是一個驕傲的武者、一個偏執的鬥士,當失敗無可避免地到來時,他寧可尋求一種有尊嚴的死亡方式,也絕不會接受卑微的苟且偷生。作為縱橫高原的百獸之王,它根本不可能認自己為主人,之所以勉強吃下食物留得性命,也只是為了保存最後的一絲體力,然後從容地迎接死亡。它的死亡不是對命運的俯首稱臣,而是為了整個群族的生存,為了維護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
離開御冷堂,許驚弦沒有哭,與宮滌塵決裂,他也沒有掉淚……
但此刻,淚水卻不知不覺沾染了他的面龐。他曾發誓手刃仇敵前不再哭泣,但也曾發誓不再讓任何人傷害自己的親朋好友。雖然與這只蒼猊相處不過半日,以往甚至因為扶搖的緣故視之為敵,但對於落難的蒼猊王,他卻已把它當成了朋友,是自己應該、也有責任保護的對象。
或許,他的淚並不僅僅是為蒼猊王的死亡而流,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身不由己。縱然他此際身懷絕世武功,可以漠視近千頭蒼猊的威脅,卻也對蒼猊王的自殺行徑無能為力。那是規則與習俗的力量,不會因個人而更改。
獸類如此,人類又何嘗不是呢?
除非,有朝一日我能夠擁有足可更改一切的巨大權勢,做這蒼莽濁世、混沌天地間的真正王者!
那雪白的蒼猊咬死蒼猊王后,數十頭蒼猊從陣中奔出,圍著死去的蒼猊王轉了幾圈,又分別舔舔雪白蒼猊的鼻子,似乎是完成了新一任猊王即位的儀式。然後,數只蒼猊合力拖著蒼貌王的屍體回到猊群中。整個過程沉靜而肅穆,荒野裡充滿著一份悲壯之情。
或許猊群感應到蒼猊王臨死前對許驚弦的善意注視,近千隻蒼猊漸漸散去,並沒有對三人發起攻擊。
等蒼猊群盡數離開後,許驚弦忽覺全身乏力,雙腳一軟坐倒在地。
與非常道殺手的激戰沒有耗盡他的體力,但蒼猊王之死卻令他心力交瘁。他自幼受《天命寶典》的影響,心思遠較常人敏感,既恨自己的無能,又惋惜蒼猊王捨身之舉,更生出一份悲天憫人的感慨……
鶴發搖首輕歎,縱然他飽經世事,親眼目睹過這一幕亦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反倒是童顏呆立原地,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麼。
良久後,童顏方才開口道:「師父與驚弦先休息吧,我去附近探查一下香公子等人的下落,養好精神好一早趕路。」
鶴發欲言又止。
按理說香公子與非常道殺手離開不遠,他們本應及早棄堡而行,但此際縱然體力充沛,心理上卻是疲累至極。他歎了口氣,朝童顏揮手示意,若是探到敵情不要輕舉妄動。
童顏走後,鶴發扶著許驚弦找了間臥房休息。
許驚弦躺在床上思潮起伏,如何睡得著?
雖然大敵已退,他卻全無險死還生的驚喜。蒼猊王死去的一幕不斷在他眼前閃過,令他感同身受,但覺生命如弱柳飄絮,脆弱不堪。
他從小受義父許漠洋教誨,又經暗器王林青的言傳身教,深明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比生命更寶貴,在他的心目中,為了匡扶正義、維護親友、保家衛國而做出的犧牲並不足惜。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除此之外,人生中還有更多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卻值得付出生命的代價!
許驚弦輾轉反側,難以人眠,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鶴發柔聲道:「你可知道我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是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
「那是在丹宗寺外,我無意中看到了你堆的雪人。那時我雖不識你,但瞧那雪球外松內實,滿腹怨念漸漸消散,便猜知你是天性質樸、渾然忘憂之人,雖隨遇而安,行事卻務求圓滿無缺,既懷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態,所以才特意打聽了你的名字……」
許驚弦赧然一笑:「不過是一個雪人,何須先生如此誇獎?」
鶴發肅聲道:「由小事可見性情。你的人生還有很長,今日之事雖對你有所觸動,卻不會影響到你心中最根本的觀念。所以你現在無須煩惱,保持屬於你自己的一份本真即可。」
許驚弦這才知鶴發為何提及往事,聽了這番話後不覺心魔漸消:「先生還沒有睡,難道也有什麼心事?」
鶴發歎道:「我數年不動武,今日出手,才知道自己真的不中用了。」
許驚弦誠心道:「武功並非解決事情的唯一途經,以先生的智慧,縱然手無縛雞之力,又有誰敢輕視?」
鶴發又是一聲歎息:「話雖如此,但曾經擁有的能力一旦失去,那份沮喪之情又豈是局外人可以瞭解?」
許驚弦淡淡道:「先生不是說過,擊敗對手只需要『足夠』的而非『強大』的力量。何況就算如明將軍一般做了天下第一,有些事情也絕非他可以控制的。」
鶴發哈哈一笑:「想不到你會用我說的話來勸誡我……」
他靜默片刻,聲音恢復昔日的冷靜:「我還是第一次聽你毫無顧忌地提到明將軍的名字,看來經此一事,你又成熟了幾分。」
許驚弦被鶴發一語點破,渾身一顫。他確是由那只蒼猊王想到了明將軍,試想他身處高位,也必須照應各方面的權益,有許多事情恐怕真的身不由己。儘管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林青死在明將軍手裡的事實,卻彷彿可以理解明將軍的某些做法。
許驚弦不願與鶴發多談明將軍,轉換話題道:「童顏去了有半個時辰了吧,為何還不回來,會不會又撞見了香公子?」
鶴發驀然坐起:「糟糕!我一時情緒不穩,竟忽略了這孩子。」
許驚弦不解道:「先生何必著急?童顏的武功那麼高,縱然遇見了香公子等人,也必有方法脫險。」
鶴發長歎道:「我與童顏相處十多年,太瞭解他的脾氣。若所料不差,他定是見到蒼猊王自盡心有所感,怕連累我們,就此獨自離開了。」
兩人立即匆匆起身,來到土堡之外。此際天色已明,風雪漸止,但卻再也尋不到童顏的蹤跡。
鶴發回首望向土堡,跌足而歎:「這孩子,真是任性啊!」
只見土堡殘破的外牆上用劍刻下了幾行大字:
東海狂徒
自命生香
