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天平
秋風掠過巍巍太行,捲起鄴都東西大街上的殘枝,嘩啦啦響成一片。一枚黃葉不甘心地在枝頭掙扎了數回,終於被生生扯脫,打在一雙鳳頭履上。唉!著履之人長長歎息一聲,偏過腳來,將葉子碾得粉碎。旁邊的人道:已經很晚了,殿下還是回宮去吧!
被叫作殿下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青貂裘將他整個身子裹得嚴實,只露出一張白皙秀致的臉龐。他額頭上壓著頂步搖冠,三四串翡翠珠子垂在兩側,將耳垂映得青透如玉。這孩子搖搖頭道:回去作什麼?還不是愁雲慘霧地坐困在一起。秦國大軍圍城已有數月,這些人又有那一個能想出個法子來?說到這裡,他抬頭北望,城外山上可見帳篷火光順著山勢鋪下來,黑乎乎的,與山勢渾如一體。營地裡不時有如蟻的兵卒走動,數桿大旗在風中烈烈而舞。隔了這麼遠,孩子本是辨不清旗上字跡的,可他卻分明看到了一個符字,還有一個王字,張牙舞爪地向他撲過來,他不由哆嗦了一下,道:算了,回去就回去罷!
這話說出口,旁邊的侍眾便牽了馬匹過來,侍侯孩子坐上去。孩子右腳方才上鐙,便聽得人馬嘶鳴之聲從街那頭傳來。孩子略覺詫異,這大街平日裡本是極繁鬧的去處,可自從秦軍進犯,便冷清下來,他好些日子沒在街上聽到這麼大的響動了,便問道:去看看,是哪位將軍決意出城迎敵了麼?
是!侍從應聲奔了過去,不一會卻急急地跑了回來,面色惶急,叫道:不好了,王爺,聽說是散騎侍郎扶余蔚叛亂,欲迎秦軍入城!什麼?孩子雙眉一皺,道:這扶余蔚不過是個無權無職的高麗質子,他憑什麼叛亂?說話間已跨上了馬。侍從急道:上黨軍中也有人反了!啊!孩子雙腳一夾,胯下馬匹已飛奔出十餘步,叫道:快跟我來阻他們一陣!
這話一出,後面的侍從不由變色,可我們才十來個人,他們有好幾百呢!便追了上去,從側面拉住了孩子坐騎的籠頭。
大膽!那孩子一揚鞭子便抽在了侍從臉上,侍從臉一側,血珠順著鞭梢濺了出來。侍眾抹了一把臉道:我們幾個攔不住他們的,殿下還是快些去稟報皇上罷!這話末完,一乘牛車已從街角轉出,數百騎亂糟糟地擁在牛車兩側,騎者刀槍出鞘,呼喝不絕,向著他們這邊衝來。
孩子見狀大怒,不理會那侍衛,一帶韁繩,躍上街心,正對著牛車奔去。你們是大燕將士,怎可助高麗賤種為亂?還不快將這叛賊拿下!孩子的叫喊被驟雨般的蹄聲蓋過了,騎士們身上的鐵甲挾著如墨的夜色,像此時漳水上寒骨徹骨的波濤,不事張揚地湧了上來。孩子不肯退下,他固執地站在那裡,似乎不相信真有人敢從他的身上踩過。牛車愈來愈近了,他可以看到不遠處扶余蔚的眼睛,他曾見過這人多次,記憶裡這雙眼睛總是小心翼翼地笑著,四下張望著,可憐巴巴的樣子讓人看著就覺得彆扭。可此刻這雙眼睛充斥著的血色淹沒了孩子的身影。孩子情不自禁地有了一絲畏懼,喉頭窒息得難受。
小心!一股大力將孩子從馬上拉了過去,一時天旋地轉,待他回過神來,已是被侍衛抱著滾倒在街旁。他手臂旁一隻鐵蹄重重踏下、抬起,浮塵與碎葉紛飛,撲簌簌地落了他一身。
叛亂的人群中本有幾個想過來擊殺他們,卻被領頭的喚住了,想是趕著去幹他們的大事,不欲在此時橫生枝節。侍衛們這才得閒搶上馬匹逃遁,孩子不甘心地掙扎叫嚷,卻無人理會。這孩子不過十來歲,那裡是這些武人的對手,自然動彈不了,他氣急一口咬在侍從手上,侍從痛得一抽,似乎想反手扇他一個耳光,到底還是忍住了,道:殿下,皇上還不知道此事,我們報訊要緊!否則讓他們開了城門,那便大事去矣!
這孩子一聽便覺極是,也不亂動了,由著他們往燕宮奔去。
西掖門前的宿衛見是這孩子來了,都不敢怠慢,忙接過馬。孩子邊疾步奔走邊問道:皇上可還在琨華宮麼?宿衛們答道:正是!
