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舟中爭棋 文 / 時未寒
須閒號沿江東行,順風順水下舟輕帆滿,十分迅速。
小弦蹲坐在船尾,望著江岸上林青與蟲大師的影子越來越小,漸漸隱去,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離愁別緒,心頭似是堵了一塊大石,忍不住歎了一聲。
好端端的歎什麼氣?水柔清在他身邊坐下,隨手拿起一支槳輕輕撥打著江水,林叔叔不是說了最多兩個月後就來見你。小弦又是一歎:雖然如此,心裡還是忍不住難受嘛。水柔清大笑:看不出你小小年紀還挺多愁善感的,簡直像個女孩子。小弦憤然道:我才不像你一般鐵石心腸,明知會許久不見也無動於衷。
水柔清也不生氣,笑嘻嘻道:看來你真沒有江湖經驗。她便隨口胡吹起來,像我這般常年行走江湖,便知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從來不覺得有什麼難過。你必是從小就和爹爹在一起,從來沒有離開過吧。小弦一呆,點點頭:是啊,從小我就一直和爹爹在一起。有時爹爹去山中採石,我一個人呆在家中就不由怕了起來,總想著爹爹會不會不要我了,便早早到門口等他。後來懂事了些,才知道爹爹總會回來的
水柔清微微點頭:你媽媽呢?媽媽小弦臉色一沉,緩緩道,我從沒有見過她,問爹爹也從不告訴我。水柔清一震,垂下了頭:我四歲的時候媽媽就去了京師,那以後我和父親都再也沒有見過她。
小弦料不到這個平日古怪精靈、伶牙俐齒的對頭竟然也從小沒了母親,心中大起同病相憐之感:你也不要難過。至少你還知道媽媽在京城,而我媽媽只怕早就他心中一酸,再也說不下去。我才不難過!水柔清話雖如此,面上卻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種哀傷,每次我一問母親的事,爹爹都會大發雷霆,後來我再也不問他。有次聽門中長輩無意間說起,好像是爹爹與媽媽之間起了什麼爭執,然後媽媽就一去不回了。
小弦吃驚道:她就忍心丟下你不管?才不是呢。水柔清驕傲地一甩頭,每年媽媽都要托人給我帶好多東西,只是爹爹不許我去京師找她。哼,再過幾年我自己去。她拉起小弦的手,故作輕鬆地笑道,你也別傷心,也許你母親還在人世,待你長大了也去尋她。
小弦與水柔清相識以來,尚是第一次聽她如此軟語溫言,不由把她軟綿綿的小手緊緊握住:我已經長大了,等再見到爹爹我一定要好好問一下媽媽的事情。你長大了麼?水柔清笑道,我怎麼看你還是個不懂事的小鬼頭呀。才不過與你的林叔叔分開幾個月,就差點哭鼻子。
這一次聽水柔清罵自己小鬼頭,小弦卻沒有絲毫生氣,反是心中感到一絲溫暖:說來也怪,剛才看到林叔叔離我越來越遠真是好傷心呀,就算和爹爹分開好像也沒有這麼難過。小弦想了想又道:大概我知道爹爹總會與我在一起,而林叔叔要去做他的事情,也許有一天分開了就再也不會見面
若是我們分開了你會不會難過?水柔清眼望著滾滾江水,無意中隨口一問,立即反應過來,自己倒是漲紅了臉。小弦沒有注意到水柔清的表情,一本正經地答道:我說不上來。或許到了分開的時候我才會知道是什麼感覺。哼,好稀罕麼?水柔清本就自覺失言,聽小弦如此一說,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把甩開小弦的手,等治好了你的傷,你就給我走得越遠越好,才不要再見你呢!