無恥鼠輩
臭名遠揚
遇見小爺
奔走倉皇
非常之道
魂斷他鄉
下面的落款正是童顏的名字。
儘管童顏的離去令許驚弦心生傷感,但看到這幾句似詩非詩的句子他卻還是忍不住啼笑皆非。這些句子雖不甚工整,卻足以氣歪香公子的鼻子。
其實,童顏原本並未將非常道殺手放在眼裡,但經昨晚一戰,深知對方實力強大,他本就性格偏激,心高氣傲,再加上看到那蒼猊王寧可坦然受死也不願禍及族群,更心生異念。料想以非常道從不傷及局外人的作風,只要自己獨自離開便不會再連累到鶴發與許驚弦,故而才假借探查之名悄然遠走,而鶴發恍惚之下,竟未及時察覺愛徒的心思。
童顏的輕功極好,縱然雪地上留下淺淡的足印,此刻也已被新雪掩蓋。
許驚弦急道:「不知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鶴發沉聲道:「我雖看不出來,卻可以猜到他的去向。童顏知道我們將往東行回烏槎國,他定是反其道向西行,引開非常道的殺手。更何況在丹宗寺外,他一意求見蒙泊國師以證武學,甚至不惜違背師命大開殺戒。蒙泊國師拒見之舉令他耿耿於懷,他此去必是往大光明寺……」
許驚弦催促道:「那我們快去追他吧。」
鶴發卻搖搖頭:「我深知童顏孤傲的性格,既然他決意離開我們,縱然找到了,他也會避而不見。」
「難道我們就任他一個面對香公子與非常道的殺手?」
鶴發面呈猶豫:「就算我們找到了他,又有何用處?他的武功已遠在我之上,獨自應戰沒有後顧之憂,反倒更可與香公子等人周旋一番。」
「香公子詭計多端,由昨夜假定攻擊時間便可見一斑。而童顏的江湖經驗太少,先生就一點也不擔心麼?」
鶴發思索良久,猛一揮手:「他正需要這樣的一份歷練!既然我執意把他培養成一個超級殺手,若還應付不了非常道,一切又從何談起?」
許驚弦卻聽出鶴發語氣中頗有些言不由衷的意味,試探發問道:「先生是不放心我麼?」
「你我雖是萍水相逢,但作為長者,我自有關心你的義務。」
許驚弦咬咬牙:「請先生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鶴發微微一怔,他是何等精明,已從許驚弦的神態中瞧出蹊蹺,故作輕鬆地一笑:「你可以問,但,我可以選擇不答。」
許驚弦依然一字一句道:「你與御泠堂到底是什麼關係?」
鶴發面容一整:「我曾說過,我與老堂主南宮睿言是好友,除此之外,現在與御泠堂絕無半分關係。」
鶴發雖回答得斬釘截鐵,但許驚弦卻注意到他語中強調「現在」與御泠堂並無糾葛。
「那麼以前呢?或是說十幾年前呢?」
鶴發與南宮靜扉在土堡小木屋中的對話再度掠過許驚弦的腦海,一個猜想正在逐漸得到證實。
鶴發似乎被許驚弦的話語擊中要害,一愣之下默而不答。
許驚弦長吸一口氣:「那麼,是否你此次受了宮……堂主所托才要帶我去烏槎國?正因你一諾千金,所以你現在才寧可任由童顏獨自面對強敵,也不願帶我一起涉險?」
他的內心深處始終還是相信宮滌塵不會輕易放棄自己,正如他初至御泠堂時宮滌塵給他設下的種種「考驗」。是否因為料定他必會與鶴髮童顏師徒同行,所以官滌塵才會絲毫不念舊情地逼他離開御泠堂?
鶴發盯了許驚弦良久,終於長歎一聲:「好一個許驚弦,好一個瓊保次捷!我自詡認人精準,卻還是低估了你的智慧。既然瞞不過你,我也只好將實情告之,只盼你能明白滌塵的良苦用心。」
鶴發抬起右手,緩緩挪開手腕上的那一隻翡翠玉鐲,露出一塊既像胎記又像刺青的肌膚。就見那細潤白哲的手腕上,一道碧色的皮膚尤其醒目,形狀如同一片葉子。
鶴發傲然道:「十六年前,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碧葉!」
「什麼?」縱然許驚弦心中早有預感,此刻仍是禁不住大吃一驚,「你是碧葉使?那麼此刻御泠堂中的碧葉使又是誰?」
「青霜紫陌、碧葉紅塵。御泠四使不過是一個名目。十六年前,我因故離開御泠堂,自然有人接替我的職位。」
許驚弦回想南宮靜扉對鶴發無意中流露的稱呼,頓時恍然大悟。
御泠堂中有炎日、火雲、焱雷三旗,分設紅塵、紫陌、碧葉三使,再加上專職掌管青霜令的青霜令使,合稱為御泠四使。當時他錯以為南宮靜扉說出的是「騎士」二字,其實應該是「旗使」方對。
御泠堂四使各司其職。顧名思義,青霜令使掌管堂中聖物青霜令,所以權力最大,亦兼副堂主之職,其職能是懲誡堂中犯錯的弟子;紫陌如田間阡陌,四通八達,所以負責各地的通信聯絡;御泠堂的宗旨是枕戈乾坤,動亂天下,驚擾塵世的謀策與行動便由紅塵使負責;而碧葉則如那一片襯托紅花的綠葉,專職對二代弟子的教誨之責。
但隨著御泠堂內部的權利爭奪,青霜、紅塵、紫陌三使已離開,所以現在的碧葉使呂昊誠才將各種職責集於一身。而對於二代弟子來說,昔日「旗使」的稱呼也早被「堂使」所取代,因此當時許驚弦乍聽南宮靜扉之言,才沒能立刻聯想到鶴發的真實身份。
許驚弦驚訝半晌,繼續問道:「十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導致先生與御泠堂反目?」
鶴發從頭至尾對他並無惡意,也沒有用任何的陰謀詭計,他反而從鶴發的言行中頗多受益,所以許驚弦雖有一種受騙上當的感覺,但對鶴發的稱呼並沒有更改,態度一如往時的尊敬。
鶴發面上閃過一絲茫然:「這是我個人的私事,你沒必要知道吧?」
許驚弦侃侃有詞:「同為叛堂之人,我當然有理由知道為何先生不但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反而在重回御泠堂時依然被奉為上賓。」
聽到許驚弦的強詞奪理,鶴發饒是心事重重,臉上也不由露出笑容:「好吧,告訴你也無妨。這些陳年往事在我的心中存了十餘年,從未訴之於口,偶爾對人傾訴,也可稍解煩憂。」
鶴發仰望青空,面色陰晴不定,似在整理思緒,又彷彿仍未從糾結的往事中掙脫。許驚弦並不打擾他,靜靜等待著。
良久後,鶴發方才清清喉嚨,打破沉默:「我本是關中人氏,家道殷實,父親經營有術,自己卻不屑於做一個商人,只盼著我能光宗耀祖,於是便請來附近有名的學究教我四書五經。
「我自幼聰明伶俐,又有好學上進之心,頗得先生的歡心,大家皆說我日後必能金榜題名,一展抱負。記得那一年,我才七八歲的年紀,有幾日在私塾中聽講時,都會發現門外立著一個年輕人。他並不打擾先生授課,只是默默靜聽,先生教完功課後他便消失不見。
「那年輕人看起來尚不到二十歲,生得劍眉虎目、英氣滿面、俊朗挺拔,我一見之下頓生好感。我乃是家中獨子,只有一個同胞妹妹,不知為何見到那年輕人後,儘管素不相識,卻是極為盼望自己能有一個像他這樣的大哥……」