不多時便到了琨華門前。卻見門前侍衛執戟守著沒有讓開的意思。孩子扶了扶頭上的步搖冠,喝道:快通報一聲,本王要謁見皇上。侍衛們卻有些為難,彼此對視了一眼,不敢應聲。這孩子不由怒道:怎麼回事?侍衛們跪了下來道:皇上有旨,因機密要事與安樂王定襄王及太傅相議,不得打擾。可我也有急事!他勉強按捺了一下脾氣,下馬道:確是緊急大事,你快些去稟報皇上!侍衛們依舊遲疑著不敢應聲,這孩子不耐煩了就要往裡頭闖。侍衛們方伸了戟去攔,他怒視侍衛喝道:滾開!侍衛們猶豫了一刻,便已被這孩子衝進了殿中。
孩子一邊闖進去,一邊喊道:皇兄皇兄,不好了,城中出了叛逆可只叫了一句,他便呆站在殿中,這裡面並無一人,空空蕩蕩的御床前絳紗迎著夜風,抖下一地輕塵。守在殿前的宿衛們追了進來,有些不知所措地呆在他的身後。
這是怎麼回事?孩子回過神來,反手拎著宿衛的領子吼道。宿衛們不得已哆嗦著道:皇上已與安樂王定襄王和太傅去了銅爵園!讓我等守在琨華殿外,不讓人知曉!他們去銅爵園幹什麼?孩子自言自語了一句。他猛然醒過來,銅爵園中的白藏庫中蓄有良駒滿槽,且方便出廄門北上!難道皇兄竟是要棄城逃走麼?他面色一下子煞白,將侍衛的領子鬆手扔開,叫道:快,跟我來!
孩子帶著侍從由西出宮,沿著長明溝走了不多時,巍然崇舉的三台便出現在他們眼前,宮闕像一團團烏雲在昏暗的天色裡分外陰沉。方進園中,便迎面碰上一隊衣甲光鮮的騎軍,當先一騎上端坐著一名四十上下長鬚中年男子,孩子認出來正是太傅慕容評,不由厲聲叫道:評叔,你身為太傅,於此國難之時,不在宮中廂助皇上,將欲何往?那人神色有些侷促,道:本王奉旨護持皇上行幸。孩子喝道:敵軍圍住了國都,皇上卻要到那裡去?他叫得聲音極大,好像這樣一來,就可以讓慕容評的話變成謊言。可此時慕容評身後的畫輪車上青幄掀起,一個二十來歲男子探出頭來道:鳳皇,是你麼?孩子見到他,下馬跪地道:皇兄,你這是上那裡去?
是朕讓太傅一同出京的,你勿要怪他。年輕的皇帝面色白裡泛青,嘴角眉心攢起的細紋裡隱然有無限的煩愁。孩子從地上一躍而起,似乎在他還未有自覺以前,腰間的寶劍便已出鞘,三尺青鋒嗡然作響,已指向了皇帝。四下裡一片驚歎,在御前動兵刃,這差不多已算得上是謀逆之舉了。
皇兄,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這樣就跑了?你扔下宗祀和子民,就這麼跑了?他聲音顫粟,手中的劍更是抖得厲害。皇帝低頭,高高的通天冠垂下來,將他的神情籠在陰影裡面。二人無言,旁人也不便抽話,情形就這麼僵持著,直到慕容評咳嗽一聲,道:皇上,時辰可不早了。皇帝方驚了一下,有氣無力地道:鳳皇,你也隨朕走吧!城中民心已喪,城外強敵勢盛,鄴都眼見是守不了多久了,我們回龍城,那是我慕容氏祖興之地,可以重招舊部再復河山
廣德門外的喧嘩聲透過重重宮閣已是隱約可聞,漆黑的天際一抹火光搖曳。那是秦軍入城的火把麼?孩子的心神恍惚起來,皇帝後面的話便沒有聽進耳朵裡去。待他醒過來時,皇帝的車駕已又往前走了數步。
不許走!孩子揮著劍趕上去,幾名將士攔住了他,孩子舉劍刺去,叫道:我乃大燕中山王,誰敢傷我!他手中寶劍鋒銳,那幾人又不敢當真出全力,竟一時被他阻住了。廣德門那邊的喧鬧愈來愈清晰,慕容評俯身隔著幬帳道:皇上,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皇帝咬了咬唇,長身而起,喝道:慕容衝!你要謀反嗎?
孩子怔住了,再度跪下道:慕容沖不敢!