小弦尚不明水柔清何以生氣,幸好早就見識了她各種不可理喻之處,見怪不怪,也不著惱:治好了傷我自然會走,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四大家族中。他雙眼放光,到時候我就隨著林叔叔一起去江湖中闖蕩,定是有趣極了。對了,還要看林叔叔打敗明將軍水柔清淡淡道:你林叔叔可未必願意帶著你。小弦自尊心大受傷害,大聲道:林叔叔是我爹爹的好朋友,當然會帶著我一起。水柔清冷笑:帶著你有什麼用,武功那麼差,只能是別人的累贅。
小弦被這一句擊中要害,心底猛然一震。他從小便從父親口中聽說了許多暗器王的往事,心目中一直當他是自己最大的偶像。他經這幾日的相處,更是對林青的靈動武功與果決處事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些也倒還罷了,尤其林青雖是名滿江湖,卻是一派謙和,對自己這樣一個小孩子亦如朋友般,一點也沒有長輩的架子。爹爹有時還會倚老賣老地數落幾句,相比之下自己彷彿與這位才相處幾日的暗器王更要親近一些。可聽水柔清如此一說,他心裡雖是百般不願承認,但也知是實情。林青一意挑戰明將軍,當然不會總帶著自己這個累贅。小弦一念至此,頓時心灰,只是不願在水柔清面前示弱,勉強掙出一句:我定要苦練武功,以後好做林叔叔的幫手。
水柔清一語出口也覺得過分,趁機道:我溫柔鄉中不收男弟子。正好你要去找景大叔治傷,要不我便求他收你入點睛閣小弦被水柔清剛才的話傷得甚重,他平日表面上頑皮胡鬧,心氣卻是極高,發狠道:你放心,我決不會與你們四大家族沾上任何關係。猶覺得不解氣,又加上一句,我最看不起那種仗著父輩到處耀武揚威的世家子女。水柔清哪受過這等閒氣,當下俏臉一沉,差點脫口說出你有本事就別去找景大叔治傷,幸好話到嘴邊強忍住了,狠狠一跺腳,轉身跑入艙中。
小弦心中氣惱,定定地看著腳下永不停歇般奔湧的滾滾江水,一面想像著自己日後如何練得高強武功,在水柔清面前好好炫耀一番;一面又止不住思念起父親與林青來
船行兩日,到達川東萬縣。花想容便帶著小弦與水柔清去找段氏兄弟。
小弦這兩天與水柔清互不搭理,只是各找花想容說話。花想容雖覺蹊蹺,但對這兩個冤家的鬥氣早已習慣,她肚內暗笑,只當是小孩子賭氣,料想過幾日便會和好如初。
才一到段家莊院門前,不等花想容著人通報,水柔清便大叫起來:段老三快快出來,上次我輸給你太不服氣,我們重新比過。
呵呵,我當是誰大呼小叫,原來是你這個小丫頭。三人並肩從院中走出,領頭一人二十七八,藍衫長袍,一臉溫和,活像是一個教書先生,先笑著點點水柔清的額頭,再對花想容躬身行禮,花家妹子好。
第二個人約摸小兩三歲,卻是面若重棗,濃須滿面,一身短衣勁裝,十分剿悍,對花想容一額首,再看著水柔清嘿嘿而笑:一個女孩家也這般爭強好勝,哪有半分溫柔可言?水柔清卻只看著第三個人:段老三,這次你跟我們一起去鳴佩峰,路上的時間足可讓你我大戰一百局,看看到底是誰厲害?
那段老三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一張娃娃臉十分逗人喜愛:好呀,一局一鶴。你若是不怕便是卜一千局也行。一局一鶴?水柔清似是有些慌了,那你輸了怎麼辦,難道你也會繡花?段老三笑道:我輸了便給你捉活的。不過我們先要說好,不許悔棋!呸!我悔過棋麼?水柔清啐道。那勁裝漢子接口道:我證明,上次水家妹子的悔棋聲吵得我一晚上沒合上眼。水柔清聞言不依,又跳又叫,眾人均是哈哈大笑。
花想容給小弦介紹一番,那年長的文秀書生名叫段秦;勁裝漢子是段家老二,單名一個渝字;那段老三喚做段成。小弦含混應了,他也不懂水柔清與段成說得一局一鶴是怎麼回事.只是心裡奇怪仗二異弟的相拍怕於半占相似,也不知爹媽是怎麼生出來的。
當下花想容將來意說明,又對段秦暗地說了些什麼。那段氏三兄弟倒也爽快,知道小弦傷勢不能耽擱,稍事寒暄,段成便回屋匆匆收拾一番,隨著花水二女與小弦一起出了萬縣城,又坐著須閒號沿江東下。
才一上船,段成從背上包裹中取出一個大木盒,打開來卻是一副象棋,便與水柔清廝殺起來。