許驚弦連連點頭,不由想到自己在京師外初見宮滌塵時的情形,心中大生同感。
人與人之間的感覺極其微妙,有些人天生就是對頭,也有些人就會不問緣由地一見如故。
鶴發繼續道:「我實在按捺不住對這年輕人的好奇心,就給先生胡亂編個理由跑出私塾找他。問他是否囊中羞澀請不起先生,只好在堂外偷聽,若是如此,我倒可稟告父母,請他一併聽講……
「那年輕人聽了我一番自以為是的話,不由哈哈大笑道:『我來此地辦事,無意中聽到你的先生提到一些有趣的事情,便來聽聽而已,明日便會離開,倒叫小兄弟誤會,好意心領。』
「那幾日先生正講到武則天篡位李唐,建立大周之事。我奇道:『這段歷史人人盡知,如何有趣?』年輕人搖頭道:『先祖告訴我的事實卻與之大不相同。』
「我看他氣宇不凡,便猜想他莫非是皇室遺胄,姓李或是姓武?他卻一概否認。我心中不服,便道:『既然你也只是道聽途說,如何那麼肯定先生講錯了?』他微微一笑:『所謂歷史,不過是史書的撰寫者為了迎合帝王將相的利益而寫成的,根本不足為憑。』這一句話頗有大逆不道的意味,卻深深打動了我。」
許驚弦忍不住撫掌而贊,面現神往之色:「此言極是,如此人物,如此見地,實是令人心折,不愧是南宮老堂主。」
鶴發點點頭:「你果然猜出來了。那個年輕人正是御泠堂的前一任堂主南言宮睿言。南宮世家的祖上南宮敬楚是武則天手下大將,對於那段歷史的瞭解自然與史書上的大不相同。
「我聽他如此說,就纏著他將那段歷史講給我聽。他也沒有絲毫不耐煩,只是笑道:『先生還在私塾中等你,若真的想知道,今晚來此見我吧。』言罷一個縱身飛上牆頭,就此消失不見。
「那時的南宮睿言尚未做堂主,年齡雖不大,卻已見識不凡,胸懷抱負。我當晚與他會面,他就當我是一個小兄弟般盡訴心中雄志,在我眼前展現了一個新奇而廣闊的天地。之後他遠赴他方,直到數年後我們再度見面。但就是這次與他的偶然相遇卻改變了我的一生。我先是被他的一句話打動,後又被他的雄心壯志所吸引,不顧家中反對,從此棄文習武,藝成後又雲遊四海去尋找他……
「那真是一段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涯啊。我喝了平生的第一碗烈酒、殺了第一個惡人、做了第一件俠義之事、受了第一次傷、有了第一個戀人……後來終於再遇到了南宮睿言,也就有了平生的第一個大哥!
「我與南宮大哥義結金蘭,追隨他加人了御泠堂,直至當上了碧葉使……儘管我現在已立誓離開御泠堂,但依然慶幸能夠與南宮大哥結識一場,相交莫逆,為了我們心中的理想奮鬥拼博,至今也無怨無悔。」
隨著鶴發的緩緩敘說,嚮往、快樂、幸福、迷茫、痛苦……種種複雜的表情在他面龐上逐一閃過。
許驚弦聽得熱血沸騰,雖已是數十年前的往事,卻依然可以感應到那份男子漢之間慷慨激昂的萬丈豪情。儘管他未必贊同御泠堂的處事宗旨,但也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南宮睿言、南宮滌塵父女,還是碧葉使鶴發,甚至包括視為仇敵的紅塵使寧徊風與青霜令使簡歌,皆可算是不世出的人傑。他不由又想起自己初涉江湖時的苦辣酸甜,自己也遇見了心目中勝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從此人生翻開了全新的一頁,他對鶴發內心裡的體驗實是感同身受。
一時兩人都沉浸在那種江湖人所特有的情緒之中,竟似癡了。
良久,許驚弦又問道:「但先生為何又離開了御伶堂?」
「我當上碧葉使後,過了幾年父母因病先後亡故,我便散盡家財,將小妹接入堂中。她自小便是個美人坯子,嬌生慣養,又極為任性,但在我這個哥哥面前卻乖巧伶俐、十分懂事。我雖僅大她三四歲,但有道是長兄如父,雙親俱亡後她就是我唯一的親人,於是對她言聽計從,疼愛猶勝過父母之於子女。若說這世上有人能讓我捨命相護,除了南宮大哥,便只有她了……」說到這裡,鶴發發了一會怔,眼中隱有盈盈的淚光。
許驚弦本還想調侃說童顏亦算是一個能夠令鶴發捨命相護的人,但一看鶴發的神情,便猜想他的小妹恐怕已不在人世,便將這一句玩笑話嚥入肚中。
鶴發輕歎了口氣,繼續道:「那年,小妹年方二九,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清妍可人。錫金原本就生活艱苦、寡淡無味,她初來乍到甚覺無聊,便不時闖些禍事出來,著實費了我不少心力。我那時就生出給她訂下一門親事的心思,也算替逝去的父母了結一樁心事。
「身為御泠堂中的碧葉使,我的武功雖然不算高,但識人精準,縱觀御泠堂上下,能配得上我妹妹的也就寥寥幾人。紅塵使英俊瀟灑,與小妹年齡亦合適,但他心計深沉,莫測高深,恐非良配;南宮睿言的長子南宮逸痕雖是雍容大度,處事從容,頗有乃父之風,但年齡卻又比小妹略小幾歲;紫陌使倒是對小妹一見鍾情,我亦頗為看好他,可小妹卻偏偏對他不感興趣,反而常常故意調侃他。唉,小女孩的心思真是令人猜測不透啊……」
許驚弦驚歎一聲,失聲而笑:「紫陌使白石對你的妹妹一見鍾情?哈哈,我可真是想像不出來……」
鶴發瞪一眼許驚弦:「上一任紫陌使名叫晁雨,乃是一個性情耿直的血性漢子,你可不要張冠李戴!」
許驚弦吐吐舌頭,赧然道:「對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白石還沒有加人御泠堂吧……」
他的心中忽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道:「難道你把小妹許給了青霜令使簡歌?」想到簡歌那張集陽剛與陰柔於一體的面容,他心中憤恨交加,卻又不得不承認,他確有令世間任何女子動心的條件。
鶴發訝然道:「想不到機關王白石與京師三大公子之一的簡歌竟都加人了御泠堂,並擔任要職?這可是堂中的大秘密,滌塵對我亦沒有說起,卻都告訴了你,對你真可謂是極其信任了。」
或許是出於保密的習慣,鶴發剛才的敘述中有意未提御泠堂幾位堂使的姓名,所以許驚弦不免有所誤會。
許驚弦本想分辯白石與簡歌的身份乃是由林青揭破的,而宮滌塵恐怕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獲悉了這個秘密,但念及林青之死,他心中一酸,便沒有說下去。
