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回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文 / 天平
朝天門下已有三四萬人群,且是愈聚愈多,有些是排列整齊的的雲軍士卒,他們雖不聽從將領的約束跑進了城來,但多年行伍所成的習性使得他們自覺地聚在一處。另一些散亂的身著戰袍的將士,他們大多是外地軍中的標將隊長之類,功勳著卓而蒙恩參與大典的。其它的就是得了消息的西京百姓。唐真率三萬箭手佔據了朝天門四周的要緊地方,雖說沒有拉弓開箭,但是個個都是渾身緊繃一觸即發。冷風蕭瑟,滿地水跡黃葉,人人都覺出泌膚的寒意,不由縮手縮腳,把身上的單衣拉的更緊些。這裡頭多有昨夜參與過大婚慶典的,誰能想到一夜之間會生出如此巨變,天上間人都全然不同。各樣的流言蜚語在人與人間傳來傳去,每人的眼中都現出飄忽無助的神情,好容易有了皇帝,好容易安定了天下,難到又來一輪群雄爭戰,又是五十年的烽火硝煙?
贏雁飛後面跟著諸將現身於朝天門城頭,城下靜了一靜,然後馬上騷動起來,林林總總的罵聲,叫聲混成雜亂無章的旋風向著城頭捲來。下面的軍士們見著了自家的將官出現於城頭上更是群情激奮,沖沖攘攘的擠在城下最近之處,昂頭向上,大叫大喊,贏雁飛他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漲紅了的臉和張大的嘴。贏雁飛向身後的太監們揮揮手,宮內傳來巨鐘的轟鳴,鐘聲將一應雜音都蓋過了。這天籟鍾在皇室有極重大事務時才會奏響告之百姓的,平日裡幾年都難得聽到一次,昨日裡在雲行天登基之時曾響過一次,大婚時也響過一次,加上這一次,短短兩日之間就響了三次。
底下終是安靜了下來。數名太監走上一步齊聲道:太后有話,著你們推出幾個人出來講話,免得聽不清。下面的人交頭接耳的商議了片刻,雲軍中很快就推了人出來,雲行風告知贏雁飛那是雲家起事的人裡邊唯有的一名標將,行字輩,名正,沒什麼能耐,但對雲行天卻是忠心耿耿,雖說至今不過是個標將,但是從無怨言。別軍中還推出人來,一名隊長,是令狐軍中的,一名統領,是趙軍中的。西京百姓卻是攪擾了好一會,才有一名白鬚老者,一名青衫文士走至城下。
贏雁飛向下道:就是這幾位了麼?下面的人紛紛道:是,我等受眾托,是想問清楚皇上出了什麼事?贏雁飛便又著太監把那道聖旨念了一遍。底下一片嘩然。良久安靜下來。
雲行正搶著道:我雲軍是雲家子弟百戰浴血而建,是因皇上而成,決不為異姓買命!贏雁飛道:沒看見雲行風大將軍就在這裡麼?你怎可說是為異姓買命?雲行正高聲叫道:雲行風你這個沒良心的,你是中了什麼邪,助外人對付自家人?雲行風道:我遵的是先父遺命!否則雲軍諸將為何都會在這城頭上。雲行正聽了這話,一下子接不下去,只在木木地說:怎會?怎會?
令狐軍中的隊長大叫:老子從沒吃過幸朝的一顆糧,老子在天下就服皇上一個,大將軍,你這事做的差了!令狐鋒冷冷道:那你是沒服過我了,在我手下,真是委屈了。那隊長卻是一臉悍意,並不懼怕。
青衫文士道:皇上固有篡位之嫌,然皇上功高蓋世,今日天下全由皇上百戰而得,自古來天下有能者得之,幸室已式微,不知娘娘為何要逆天下人心而動?
老者道:娘娘已嫁與了皇上,夫妻同體,何以又要叛之?