小弦生性好動,這一路來坐在船上哪也去不了,加上與水柔清賭氣,委實氣悶。現在見水柔清有了伴,更顯得自己孤單,想找花想容說話又怕打擾她做事,只得一個人坐在船頭上望著兩岸景物,百無聊賴。
他畢竟小孩心性,雖是暗地下了決心再也不理水柔清,但對那什麼一局一鶴實是非常好奇,呆坐了一會兒,忍不住回艙看二人下棋。
水柔清與段成正下至中局。段成為人十分隨和,見了小弦,笑笑打個招呼,而水柔清卻是滿臉嚴肅,腦袋就如紮在棋盤上一般,不時長吁短歎。
小弦尚是第一次見人對弈,見那盤中棋子上不但寫著車馬炮士相,兵卒將帥等,棋盤上更有楚河漢界,頓時大感興趣,尤其見到水柔清一臉苦相,頗覺快意。他也不多問,只是默看二人對局,倒是段成看出小弦與水柔清之間的彆扭,覺得過意不去,主動找他說些話。
水柔清棋力本就略遜,加上當著小弦的面不好意思使出悔棋大法,勉強平了兩局後便連輸三局。她一向爭強好勝,卻在小弦這個對頭的眼皮底下連連失利,心中一急,更是亂了章法,眼見第六局也是敗勢已定,索性耗著時間苦思冥想,說什麼也不能再讓小弦看到自己認輸的樣子。
小弦自幼修習《天命寶典》,對諸事萬物皆有敏銳直覺,才看了幾局,大致便懂了一些門道。他心繫棋盤中,不免隨口向段成討教幾句,段成大佔上風,正心中高興,自是知無不言。
水柔清只覺這二人太不將自己放在眼裡,偏偏棋盤上又回天無力。她不怪段成殺招迭出,卻怪小弦多事,將一腔輸棋的氣惱盡數撒在他身上,咬牙切齒地道:小鬼頭,知不知道什麼叫觀棋不語真君子啊?
小弦也不含糊:我是小鬼頭,不是君子。他故意要氣水柔清,轉臉問段成:段大哥,什麼叫一局一鶴?段成卻似是比較怕水柔清,對小弦擠擠眼睛:咳咳,過幾天你就知道了。
不下了。水柔清一把拂亂棋盤,這一局算和了。段成笑笑不置可否。
小弦察言觀色,知道這一局水柔清定是敗勢已定,笑嘻嘻地自言自語道:我知道認輸是直接說我輸了,卻不知認和是把棋盤攪亂就行了。水柔清大怒:你這小鬼若是有本事下贏我,再說風涼話。
小弦最忌被人叫小鬼,以往只有二人相對也還罷了,如今當著段成的面被水柔清這般呼來喝去,心底騰地冒起火來,脫口道:這有何難,你現在下得頭昏腦漲我不佔你便宜,明天看我怎麼贏你。
好!水柔清面色鐵青,明天一早,誰輸了誰就,誰就她一時不知用何事何物來做賭注,忽想到江湖上比武時常說的言語,脫口道,誰就一輩子聽對方號令!
小弦一呆。他剛才看了幾局,記下了馬走日相走田等規則,也不覺得有多難,料想只是水柔清棋下得太臭,自己若是研究一下定能打敗她。但真聽她說出如此賭注,也不禁猶豫起來。
段成打圓場道:清妹何必認真,小弦今天才學棋,如何會是你的對手?誰是你清妹?水柔清杏目圓睜,這小鬼陰險得要命,你怎麼知道他是今天才學棋?也許他早就會下只是故意裝不懂來問你,好打擾我的思路。段成啼笑皆非,不敢再說。四大家族中都知道水柔清平日看起來乖巧可人,真要激起火爆性子便根本不講道理。
小弦再被水柔清在小鬼後面加上陰險二字的評語,怒氣上湧,差點就要出言應戰。總算他修習《天命寶典》多年,還能保持冷靜,心想若是萬一輸了,以後聽這小丫頭的號令可真是要命的事情:你別那麼霸道,我我下船之前必能贏你。他聽花想容說過船將沿長江東下,至岳陽進洞庭湖轉湘江,至株洲才下船行陸路,至少還要再走十餘天的水程,料想自己這十多天專心學棋,怎麼也不會輸給水柔清。好,一言為定,是男子漢就不要反悔!水柔清再狠狠瞪了小弦一眼,轉身回自家艙中去了。
段成看看散落一地的棋子,再看看小弦:你真是第一次學棋嗎?小弦木然點點頭,腦中猶閃現著水柔清最後瞪自己那一眼中隱現的敵意,不知怎麼心中就後悔起來。倒不是怕輸給她,而是真怕與她做一輩子的對頭。想到前日在船尾牽她的手說起彼此身世的情形,心中一軟,恨不得馬上找她認輸,只要她不再這樣當自己生死仇人一般
段成倒沒有想那麼多,低聲勸道:她的脾氣大家都知道,平日都讓著她,誰也不願真惹急了她。看小弦似有所動,他續道,要麼我幫你去說說,好男不和女鬥,為一盤棋弄成這樣又是何苦?再說你不是還要找景大叔治傷麼,景大叔可最疼她了小弦本已意動,但聽段成說起治傷的事,頓時激起一股血性,大聲道:景大叔疼她就很了不起麼?就算我死了也決不求她
