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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文 / 天平

    出了什麼事!睡眼惺忪的兵將們揉著發紅的眼睛跳出帳外,眼前是一堆堆的火焰。珵亮的盔甲映出的殘光,在夜空裡化作千萬散星,合著浮塵敗葉撲面而來。是秦軍突襲嗎?

    馬!馬!馬全都跑過來了!蹄聲動地,嗷嗷的長嘶扯破了燥熱的風,馬匹飛揚的鬃毛和起伏的脊背象深夜的漲潮漫了過來。帳篷和鹿角槍如干蜷的葉子般碎裂,輕易的飛騰在半空。見到這種情形,中軍的將士們拚命想要相信只是一場噩夢,直到他們的胸口被鐵蹄踏破。

    這是一處山谷,兩側有山腳合抱,谷口狹窄,本來是為的保護中軍安全。可這時山谷中馬匹跳竄,眾人不得不被逼著往唯有的出路跑去,擁擠成一團。到底是經過戰陣的軍隊,不久就有人鎮定下來,督校們將手下兵丁聚攏,緊帖山壁排列齊整,空出中間任馬群奔逃。那是什麼人?這時他們才發覺一支騎兵,舉著燒得通紅的火桿,像是一條條噴火的妖獸,在瘋馬們的身後驅趕。他們逐著馬群,從谷口一擁而出。

    火桿被一一扔在地上,當中領頭者兜鍪下的面孔卻極是熟悉,韓延!中軍將領紛紛上前,狂怒地盯著他。還不等他們開口質問,韓延的目光居高臨下地掃視眾將道:慕容泓暴虐無能,我已決意廢之,你們願意與我一同舉事的,就站在原地別動。

    什麼!你瘋了?大將軍呢?快找大將軍出來!中軍將領一時懵了。擒下他再說!雖然沒有了馬匹,可不少兵將手中都還握有兵器,便向著韓延一夥殺去。韓延帶入谷來的,有數千騎,都持硬弩,弩弓連發,一時成群的兵丁倒下,震得再一時無人敢上。另有持重的,便想:不如先逃出去,軍中這麼多將領,莫非都願跟韓延行兇不成?於是又有人流,向著谷口衝去。他們方到谷口,就見一騎獨零零地嵌在兩山闕處,那人一柄長槍斜斜在手,隨著馬匹輕輕晃動。

    奔向谷口的人紛紛住腳,高將軍?各人從口裡發出些雜亂的聲音,猶豫遲疑,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嘴裡吐出的這三個字。高蓋揮矛背在身後,道:是我!是他放這韓延進來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幹!叛徒!憤怒比方才面對韓延時更甚,有的人已經開始破口大罵。可是雖只有高蓋一人一騎擋道,他們也不敢再進,他們清楚地知道,谷口定然埋伏下人馬。這時心細的已經發覺,谷中本有兩萬人馬,此時彷彿少了許多,好像不到一萬五千的樣子。那少掉的五千人定然是已投向了高蓋。果然兩側山坡草木間,一簇簇箭尖露了出來,將谷口控制於箭下,發覺這一點的人不自覺噤了聲。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於是谷口也化作了一片死寂。

    高蓋開了口,聲音清晰有力,在靜下來的山谷間迴盪。慕容泓罪狀有三:其一,不恤將士,凌辱大將;其二,優柔寡斷,坐失戰機;其三,貪安意遁,大違眾意。有此三者,絕不可為大燕之主!你們覺得呢?

    最後三字他以提氣喝出,將馬匹一帶,坐騎長鳴,峰巒間聲聲相和,震人心魄。

    這幾句話一出,眾人一時無法反駁,氣勢弱下來了。過了一會,有人叫道:大將軍在那裡!我們要大將軍出來說話!對對對,大將軍呢?有什麼話可以向大將軍進諫,那裡有隨隨便便就叛亂的!

    此時段隨跑到了韓延的身邊,小聲道:那邊已經得手了!喔?韓延佯作鎮定,可還是鬆了好大一口氣,畢竟他在這山谷裡只有千餘人,而谷中上萬兵丁,若一擁而上,壓也將他壓死了。他道:屍體呢?慕容永已經從山從偷運進來了!快擺出來!是!

    韓延看著慕容泓的屍體橫掛在一匹馬上,向他這邊過來。慕容泓的頭顱在鞍上一磕一磕,凝固的眼神恰恰正准了他,像生時一般。他不由抹了抹額上的冷汗。

    慕容泓已經死了!數名韓延部下齊聲高喝,所有的眼光都一齊聚到了他們身前。像是突然陷入冰天雪地,人人都僵死般無力動彈,也無從出聲。

    方纔他沒能逃脫,死在亂陣中了。韓延本想說得得意些,此時不由收斂一二,只是平平淡淡地解釋了一下。數萬隻眼睛一起茫然起來,山嶺上被驚飛的鴉雀淒厲的叫喚,惡靈般在山谷間盤旋。

    為大將軍報仇!吼聲不知從那個角落裡傳出,一下子引燃了萬餘人的憤怒,遠遠傳出谷去,整個燕軍軍營,都被喚醒了。槍矛和大刀成排向著韓延他們衝去,不!大將軍方才出營去了的,怎麼會死在這裡?一名慕容泓親衛的叫喊被淹沒在吼聲裡,可是卻讓韓延給聽到了,他使了個眼色,數架弩弓一齊向那親衛攢射。那人頓時倒下,被蜂擁的人群覆過。