鶴發澀然一笑:「那時青霜令尚未找回,青霜令使之位有名無實,虛席以待,又如何談及與小妹的姻緣?」他有意無意地望一眼許驚弦,「唉,昔日的御泠四使,如今只有紅塵使寧徊風尚在其位,卻也不知所蹤,以後的御泠堂就全靠你們這些年輕人了。」
許驚弦冷然道:「我已離開了御泠堂,請先生不要把我算在其中。」
鶴發聽許驚弦口氣堅決,知他心意已決,難以更改,只得一聲暗歎。繼續道:「恰好那時我有事要外出數月之久,也就暫時放下小妹之事,只是拜託晁雨暗中照看她。何曾想,等我外出歸來時,小妹卻已不在御泠堂中。我便去找晁雨詢問,起初他支支吾吾不肯實言,被我逼緊了,終於道出了真相。
「原來我走後,小妹百無聊賴,便纏著晁雨說是也想要替御泠堂做些事情。晁雨雖然對小妹心生愛慕,卻是個穩重之人,自然不會由得她胡鬧,只是推托不肯。但小妹任性慣了,既然心裡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都要做到。她見硬求不成,便改為軟磨,先譏諷晁雨雖做了紫陌使,卻無實權,什麼事皆作不得主;又說待得悶了,非要離開錫金不可……
「晃雨被她弄得心煩意亂,加上確實很想替心上人分憂,便在暗中徵得南宮大哥的同意後,交給她一項任務。
「——原來恰好那時御泠堂的某位對頭到關中,南宮大哥正打算派人去暗中監視他。這個任務並無危險,只須將對方近期的行動如實觀察記錄即可,晁雨料想小妹身無武功,人又機靈,加上本就是關中人氏,應該不會引起對方的懷疑……
「可誰知,小妹這一去起初還傳回來一些零星的消息,之後就再無回音。晁雨放心不下,接連派出幾名弟子前去打探,得到的都是同樣的情報:那個對頭早已離開關中,不知去向,而在他離開的前數日,確有一位妙齡女子與之過從甚密。通過對那女子外貌特徵的描述來看,應該就是小妹無疑。
「晃雨還道小妹是不肯放棄任務,執意跟蹤那人,無可奈何之下,也只好盼她早些回來。又過了幾日,南宮大哥卻意外地收到了小妹的來信……」
鶴發聳聳肩膀,面色古怪:「你道如何?原來小妹竟說她已不由自主地愛上了那個人,寧願跟他一起遠走高飛,海角天涯亦不離不棄……等我回來時,這事已過了近兩個月,而且根本不知他們去了何處,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我細看小妹的來信,字裡行間裡倒是滿溢著快樂與幸福,而且她說知我必會對此事大發雷霆,所以要過段時間再回來,屆時還將請我與南宮大哥同去主持她的婚禮……
「我瞭解小妹的性格,既然她一意孤行,恐怕包括我這個大哥在內,誰也無法輕易改變。我只好苦笑著自我安慰一番,好歹她已尋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我亦不必再為她的親事而頭疼。
「小妹向來眼高於頂,心高氣傲,卻能對那人意亂情迷至此,連我這個大哥也棄之不顧,亦算是前世的孽緣。而那人雖是御泠堂的對頭,但我卻信任他是個用情專一的人,會好好對待小妹。何況他雖曾有妻室,但愛妻早亡,一直未再另娶,他既然願意明媒正娶,可見對小妹亦是情深義重,我還有何話說?」
許驚弦聽到這裡,不由露出一絲笑意。想這鶴發的小妹雖然任性妄為,但敢愛敢恨,當是性情中人。他對那御泠堂對頭的身份十分好奇,鶴發既然能夠放心將小妹托付終身,想必雖是敵人,卻也贏得了鶴發的敬重。不過看鶴發說話的模樣殊無歡喜欣慰之態,面容還微微扭曲著,與往日的沖淡迥異,猜想其中或是另有隱情。
鶴發續道:「我瞧晁雨數月不見,已然消瘦了許多,只怕他內心不無對小妹癡心付之東流之痛,只好好言安慰他一番。只是南宮大哥那裡不好交代,對方畢竟是御泠堂的敵人,小妹此舉雖是率性而為,我卻心中有愧。誰知南宮大哥見我後卻並無怪責,只是輕描淡寫地揭過此事,似乎毫不介意。
「我瞧出南宮大哥的態度有些古怪,還猜想莫非他亦有與對方化敵為友的念頭,當下再無顧忌,還當真盼著某一日去參加小妹的婚禮……」鶴發一聲悲歎,「只恨我那時乍聞小妹生死不明,擔心她的安危,亂了方寸,一旦知她無恙,心中歡喜,又完全忽視了許多不合情理之處,若能及早發現,或許還能挽回……我萬萬沒有想到,與小妹這一別竟就是永訣。而這件事情,亦成為我與御泠堂和南宮大哥決裂的根源!」
許驚弦小心發問:「難道這一切都是南宮老堂主的安排?」
鶴發搖搖頭:「南宮大哥雖然身負家族重任,卻決不會行此卑鄙行徑。他智慧過人,早把前因後果看得通透,明知此事已不可挽回,又何必強求?我那時不過二十多歲,把一切都想得太過理想,還只道兩家聯姻或可化解恩怨,卻是談何容易。而事情的真相,更是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
「小妹的信件仍不時傳來,情緒卻顯得變化無端。有時說與那人感情相篤,相敬如賓,彷彿生活無憂,開朗快樂;有時又說自己孤身在外,十分想念我,又提到逝去的雙親,顯得彷徨無依,內心愁苦……
「我勸她有空回來看看,她卻推托說南宮大哥必不容她,只是不肯。我還只當她與那人的感情略有波折,便會有這些胡思亂想,以小妹的性格,過幾天便會無事,倒也沒有放在心上。至於請我與南宮大哥參加婚禮之事,南宮大哥雖是並不反對,但紅塵使寧徊風與紫陌使晁雨皆怕其中有詐,堅決不同意,也只好作罷。
「替她傳信之人是一個忠心耿耿的中年漢子,木吶寡言,只負責帶走我的回信,每當我問起小妹的住址他就沉默無言。晁雨本打算派人暗中跟蹤他,藉以查清小妹的去向,但南宮大哥堅決不允,唯恐此舉激怒對頭,反倒令小妹為難。而我因為事務繁忙,一直也無餘暇,去見小妹之事就此耽擱了下來……
「過了幾個月,小妹來信說她已有了身孕。她知我少年時遭逢情變,立志終身不娶,特地聲明願意將孩子過繼給我,還非要讓南宮大哥為孩子取個名字。我那時只念著小妹將做人母,心中歡喜無限,哪還想到其他?直到她產下一子後,堂中忽打探到消息,那個敵人在江南的某地現身,與他同行的卻是另一位女子。
「我不由勃然大怒!小妹分娩不久,他卻在外面逍遙快活,如此薄倖寡情之人,我定要去好好教訓他一下,好歹被南宮大哥勸阻。隨後我又接到小妹的來信,她竟絲毫不提此事,終於讓我生出了疑心,回信嚴辭追問,她才被迫說出實情。
「原來小妹與那人早已分開,卻因懷有身孕,無顏回來見我,又不忍拿掉孩子,所以才想出種種借口。我一時氣得七竅生煙,羞憤交加,聲明與她斷絕兄妹之情。但這本是我一時衝動,料想她終會回到我身邊,但小妹自幼被我寵愛,如何受得了這份責難,竟就從此與她斷了音訊。我之後痛悔不已,她一個身無武功的弱質女子,帶個孩子在外漂泊,叫我如何心安?