水柔清迥異平常的聲音遙遙從門外傳來:少說廢話,抓緊時間找段老三多學幾招吧。段成一歎不語。
花想容知道此事後亦連忙來勸小弦與水柔清,但這二人均執拗,一意要在枰上一決高下。雖只是賭氣之舉,但心目中都當做是頭等大事,別人再如何勸,都絲毫不起作用。
當晚小弦專心向段成學棋。小弦本以為棋道不過末學小技,以自己的聰明定然一學就會。試著與段成下了一局才知道全然不是那麼回事。上手簡單,下精卻是極難,不但要審時度勢,更要憑精深的算路料敵先機,往往一手棋要計算到數十步之後
段成亦是左右為難,他只比小弦大五六歲,自是非常理解這小孩子的好勝心理。他既不忍讓小弦如瞎頭蒼蠅般盲目研棋,又怕小弦真贏了水柔清,定會讓她記恨自己。可轉念一想,水柔清雖是敗給自己,但棋力原本不弱,小弦只憑十幾天的工夫要想贏她談何容易?念及於此,教小弦時倒是盡心盡力,毫不藏私。
第二天水柔清也不找段成下棋,自個兒呆在房中生悶氣。小弦正中下懷,便只纏著段成不分晝夜地學習棋術。只是苦了段成,一大早睜開眼睛便被小弦拉到棋盤邊,路上途經的什麼白帝城、神女峰等全顧不上看,還要對水柔清賠著小心,對此次鳴佩峰之行真是有些後悔莫及。
小弦從小被許漠洋收養,許漠洋憐他身世,從不忍苛責於他,就是學武功亦只是憑著他一時的興趣。此次下棋,倒是小弦頭一遭如此認真地學一樣本事。他也沒時間去記下各種開局與殘局應對,惟有一步步憑算路摸索,幾天來沒日沒夜地苦思,便連睡夢中也是在棋局中彈精竭慮。
花想容本擔心小弦如此勞累會引發傷勢,但見小弦著了魔般沉溺於棋道中,縱是把他綁起來不接觸棋盤,只怕心裡也會下著盲棋,她只得暗中囑咐段成細心照料小弦。
第三日。小弦正在和段成下棋,水柔清寒著臉走過來,揚手將一物劈頭甩向段成:拿去,以後不許再亂嚼舌頭說我耍賴。段成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賠笑道:四大家族中人人都知道水姑娘是天底下第一重諾守信之人,我怎麼敢亂說。他倒真是不敢再以清妹相稱了。
水柔清聽段成說得如此誇張,面上再也繃不住,撲哧一笑,隨即又板起臉:你馬屁也別拍得太過分,反正我不像有的人胡攪蠻纏不講道理。她轉身哼著小調姍姍而去。小弦知她在諷刺自己,心道這胡攪蠻纏不講道理八個字用在她自己身上才是最適合不過,嘴上當然不敢說出來。
卻見段成細細觀看手中之物,口中嘖嘖有聲:別看這小丫頭平日那麼厲害,女紅針線倒是門中一絕。小弦定睛一看,水柔清擲給段成的乃是一方手帕,上面繡著三隻鶴,形態各異,或引頸長歌,或展翅拍翼,或汲水而戲,看不出水柔清平日大大咧咧一副驕蠻的樣子,竟還有這等溫婉細緻的小巧功夫。
段成笑嘻嘻地道:清妹的紋繡之功冠絕同門,本來我打定主意贏她一百隻鶴,若不是你來攪局,日後我回萬縣倒可向二位哥哥好好炫耀一番。小弦這才明白一局一鶴是什麼意思,不由肚內暗笑,試想水柔清若真是和段成下滿千局之數,怕不要繡幾百隻鶴,自己倒是救了她一回。他雖是心底驚於水柔清的女紅本事,嘴上卻猶自強硬:我見過許多女孩子比她繡得好上百倍。噓!可別被她聽到了,你倒不打緊,我可就慘了。段成連忙掩住小弦的嘴,搖頭晃腦地低聲道,溫柔鄉中索峰、氣牆、劍關、刀壘四營中最厲害的武功便是索峰中的纏思索,清妹的父親莫斂峰雖是主營劍關,她自己卻是喜歡使軟索。這纏思索的手法千變萬化、繁複輕巧,要想練好便先要學女紅針線。清妹可是門中翹楚,就是普天之下怕也找不出幾個比她繡得更好的人,你這話若是被她聽到了,豈不被氣歪了鼻子,到時又會與你好一番爭執。
小弦倒是沒想到練武功還要先學女紅,聽得津津有味:那萬一是你輸了怎麼辦?段成嘿嘿一笑:我當然不會學那些女孩子的玩藝兒,若是我輸了便捉隻活鶴給她罷了。
小弦曾聽父親說起過四大家族的一些傳聞。那四大家族是武林中最神秘的門派,許漠洋也僅是當年聽杜四偶爾說起過,對四大家族門中秘事自然不太清楚,小弦則所知更少。他此刻見段成年紀大不了自己多少,隨口說起抓鶴之事似是信手拈來般毫不費力,對這神秘的四大家族更是好奇,忍不住問道:我聽爹爹說起過四大家族是閣樓鄉家、景花水物四家,你明明姓段,為何也是四大家族的人?