    韓延以弩弓開道,在箭矢將盡時退到了築好堅壘的山坡上,那裡還備有大批箭支,全都是高蓋從中軍營裡偷出來的。而高蓋此時也從谷口攻進來,兩邊箭雨夾擊下,大半沒來得及穿甲的兵丁像雨打殘葉般飄落。天干物燥,帳篷等物越燒越烈,中軍兵將不少都被灼傷了,痛叫起來。這時,慕容泓的屍身已被中軍搶到,將領們確認無誤,一時嚎啕大哭。可哭過幾聲後,他們的心也冷了下去,不得不開始為今後打算。這一想,又覺得高蓋方才說得並非沒有道理,這些抱怨,他們心中也轉過十遍百遍。

    於是他們開始約束部下,不再向韓延進逼,高蓋與韓延也都停下攻勢。有幾名將領出陣喝問高蓋:高將軍,大將軍雖待下嚴苛,可對你一向不薄,你是我們中軍的人,為甚麼要幫韓延?大家總算同生共死過,你就給我們一句實話吧!

    高蓋緩緩道:我方纔已經說過了。

    韓延是條吃肉不吐骨頭的惡狼,我早看他有反意,可你為什麼要幫他?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了?中軍將領悲憤莫名,質問道。

    我並不是幫他,高蓋避開他們的目光,道:只是想另侍明主而已。

    這時谷口有火光飄動,人聲喧嘩,傳令兵跑來稟高蓋道:其它各營都來了。高蓋點頭道:讓將軍們進來,就說我高蓋保他們安全。又是一陣吵鬧,終於安靜下來,數騎從谷口進入,想來諸將不得不姑且相信高蓋的保證了。

    這幾人裡面,以慕容恆打頭,他和中軍將領們交談片刻,便知曉了此間變故,不由震駭莫名。慕容恆走到韓延所呆的山坡下面,背手喝道:韓延,你想篡逆嗎?

    不敢!韓延在壘後略露出臉來,高聲道:末將的意思與高將軍一樣,都是意圖另擇良主。

    這話一出,倒是讓慕容恆怔了一下,問道:這是你的真心話?

    自然是!韓延站出來,道:從敗符睿一戰後,大將軍他剛愎自用,喜怒無常。我們都是燕國子民,待奉慕容氏本是天經地義,可也不是虜奴之流。他待我們絕無尊重之意,隨意打罵,有功無賞,有過重罰,你們那一個對他這些舉動服氣了?何況符堅出戰姚萇,長安唾手可得,他卻猶豫觀望,眼見千載難逢的機會從手頭上溜走。符堅緩過手來,我們便會進退兩難。聽他號令,我們遲早都會死得不明不白。韓延自知絕不是為人主的料子,大將軍的位置且請各位公推好了。他侃侃而談,面無愧色。

    慕容恆心道:不管他是真話是假話,眼下真是不可以內訌的時辰,要是能將就下來他方才琢磨,就有一騎飛馳而來,騎上之人正是慕容沖。他翻身撲在慕容泓的屍身上,四半聲叫喊無法順利出喉,便化作數下狂吼。

    中山王!慕容恆上去扶他,可慕容沖死死地抱著慕容泓的屍身,頭埋在屍首項間,身軀攣成一團,硬得像木削石雕,好幾個人竟都扯動不動他。皇兄皇兄皇兄!他終於哭出聲,勁氣略鬆,方才被慕容恆拉起來。他抬頭,有些失魂落魄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慕容恆往韓延那邊瞟了一眼,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慕容沖一見他的神情,彷彿突然就明白了,狠狠地掙開慕容恆就衝向韓延,寶劍出鞘,喝道:今日我是生辰,皇兄方才以此劍繼我,看我以此劍取爾人頭!一邊說一邊砍倒兩三個上前攔阻的兵丁。

    韓延看他披頭散髮地衝上來,有瘋魔之態,不由心頭發寒,想道:他不會當真想嫁禍給我,乘機殺了我吧?不自覺地縮回石壘之後。

    這時慕容恆跟上去攥住了他,喝道:中王山,請顧全大局!

    什麼大局?皇兄死了,還有什麼大局?慕容沖嘴唇哆嗦著,驚愕地問他。慕容恆被這目光看得有些愧意,道:眼下,若是打起來,我們怕是要完了。

    你說什麼?慕容沖暴怒,劍回手架在慕容恆頸上,喝道:你你皇兄屍骨未寒,你竟有了異心?謀逆罪人,竟可以容他活下來嗎?此乃權宜之計!慕容桓一面向韓延那邊張望,一面極快地小聲勸道:眼下我軍進退失措,若是再自己打上一場,馬上就會分崩離析。他上前一步,緊緊抓住慕容沖的手臂,附耳道:若要報仇,日後有的是機會!

    不!慕容沖發狂地搖頭,不過還是慢慢撤下劍來。慕容恆再勸慰道:可如今烈祖的後裔只有中山王和皇上了,而皇上已不可以脫身,殿下若不能全父兄遺志,揚父兄威名,日後何有面目去見他們呢?

    他一面說,一面有了決斷,提高了聲音向下四里宣道:我決意擁中山王為皇太弟,各位可有異議?

    各位將領有些張惶地彼此對視,從為慕容泓復仇的場面突然轉到另立新主,一時都還有些沒能回過神來。慕容沖似乎吃了一驚,掙開慕容恆道:兄長屍體未寒,叔叔怎麼提到這上面來了?

    穩定軍心,乃當今第一要義!慕容恆再上前一步,悄聲歎息道:請殿下節哀,若我軍崩散,大將軍若未遠去,定會責備殿下!