「我礙著面子,從此在堂中不提此事。但紫陌使晁雨癡心一片,不肯放棄,借用御泠堂強大的情報網暗中尋查小妹的下落。可是茫茫人海,想到找到小妹又談何容易,直到兩年後的一天,晁雨才總算查到她的下落。他只怕小妹不肯回來見我,竟悄悄綁架了她的孩子,然後留書一封說明情由,還聲明只要小妹願意,他仍願娶其為妻……
「唉,也難怪晃兄弟得不到小妹的芳心,也不想想以小妹的心高氣傲、剛烈性情,就算他癡心不改,但小妹也只會以為這是一種『施捨』,又怎能接受?她念子心切,又無顏回錫金,竟然、竟然就此自盡了……」
說到這裡,鶴發已是語不成聲,許驚弦亦是唏噓不已,抱著一線希望問道:「晁雨可親眼見到她的屍體麼?或許只是無顏相見,所以詐死……」
鶴發面色痛楚,扼腕長歎:「晁雨當時並不知此事,直到回到御泠堂中後,南宮大哥才收到小妹的絕筆。事實上我也只是看到了小妹的來信,也未見其屍身,對於她是否自盡仍是懷著僥倖。
「但何曾想晁兄弟耿直重情,得知小妹自盡,只當是自己綁架那孩子這才害了她,當即大叫一聲,竟當場拔劍自勿!我與南宮大哥皆不及阻止,事已至此,就算小妹未死,但晁兄弟因她而死,我又如何能與她相認?何況這些年來再也沒有小妹的下落,我只怕她早已不在人世。每年忌日,我都會給小妹與晁兄弟同上一炷香,唯盼他們能在九泉之下做一對同命鴛鴦,也不枉晁兄弟的一片深情……」
許驚弦聽得悚然一驚,由紅塵使寧徊風、青霜令使簡歌身上所得的印象,他總以為御泠堂中皆是冷血無情、心計陰沉之輩,想不到竟也有晁雨、鶴發這般重情重義之士。
鶴發靜默許久,輕拭眼角,再度開口:「南宮大哥搶救不及,眼睜睜地看著晁雨自刎,他這才告訴了我真相……」
許驚弦心中一動,脫口道:「原來小妹真正愛上的人是南宮老堂主!」
鶴發驚訝地望一眼許驚弦:「難怪滌塵如此看重你,只怕任何蛛絲馬跡在你天生的洞察力面前都無所遁形。在南宮大哥告訴我真相之前,我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許驚弦不過出於直覺信口而言,想不到竟然一語中的。不過對於鶴發的感想他卻並不贊同,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鶴發身陷局中,自然不容易想到這一點。出身南宮世家之人,舉手投足間皆有一種舉世無雙的魅力,令人不由傾心,僅由宮滌塵身上便可見一斑,一個妙齡女子愛上南宮堂主,也是情有可原。
「我真是個傻子,一心想替小妹選個好妹夫,卻不知她真正愛上的人竟然就是南宮大哥。但南宮大哥年長她十餘歲,一直都只當她如妹妹一般看待,何況滌塵出生時母親難產而死,南宮大哥悼念亡妻,又如何能接受小妹的一番情誼?小妹苦戀不遂,無法受此打擊,所以才惹來這許多事情。我現在也不知她與那個御泠堂的敵人之間究竟是兩情相悅還是想借此故意刺激南宮大哥,而請南宮大哥主持婚禮、又讓他替孩子起名之舉,大概亦是出於相同的原因。不過小妹懷孕生子後,恐怕已自知配不上南宮大哥,不由自怨自艾,也許這才是導致她自盡的真實原因吧。
「我乍聞真相,認定南宮大哥才是害死小妹的真兇,狂怒之下再也不顧許多,就此與南宮大哥反目成仇,立下毒誓脫離御泠堂,離開錫金這個傷心之地。經過三年浪跡天涯的生活後,直至在烏槎國遇見童顏,才從此駐留南疆,絕足中原,這十六年了,還是第一次重回故地。」
許驚弦欲語無言,唯有一聲長歎。
鶴發又道:「我在南疆反覆思索此事。我雖終身未婚娶,卻知道這『情』之一字,實是不可理喻。愛上一個人並沒有錯,錯的只是沒有在適合的時間、適合的地點遇上適合的人。小妹縱然是紅顏命薄,但晁兄弟又有何錯處呢?憑心而論,南宮大哥的做法也並無不妥,他為了照顧我與他的兄弟情誼,對此事一直秘而不宣,根本就無可厚非,只是想不到卻讓晁兄弟因此為情捐生,想必他的心裡亦是悔恨不已。後來我得知他第二年去西域尋找青霜令,歸來後身患惡疾而亡,或許也與這份心結不無關係。
「唉,如今我也早不是當年那個容易衝動的魯莽少年,已經看開了許多,過去的事就讓它們都過去吧。」
許驚弦心思敏銳,鶴發的敘述中雖沒有確切的年代,但他已默算出那個孩子如今應該是十七八歲的年紀,腦中靈光乍現,已想到一事:「原來桑瞻宇就是那個孩子,也就是你的親生外甥!」
鶴發早已領教過許驚弦的判斷力,聞之並不吃驚:「我本名桑雨鴻,小妹將那孩子過繼與我,便隨我而姓。那時他才一歲半,而我傷心小妹之死,遷怒於這孩子,離開御泠堂時亦棄之不顧,直到此次重回錫金,才聽滌塵說南宮大哥對他視為己出,已取名為『瞻宇』,悉心調教。十六年不見,如今瞻宇已長大成人,我對他並沒有盡到做舅舅的責任,實在是心有愧疚。」
許驚弦心道難怪在御泠堂中鶴發與桑瞻宇相處時神情古怪暖昧,原來竟有這一層關係:「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他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鶴發的語氣並不肯定:「來到御泠堂時瞻宇年紀尚幼,應該不知自己的身世吧。不過我並不確定小妹是否告訴過他,他的親生父親是誰。那個人的身份特別,你知道得越少越好。無論如何,我只希望瞻宇能夠忘記老一輩的恩怨,相信小妹的在天之靈也是此意。」
許驚弦卻想到鶴發的小妹癡情無望,孤身一人帶著孩子漂泊無依,責天怨地之下,濃重的恨意會不會都發洩到自己的孩子身上?而桑瞻宇那張英俊面孔下陰冷沉鬱的心思,是否就來自於他童年生活的陰影?