贏雁飛待他們一一說完,這才朗聲道:大家聽我說。我為何要叛項王?項王待我恩情似海,我贏雁飛亡國遺婦,再醮之女,性命只在項王一念之間。項王若有所求,我又安能相拒?然項王以正後之禮相迎!項王為當今之世的絕頂人物,我一個女人,能得這般夫婿,又有何求?我為何要叛項王?我在幸朝為太后,在威朝為皇后,又有什麼分別?說著說著,聲音哽咽,兩顆眼淚奪眶而出,她側頭拭去。楊放看在眼裡心頭一顫,只因他全然分辨不出這眼淚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轉頭看去,只見諸將面上都微帶著冷笑。楊放心道:不是不是,這不全是做戲。
下面的人都不禁想:是呀?她叛項王又有什麼好處?
贏雁飛道:為什麼這些將軍們都願背上叛逆罵名?他們每一人都跟著項王征戰多年,情誼極深。為何雲老將軍仙去之日,尚要命楊放和雲行風兩位大將軍為此事?為什麼?他們為項王之臣難到不比做我一個女人的臣子來的痛快?
下面的人都靜了下來,聽她說話。贏雁飛道:為何我和諸位將軍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是為了中洲千萬百姓!下面又是一陣騷動,雲天正忍不住道:中洲百姓正是因了皇上才得以脫離苦海,你這話是何意?
贏雁飛道:有件事各位或不知曉,項王意欲在明年北征蠻族!又是一陣動亂。趙軍中的統領道:征蠻族也是該的呀!
贏雁飛道:征蠻族不是不該,而是不能,可項王他太心急,此戰太過凶險,就是為了這個,所以我們才不得不讓項王休息些時日。
雲行正道:皇上做出的決定必然是英明的,一直以來,雲軍只有聽了他的話才得以存活壯大,除了皇上,還有誰可以想得到三年就北平蠻族,南削沐家,一統中洲?我們與皇上一起,必能戰無不勝,揚我朝天威!下面的士兵們紛紛叫起來,就是就是,我們是皇上的戰士,只要皇上一句話,我們就可以上天入地,萬死無悔!
贏雁飛幽幽的歎了口氣,道:你們難道忘了蠻族騎兵的厲害?這才兩年不到的時日,你們忘了那些日子是怎麼過來的麼?無糧無水,無日無夜
兵士們想起過去的那一戰,都不由得心上一寒,那口氣也不再如方才般整齊。紛紛雜雜地道:可我還是打贏了呀。就是,蠻族欺辱了我們這些年,為什麼就不該打到他們老家去報仇?
贏雁飛道:那時我們在自家的地上,而這回要到蠻族的地界上去和蠻族打,你們真的想與蠻族的騎兵在草原上衝鋒陷陣麼?就算是贏了罷,你們有幾個能活著回來?想想你的屍骨拋在萬里之之外的荒草之中,永生永世不得再歸家園。想想那裡有多冷,雪有多大。想想你們會好幾個月只能用乾糧充飢!就是你們不怕死,你們想過你們的父老鄉親麼?他們最一點口糧也要被征出來作軍糧。你們出來多少年了,你們的你父母還在不在,家裡有沒有兄弟姐妹,成了家的知不知曉妻子兒女在何方?他們日日夜夜地盼你們回去,或者他們早已死於戰火不知所蹤
贏雁飛話還未完,下面已有了抽泣之聲,連雲行正也垂頭不語。那名令狐軍中的隊長叫道:太后別說了,別說了我們這些廝殺漢子,什麼疼楚都是不在意的,就是不能提一個家字。贏雁飛柔聲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那隊長道:家裡的老母我走的時辰就生了重病,我是為了給她買藥才進了軍,為得了那幾個安家費。一個小妹妹獨自照顧母親這些年了房子早在蠻族入侵那次就被燒了,誰知她們現在那裡,多半,多半是贏雁飛勸他道:那時大多百姓都撤去了南邊,平定了南邊後曾有察問造冊,你去查一查,或者可以找到她們。隊長眼眶通紅,道:多謝娘娘。
贏雁飛高聲叫道:打了這些年了,大家都該回一回家了,有了軍功的將士難到不該祭掃祖墳榮耀鄉里?有了傷的兄弟們不該回家好好將養將養?西京父老們也該喘口氣了,你們這些年的賦稅也夠重了,全是因軍費太重所致。如今蠻族被趕出風涯山脈,我們在雁脊山中修築了如同雪擁關一般的雁脊關,蠻族攻不下雪擁關也就攻不下雁脊關!我們為什麼還要打戰?只是為了項王他一個人想打戰?