段成也不知道小弦的來歷,見花想容對他如此看重,只道與編躍樓大有關聯,也不隱瞞:點睛閣中人丁興旺,是第一大家;溫柔鄉只許女子掌權,招贅了不少外姓,所以才分了索峰、氣牆、劍關、刀壘四營,聲勢上僅次於點睛閣;編躍樓一脈單傳,嗅香公子超然物外,素來不理俗事,但說話也算有些份量;而英雄家武功卻必是童子之身方可修習,所以廣收弟子,每年只有武功最強的三個人才可以物為姓,方算是英雄家的真正傳人。我們三兄弟的師父便是英雄家主物天成。
小弦聽得瞠目結舌,倒看不出這個大不了自己多少、渾像個大哥哥的段成有這麼大來頭,竟然是英雄家主的親傳弟子。他雖是嘴上說看不起那些世家子弟,但在父親與林青、蟲大師處耳濡目染,心中對四大家族這神秘至極的門派實是大有好感,心裡頗羨慕段成,結結巴巴地道:那你以後也要姓物麼?豈不是連祖先都不要了?段成一笑:我兄弟三人本就是孤兒,若不是師父收養,只怕連個名字都沒有。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小弦一呆,父親本是姓許,自己莫不是也應該叫許驚弦才對?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含混道:我大名叫做驚弦
這名字不錯嘛。段成倒沒注意到小弦的神情異樣,不過姓名只是一個記號,身外之物罷了。你可知道師父為何給我們兄弟三人起段秦、段渝、段成這三個名字麼?小弦想了想:秦、渝、成均是地名,你們定是在川陝一帶被師父收養的。
段成含笑搖搖頭。小弦喃喃念著段氏兄弟的姓名,突想起自己上次給費源胡捏什麼費心費神的名字之事,腦中靈光一閃:我知道了!你師父是讓你們斬斷情慾塵念好機靈的小子!段成大力一拍小弦的肩膀以示誇讚,又湊在他耳邊悄聲道,以你的聰明好好學棋,說不定真能擊敗那小丫頭。小弦不好意思地笑笑:贏她也不算什麼本事,我看她在你面前還不是輸得昏天昏地
你可別小看她。段成正色道,我師父可是國手,我學了十年棋算是得了他六七成的真傳,想贏清妹卻也要大費一番工夫。若是你真在十幾天的時間內贏了她,真可謂是百年難遇的天才。言罷連連搖頭,顯是在這場爭棋中根本不看好小弦。
小弦心裡一跳,這才知道原來水柔清的棋力絕非想像中的三四流水平,而段成習了十年棋方有如今的棋力,自己才學十幾天就想贏水柔清何異癡人說夢。但他心氣極高,哪肯輕易服輸,看段成搖頭歎氣的樣子更是下定決』合要爭一口氣,當下擺開棋盤:來來,我們再下一局。
段成縱然老成些,畢竟年紀也不大,雖對水柔清不無顧忌,深心內卻希望小弦能贏下這一場賭棋之爭,好看看平日趾高氣揚的水柔清一旦輸了要如何收場。但想歸想,對小弦實是不報勝望,只是與小弦說得投緣,惟有盡心盡力教他學棋。
幾日下來,小弦進步神速。初時二人對弈,段成讓小弦車馬炮,如今卻只讓一馬也頗感吃力,不由對小弦的天資大加讚賞。