一種莫名的恐懼頓時湧上他的心頭。桑瞻宇屬於那種從不會洩露自己想法的人,在那彬彬有禮的外表掩蓋下,是否他還有著不為人知的仇恨?對於桑瞻宇坎坷的童年,他努力試著給予一絲同情,卻突然發現自己感覺到的,只有不寒而慄!
「好了,故事講完了,我們也該走了。」鶴發收拾情懷,面容重歸平靜。
許驚弦卻立於原地不動:「先生打算往何處去?」
「我相信童顏有足夠的能力與非常道殺手周旋,我們不妨先行一步,到了烏槎國等他歸來。」
許驚弦漠然道:「先生太小看我了。我費盡千辛萬苦才離開御泠堂,又豈會繼續跟著你?」
鶴發愕然:「我早已不屬於御泠堂,你又何必有所顧忌?」
「若不是宮堂主的叮囑,你又豈會帶我同行?」
鶴發暗中歎息,心知無法瞞過這個心思敏捷、觀察力驚人的少年。便如實道:「不錯。滌塵知你鐵心離開御泠堂,卻怕你獨闖江湖會有危險,所以才求我照顧於你。我知道你們也曾義結金蘭,既使你不認他是大哥,他仍當你是好兄弟,這一片苦心你又何必不肯承情?」
「我感激先生的教誨,也知道宮大哥對我情深義重,但是……」許驚弦略一停頓,方才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要給自己證明,就算離開御泠堂的庇護,我許驚弦亦會有所作為!」
鶴發望著許驚弦,從這個倔強無畏的少年身上,彷彿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儘管從理智上他不願意違背對宮滌塵的承諾,但從感情上,他卻真心地希望許驚弦能夠擺脫一切外部的束縛,闖出一片新天地。
許驚弦長吐一口濁氣,對鶴發深深一躬:「總有一日,我會去烏槎國與先生再見,共抗明將軍!」然後他毅然轉身離開土堡,沒有再回頭。
在許驚弦的面前,或許是一條未知且充滿艱難險阻的道路,但他有信心衝破一切障礙,找到屬於他自己人生中的光明大道。
許驚弦推測鶴發會往西尋找童顏的下落,便往東行去。
偌大天地,只有扶搖與他相伴,但他的心裡已不再有四處漂泊、無依無靠、流離江湖的感覺,反而刻意體會著那份俯仰天地的孤獨寂寞。
對於許驚弦來說,此刻已沒有了御泠堂的束縛,他終於得到了一直想要的自由,一如那翱翔於藍天的扶搖——它的眼裡沒有敵人,展翅高飛只是為了超越自己能力的極限。
先有與非常道殺手一番險死還生的惡戰,再見到蒼猊王捨生取義的壯舉,然後又聽了鶴發的故事……
一日之間發生的種種事情已讓許驚弦的心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那敏感的心也已經變得更加成熟。
許驚弦走出四五里,遠遠望見前方有一隊僧侶行來,為首一位六十餘歲的老喇嘛穿著金色袈裟,手持伏魔杵,口中念著經文,而隨行的八名小喇嘛亦皆是袈裟披身,面容肅穆,人數雖少,卻是鑼罄鈴鼓俱全,又燃起酥油長明燈,看起來像是在做著法事。
錫金宗教盛行,僧侶最為受人尊敬。雖然高原之上儘是茫茫白雪,不分道路,但許驚弦依然垂手靜立一旁,等待僧侶們先過。
這群僧侶眼觀鼻、鼻觀心,全未在意許驚弦的存在。但在他們經過身邊時,許驚弦卻聽到那老喇嘛的口中念著的錫金經文十分熟悉,凝神分辨之下,竟正是鶴發救醒南宮靜扉時他口中吐出的那一句「無牽念,所以無所求;無生死,所以無畏怖……」
許驚弦心中一動。像這類法事一般都是超度亡魂所用,多有亡者的家屬隨行,而看這隊僧侶行進的方向正是朝著那無名土堡,莫非正與南宮靜扉服藥求死有關?
他想到南宮靜扉的言行,心中生疑,忍不住以錫金語開口問道:「打擾各位聖僧,不知你們這是欲去何方做法事啊?」
老喇嘛放緩腳步,望一眼許驚弦:「老衲是趕著去救人。小施主有何見教?」
許驚弦聽到「救人」兩字,已知自己的猜測正確。可是南宮靜扉既然一心求死,又如何會讓這群喇嘛知曉?這其中到底有何名堂?