下面方才問罪的洶洶氣勢頓時潰不成軍,雲天正與那幾人卻道:可項王於中洲百姓有大功!我們決不能看著項王被人所害。
贏雁飛不為人注目地笑了一下道:這個自然,決無人可以傷了項王。我們這些人又有那一個敢動項王一根毫毛,我們只是不想讓他犯下大錯,是以讓他眼下休息幾年。待他心氣平了,自然依舊是我們的項王。
空口無憑,叫我等如何相信?雲天正依舊不饒。
贏雁飛點頭道:這也是。我在此起個誓吧。我贏雁飛在此當著天地神靈,中洲軍民發誓:若雲行天不離宮城,我贏雁飛活著一日,他便是我的夫君,我幸朝的太上皇,我幸朝皇帝的父親。若我及我兒允人以一指加諸於雲行天之身,就是弒夫弒父之人,天下皆可殺。幸室各位祖皇不能享後世供奉,贏氏列祖列宗地下不得安寧。李姓絕嗣淒慘難言,大幸滅亡萬劫不復!
如此的毒誓一出,再也無人有話可說。當下雲行風道:你們還不給太后謝罪?雲軍猶豫了一下,齊刷刷的跪下來,旁人見狀亦同他們一般。眾人參差不齊的道了聲:太后恕罪
贏雁飛鬆了口氣,道:不必,請起。楊放在一旁道:百姓們先退出去,各家將軍下去將各家的兵帶回去,不要打亂了編製。從正街上有序緩行,不要亂跑
各人自依他所言忙碌,朝天門下人群漸漸消散。朱紋上前一步扶住贏雁飛悄聲道:小姐,還撐得住嗎?贏雁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朱紋觸之一抖,只覺得有如寒冰。朱紋道:小姐,我們走吧?贏雁飛道:不要,再等一會。直至人流散去十七八,贏雁飛這才命眾將各自回府,自已回宮裡去。
下了朝天門,服待贏雁飛上了宮裡的小轎,朱紋悄聲道:小姐,你的手怎麼這麼冷?我看你說話的神情就覺得不對勁。贏雁飛苦笑道:你怎麼看出來的?我還以為裝模作樣的功夫天下第一呢?朱紋嗔怪地瞧了她一眼道:奴婢服侍小姐多少年了?贏雁飛神色鬱鬱的看著窗處道:我怕,我真的怕。方才下面有五萬多少人呀。他們要發起狂來,頃刻間就能把我把撕碎了。朱紋聽了這話也是心上一寒,過了半晌道:那年小姐在西京的時辰,蠻族的大軍就在幾步之外,卻也沒見小姐這麼怕過?何況,還有唐將軍率人守在下面。那不一樣。贏雁飛說了這句,卻又頓住了,過了好一會才道:你知道為何那些將軍們罵我時,我不生氣麼?朱紋問道:為什麼?我那時都恨不得把他們的嘴巴撕爛了!因為他們說的對,贏雁飛把頭往後一靠,閉上眼睛,如同夢囈般道:我就是個娼婦,既無廉恥亦無信義,只惟利是圖。做得出來的事,就不要怕人說,這是雲行天說過的話
朝天門城上城下之人俱去了,城頭上昨日昇起的的雲行天威朝大旗無聲無息地降下。朝生而暮死,是言蜉蝣的話,用來說這大威朝,倒也合用。指點太監們降旗的人有些感概地說道。袁先生說的是,若是太后命人將之列入正史的話,就會是中洲史上最短命的王朝了。袁兆周轉過頭去看來人,笑道:泌和怎麼上來了,你正該忙得很,怎地如此有閒?贏泌和笑笑道:只是覺得有些怪怪的,昨日這些人在這門樓下對項王歡呼如潮,都恨不得為他而死。而今,同是這些人,同是這處門樓,太后幾句話之下,就此散去,這人心,倒底是個什麼東西?