那你還不遵旨退下!當慣了皇帝的青年語氣中自有一種威嚴氣勢。
慕容沖昂頭抗聲道:可皇上
拿下!皇帝不再給他說話的間隙。
幾名將士沒了顧忌,提馬躍來,慕容沖不得不踉蹌著退開。皇帝一行便不再停留,揚長而去。
慕容沖一時氣急,吼道:慕容暐,你是個懦夫,你是個笨蛋,你是個天生的奴才!我們慕容氏怎麼會出了你這麼個庸君!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中長劍猛地擲出,那劍力道不足,並沒有傷到一人,只是平空劃了一個弧圈,淺淺地刺入地上。數千馬蹄踏地的震動中,斜斜入土的劍身晃動個不休。
慕容暐聽到了身後的叫聲,他有些負疚地探了身子向後張望。見幼弟茫然失措的眼神,心中也是萬分不安,可時勢迫人,卻也只得如此。他們方才出了城,便見太行山上駐紮的秦軍陣營騷動,一列列人馬從山上馳下,想來廣德門已然失守,這些秦軍將長驅入城了。鮮卑慕容氏的國都終於淪入了氐族符氏之手,慕容暐心中一陣絞痛,再也看不下去,便將幄幕放下,重重地合上雙眼。
慕容暐聽得外頭慕容評他和護駕將軍在議論著去向,如何擺脫秦軍追殺之類,心道無論如何總算是從那個危城中解脫出來了,秦軍入了鄴都,怎麼也得用些日子穩定局面安撫民心吧?雖然明知這想法可笑可鄙,慕容暐卻還是鬆了口氣,不知不覺就倚在隱囊上昏睡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車子猛一搖晃,慕容暐被驚醒了,他忙扶了車圍,車外似乎有呼喝打鬥之聲傳來。慕容暐慌忙喚道:出了何事?太傅何在?是秦軍追上來了麼?車外慕容評應聲道:皇上不必驚慌,不過是毳賊數人,殿中將軍追下去了。慕容暐聽了,方才略略安心。果然兵刃交擊之事漸遠,不多時便聽得殿中將軍和右衛將軍在車外稟奏道:皇上受驚了,賊人已去。末將護駕不力,罪該萬死。
慕容暐聽得不是秦軍,已是大喜,自然無心責怪二人,便催起駕。
那知又走了不過二三個時辰,車子猛地一晃,將慕容暐甩到了左側,慕容暐方抓緊了車上青幄,已有一根棒子隔著車簾擊在他臂上。慕容暐平生未受過這等痛楚,不由驚叫起來,還好那棒子已被人奪了過去,殿中將軍吼道:受死罷!外頭一聲慘呼,幄簾上頃刻噴滿了血跡,更有幾滴撲上了慕容暐的手背上。慕容暐賺其污膩,心頭一陣陣作嘔。
他掀了紗幕,卻見得天色將明,兩側山坡上衣甲鮮明的官兵被污衫蓬髮的劫匪圍在當中,打得正是激烈。官兵雖悍勇,劫匪卻人多勢眾,一眼望去竟是匪徒們佔了上風。慕容暐方自駭懼,正見左衛將軍提騎出戰,長槍到處,血肉橫飛,硬生生刺倒數人。官兵見長官如此勇毅,也自發力死戰,那些賊人不過烏合之眾,到底不敵這些精兵,氣勢便有些鬆懈。聽得忽哨作響,叫化子似的人群方才散開了去,在草木山徑中鑽進鑽出。官軍追殺過去,卻那裡攔得住,不一會便叫他們走得沒了蹤形,
二將及慕容評等人方來慕容暐駕前覆命。
慕容暐驚魂卜定,含怒問道:這方在京畿重地,如何便有盜黨猖狂至此?不待二將答話,慕容評已在一邊搶著道:這自然是因秦軍入侵,地方守撫無暇剿殺的緣故。殿中將軍卻忿然道:鄴都四下早已是道路隔絕賊眾蜂起,只是皇上為小人所蔽不知實情罷了!慕容暐心知他所言的小人便是慕容評,可此人卻是自已一意倚重,事已至此,責之有如責已,只得寬勉二將幾句,便命起身。
二將自去召集部下,誰知過了三四刻鐘,聚攏來的不過稀稀落落五六百人。慕容暐愕然,再抬頭看去,卻見一些人將身上衣甲掛在樹上,三三兩兩散去。將軍們連聲呼喝叫嚷,他們卻充耳不聞。此時天色將明,樹葉間籠著一重深藍的霧氣,那些兵士們仿如一些樹精山魃的幻影,再也不受人世間權威忠義的束縛,無聲無息地淡入林木之間。
回來回來,你們是大燕皇帝近侍,怎可於此擅離職守?