愛棋之人極重勝負,似蘇東坡般勝固欣然敗亦喜的,怕是幾千年來也就那麼一個。段成棋力在四大家族中也就僅次於師父英雄家主物天成,自視極高,縱是讓子也不願輕易輸棋,初時與小弦對局尚是權當陪太子讀書般心不在焉,不小心輸了幾局讓子棋後終於拿出看家本領,直殺得小弦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小弦初窺弈道,興趣大增。起先棋力不濟,眼見總是差一步二步便可獲勝,卻偏偏被段成搶得先機,心裡尚極不服氣,死纏爛打堅不認輸。段成有意顯示棋力,往往殺得小弦就剩孤零零一個老帥。小弦生來頑固,與段成較上了勁,半子也不肯棄,往往子力佔著優勢卻莫名其妙地輸了棋。段成又將捨車保帥、棄子搶攻等諸般道理一一教給他。小弦悟性奇佳,棋力漸登堂奧,加上他每一局均是全力以赴,苦思冥想,算路越來越深,迫得段成亦得專心應付,免得一不小心便人了小弦設下的圈套。有些殘局本是小弦輸定的棋,他卻偏偏不信邪,冷著迭出,迫得段成走出各種變化,如此反覆更是讓小弦棋力飛漲,最後段成不再讓子,已將小弦當做了一個難逢的對手。
自古學棋者均是先看棋書,背下一腦的開局與殘局棋譜,似小弦這種直接由實戰人手的幾乎絕無僅有,結果練就了他一身野戰棋風,全然不同一般象棋高手的按部就班、穩紮穩打,而是獨闢蹊徑,全然定勢,加上小弦修習《天命寶典》,感覺敏銳而不失冷靜,每次都能將各種變化逐一算盡,竟然不存在所謂高手的盲點,往往從不可能中走出突發的妙手來。
第七日,小弦執先逼和段成。
第九日,段成下得昏頭昏腦之餘,終被小弦覷到破綻勝了一局。
段成長歎:似你這般十日內就有如此棋力的只怕舉世罕有。你去了鳴佩峰定要去見見我師父。他老人家愛才若命,定會將一身棋藝相傳小弦搖頭道:學一身棋術又有什麼用,要能像你師父那樣武功蓋世才算本事呢。話不能這麼說。段成正色道,師父說過,世間萬物其理皆通,武道棋道到了極致,境界都是大同小異的。所以我四大家族門下有許多奇功異業,琴棋書畫不一而足。這是什麼話?小弦搖頭失笑,武是武、棋是棋。比如一個武功厲害的高手要來殺我,我總不能提議先下一盤吧?
段成撓撓頭:師父這樣說必有他的道理,只是我資質愚魯不懂其中玄機罷了。他又想起一事,對了,當時師父給我舉了一個例子:吐蕃的蒙泊大國師本是佛學大師,由佛道入武道,現在就成了吐蕃的第一武學高手,若是來中原怕與明將軍亦有一場勝負!
小弦因扎風的緣故,對那吐蕃大國師實是沒有半分好感,卻不料英雄家主物天成對他如此推崇。他心中忽動,憶起《天命寶典》中亦有類似通一理而曉百理的說法。既然物天成如此說,更有蒙泊大國師的例子,只怕此言果真有幾分道理。
段成心中卻想到水柔清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不過小弦的棋力也算是自己一手教成的,他又是惶惑又是得意,面上一片茫然。
小弦見段成發呆.突然指著他大笑起來。段成愕然。小弦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看你自己,髒得就像一隻大馬猴段成一呆,也是大笑:你也好不到哪去,還不快去江邊照照。
原來二人這幾日除了吃飯睡覺就紮在棋盤邊,連臉也顧不上洗,皆是一副蓬頭垢面的樣子。起先沉迷於棋局中倒也沒有發覺,此刻小弦終於勝了一局,心懷大暢下終於注意到了這點。一時二人各指著對方,笑得前仰後合。
什麼事那麼高興?水柔清斜依在門邊,一臉清傲,後天到了株洲就要下船了,小鬼頭準備好了麼?