袁兆周揮手著太監們抱旗而去。向下望道: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人心這種東西,向來是於我有利著順之,與我不利者反之。中洲這些年好比是遍體鱗傷倦極了的人,項王好比是一帖回神湯,著這人喝下去,不覺得累也不覺得疼,藥勁一撤,就挨不住了,只想休息。贏泌和點頭道:是呀,不過項王真是了不得的一帖藥,當年中洲靡爛成那個樣子,都能讓這些人與蠻族捨生忘死地鬥。和蠻族最後決戰的戰場之上,人人為之效死的氣勢,至今念起,都難以忘卻。袁兆周淡淡道:豈不聞剛不可久柔不可守麼?原先中洲外邪入膚,必用猛藥,孤注一擲,只求保全性命,如今即活了過來,自然是要好好調養,有聽說過人生了病只用一味藥的麼?他既不好用了,便只好換掉。
贏泌和聽這話只是苦笑,笑了一會,神色黯然道:袁先生是堪透世情的人,恨得下心。可我心裡從楊將軍找我講話起就沒舒坦過。就算我跟了項王只兩年不到,還是唉,項王這人天生的王霸之姿,只要是與他見過,就沒法忘記的。袁兆周仰首看天歎道:過去這九年,我全部心血都在他身上,誰知會有這樣的結果?項王他太苛了,待人苛,待已更苛,他的心性太高,叫人都跟不上。項王好比嚴父,不許人玩耍遊戲,只著人一味用功,用功固是極好的,對小兒的將來也是要緊的,可過猶不及,小兒心性多是好逸厭勞的,日子一久,自然便生怨意。太后好比是慈母,慰其傷痛,投其所好,自是讓小兒樂意親近。唉,天下間事,就是如此,你辛苦得來的,往往叫旁人一伸手就摘了去。
贏泌和點頭道:確是如此。太后讓我把項王的姬人們都遷到他現下住的紫晨宮裡去,還著我將他項王府裡的一物一件均按原樣挪過去,先生瞧這妥當麼?這來來去去的只怕是會被人發覺項王的住處。按她的話做吧,項王眼下正是最難受的時辰,有相熟的事物在身邊總是好過些,我們總不成讓他連點散心的事都沒有吧?
雲行天在這紫晨宮中呆了多少時日,他自已也懶得記憶,自從他的項王府被整個搬到紫晨宮裡來後,他就如同在府裡偶爾閒暇時一般,和妾待們下下棋,聽聽歌,逗逗兩個小女兒玩耍,興致上來了還喝點酒,不過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睡覺,他總說過去十多年都沒有睡好過,眼下正是補上的時辰了。
這一日他在正在高枕大夢,突然覺得床前站了個人,不耐地揮揮手道:走開走開,叫你們不要進來。可那人沒有動,雲行天抬眼一看,怔了一怔,再揉揉眼,贏雁飛站在他的床前。雲行天一笑道:是你呀,我聽人轉過你的話了,在城頭上的那一篇,還有在暖曦閣裡的那一篇,真是絕妙好辭呀。過去老說你在作看客,如今親自披掛上陣了,倒也是唱作俱佳。我那天可是為此浮一大白呢!