遠遠的似乎有人嗤笑道:皇帝都跑了,我等不走更待何時。
慕容暐聽在耳中,又羞又恨,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再看身側的侍從,臉上也大多有不恭之色,方才起了愧意,心道:或者真是不該出城的。只是此時也無法可想,只得再行起程,這一路行來,迭遇險難,部下逃散大半。好容易過了滹沱河,至福祿,身側隨侍僅餘得數十人。一行人疲累欲死,尋了個隱蔽的墳地歇下,慕容暐命人傳膳,不料半晌未有動靜,原來糧食已被哄搶殆盡。好在慕容評身上自攜一囊,內有糙米飯數升,便奉與慕容暐充飢。
慕容暐一連嚥下數口,噎在喉頭連連打呃。腹中飢餓略解,慕容暐便覺出這飯團澀硬酸苦,著實難以下嚥。他想起在宮中時的情形,不由落下淚來,對慕容評道:這數日來,我每想起先太宰恪的遺誡,都愧悔無及。
慕容評聞言,面色大變,旁邊的人聽了,也不由感慨。
原來慕容暐嗣位時不過十一歲,先帝慕容俊便命太原王恪輔政,慕容恪才德兼備,燕國大治。只可惜慕容恪壽算不考,二年前便已過世。他終臨前遺言以慕容皇族中最具威名的吳王慕容垂為大司馬。可惜慕容評等人多進讒言,道慕容垂有不臣之心,慕容暐起了猜忌,便有意加害。慕容垂只得逃奔入秦,符堅待之禮遇甚厚。慕容垂投秦,符堅再無顧慮,只閱一年,便命王猛揮軍入關。慕容評奉旨抗敵,非但智勇不濟,還作出封山絕路販買山泉柴水與士卒的貪鄙之舉,大失軍心人望。以這等情形與王猛交戰,自然是有敗無勝,遂教大燕八十餘年的基業,一刻傾毀。
慕容暐念想前事,自然痛恨於慕容評,可見他將這最後口糧省下給自已,卻又禁不住心軟。只能長歎數聲道:太原王與吳王未必會如卿這般省下救命的食水與朕慕容評聞言有自得之色,卻聽得慕容暐繼續道:可他們絕不會讓朕落到這等田地!便是吳王當真有篡逆之舉,也會讓朕有衣食飽溫的日子可過罷!這話一出,慕容評不由赧顏退開。
一群人正自唏噓不己,突然一聲吶喊,四下裡又有無數盜賊擁了上來,見畫輪車上飾有金銀,便不要命地撲上。侍從前方攔了左邊,右邊己有了三五人扯簾登車,慕容暐連連後退,跌坐在榻上,雙腳去踢上車來的賊黨,反教那賊黨將一雙承雲履奪去。前殿將軍眼見情形危急,槊頭在車壁上一劃,生生切下車板幄幃,托了慕容暐的肩救將下來。
前殿將軍舉目四望,只見到處都是賊寇,自己人反倒走失得不知去向,只得解下軛馬,左手挽了韁繩,右手將慕容暐扶上馬去。他拉得慕容暐的坐騎方欲脫身逃走,卻聞得戰馬慘嘶,他身下一軟,頓覺天旋地轉,一頭栽了下去。前殿將軍模模糊糊見著數柄刀槍向眼前劈下,他一時奮起餘勇,雙臂掄圓,狂喝一聲:男兒今日死戰了!槊頭飛旋,刃生颶風勢若蛟龍,波喇喇斜掠數丈,便有兩三顆人頭被捲挾而去。他見慕容暐猶呆立於原地,深吸了最後一口氣,雙臂一振,托了慕容暐上馬。慕容暐方只上鐙,便已有四五支箭齊齊刺入了前殿將軍後心。
皇上快走!他啞著聲音嚷出最後一句話,便已口噴鮮血,一頭栽落馬蹄之下。
慕容暐看到前殿將軍倒在自已身前,正自魂飛魄散,便又覺得有人攥緊了他腰上的玉首劍。他撥劍出鞘,用足了勁斫下去,那隻手上頓時血肉模糊,卻毫不松勁,慕容暐害怕起來,力道一弱,終於教人將劍奪去。
他眼前一黑,心道我命休矣,誰知那盜賊奪到劍上玉飾,便自行歡天喜地的跑了。慕容暐一面策馬狂奔一面苦笑,他知曉這些人要的只是金珠之類,便將身上佩飾盡數拋在地上,果然人人都去揀拾珠寶,再無人留意於他。
也不知奔了多久,大約是進了高陽郡地境,環顧四下,只餘他孑然一身。所立之處危崖峻徑,林禿枝索,霜意凌人,寒風蕭索。他渾身無力,滾鞍下馬,雙腳酸軟,一跤坐倒地上。慕容暐胸中淒苦無限,想道:做皇帝做到我這等丟人現眼的,只怕是數也數得出來了。若是再有匪徒追上來,我決不說出自已的身份。寧可教那些盜賊殺了,無聲無息地死掉,也總好過舉國出降,充作符堅殿下之俘。
正這般想著,卻聽得唏律律一聲馬嘶,那馬匹竟竄出數步,甩著尾巴跑掉了。慕容暐跳起來去追,卻忘了右足上已少去一履,兩肢長短不齊,只邁得一二步,便被碎石絆倒,一頭載倒地上,痛得眼前發黑。待他掙扎著抬起頭來,但見污塵騰騰,那裡還有馬匹的去向?