    中山王乃是烈祖之子,皇上親弟,論份當立。況且寬仁容大,高蓋甘願效死!高蓋下馬跪地,依舊是沉穩凝重的聲音,谷中數萬人聽來,都是清清楚楚。論起親貴來,除了慕容沖確不作第二人想,而諸將在慕容泓手下都吃了不少苦頭,見慕容沖自投慕容泓以後,言行頗為溫和,倒也頗有好感。因此又經過一陣交頭接耳的猶豫,陸續也傳來參差不齊的答覆:末將也願慕容恆高聲喝問韓延道:韓延!諸公的心願你都聽見了,你意如何?

    韓延本來戲已演足,按本子就可借坡下驢的。可他又看了一眼慕容沖,想起他方纔那種著魔的神態,額上尤自絲絲發冷,不由多長個心眼。他乾笑兩聲,道:末將本無異議。只不過末將為我軍前途作想,不得不行此下策,各位將軍只怕都不能體諒,因此得請中山王不,皇太弟,發個誓,許永不得追究今日之事,韓延自然願聽從驅策。

    慕容恆聽了一驚,看著慕容沖,慕容沖的眼光在慕容泓屍身上留連,他神情淒苦,好似全未聽到韓延方纔的話。

    中山王!慕容恆拉了他一下。

    不,決不!慕容沖再度掙脫他,逃一般地退開幾步,道:我我不能容那人活在眼前,我忍不下來!他的眼神有種純真的哀慟,讓慕容恆一時自覺太過寡情,不由有些負疚,但他還是加重了語氣低聲喝道:成大事者需當忍人所不能忍!

    慕容沖的雙眼茫然掃掠四周,好一會沒有發出聲來。慕容恆看著他,心中有些感歎,中王山當真是天性淳厚,大將軍那般待他,他竟還是這樣重情。

    慕容沖久久凝望慕容泓的屍身,手中長劍光華流幻,彷彿一條孽龍欲蜇欲升,猶豫未決,眾人都在在等待著他的決定。許久後,他終於緩緩還劍入鞘,再抬起頭來,用呆板的聲音道:我答應。慕容恆方才緩了一口氣。慕容沖舉手過頭,對著韓延的方向道:我慕容沖發誓,今生今世,絕不因今晚之變而加罪於韓將軍。若違此誓,當死於亂刀之下。韓延這才放心的走出石壘,跪地道:願奉皇太弟諭令!這話一出,劍撥弩張的氣氛頓時消解。願奉皇太弟諭令!谷中兵將齊刷刷跪下,喝聲如潮,群山震粟。

    慕容永與刁雲趕到山谷裡,正見到這情形。二人大鬆了一口氣,可卻又都覺得有些不安,彼此對望一眼,慕容永迴避了刁雲的目光,道:差不多是定了!雖說大局已定,但是善後的事還有很多,刁雲和慕容永一左一右領著親衛護送慕容衝往重新架起的中軍大帳去。在帳裡,諸將商量關於重新編排軍中組織、安置慕容泓的靈樞等事。未了慕容沖又說了些大家合衷共濟的套話,眾人也不過是表了一番效忠之意,誰都沒有心思長篇大論,只一兩刻鐘,便都辭出。慕容永和刁雲站直了身軀,等慕容衝出來,問他是等人收拾大帳,還是今夜宿在原先的地方。慕容沖道:我們去靈帳。

    靈帳與大帳隔得不遠,外頭有十來人守著,香灰紙屑在通明的火光中浮游。慕容沖在帳前停下,對二人道:我今夜在這裡守著,你們回去吧!用的是下命令的口氣。慕容永答道:是!刁雲卻遲了一步,道:濟北王他,其實對殿下並不好,不要太傷心了。慕容沖沒有回頭看他,只頓了一頓,就入帳中。

    進入靈帳之中,舉目儘是飄飛的明旌,繞在慕容沖身前身後,像行在雲霧之中。慕容沖皺皺眉頭,覺得這樣的情形從前好像有過。他一步步走到靈厝前,一雙素燭燃在他眸中,那光芒愈來愈亮,他突然一陣暈眩,無力地跌坐在柩旁。他一手扶在棺木上,木頭是臨時從山上伐來的,毛糙得很,木刺戳進他的手掌,些微地作痛。

    他看了一眼灰白色的殮衾,一剎那想去揭開,卻到底收了手。他從香爐旁邊拖出一罈酒來這是他特意命人備下的,一掌拍去封泥,高高舉起灌進口中。烈酒的濃香一時湧滿了他的口鼻。他一口氣也不換地狂飲,肺被酒注滿了似的,窒得像要背過氣去。慕容沖終於禁不住大聲地嗆咳起來,直咳得眼前發黑,渾身酸軟。他一手撐壇於地,喘了好一會方才略緩。單衣前襟盡濕,頭髮上也滴滴嗒嗒地淌著酒。

    方纔我沒喝下的,慕容沖自言自語道:這時我全補上。於是他捧著罈子慢慢地喝了起來,雖然不若方纔的狂飲,卻是一口一口,真正到了肚子裡去。不多時一壇已盡,他又摸出一壇來,接著喝了下去。

    慕容永回到慕容沖原先住的帳裡,便叫貝氏姐妹收拾東西,兩女都知外頭出了變故,提心吊膽了半夜。她們依慕容永之言包了幾樣要緊東西,跟他往大帳去。貝絹經過靈帳時,駐足不前,道:我去看看他怎麼樣了?慕容永也有些忐忑,便讓她去探探,再叮囑她只是偷窺一下,不要驚動了慕容沖。