原來這幾日段成天天教小弦下棋,水柔清便賭氣不見二人。她這些日子與小弦鬧慣了,倒覺得花想容文文靜靜的性子實是不合脾胃,來的時候還有新鮮的風景可看,這回去的路上卻委實無聊。天天裝模作樣地拿起一本書卻不知道看了些什麼,耳中仍是時刻留意那邊二人的動靜,聽他們笑得如此厲害,簡直像挑釁,終於忍不住過來說話。
段成一見水柔清頓覺氣短,收住了笑,期期艾艾地答話:就要到株洲了嗎?這一路真是快呀。小弦卻是笑得更大聲,驕傲地一揚頭:我已經準備好了,明日就與你開戰。
水柔清見小弦有恃無恐的樣子卻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她亦知道小弦是第一次學棋,自信決不會輸給他,心中倒是不慌:段老三做證,誰輸了就要一輩子聽對方的號令!段成笑嘻嘻地接口道,我知道清妹是天下第一號重諾守信之人,小弦這次的跟頭定是栽到家了,恭喜清妹收下一個小跟班他亦是少年心性,此刻對小弦戰勝水柔清足有七八分的把握,倒是巴不得早些看到這一場好戲了。
水柔清看看段成、再看看小弦,不禁有些心虛起來:段老三你可不許支招。突又醒悟過來,一雙杏眼又瞪圓了:你剛才叫我什麼?段成心情極好,倒也有心調笑水柔清:莫非要我叫你清姐才對?水柔清冷哼一聲,上前做勢要打,卻突然止步,小鼻子一吸,轉頭就跑:天呀,怎麼這麼臭?段成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對這個同門師妹實有一種自己都不甚瞭然的情慷,一時被弄得滿面通紅,偏偏小弦還裝模作樣地湊近身來聞一聞:哎呀,好臭。段成忍不住抬手給了小弦一個栗暴,小弦捂頭大叫:容姐姐快來救命
等花想容聞聲趕來時,猶見小弦與段成二人笑得滿地打滾,艙中到處都是散亂的棋子。
第二日午間,小弦與水柔清擺開戰局。說好一局定勝負,猜枚後小弦執紅先行。
象棋中執先優勢極大,水柔清起手時尚是小心翼翼,惟恐段成給小弦教了什麼欺著。走了幾步,見小弦中規中矩、見招應招完全一副生手的樣子,執先的優勢蕩然無存,不免輕敵起來,只道必會贏得這一局,口中說笑不停,小鬼長小鬼短地一路叫來,連段成也不免被她譏為誤人子弟
卻不知這正是段成與小弦故意如此。要知小弦雖是棋力大漲,但畢竟水柔清比他多學了數年棋,認真對弈起來勝負實是來知之數、小弦開局時採用穩守的策略以惑水柔清,卻將子力遍佈全局,擺出久戰的架勢;水柔清得勢不饒人,更是招招進攻,但小弦每每被迫得險象環生,卻總能履險若夷
有時小弦故意示弱,兌子求和。但水柔清一心要贏這一局,如何肯與他兌子?卻不料一來二去,再走了數步,幾處要點都被小弦借水柔清不願兌子退讓之際所佔,形勢已漸漸扳平。
水柔清終於愣住了!她本以為三下五除二就可以解決這小鬼頭,卻不料棋至中局,自己倒是大大不妙起來。起先花想容叫眾人吃飯,她還頗驕傲地宣佈這一局不下完,誰也不能走開,現在大是後悔,只可惡花想容不懂象棋,看了一會兒便走開了,不然拉她胡攪蠻纏一陣或可逃過這一劫
水柔清本想以開局輕敵為由要求重下,一抬頭卻觸到小弦那雙明亮得似是洞察一切的眼光,底氣頓時虛了,咬牙繼續走下去又回天無力,只好越走越慢,心中只恨不得須閒號突然撞上什麼暗礁、翻個底朝天好攪了這一局。
段成輕咳一聲,揉揉眼睛。這盤棋從午間下到黃昏,眼見水柔清敗局已定,卻偏偏耗著時間不肯認輸。兩個對局者尚不覺什麼,他這個旁觀者卻是看得乏味至極,又不敢開口說話,深恐水柔清來一句觀棋不語真君子。加上這幾天沒日沒夜地與小弦下棋,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要是困了就去睡覺呀。水柔清明知自己快輸了,口中卻是振振有詞,看這樣子,怕是要下到天明了段成忍不住咕濃一句:那你還不快點走?啊!水柔清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口頭上倒是絲毫不肯服輸,原來該我走呀,你怎麼不提醒我?段成給她氣得滿嘴發苦,又不敢發作:是我錯了,忘了提醒你,現在你走吧。