他方自茫然,背上突然一疼,有樣尖銳的事物抵上了他的後心,寒氣透心徹骨,激得慕容暐身上毛髮根根直豎。他自以為生意已絕,眼前一黑,心道:難道朕就要死於此處?一時萬分地不甘,如溺水之人抓緊最後一根稻草般尖叫道:我仍大燕皇帝,你是何人?敢害天子!
那人用槍尖將慕容暐的身子撥轉過來,卻並非他意料中的盜匪,乃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將軍。這少年將軍高踞於馬上,身子略略後昂,武弁兩側長長的鶡羽隨著他不經意的側頭輕揚欲飛。他手中長矛抵在慕容暐頸中,不見些微顫動,踞傲之勢渾如天成,壓得慕容暐有些透不過氣來。夜空陰晦,慕容暐不大看得清他的面目,只覺得他不過二十來歲年紀,雙目中頗有虎氣。他斜睨著慕容暐,嘴角緩緩漾開一絲笑意。這笑意有些歡喜,更多的卻是嘲諷。他一字一頓道:我仍大秦天王駕前游擊將軍郭慶部下竇沖(注一),奉命擒拿蟊賊而已,那裡來的什麼天子?
聽到這話,慕容暐心頭掩不住的一喜,來的不是盜賊,是秦軍!他們要擒他回去向符堅覆命,定然不會殺他了。這念頭一浮上心來,慕容暐便覺羞愧欲死,他方才死志分明,此時卻不知為何起了偷生之念。他見竇沖面上輕蔑之意更濃,想來是被他發覺了這一刻的心思。眼見四下裡秦軍追逐過來,愈聚愈多,心知絕無可能脫身,只得深深底下頭去。朕不罪人,他期期艾艾了好一會方極輕聲道:罪人任由將軍處置!這話一說出口,他整個人便爛泥般癱倒在了地上。
竇沖手腕一翻,長矛就如靈蛇般縮回肘後,他一帶馬匹閃開,似乎再無興趣看地上之人一眼,喝道:來人,將人犯縛下!
竇沖命人擒下慕容沖,心中得意非凡。五日前符堅得知燕主逃遁,下令郭慶率部下追擊。竇沖隨郭慶出戰,得以手擒燕國皇帝,功勞自是壓倒同儕,想來可以大得嘉獎。他遣人往郭慶處報喜。不多時郭慶傳下話來,說是慕容評等逃往遼東,他已循跡殺去,命竇沖押慕容暐歸鄴向秦王覆命。
竇沖領命而行,不過三五日便進了鄴都,符堅得訊,傳旨御太武正殿,令獻俘於殿中。
慕容暐被竇沖押至殿外。他徒冠失履,踉蹌入內。這殿宇自是再熟稔不過,頭上的五鳳銀檻,身側的盤龍金柱,御床兩側的白珊瑚珠簾,其後的熟錦流蘇斗帳,帳上繫著的金蓮花,花蕊中盛著苑囊一一入眼不過數日未見,卻實實在在是恍若隔世了。
他垂首而行,殿上所坐之人都好奇的往前略傾,伸長脖子,發出一些極細微的嗡嗡聲。這些聲音好似在說道原來燕國皇帝就是這個樣子這等窩囊樣,難怪是要當亡國之君的。那些充滿了輕蔑味道的聲音像一蓬蓬灰塵,蒙上了慕容暐的眼睛,他眼中的事物一時變得黯淡無比。
一聲輕咳,仿如水潑塵息,雜音都被壓了下來。
座下所伏何人?此言一出,四下裡金玉似乎為之所動,振作發聲,音質清越。自然是秦王發問了。慕容暐本欲細看符堅的相貌,可只略一舉首,御床四周的流光溢彩便都化作一團無形有質的威儀,將他的頭頸深深的壓了下去。他聽得極細的抽泣之聲,眼前地上隱有水跡涴然。慕容暐抬眼去,只見墀欄上執扇女侍目中盈輝,櫻唇緊咬。慕容暐依稀認得這宮女,不由更生愧疚。他默不作聲地磕下頭去道:罪人慕容暐叩見大秦天王陛下!
喔?你是慕容暐?為何在此呢?雖說符堅的聲音平和,慕容暐卻還是聽出了些難以自持的興奮來。
這也是難怪的,年餘前方還是敵體之尊的人此刻就跪在自已腳下,怕是天下一等一的養氣功夫,也決不能按捺得住的吧。慕容暐這般想著,木然道:罪人畏懼大王神威,因此潛逃,為秦王座下竇衝將軍所擒。
喔?符堅似乎思忖了一下,方徐徐道:既知大軍已到,你為何不白衣輿櫬出迎,息止兵戈,使得天下早日歸於王化,略贖爾殘虐百姓之衍,何以卻頑抗在先,潛遁於後?爾所作所為,該當何罪?說到最後兩句,語氣森然,頗有煞氣。
慕容暐心知此時是緊要關頭,自已的性命在全在符堅一念之間,不知為何求生的念頭卻從未有過的劇烈。他腦子裡亂糟糟的尋著些詞句,卻都覺不妥,殿上無人動彈,靜寂得能嗅出死息。他猛然想到了托詞,便大聲說出來:古言狐死首丘,慕容暐自知罪不勝誅,是欲伏屍於先人身側!