    貝絹和守在帳外的兵丁打過商量,悄悄撩起皮簾,只看了一眼,就嚇了一跳。慕容沖腳下左倒西歪著十來只罈子,滿帳刺鼻的酒氣。

    貝絹忍不住跑近前去,怯生生地道:你別喝了!她等著慕容沖發脾氣的,可他卻沒有,依舊不緊不慢地往口裡倒酒,怔怔地看著殮衾下的人。好像全未聽到一般。貝絹站在那裡,有些尷尬,不敢上去,也不好退下。

    過了好一會,慕容衝突然回頭,便是喝了這麼多的酒,他面上也只有顴尖略略泛起一絲血色。他的眼神清明,讓貝絹幾乎以為他並沒有醉。他衝著貝絹一笑,無邪無慮地笑,像發誓般說了句:其實,他從前真是一個好兄長,真的!

    貝絹被這句話驚得往後退了一步,正準備答他:我知道的時侯,慕容沖手上的酒罈一歪,他整個人就癱在了地上,兩眼死死地合上了。

    貝絹被唬得上前忙探他鼻息,知道他只是醉了,方才放下心,喚了帳外守著的兵丁幫忙,把慕容沖背到大帳裡。貝綾方在裡面收拾出床榻來,見狀又是一陣忙碌,給他更過衣,淨過面,外面的天色,已有些濛濛亮了。慕容沖醉成這個樣子,得要人守在跟前。貝絹道:姐姐,你去睡吧。反正天都要亮了,我就在榻邊歪一會好了。貝綾神情憂鬱地望著她一會,卻到底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

    貝絹俯在慕容沖床邊,倦意一陣陣湧上來,打了個盹。迷糊了一陣,她突然一驚,抬起頭來,見慕容沖不知什麼時侯已經醒了,兩眼睜得老大。貝絹不由地往外看了一眼,見天依然未明,看來方纔她只睡了一小會。

    外面月已西斜,從簾窗縫裡將一些碎葉的影子投在慕容沖臉上,貝絹突然發覺,慕容衝越發地瘦了,下頜、眉骨和鼻樑的輪廓突銳,似能傷人。他那雙眼睛,虛空一般,黑得全不見底。貝絹覺得自己的心神全然被這雙眼鎮攝住了,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她很想投進這雙眼中,看看那裡面到底有些什麼。

    慕容沖覺出了身邊女子的異樣,把眼光從帳頂挪到了她面上。那女子的眼中有火苗在不聲不響地燒著。慕容沖很久以來就習慣了這樣的凝視,只是那團火苗便是如此的微弱,只需一陣風或是一滴露水就會熄去也是實實在在的暖意呀!而此時,在這酷暑時節,寒意已浸透了他的五臟六腑。

    他頭一次留心地端詳這服侍了自己許久的女子,一直都覺得她長得還算漂亮,可這時那張面龐泛起紅暈,融融流輝,倍覺嫵媚。他在平陽的時侯也有過幾個姬妾,不過起事時覺得帶著麻煩,就都遣散了,算起來他足有幾個月沒有近過女色了。慕容沖頓覺得一通熱流在腹下直竄上來。

    貝絹雙手哆嗦著,像被什麼附體一般解開了衣帶,淡黃的衫子從她肩上滑下,彷彿抖落了一地月光。她微微的顫抖著,光潤的肌膚起著粟,雙唇象飽滿的紅莓,似乎馬上就會綻開。慕容沖撐起身來,探出五指,在她面頰上輕輕撫著,慢慢往下移去突然頓住了。

    一種近於悲涼的神情,很輕淡,卻實實在在地縈繞在她眸子深處。這是憐憫麼?就連這樣的小女子,居然也在可憐我麼?慾念一下子消失得乾乾淨淨,慕容沖有些憎惡地一把推開她,合眼睡下,冷冷地道:你走吧!

    貝絹僵在了那裡,胸口一起一伏。她用力咬著唇,瞪大了眼睛,透出一股恨意。她利落地拾起衣裳披上身,似乎想要大步離開,可到底還是不甘心,終於停了下來,用至刻薄的語氣道:難怪原來你果然不是個男人!

    慕容沖坐起身來,盯著她,面容很平靜。貝絹挑釁地回望著他,就在她覺得出了一口惡氣時,突然眼前一黑,接著就是天旋地轉。她嚇得放聲尖叫,但叫聲立即被什麼東西給堵了回去似乎許久許久以後,她的脊背方才重重地摔在了褥上。

    次日一早,貝綾在慕容沖離去後端著溫水到了榻上,貝絹怔怔地抱膝坐著,見她來了,面上一時紅透,一時蒼白,嘴唇顫了好一會,依舊說不出話來。貝綾輕輕地擰了手巾,給她擦洗身子,直到洗罷她端起了盆子,依舊是默然無言。貝絹見她要走,不由問了句:他現在在那裡?