不過看老喇嘛雖是滿臉皺紋,講話間卻是正氣凜然,並無自己想像中的心虛之態,或許是誤會了他們?許驚弦只好硬著頭皮道:「前方並無人跡,只有五里處有一座土堡,我正是由那裡來的。請問大師是為了南宮靜扉而來麼?」
老喇嘛微微一怔,停下腳步:「正是如此。不知小施主與南宮施主是何關係?難道他已不治身亡了?」
「我與一位師長在途經土堡時已經救醒了他,他此刻大約早離堡而去,大師此行只怕是要撲空了。」
老喇嘛的臉色微變,閉目口念佛經。而那群小喇嘛皆半信半疑地望著許驚弦,似是不相信他有救治南宮靜扉的能力。
許驚弦心知有異,依稀記得南宮靜扉曾提及自己遇見過某位高僧之事,便開口問道:「大師可是來自法晴寺,法號可是寂源?」
老喇嘛口稱佛號:「老衲正是法晴寺寂源,不知小施主高姓大名?」
許驚弦靈機一動,隱去身份:「在下吳言。」
他聽到老喇嘛的身份與南宮靜扉所說相符,原本對南宮靜扉的懷疑倒是淡了幾分,暗笑自己的疑心太重。
就聽那寂源大師道:「並非老衲不相信吳施主,而是此事事關人命,煩請吳施主與我等同去土堡,查看一下究竟可好?」
許驚弦實不願再回去見到鶴發,便搖搖頭道:「大師若不信在下之言,盡可前去查看。不過據我所知,那南宮靜扉一意求死,大師如何會知道他命在旦夕,從而及時趕去相救?何況那『惜君歡』的解法神妙,大師又怎能得知?」
「『惜君歡』是什麼?恕老衲愚魯,不明吳施主言語間的深意。」許驚弦覺出蹊蹺,便將南宮靜扉服下「惜君歡」一心求死,而正巧被鶴發遇見,再以濃醋調配鹽水,用節奏古怪的鳴金之聲喚醒南宮靜扉之事盡數說出,只是隱瞞了有關御泠堂的情節。
寂源大師聽畢許驚弦的解釋,面色越來越凝重,喃喃道:「聽吳施主所言不似逛語。如此看來,我們都上了南宮施主的當?」
許驚弦問起情由,方才知道原來南宮靜扉之言雖然部分屬實,有仍有許多地方卻是胡亂編造的謊言:他的確是在附近幾里外法晴寺中遇見了寂源大師,但時間不是五年之前,而是一個月之前;也並非是寂源大師瞧出他心懷死志,而是他主動告訴寂源大師心懷「求死」之志;至於那座無名土堡,乃是某土司修建將至完工之際,卻傳聞堡中鬧鬼,就此廢棄的,之後南宮靜扉接手過來,找來工匠完成餘下工程,雖然看起來是新建而成,卻只耗時半個多月而已,絕非按他所說捐資而建;南宮靜扉自承年輕時罪孽深重,只為求得心中平安,他還聲稱得到某種靈藥,可測試內心靈魂的清白,若已贖回往日罪孽,即可被異法救活,不然就此墜入輪迴地獄;他捐贈法晴寺許多銀兩,同時將解治「惜君歡」的古怪方法教給寂源大師,囑他今日前去堡中相救。寂源大師苦勸無用,還道南宮靜扉死志堅決,只好勉強從其所言……
許驚弦聽了寂源大師之語,大感驚訝。他萬萬料不到南宮靜扉居然工於心計至此,寺廟、人名等細節處絲毫不改,而事情的經過卻千差萬別。縱然有人稍有疑問,只要去法晴寺打聽到寂源大師的名字,多半便不會再追查下去了。
幸好許驚弦無意間遇見了寂源大師,方揭破了南宮靜扉的謊言。可是,以鶴發明察秋毫的觀察力,又怎麼會忽略此事?難道是他與南宮靜扉十六年不見,乍見故人歡喜之餘便疏忽了麼?還是鶴發明明心中起疑,卻不願再沾手御泠堂之事,所以才有意不去追究?
許驚弦驀然一震,想到了那棺蓋上的古怪花紋。童顏甚至幾乎因此拔劍傷了恩師,再回想自己看到那花紋時的心情,雖然感應不如童顏強烈,卻十分清楚地體驗到心中湧出一份淡淡的依戀與信賴之感。或許鶴發便是受此影響,從而對南宮靜扉的話語深信不疑……
自己是否是因為只是偷聽到他們的談話,而並未眼見花紋,所以才生出懷疑呢?
那個花紋到底有何神秘的魔力,會讓人一見之下心生雜念?鶴發口中所說的「攝魂消魄者,悟魅也」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那個神秘花紋果然有攝魂消魄之效?白石以此作為流星堂的標記,其中是否還有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這些與御泠堂和青霜令又有何關係?
許驚弦越想越是心驚,整個事件透著一股莫名的詭異氣氛,但他卻根本瞧不出南宮靜扉目的何在、用意是什麼。
寂源大師心懷仁念,雖是疑慮叢生,仍是堅持要去土堡。
當下,許驚弦在辭別寂源大師與一眾喇嘛後,暗忖南宮靜扉如此鬼鬼祟祟,多半不會依鶴發之言回到御泠堂,記得他曾提起東南方二十里處有御泠堂的秘地,自己左右無事,不如去那裡碰碰運氣,或許能查出南宮靜扉的真正目的。
於是許驚弦便往東南方行去。風雪雖已停止,但雪厚冰滑,行路艱難,足足走了近兩個時辰,他方才來到一座巨大的山脈之前。
山麓連綿,天宇昏暗。整個山脈都被厚重的冰雪覆蓋,僅能分辨出一個個起伏的山谷與雪峰,全無道路。
許驚弦略有些沮喪。看此情景,縱能肯定御泠堂的秘地就在這裡,然而偌大的山脈中亦根本無處找尋。他放眼四望,周圍白茫茫一片,不見半個人影,打聲呼哨,放出扶搖,只盼憑著雷鷹的銳利眼神能夠有所發現。
正躊躇間,許驚弦忽聽到空中的扶搖發出長鳴,表明在前方的一個山谷中發現敵情。他連忙趕去,果然看到雪地上有兩道淡淡的足印。
四周依舊無人,但許驚弦心知扶搖決不會無緣無故地鳴叫,暗暗提高警惕。抬頭望去,雪峰高聳,白雪反射下的陽光格外刺眼,令他幾乎流下淚來,什麼也瞧不清楚。他只好再細心研究足印,辨出共有兩人——一串靴印稍淺,另一串似是麻鞋留下的,足印較深,看來應該是兩人一前一後分別來此,只是高原氣候反常,落雪時大時小,無法判斷出足跡究竟是何時所留。
許驚弦記憶力極強,幾乎過目不忘,隱約記得南宮靜扉穿著長靴,那串靴印極有可能是他留下的,但對於那一串麻鞋腳印,許驚弦卻毫無頭緒。
錫金人極少穿麻鞋,難道此人是從中原千里迢迢而來?而高原上本就人煙稀少,這裡又地處深山,人跡罕至,南宮靜扉與那人不約而同地來到此處,絕非巧合。
兩串足印皆延續至山谷深處,許驚弦便沿著足印往前尋去。雖然隱隱覺得南宮靜扉的圖謀不小,若是發現有人跟蹤,必會殺人滅口,但在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他也顧不得許多了。
山谷中積雪猶深,稍有不慎,便會陷人雪洞之中。許驚弦一路跌跌撞撞,小心沿著足印前行。山谷狹窄,夾在左右兩座雪峰之間,恍如行走在猙獰怪獸的大嘴中,一股躁腥之氣直撲鼻端……
許驚弦忽生警覺,揚手拔劍。那種令人驚懼煩悶的氣味並不是他的錯覺!
——一個灰衣人正赫然立於十步之外,手持銀鏈飛鉈,右腮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蠟黃的臉容上殺氣滿面,正是香公子!