他這麼一嚷嚷,平空起了一陣回音,倒讓殿中人都嚇了一跳。片刻後,仍無響動,慕容暐心頭咚咚亂跳,也不知說的對也不對。
過了半晌,卻聽得符堅道:尚書令以為如何?
慕容暐心中一動,抬頭看去,只見御床下循著品秩坐著秦國文武。左側為首者戴兩梁進賢冠,符堅問的正是此人。
那人眼角略略掃過慕容暐,就連這些微餘光也顯得英銳逼人。慕容暐耳中聽得他道:為人君者,庸昧已是大罪,況無自知之明,份當一死,天王何必下問微臣?這幾句話說得理直氣壯,似乎隱隱還有責難之意。
只是,符堅道:朕正欲一統天下,若殺了他,只恐怕後來者多負隅頑抗,徒傷士民,有違天和。不如留他一族,以彰顯我大秦恩德,為江東君臣作個表率,如何?符堅用的是商量的口吻,渾不似君臣對唔。慕容暐猛然明白過來:這人必是王猛了,除了他,符堅怎會對旁人如此客氣?
王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天王所言極是!
符堅似乎是笑了一下,道:他也算是可憐罷了,朕且出城,你明日自率宗室王公以古禮相迎便是,也算成全了你的身份罷!這後頭半句又復莊重,卻是對慕容暐說的了。
慕容暐重重磕下頭去,道:罪人謝謝一時間喉口哽咽無以啟齒。他雖知目下難關已過,卻隱隱看到了眼前日後不見盡頭的屈辱歲月,不由又有些失悔方纔的言行,心頭直如掛著十八缸水蕩來蕩去,不知當喜當羞。
符堅想是以為他怕得連話也說不清了,便長歎一聲道:你也不必再驚慌,只消你日後誠意歸附,朕自不會虧待於你,張整!
臣在!符堅身畔一人跨了出來。
你且與竇沖一道護送他至偏宮中居住,勿要讓人欺凌於他!
是!張整應了一聲。
符堅言罷振裳而起,眾臣伏拜。不多時舄履之聲遠去,張整便下墀道:請起!請隨下官同行。
慕容暐從地上爬起來,看到張整白面無鬚,冠左插以貂毛,附蟬為飾,原一名侍中。便道:多謝謝侍中大人照撫!
張整微微一笑,神色既溫和又不失自矜的氣度,他擺手略引道:下官這是奉旨行事,請
且慢!慕容暐聽得是王猛的聲音,不由得足下一顫,慢慢轉了身去,躬下腰道:不知尚書令有何吩咐?
王猛下得床來,背著雙手緩步走至他面前停下,盯著他看了好一會。慕容暐這才看清他的相貌,只見他身姿俊偉,蠶眉鳳目,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頗有些懶散神色。可慕容暐卻明明白白地感到了他身上有種如干將莫邪般的犀利之氣,不動聲色地一點點剖開他的胸口,慕容暐等著王猛發話,幾乎難以站直身子。可王猛卻只是這麼靜靜地看了他一會,便不著一言,轉身去了。
慕容暐重重地吐了口濁氣,目送王猛遠行,彷彿在鬼門關打了個來回似的。過了好一會,方才緩過勁來,在張整的催促聲中出了太武殿。
出得大殿不過數步,便見竇沖在外等候,已命人備下車馬。這時符堅既已准降,那慕容暐自少不了公侯之份,竇沖和張整待他也不曾失了禮數。當下繞行鐘樓,出長春門,經西掖門入東宮。這一路上都有秦軍守衛,可殿宇深處卻不時可以聽到喧嘩笑鬧和女子哭叫的聲音。慕容暐自知這些秦軍入了燕宮,便是在符堅眼皮底下不得不收斂一二,可幽僻之處,自然也是為所欲為了。他偷眼看了竇沖與張整,見這二人只是皺眉對視一眼,就不再理會那些動靜。慕容暐本張了張嘴,想求二人干預一二,可想起眼下的處境,倒底還是沒敢發聲,只能咬咬牙,權當沒有聽到。
他眼下自不能再上聽琨華殿居住,二人便押了他直往後宮而去。誰知才過崇陽門,就聽得尚書檯那邊一陣陣喧嘩。卻見深巷中白光煥過,緋雨瀰漫,一個胖大的身軀從高牆上一頭栽倒,往慕容暐的車前滾來。隨侍過去提起此人,方發覺乃是一名秦軍,胸頭劃了三劍,都深可見骨,血水噴射而出,不多時地面上已積起了亮汪汪的血泊。
眾人方自一驚,就聽得牆後有十餘人大叫:不好了不好了,這小子殺了伍長!殺了這白虜小兒!