贏雁飛眼神柔柔地看著他道:你不要這樣子,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你是英雄豪傑,可以征戰於天下,而我是婦人女子,只好用陰謀詭計的手段。她說著說著有些激動了起來,這些話好似悶在心中許久許久,此刻說了出來,越說越急:不要覺得不公平,上天生你為男生我為女,便是對我最大的不公平。我作了你那麼久的棋子,我們換一換,你作幾年我的棋子,好不好?讓我們重新來過一次,好不好?
雲行天眼神一閃,道:你要怎樣重新來過?贏雁飛道:你給我十年的時間,我還你一個人強馬壯,糧豐物阜的中洲,那時你再出來一刀把我殺了,去作你未竟之事。那時你也只有四十歲,尚是壯盛之年。
雲行天冷冷地笑道:喔?你還真是為了中洲百姓天下蒼生哪!
不,贏雁飛道:不是,我只是不想一生一世做旁人手中的棋子,我只想自已做主,那怕只一天,那怕只一刻。
雲行天從床上坐起來,伸出手去撫了撫她的鬢髮道:聽說你道我還是你的丈夫?贏雁飛點點頭,雲行天道:那就做一點妻子盡做的事吧!他一把把贏雁飛拉倒在床上。贏雁飛沒有半點掙扎,雖說雲行天現在的力氣未見得及得上她,她微微地閉上了雙目。衣裙釵環一件件地從她身上揭開,落在床下,她感覺著雲行天的氣息在她的週身遊蕩,數年的曠居之後,她渾身的肌膚似又都醒過來了,一股難耐的飢渴在她骨子裡騷動。她情不自禁地微微喘息,全身滾熱,幾乎忍不住想發出聲來,但雲行天突然停住了,贏雁飛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對上了雲行天的眼睛,那是一雙毫無情慾的眼睛,那是一雙萬分怨毒的眼睛。雲行天雙手一推,贏雁飛猝不及防地滾落床下,嫣紅溫熱的肌膚緊緊的貼上了冰涼的石板。
漆雕寶日梅,你給我進來!雲行天突然大叫了一聲。來了來了。門被推開了,漆雕寶日梅衝了進來,見到這情形,嚇的怔住了,呆呆的站在那裡,不曉得動彈。雲行天把床邊掛著的墜琴摘下扔了過去,厲聲道:我這時閒著呢,跳你的胡旋舞給我看!漆雕寶日梅接住琴,定了定神,道了聲:是!於是左手抱琴,右手揮弦,腰肢輕擰旋舞起來。
贏雁飛慢慢地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她從地上一件件地撿起衣物,紋絲不亂地穿上,繫好每一根帶子,扣上每一粒紐扣,細細地挽好了頭髮,把簪子一根根地插回原處。漆雕寶日梅跳得心驚肉顫,幾次錯了拍子,好在雲行天似也沒有發覺。看著贏雁飛那玉雪一般的肌膚,漆雕寶日梅自已身為堪稱絕色的美女,也不由得有些面紅心跳,想道:除了大腿上的那處傷疤,真是毫無瑕庇,傳言她割肉供兵士食用,看來竟是真的。漆雕寶日梅偷眼看了看雲行天,見他面無表情,沒有向贏雁飛看上一眼,但漆雕寶日梅覺得,他也並沒有在看自已。贏雁飛終於穿戴完畢,她最後抿了抿鬢角,展平了衣角上的折皺,儀態端莊地蹲下行禮道:皇上請盡興,臣妾告退。然後站直了身子,高高抬起頭,步履輕緩的走出門去,轉身小心的合上房門。
贏雁飛過一道迴廊,在一從花草之中見到一個人,她停住了腳,轉到那人身前道:董夫人。董氏轉過頭來看了看她,嘴角牽動了一下,道:你來做什麼?讓他羞辱你一回麼?贏雁飛笑笑道:是呀,差不多吧?董氏道了聲喔便不再理會她。贏雁飛猶豫了一下終於問道:那日,雲軍中的一名統領,差他的心腹手下給你傳來了信,你收到了嗎?董氏道:我收到了,但我沒有告訴他。雖是在意料中的事,贏雁飛還是驚問道:為什麼?董氏咬著唇笑了,道:為什麼?為了我並不想他做皇帝!為什麼?贏雁飛又情不自禁的問道。