    在議事。貝綾停了好一會,方才以微不可聞的聲音道:你會後悔的!你少管我!貝絹有些賭氣地將頭埋到被褥裡面。貝綾長歎一聲,逕出帳去。等帳中只餘下貝絹獨個呆著時,你會回悔的!這句話卻在心上過了一遍又一遍。她癡癡地思忖了好一會,方才決然想道:後悔麼那也是日後的事了!她將衣裳穿好,從架上撿起慕容沖的鎧甲,細細地擦了起來。

    這時燕軍確在會議,定下慕容沖的稱號為皇太弟,承製建百官。以高蓋為尚書令,慕空恆為右僕射,左僕射一位,本來是要與韓延的,可中軍諸將俱極惡他,於是只得空置,讓韓延依舊做他的左將軍。諸將各有封賞,因為初掌大權,慕容沖不便超秩提拔私人,因此慕容永和刁雲也都只當了個偏將軍。不過慕容衝將當初被打散了的那八千騎兵又重新成軍,編入中軍之中,由刁雲率領。刁雲善領兵,性堅毅,作戰時常能獨當一面,由他率這支自己親自帶出來騎軍,戰時可作為尖兵,而萬一有人意圖叛逆,也是絕對可靠的力量。慕容永心思機敏不拘小節,慕容沖很有意遣他到韓延或高蓋軍中,為他耳目。不過這一來明擺著是來監視的,太著相了不好,於是讓他在慕容恆手下幫著籌備糧草,搜集情報。等日後有了功勞,提升時再入高韓二人軍中,便不會十分顯眼了。

    這日諸事談妥,定下明晨一早開撥直取臨潼。眾將方要辭下,突然得報,說是姚萇遣使來拜。慕容沖不由驚訝,前幾日還聽說姚萇被困安公山,食水俱斷,已入絕境,怎的會突然派人過來。便讓那便者上來。使者攜一華服少年入帳,奉上國書。行過禮後道:奉我家大單于之命,前來與大燕修好,為表誠意,特以愛子為質。

    喔?慕容沖與眾人對視了一回,有些捉摸不透姚萇的用意,再問道:你家大單于還有何話?

    使者道:我家大單于知曉濟北王復仇心切,因此願與濟北王約定,由濟北王獨取長安,大單于絕無分臠之心。但求兩家和好,同定關中。

    慕容恆忙插話道:中山王已承皇上旨意,現為皇太弟。

    這使者略頓了一下,就面不改色地重又行禮道:恭喜皇太弟。

    慕容沖沉吟了一會問道:孤與你家大單于素無往來,不知為何突然有此盛情呢?

    使者頓時精神抖擻,開始長篇大論起來。說什麼兩家從前都沒於符秦,有同仇敵愾之心。如今共謀關中,正當合衷共濟,不可以讓秦得漁人之利,反獲苟延之機。因此,姚萇方才寧願捨棄長安,只求可以報得當年兄長淪亡之仇。之後又大大地將燕君臣人等挨個捧了一遍,恭維他們英明神武、智略非凡足足說了小半時辰,方才端起酪漿一飲而盡。

    慕容沖聽著他在那裡將事先預備好的文章一氣背下來,冷冷笑著,已是明白姚萇用意。不過是算定我們必然要歸關東而已,因此便讓我們幫你去攻堅城,你好四下掠取膏腴之地,以培育實力,日後等我們撤去,便可揀個現成便宜。雖說明白了這一重,對姚萇的提議,慕容沖卻毫無反感,他心道:我要的正是長安!與姚萇結盟,眼下總無壞處。便也就欣然道:即大單于有這等心意,孤自然願締盟約。公子在我處,孤當待如親弟,大單于無需牽掛。便命高蓋修妥國書,再擺宴款待。

    席間說起前些日子的戰事,方才曉得符堅親率大軍與姚萇戰於趙氏塢,幾次斷掉姚萇運水之路,姚萇軍渴甚,起了一計,暗中去決鸛雀渠,那知早被竇沖料到,等候多時。兩下交戰,姚軍大敗,不得不退守安公山。秦軍堵住同官河,使得山中無水。姚軍營中掘井不得,一日渴死數人。正當絕境,突然天降大雨,營中積水三尺,而營外不及寸。姚軍都以為天助,軍心大振,反敗為勝。聽說符堅氣憤之及,一掌拍飛案幾,怒喝道:天其無心,何故降澤賊營!

    座中之人聽到這異聞無不嘖嘖稱奇,都道符秦果然天命已絕,非人力可以挽回。慕容沖聽著這消息,想像著符堅當時的萬分不甘,卻又無能為力,心中暢快莫名。

    他們卻不知道,就在他們談論符姚之戰同時,符堅已經得知鮮卑軍距長安僅二百里,不得不捨了姚萇,留部續戰,自擺御駕,歸返長安。此際符暉在洛陽北承燕之侵擾,南受晉之覬覦,知必不能守,又得報關中危殆,便狠了心,只留少許兵力駐洛陽,自率精兵七萬回援根本。這一路上驕陽似火,被日頭曬得發白的路上卻鮮見人跡,偶然見得一兩根炊煙孤零零的矗立,也無端讓他生出許多悲涼之感。他抵長安後,命部將安頓紮營事務,宮裡已有人傳下旨來,著他即刻謹見。

    符暉更了衣冠,帶著三五個從人,跟從傳旨的內侍入城。這時方才入夜,餘暉隱於半空的洇雲間,像是用極細的蠶絲彈出來的傷口,絲絲縷縷滲出些血色來,濺在萬千屋宇的斗簷與護牆之上。符暉從集市邊上經過,聽到裡面的響亮的呦喝,只是那些叫聲從前是一陣疊過一陣的,這時卻能聽到空闊中悠長的迴響,伴著亂鴉的扇翅聲在萬丈塵頭間穿過。做生意的人肩負手推著從裡面出來,從前無論贏蝕都會飽滿的面孔,卻現出些無形的孱弱。符暉頭一次覺得長安城真是太過大了,他分明是踏在華陽道上、行走於北闕宮牆的高大陰影之下,卻依然覺得它有如海市蜃樓般虛妄。直到了金華殿,他方才整了整心思,思籌起對答的言語來。

    符暉在殿外等候,小內侍自入殿中通報,卻聽到裡面你們回來做甚?依稀是符堅急怒交加的吼聲,他聽在耳裡,不由身上略略一顫,想道:出什麼事了?裡面卻又靜默一片。過了好一會,似乎是閃閃躲躲的小內侍被發覺了,又讓喝斥了兩聲,然後方才聽到符堅道:讓他進來吧!