水柔清百般不情願地將車慢慢挪了一步,小弦卻是出手若電,立即應了一著,於是水柔清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長考,口中猶對段成道:別吵,我要好好算算下一手如何走段成爭辯道:我可沒吵。肚內卻不爭氣地咕咕響了一聲。
又耗了一個時辰,棋盤上小弦底炮架個空頭,雙車左右夾攻,右邊卒蓄勢待發,已呈必勝之勢。水柔清呆坐枰端,過了兩灶香工夫也無任何動作。
小弦只見到水柔清望著棋盤垂頭沉思,一動也不動一下,若不是看到她雪白的牙齒不時咬一下嘴唇,還真要當她睡著了,終也沉不住氣:願賭服輸,你又何必話說到一半,卻見水柔清抬眼飛快地朝他一瞥,隨即低下頭,走了一步。
小弦眼利,那一剎那已看到水柔清目中竟蓄滿了淚水,心頭猛然一震,萬沒想過這個心高氣傲的小姑娘亦會有此刻的軟弱。小弦腦中呆呆想著,按照計劃的步驟走了下一手,這一次水柔清卻是應得極快,看來是認命了,只是不肯中途臣服,非要小弦使出最後的殺招將死老帥方才推枰認輸。
小弦心中早已翻江倒海。先想到水柔清平日總是不怎麼看得起自己,那日更是激得自己與她爭棋,還定下這樣一個侮辱人的賭注,非要讓自己低頭方才快意,何曾有一點冷憫之意?心中一發狠,直欲視她眼淚於不顧,好好羞辱她一番,才解心頭大恨!他又想到父親常教自己要得饒人處且饒人,與她又沒什麼深仇大恨,不過是口舌之爭,何必如此呢?何況她也是從小沒有了母親,平日雖是凶巴巴的,但也好像有些可憐
小弦腦中一片混亂,隨手應對,又走了幾步,卻聽段成長歎一聲。定睛看局中時,此刻自己底炮空掛,雙車聯線迫帥,只要再走一步便可直取中宮,將死對方。看段成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想必亦是不忍見水柔清認輸
水柔清已知回天無術,索性也不去防守,將馬兒踏前一步。雖然小弦再走一步便會將死自己,但好歹她下一手也可施出殺招,權當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水柔清低著頭,小弦看不到她的眼睛,只看到她的唇上被牙咬出一道淡淡的血印,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悲傷,心中突就想起見她第一眼時自己的手足無措,閃現出她第一次對自己說話時笑嘻嘻的樣子,猶記得那時她眉目間儘是一種似笑非笑的俏皮,耳邊似又響起她不無善意的嘲弄:又不是花你自己的銀子,你臉紅什麼?
小弦腦中一熱,緩緩拿起紅車縱移一步,卻沒有直取敵帥,而是放在水柔清的黑車路上。他已決意兌車,和了這一局
啊!段成忍不住驚呼出聲,小弦失神下卻忽略了水柔清的黑馬即要臥槽逼將,只要避開與小弦兌車,便已呈絕殺之勢。小弦立時發現了自己的疏忽,小臉漲得通紅,萬萬料不到自己一時之仁,竟會鬼使神差般輸掉這一局。眼間彷彿已看到水柔清趾高氣揚呼喝的樣子,雖說一輩子聽對方號令戲言的成分居多,但這之後只怕再難在她面前抬起頭來。小弦心裡痛恨,只想提起手來狠狠給自己一巴掌
水柔清也愣住了,萬萬料不到小弦竟然在勝定的一瞬出現這麼大一個漏著。她何等聰明,一見小弦將聯線的紅車放在自己黑車路上,已知其兌車求和之意,但現在卻是已有機會直接將死對方老帥,贏得這一局水柔清更不遲疑,跳馬臥槽將軍,小弦無奈只得移帥,眼見水柔清將手放在黑車上,下一步只要再一將軍,小弦便輸了
水柔清拿起了黑車,稍稍猶豫了一下,卻沒有去將軍,而是吃掉了小弦的紅車。小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卻聽水柔清輕聲道:我肚子餓了。也不待小弦與段成回答,頭也不回地起身離去。許是她站起得太急,一滴濕漉漉的液體甩到了小弦的手上。
小弦一拍段成的肩膀,微微顫抖的語聲中有種不合年紀的平靜:還不快去吃飯,我早就聽到你肚子叫了。段成苦笑,目光仍是呆呆盯在棋盤上。
這一局,竟然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