董氏抬頭看著遠遠的天際,過了好半晌才答非所問道:我初識他,他只有十五歲,一個小幫工,兩隻眼睛又冷又強,那時我十六歲。我心上想,過上幾年,我求夫人把我配給他,夫人定是准的。雲家被屠滅後,我吃了多少苦頭,一心一意要找到他,我不是為了行風或是夫人,要是為了他們,或許是一個月都挨不下去的。我只是想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就這麼想著,多少次欲死掉算了,還是撐了下來。我嫁給他的那天,只覺得再無所求。可是雲行天他從沒把我放在心上過。他反陳近臨時,全然沒想過我還在噍城之中,我生下寶兒才三個月。他的幾個手下護著我到處東躲西藏,我是挨了下來,可寶兒卻沒能受得了這樣的罪。再後來,他的兵馬越來越多,身邊的女人們也一個一個的來,我連見他一面也不大容易了
贏雁飛忍不住插嘴道:可我聽說他對你一直是很敬重的。
敬重,是呀,就如這次稱帝,他還是封了我作貴妃,位在眾妃之上。可我要這樣的敬重有什麼用?這八年來,他來我房裡的次數,只有十三次。你們看上雲行天時,他是大將軍大元帥項王,坐擁雄兵,稱霸一方。可我只是喜歡那個叫雲行天的野小子。我情願一生一世只是個小丫頭,而他一生一世只是個幫工,那樣子我和他之間就不會有旁人插進來。若是寶兒活著,為了兒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但寶兒已死了他當不當皇帝,對我又有什麼用處?他當了皇帝,女人會越來越多,尤其是他會得到你!董氏盯著贏雁飛道:我的眼睛看的清清楚楚,在這些女人裡面,他最在意的,就是你,可是你一叛,無論成與不成,你和他就再無可能了,想到這個,我心中的快活,當那勞什子的貴妃怎能相比!
贏雁飛苦笑,喃喃自語道:我沒法明白你的想法,你為愛而生為愛而死,除了他眼裡心裡什麼都沒有,可我不一樣。我甚至不曉得我喜歡的是什麼樣的男人。原先沐霖想要我跟他走,若是我跟他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們兩個會很快活,但我沒有我若一心一意的跟著雲行天,至少也能有三五年的好時光,但我也不要贏雁飛猛然一驚,想道:我在這裡說這些幹什麼?但看董氏,她已埋頭去剪花枝,全然沒有在意贏雁飛。
朱紋在外間的炕上聽著裡頭傳來的琴聲,她從未聽過這般淒厲燥狂的琴聲,與贏雁飛向來所奏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她終於忍不住衝了進去。小姐,小姐。停下停下,你已經彈了一夜了,不能再彈下去了。朱紋衝進內室,抓住了贏雁飛的雙手,蔥玉似的十指上佈滿了道道血痕,一滴一滴殷紅的血落在了琴弦上,朱紋顫抖著哭了起來,把那具瑤琴一把摔開,到外間端了一盆溫水來,把贏雁飛的手放進去,然後用手巾拭乾了,取過布條纏在十指上,贏雁飛呆坐著不動,任由她擺佈。朱紋終於把她指上的傷口包好了,她拭了拭眼淚道:小姐,我不明白你是喜歡項王的,不是嗎?你為什麼要反他?
是我要反他麼?贏雁飛木然道:不是,是他自已的手下要反他,我只是幫著收拾一下殘局而已。可小姐,若是沒人能收拾得了殘局,或者他們就不會反?贏雁飛搖頭笑道:善後的人總會有的。朱紋依舊固執的問道:我就是不明白,小姐為什麼要反項王?這對小姐又有什麼好處,當皇后和當太后,又有什麼分別?