    有個聽起來甚是熟捻的聲音答了聲是,卻見屏後應聲繞出個人來,手裡擰著已經嚇得不中用了的小內侍,抬頭看了符暉,溫和淺笑,道:平原公到了?天王宣召!卻是張整。

    符暉抬了腿就要跟他進去,卻又忍不住小聲問了句,又出什麼事了?張整搖頭歎息,只是不語。等入了殿,見符堅在御床前的階上走來走去,殿中左右燃了四盞十枝燭台,光從兩側照過來,將他的影子忽悠忽悠掃在跪地不起的四五名將領身上。另有一人直挺挺站著,分外顯眼,符暉認出是竇沖,他神情顯得有些尷尬。

    符暉上前跪下,磕首道:臣平原公符暉叩見天王。說話間他掃了一眼,認出是護軍將軍楊壁,鎮軍將軍毛盛等人,他們俱是一時勇將,不知為何會激怒了符堅,在此一體受斥。符暉心中嘀咕,莫不是他們敗給了姚萇?

    符堅看了他一眼,終於跺了跺腳,袖子一拂,對跪在地上的將領們喝道:都給我歸府反省去!

    楊壁他們連同竇沖一齊參差不齊的謝過,然後行禮退下,似乎是跪了許久,個個爬起來時,都有些僵硬。

    你起來吧,一路上可還順遂?

    聽到符堅發話,符暉起身,從閃避在柱後的一個侍女盤中取了杯酪漿來,奉到符堅案上,躬身道:還好!是麼?符堅端了杯盞在手,卻無意去喝,問道:那洛陽的守備,豈不是空虛了?慕容垂與劉牢之他們眼中盯的,都是鄴城,二哥那裡,守得極是吃力。洛陽倒還不怎麼打緊,幾個月應當還撐得過去吧?符暉說罷,符堅有好一會沒有作聲。他心上惴惴,暗窺符堅面孔,卻恍如見到一團揉皺了的黃紙,不由略略吃了一驚,往後退下半步。

    符堅好像是瘦了些,不,其實也不能說是瘦了,而只是整個人都鬆了下來。褶子在他的眼眶上下,疊成深淺不一的陰影,頭髮還束得一絲不亂,可髮根處,那一星一星的閃光是

    居然有了白髮,符暉覺得眶裡發酸。自鎮洛陽,他已有四五年沒有見過符堅,這燈光下乍然一見,竟全然陌生,若不是在這金華殿中,都要不敢相認了。這時符堅將手裡的酪漿一氣飲下,似乎是為了掩飾此刻的尷尬。符暉既來,自然是棄了洛陽,這是父子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方才一問一答,怎麼都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卻也略少不得。

    那就好!符堅面無表情的答了一句。看他沒了別的話,符暉小心翼翼的問道:兒臣初來長安,只曉得鮮卑羌奴作亂,未知詳情,望父王能為兒臣指點一二。他自然是想問方才眾將受斥的原由,卻又不方便直問,符堅不勝其煩的搖了搖頭,對侍立不語的張整道:你和他說吧!

    是,張整便說起慕容泓與姚萇起兵始未,他知道這是符暉已經曉得的,便簡略帶過,直說到符堅回長安,留諸將御姚萇時方才詳細起來。他們竟在一次戰事中盡數淪於姚萇之手,只竇沖得免。姚萇卻寬待他們,禮送回營。他們無力再戰,便回宮請罪。

    符堅飲罷了酪,重重將銅盞往桌上一頓,恨聲道:這賊子辱朕太甚!混帳東西,竟也有臉面活著回來!面上皮肉都在抽動,餘怒未消的樣子。父王這又何必?符暉忙道:姚萇多年來受父王恩德垂沐,如今雖叛,倒底還是存著三五分廉恥,禮讓諸將,也是不敢造次的意思。雖說這並不能略減他半分罪孽,可倒底還是顯著父王仁澤深厚。

    他們也曉得感恩麼?符堅冷笑不止,終於還是平了些意氣。他伸手拉了符暉近前,抬頭看他,語氣甚是溫和地道:你此來很是及時,長安急需兵力。他此時目光中愛惜感動的意味,像一陣暖流竄過符暉的身軀。

    他腦中一熱,跪下,昂然大聲道:父王為宵小所欺,實是兒臣之罪!兒臣當為父王掃盡妖氛,雖萬死猶不辭!說著說著,自己眼中已是溫熱一片。臂上傳來拉他的力道,符堅的聲音十分清晰而又柔和,道:好!朕老了,你們也成人了,是該你們出力維護這片江山了

    一個老字入耳,竟是無限淒涼不甘,卻又是傷心到了極處。符暉不自覺的握緊了符堅的手,手上傳來的暖意與力道讓他不停的在心中發誓道:兒臣必不負父王所願

    當下兩父子對坐於一床,談論起天下局勢,卻是處處危艱。直說到慕容垂上月在意圖決漳河水淹鄴城,卻被符丕襲殺,大敗而走,匹馬逃得性命,方才一面道可惜,一面暢懷大笑。這時符暉聽到張整故作咳嗽,省覺夜已深了,見符堅倦意上臉,便下床告辭。符堅道:好罷,不過你出戰也就是這幾日間的事,朕父子久未相聚,明日辰時再進宮來罷!