卻見巷中猛然平平整整倒下一堵牆,原是一道暗門。慕容沖自門後跑了出來,他手中執著一把血淋淋的長劍,那秦軍伍長自是為他所傷。慕容暐吃了一驚,在車上起身喝道:鳳皇,出了什麼事?
慕容沖張惶四顧,他身上衣裳凌亂,面上滿是血污,手中牽出一團令人目眩的紅光。各人定了定神,才發覺那是個十來歲的少女,穿著一件素色窄袖襖,腋下繫著條紅絹長裙,襖子襟口已被扯破老大一截,露出大片肌膚,白得幾與衣襖同色。她發上挽著的一枚攢珠金鈿恰於此時鬆脫墜地,如漆長髮頓時順著頸項掛落,堪堪掩在胸前。
那少女眼見外面有這許多人,不由輕輕地啊!了一聲,捧發掩面,閃在慕容沖的身後。這一閃仿如蕊盈殘露,萼被初雪,便是未能看得清容貌,那曼妙婉怯之態已足可令人銷魂。少女極力遮掩,卻又那裡躲得過面前數十男人的目光。不由得一重紅霧自她耳垂生起,一點點漫到胸口上。
這胸前的一抹玫紅看在眼裡,竇沖自覺頭有些暈,心象被一隻無形的手揉了幾下。分明聽得張整在喝問著什麼,卻沒聽進耳去。過了一會方才回過神來,只見那暗門裡又跑出一個少年,口中狂叫,一桿槍舞得有如輪轉,槍頭白光點點,挑出血沫橫飛,將追來的秦軍盡數擋在門後。
他四下一看,自已的手下們也都愣愣的站在一旁,不由惱怒起來,喝道:還不快將兇徒拿下!
一干人這才回過神來,紛紛執械而上。慕容沖一面要護著那紅裙少女,一面又要擋開這些兵卒著實力有未逮,只兩三個回合,便有兩名秦軍撲了上去,將慕容沖手中寶劍奪下,復又去拉他身後的少女。少女一聲驚叫,驟然抬起頭來,散發掩映下兩隻泫然欲泣的妙目正與竇沖對上,竇沖不由自主的喝令道:住手!這幾名秦軍怔了一下,張整也很奇怪的看了竇沖一眼。竇沖吸了口氣,對慕容暐道:他們是何人?
他們都是我的弟妹,慕容暐神色惶亂,一把攥了竇沖的袖子道:秦王已答允保全慕容氏一族性命,請將軍留情!
他們說這幾句話間,那守在暗門之處的少年沒了慕容沖照應,方才回身架開兩刀,後面便已被人合身撲上,死死的架住了胳膊。
少年大嚷大叫,突然腰上一挺,雙足如剪,已踢中一名秦軍的面頰,旁邊又趕上兩人,將他的雙腿抱住。他還待掙扎,早有兵士取了麻繩來,三下五除二的捆了個結實,任他雙目瞪的有如銅鈴,口中叫罵不絕,依舊是給提到張竇二人身前。他雖不願屈身,但被人在膝彎上踢了兩腳,也只能半倒半坐地跪下了。
慕容沖與那少女也被拖到這少年身側,慕容沖沖慕容暐喝道:皇上,你這是怎麼回事?慕容暐不敢看他們,小聲道:我已降了秦王,舊時稱呼你們再也不要叫了。
其實在燕宮見到慕容暐,慕容沖早已明白出了什麼事,可真親耳聽到慕暐說出來,還是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雖說恨慕容暐他們逃走,雖說明知是妄想,可他先前心裡到底還是有一絲期望,盼著他們真能搬得救兵回來,至不濟,皇帝尚未落入秦軍之手,那大燕也還有復興的一線機會。可這時,他渾身氣力一瞬都沒有了,就連怒意也沒有了,終於服服帖帖地跪了下來。
慕容暐有些緊張地指了少年與慕容沖道:這是我四弟慕容泓,曾受封濟北;幼弟慕容沖,曾受封中山。復又指了那名少女道:這是我妹,有封號清河,他們年幼,這個,不懂事,秦王仁德,慕容暐到底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人,對人說求懇的話著實非其所長,說著說著,就有些口齒凌亂。
倒是那少女不知何時將破損的衣襟在裙中紮緊了,騰出手來端端正正行罷禮,匹緞似的烏髮下隱隱見得小半象牙般光潔的額角。她抬起頭來,長髮如水般往身後流瀉,現出一張艷光攝人的面孔來。她笑了一下道:妾身兄弟無禮,冒犯了幾位將士。此事全由妾身而起,若有罪責,望將軍加於妾身,勿及他人。她的笑意雖淒涼卻不失端莊,儼然皇家氣度。