我告訴你,皇后和太后有什麼分別。贏雁飛的聲音冷若冰霜,皇后可以廢,可以立,可以立了又廢,廢了又立。但太后不一樣,太后不論做出什麼事,皇帝都不敢動她,就是心裡恨死了她,也只有恭恭敬敬的份。皇后要與諸妃爭寵,要為兒子的位子耗心盡力,但太后不必,太后跟前只有討好賣乖的人。皇后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守活寡,太后是名正言順的守寡。這就是分別!
朱紋從沒聽贏雁飛說進這種話,一時有些驚呆了,抬起頭看著她,贏雁飛的眼中閃著從未有過的光,問道:你是我家的家養丫頭,你應知曉我家出過多少后妃吧?朱紋想了想道:有十六位姑奶奶是進了宮的。贏雁飛點頭道:那裡面活過五十歲的只有五個,而其中有三個,就是在四十歲前當上了太后的!後宮,那是什麼地方,那是天下第一險惡的所在。這聲音如此陰鬱,彷彿宮庭中無數怨女的魂靈在四下裡遊蕩,朱紋渾身汗毛一乍。贏雁飛接著道:以色事君,色馳寵衰,雲行天至少還有三十年的時光去享用全中洲的美女,而我只有一天天的老去,就是現在他的身邊也有著不輸於我的美女。
朱紋插嘴道:就是那個黃頭髮的蠻族美人麼?我不明白小姐那時為何要把她送給項王?贏雁飛笑笑道:傻丫頭,雲行天那時是在試探我呀,我又怎能不自高一下身價,那個蠻族格格是我送到雲行天帳中去的,她一生一世就在我面前抬不起頭來。朱紋小心翼翼的道:小姐,可我覺得,我覺得,項王他並不單是喜歡你的美貌。是麼?贏雁飛譏誚的笑道:那他喜歡我什麼?喜歡我見識不凡,聰明過人,善解人意?或是有一點吧。不過朱紋呀,女人的美貌是皮,其它的什麼都是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男人看女人,和我們女人看衣服差不多,自然是鮮艷新式的好。眼下他看我順眼,那就什麼都好,可是過上三五年,若是他另有所愛,你可知我的身份,是何其危險?殷兒當過幸朝的皇帝,這是多麼容易叫人抓住的把柄,一個意圖復辟前朝的帽子一生一世的懸在我們的頭上,有朝一日扣實了,我和殷兒就全完了。我若不是皇后,那也罷了,我若不能給雲行天生下兒子,那又罷了,若是我有了兒子,別的嬪妃得寵有子,她們會千方百計的把我拉下來,她們能用盡各等陰毒的伎倆,你想的到的,想不到的我要一一小心的應付,謹小微慎,如履薄冰,這樣的日子我或許要過二十年!
朱紋道:難道以小姐的才智,會怕那些宮裡的勾心鬥角嗎?
怕,自是不怕的。贏雁飛悠然道:若是楊放他們不叛,我原也準備著過這樣的日子了,這世上能讓我怕的女人,我還沒遇見過。可是楊放他們反了雲行天,他們給了我一個機會,我為什麼不抓緊?我情願把我的心力用在爭奪天下上面,不願耗在後宮的傾軋上頭,情願死於銳矢利刃,不願死於白綾鴆酒!我不會後悔的,若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子做。
太后,有緊急軍情到贏雁飛速對朱紋道:快,去拿來我看。
書簡捏在贏雁飛的手上,上面寫道"鐵風軍逃竄甚速,我等未能追及,現該軍已至雁脊關,雁脊關守將迎之而入。此關堅固高峻,易守難攻,求援,盼速。贏雁飛長長的歎了口氣,她的手一用力,血就滲過了布條,濡在了紙上,彷彿是那些字跡中生出的血色,越暈越遠。贏雁飛喃喃自語道:中洲的血,還沒有流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