許驚弦何曾想會在此處遇見這個煞星,心頭一沉。跨步前衝,搶先一劍刺他右胸。香公子不怒反笑:「好小子,倒懂得先下手為強的道理。」眼見長劍刺來,並不閃躲,右手持銀鏈一端,肘臂如若風車般疾速纏轉了兩圈。將飛鉈疾射而出,如影隨行般緊躡許驚弦而至,驚心動魄的「嗚嗚」之聲響徹山谷,聞之毛骨悚然,更增威勢。
許驚弦知道此刻是生死一線的關頭,只要自己稍有猶豫被香公子纏住,再也難以脫身。一橫心使招蘇秦背劍,長劍貼在後背上準備硬接飛鉈重擊,腳下踩著忘憂步法,加速前行,只盼能搶先一步衝入那裂縫中。但飛鉈飛至半空忽又一滯,變向繞開許驚弦,後發先至,重重撞在山壁之上。
「砰」然一聲巨響,整個山壁似乎都是一震,碎石積雪紛揚而下,那道裂縫霎時已被填堵住。許驚弦反應快捷,一腳踢在山壁上,借力側躍,避開落下的碎石,同時防備香公子的再度出手。
正在此時,忽聽谷外馬蹄聲如雷響起,一人策馬飛來,口中大叫道:「香公子且慢下手。」香公子抬頭望去,面現驚訝,喃喃道:「他怎麼來了?」許驚弦已猜到來人就是那個精通各式兵器的無名老人,不過自己與他非親非故,不知他為何相救,竟寧可與香公子反目。他頭也不及回,發力狂奔,一面尋找藏身之處。
許驚弦一口氣跑了將近半里的路程,已至山谷深處。卻驟見前方已被山壁攔住去路。三座高峰恰好匯合於此處,再無通道,而每面山壁皆是高達百丈,懸雪掛冰,難以攀爬,竟成絕地。
許驚弦定下神來,搜尋逃生之路。他注意到起初發現的那兩串腳印正是在此處消失,心想莫非那御泠堂的秘地就在這裡?仔細觀察之下,立知究竟。只見左首那雪峰上有幾塊突起的岩石沿著山壁次遞而上,渾如石蹬,應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修成直達秘地。那些岩石嵌於山壁裡,又被落雪遮掩,平日絕難發現,但上面留下的腳印卻洩露了天機。
香公子與無名老人趕到,看到許驚弦的神情,立知其意,臉色微變。這裡地處荒山,人跡罕至,所以他並未考慮清除足印,何曾想許驚弦會尋來?這小子人小鬼大,機靈跳脫,若再不盡早解決了他,一旦對無名老人說出南宮靜扉之事,豈不多生事端?想到這裡,陡生殺心。口中暴喝,手臂疾震,飛鉈尾隨許驚弦,釘向他的後心;而無名老人則是怒吼一聲,橫身往那飛鉈上迎去。
一道燦若炎陽、卻又寒涼沁骨的光華驀然從無名老人掌中閃過。神劍顯鋒乍然出鞘,果然名不虛傳。
香公子但覺手中一空,繫著飛鉈的銀鏈竟被斬斷,失去控制的飛鉈重重撞在山崖上,發出轟隆巨響。他這根銀鏈看似平常,卻是取六分精銀、兩分玄鐵、一分青銅、再加上數種合金煉製而成。為鑄此鏈,香公子曾遍訪名山採集五金,再請鑄劍名師淬火十餘日方成,如今卻被無名老人一劍斬斷,當真是痛徹心扉。
香公子狂吼一聲,決意先殺了許驚弦,再回過頭來與無名老人決一死戰。飛鉈撞擊在山壁上,震得許驚弦幾乎掉落崖底,聽到香公子如狂的怒吼聲,知他動了真火,頭也不回,足踩石蹬,奮力往山壁上爬去。
無名老人一劍出手後,自己倒先被顯鋒劍那無堅不摧的威力驚得呆了一下,暢然大笑:「此劍鋒芒如此之盛,不愧是老夫一生的心血啊。」他見香公子狀如瘋虎,怕他一怒之下殺了許驚弦,復又朝山崖上追去,口中尚道:「香公子且莫動氣,銀鏈之事就著落在老夫身上,包管比從前那根好上千倍萬倍。」
許驚弦一口氣攀上數十丈,忽見上方八尺處一道石門緩緩開啟,一人探出頭來張望,正是南宮靜扉。原來這個山洞就是御泠堂的秘地,亦是南宮靜扉與香公子會面之地,剛才兩人密談時被扶搖的叫聲驚動,遠遠望見許驚弦尋來,香公子便出洞迎戰,而南宮靜扉武功低微本是留在洞中相候,但外面動靜實在太大,接連幾下巨震後連山洞都搖晃起來,終於忍不住出來查看。那秘地本是隱藏極好,外表與山壁無異,若不是他打開石門,實難發現。
許驚弦大喜,集全身之力於腳尖,用力一彈,沖天飛起直朝南宮靜扉撲去。南宮靜扉口中「哎呀」一聲,慌忙關門,卻哪裡來得及?頃刻間已被許驚弦搶至洞口。緊隨而來的,香公子怒氣勃發,銀鏈上附著十成內力,許驚弦長劍與之相交,登時脫手,但他左掌眨眼已至香公子胸口,香公子吃虧在身在空中,難以發力,雖及時抬掌相格,力道卻遠遠不及平日三成,而生死關頭逼出了許驚弦渾身潛力,此消彼長之下,兩人對掌齊齊一震,許驚弦倒跌入洞內,香公子亦立足不穩,朝著崖底落去。
山洞內竟是別有天地,十分的寬敞。許驚弦摔得天昏地暗,眼見南宮靜扉趁機逃入一間小房內,關上石門,而香公子瞬間將至,已不及破門而入。他撿起長劍,再往洞口衝去,才走出兩步卻覺腳下不穩,還以為是自己方才摔得頭暈,咬牙苦撐。
洞口人影一閃,卻是那無名老人。原來香公子被許驚弦震退,反倒是落後他幾步的無名老人搶先衝了進來。許驚弦側身讓過無名老人,截住洞口。大叫道:「我擋住他,你來關門……」一句話尚未說完,忽然大睜雙目,呆呆望向對面山崖。無名老人喝道:「你瘋了麼,發傻也不挑個好時候……」一語未畢,亦是張口結舌,怔愣當場。
只見對面山崖上大團積雪不斷落下,整個頂峰不停搖晃著,隨即傾斜、斷裂、最後竟一併跌落。山洞裡又傳來巨大的動盪,兩人被震得幾乎摔倒,慌忙扶住山壁穩住身形。但覺掌下顫動不休,如同山腹中藏著無數巨大的怪物,欲要破壁而出。
許驚弦在吐蕃聽說過許多關於雪崩的傳聞,卻尚是第一次親眼目睹這雷霆萬鈞的氣勢。眼角餘光瞅見香公子又再度衝上,雖是心搖神動之下,仍是下意識地挺劍上前守住洞口。
香公子雙目血紅,人在空中口中已咆哮道:「若不把你碎屍萬段,本公子就……」一語未畢,忽聽頭頂轟隆一聲巨響,抬頭望去,竟是一個方園十餘丈的大雪團由山峰上跌下。
那山峰頂上的積雪千年不化,越積越多,已達至臨界點。而香公子方才先是飛鉈重擊山壁,又接連發出幾聲狂吼,數度震盪之下,小團積雪不斷落下的衝力帶動山體,終於引發了這一場大型雪崩。香公子驚得魂飛魄散,那巨大的雪團夾著山石,重量何止千噸,在這天地之威面前,任你武功絕世,亦難相抗。而瞧那雪團落下的勢道,只怕還不等他搶入洞中便會被砸成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