    是!符暉行了禮,在半起之時突然有所猶豫,台上燭已半殘,光焰抽閃間有些舊事似乎歷歷在目。他終於忍不住說出了今夜一直有意迴避著的話,父王可知慕容沖那白虜小兒竟也敢來擼大秦之虎鬚麼?說到最後幾個字時,禁不住微微顫抖。

    火光一下子凝滯住了,符堅的唇抿得極緊,微微的合上雙眼,似乎在費力的思索慕容沖是何人?他沒有讓符暉出去,符暉也只能默立於原地。張整一旁瞅著這二人的神色,正有些不知所措,卻聽到有外間有小內侍報,緊急軍情!

    這一聲,來得正是及時,張整不等符堅下令,便有些急促的邁步出殿,將書簡攏在袖中。符堅向前傾身道:什麼事?念給朕聽聽!張整一面應聲扯開,一面大聲念道:稟奏天王陛下事宜,前鮮卑叛逆慕容泓為謀臣高蓋等弒,現他突然失聲,不自覺的抬臉,與符堅詢問的眼光碰在了一處。

    念下去!符堅低沉有力的命令道。

    是!張整也不去看手中書簡,逕道:擁泓弟沖為偽皇太弟!他的聲音愈說愈低,好像是自已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符堅揚眉,燭光照在他的眉梢上,通紅透亮,像燃起了一小簇火花。他突然猛的背過臉去,道:全都給我下去!彷彿強忍著哈哈大笑的衝動,因而聲音顯得有些古怪和顫抖。

    看著他盡力挺直,卻依然軟塌的身形,符暉與張整默不住聲的行過禮,退出殿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石階上,石面讓連日燥風刮得纖塵不染。就在階梯將盡之時,符暉突然聽到身後張整道:平原公不該說那句話的。為什麼我不該?符暉低聲怒喝,猛然轉過身去,眉眼上俱是騰騰怒意,直迫到張整面上。張整的瞳中有著深切的瞭然的,波瀾不驚地回望他道,道:可他是你的父王呀!這句像是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聽在符暉耳中,火氣竟不知不覺的沒了勁頭,無數的委屈,漸漸積澱下去,揉捏成極小極小的一團,裹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金華殿的侍眾們噤聲呆立著,符堅一直沒有發話,他們也不敢弄出半點聲息。殿中一片死寂,只有燭淚從架上一滴滴的落下,發出的滴嗒之聲。突然他們眼前一暗,原是有根燭熄了。符堅似乎也被光線的變化驚動了,喚道:來人!

    是!內侍們如蒙大赦,忙不迭的上前,捧著早備好的洗漱之物送到符堅面前。

    符堅皺眉,道:朕何時說了要入寢?

    這內侍躬身,問道:天王有何諭令?

    朕要出去走走。

    啊?內侍們一面吃驚,一面取了符堅的衣履來,服待他出殿。出得殿來,一溜十二盞宮燈,還有素日跟著的人,已經整裝等候。符堅掃了一眼,道:不用這些隨手點了兩個,道:你們提一盞燈就是了。

    金華殿的總管不知符堅意欲何往,未免有些不安,道:天王是去後宮麼?這夜深了,不若傳那位夫人過來侍駕吧?滾一邊去!符堅輕斥了一聲,總管忙跪下,等他磕過頭起來,再看時,符堅已經去得遠了。

    行到一個拐彎處,符堅腳下一滑,幸得後面內侍眼疾手快,忙攙住了,低頭一看,原是踩到了一根折枝上。他這方才發覺,路上枝葉飄落,磚石凹凸,不由有剎那的錯愕,從前這條道上可是乾淨平整得很。回心一想,明白過來,這自是因為從前他日日走這邊的緣故。

    嚥下欲要出口的詢問,他轉了彎徑直走。後面的內侍終於確定了自己一直的疑問,符堅的去向,果然是紫漪宮!

    到紫漪宮門口,見到的是緊閉的宮門。門上宮燈已經缺了兩盞,台階灰塵堆積。裡面靜寂無比,只聽得失了水份的槐葉在風中扇動,發絹綢磨擦般的沙沙之聲。一瞬間,符堅幾乎要以為這裡面早已無人居住。可當隨同的內侍上前扣門後,門軸上傳出吱呀地尖叫,居然很快就打開了。

    這麼晚了,誰那開門的半老宦官手裡的燈籠晃悠了一下,噗地落地,燭焰騰起來,很快的燃著了籠上的紅絹。你是叫宋牙吧?聽到符堅的問話,宋牙才醒過來雙膝跪下,是是天王竟還記得奴才的賤名天王這麼晚來了一時語無倫次。

    符堅信步走過他的身邊,宋牙連忙追上,慌裡慌張地道:不想天王今夜來了,這裡什麼都沒準備你家夫人呢?睡了嗎?沒呢!還在前面暖閣裡下著彈棋呢!喔?她興致倒好。

    符堅快步走在居室與迴廊間走過,履下揚起浮塵。燈光像一張舊年元日褪了色的符紙,在他腳前跌扑反覆。藉著這少許光亮,符堅四下掃視,畫屏上宛然回眸的仕女,在一堆堆的繁花間微笑,可那笑靨上斑駁起來,像被惡鬼咬嚙去小半面孔一般,詭異得讓人不得不轉開眼光。漆金繪彩的樑柱上織起了蛛網,像是這座屋的磚木吐出,想要將自己重重包裹起來。垂幄錦障似乎積下了太多的陰鬱的時光,因而顯得沉重無比,任風來風去也無力拂揚。

    不知不覺得間符堅已經站在了白璇珠簾之前,簾上珠已殘落,差參不齊的珠串間漏過微弱的火光。有女子在輕笑道:你看你,又打錯了!聽著這依舊甜美的笑聲,符堅的怒意像是突如其來一般,在他身軀中湧動。

    嘩啦!他一把撥開珠簾。

    誰?坐在榻上的女子有些吃驚的抬起頭來。案上百顆象牙棋子折出的光,落在她澄明的眼中,彷彿是漫天群星倒映於如境的湖面。所有頹唐髒亂衰朽當中,只有她依舊如昔。不,改變是有的,卻像是和闃美玉,在日復一日的撫挲間,光華斂盡,卻愈發溫潤瑩潔。

    慕容苓瑤在片刻錯愕後,緩緩起身,跪在榻下,嬌怯怯地道:臣妾恭迎天王!神情很安祥,就像符堅昨日方才從這裡離去。她螓首一垂,夜裡松挽的秀髮瀉垂於地,像是一張細密而又黑甜的網,能網住多少不願驚醒的夢中之人!這樣的一把頭髮,輕易的勾起符堅的回憶當年澠崤道上,水晶世界中那一場有如天賜般的驚艷。

    在符堅木然站立的當兒,與慕容苓瑤對弈的宮女連忙爬下床來,跪在一邊。而在符堅身後,整個紫漪宮中不多的宮人都已經聚集在了迴廊上一根根圓柱之後。

    你的棋藝好似又高了不少嘛!符堅上前數步,站定在榻前。枰棋子星散,等分紀殘,分明是慕容苓瑤的那一方將要贏了。慕容苓瑤道:近年局坐宮中無事,只得與宮人弈棋以娛,熟了自然生巧。

    你倒閒適的很!

    臣妾失愛於天王,除了自守本份,消磨永年,天王還要臣妾幹什麼呢?

    符堅手上一攪。棋子滴溜溜落了滿枰,厲聲斥道。慕容氏叛亂,為何至今日不見你來向朕請罪?

    慕容氏那裡叛了?慕容苓瑤茫然不解似的,道:我兄長慕容喡,不是猶在天王殿下聽令麼?慕容垂從前就是慕容氏之逆臣,天王偏要招降納叛,這她長歎一聲,彷彿有諫言不便出口。

    那慕容泓,還有符堅發覺自己要吸一口氣,才能讓這個名字說出口,慕容沖呢?

    天王啊,慕容苓瑤攏發一笑,面上閃過的光,像是寶劍在石匣開合的瞬間,斂得極深卻終不肯自棄的鋒芒。臣妾不過是個女子,天王自當去沙場令叛賊授首,為何卻有這閒情,來尋我這小女子出氣呢?

    你!符堅一把抓起她的頭髮,髮絲依然觸手滑膩,他將發在手上轉了兩圈,硬生生提起。慕容苓瑤眉頭略蹙,然後又展開了,無所顧忌般,格格地笑起來。

    符堅盯著她如花的笑靨,狠不能就這麼生生揉碎了這個女子,揉碎了這間暖閣。鼻端檀香麝氤索繞,當年的溫言軟語,巧笑嬌吟,似乎還殘留未去。一旁的琉璃鏡瑪瑙盤上,雪砌冰雕般的容顏,彷彿若隱若在。更不用說紋雲榻上、織金帳底的百般旖旎,千種纏綿那個清麗少年就跪在這裡,跪在他的面前,淒宛無限的一句:鳳皇非是婦人,因此不能不怨。曾讓他多少次悵然回思,柔情頓起。因此便是王猛將逝之時,終於也沒捨得遷怨於他。

    可是在今日,他站在這裡一點點回憶時,那一個怨字,竟如霜雪侵身,冰凌刺骨!他不禁去揣測,當年這兩個十多歲的孩子,倒底用了怎樣的意念,才能將滿腔的怨毒隱在這日復一日的歡情之中!

    符堅一面這樣想著,一面不知不覺手上用勁,慕容苓瑤掙扎閃避,可還是被拉拽到他眼前數寸之地。她睜圓了雙眼,玫色的柔唇微顫,溫香的氣息拂上符堅的面孔。朕素來愛卿,知卿姐弟情深,如何捨得卿孤單寂寞?符堅笑得極是溫存,仿若數年前一般,道:且等候些時日,待朕得了鳳皇兒的頭顱,自會送來與卿作伴!

    慕容苓瑤收聲,眼中卻是帶著三分譏色。符堅狠狠的一振胳膊,將她摔上了榻去。慕容苓瑤軟綿綿地伏在榻上,似也沒了起身的氣力。她合上眼,耳中傳來符堅急促的腳步,還有內侍尖細的語聲,自今日起,紫漪宮只留一個人看管,每日供她兩餐,其餘人等,全都由宮中另行安置。

    聲音將整個紫漪宮震得火焰亂搖,陳埃四起,紛紛雜雜的腳步在迴廊與樓梯上踏來踏去。驚惶與欣喜的叫聲,讓這宮殿有了迴光返照一般的熱鬧。雖說多數人逕自去了,但還有不少前來跪辭,慕容苓瑤卻懶得抬一抬瞼,動一動身軀。良久後,耳邊漸漸清靜下來,只有宮門在風中合上的愴然回音,久久不曾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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