竇沖轉了頭去,詢問那幾名秦軍,他們對事頭起因含糊帶過,只著重嚷嚷慕容衝殺了他們的頭領,他們定要報仇云云。至於因頭,方纔這少女的情形一眾人都瞧見了,自然心知肚明,定是他們意圖凌辱這燕室公主,方引得這一場糾紛出來。
竇沖問過話,便與張整商議道:侍中大人你看
張整心道:秦王尚未受降,兩家可說還在交戰之中,那慕容家的人既殺傷秦兵,自然也可就地處斬。可秦王今日的情形看,很是有意寬待燕室,且秦王有令不得傷害燕宮王公臣僚,這些秦軍欺辱慕容氏之女,也算是違了秦王之命,應受責罰。如何了結,倒在兩可之間。又看了竇沖一眼,只見他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已,不由奇怪,此事與他並不相干,大不了上報符堅與王猛定奪便是,怎的他倒有些著緊似的。
想到王猛,便憶起方在在大殿中的那一幕,心知此事若讓王猛知曉,定會從重處置。再看了一眼那殺人的慕容沖,見他年歲尚幼,眉眼間一團清朗朗的光彩,便是滿面血污也不能盡掩。他不由起了一絲憐意,隨口道:天王有令,不得騷擾燕宮中人,你們幾個怎能私入後宮呢?
那幾名秦軍一聽張整口氣不善,不由彼此換了幾下眼色,還待強辯,卻聽得一旁有人叫:這位伍長還沒死,還有救!竇沖聞言道:那還不快把人抬去軍中大夫那裡,在這裡站著幹什麼?那幾名秦軍一聽,也顧不上慕容沖了,快步跑去,抬了伍長便走。
這些人一去,竇沖便對張整道:既然人還沒死,那這小孩子暫且讓慕容暐看管好了,日後再行區處。侍中大人你看如何?張整點頭應充,見竇沖神情猛然輕鬆了許多,先是不解,再見他偽作不經意地瞅了那清河公主一眼,方恍然,心暗笑道:今日這個人情做得倒也全不費力。
二人訓誡了慕容暐幾句,令他好生管束子弟,便引他至秋梓坊居下,命他修好國書,明日出降。
呀!,厚重的黃銅大門被緩緩推開,發出沉悶而遲鈍的尖叫。出現在城外秦軍眼中的,是筆直的長街和長街兩側鐵灰色的刺槐。風比起前些日來又冷厲了許多,吹得漫天黃葉亂舞。灰濛濛的鄴都上空被亂葉分割成許多破碎的片屑,正如此時穿行於其間的慕容氏王公們的心思,陰鬱而又零亂。大街兩側的裡坊牆後,不時可以看到百姓探出頭來,用獵奇的目光注視著他們。這也難怪,雖說同城而居了數十年,可從前這些人出行時總有鹵薄前呼後擁,且是輕騎快車一掠而過,那裡能容小民們看個真切呢?
慕容沖抬起頭,想從那些躲躲閃閃的眼睛裡發現一些哀戚,可是他終於失望了。他手中挽著的素帛繫在身後的羊車上,無漆無幄的小車裡,坐著大燕的未世皇帝。他回頭看了一眼,也不過是一夜之間,慕容喡的鬢畔竟已有了些星星白斑,瞼下也積起了淤腫的眼泡,絕無人能相信他才不過二十一歲。他此時穿著白衣,用素綾包著的國璽繫在他的項下這便是所謂的白衣銜璧罷。在書上學到這個的時侯,慕容沖從未想過,有一日,他也會親生經歷這一切。
他們一步步出城,按照張整的事先的編排跪在了路邊。隨著起駕!的號令聲,秦軍開始移動。馬蹄踏起的浮塵從慕容沖眼前騰起。足足有了個把時辰方才過完,這應該是符堅的羽林軍。待這些過後,街上靜了一刻,慕容沖知道,符堅的法駕該出動了。果然再出來就是五色立車,建旂十二,各如車色;過後再出來的是青蓋車、司南車、雲罕車、九游車之類,各有從駕,鼓吹等等,直到慕容沖跪得雙膝生痛也未過完。他心道:看來符堅料定了此役必勝,方才帶來了這全副儀仗。
這樣一想,不由更覺悲涼,突然被身邊人拉了一把,眼前是鉤膺玉瓖,龍輈華轙,旂旗於左,棨戟於右。原來符堅乘的玉輅車己到了,他忙低低地伏下身去,前額點地。玉輅車在他眼前停下,慕容暐高聲通名,張整下車來接了降箋和國璽奉上。
慕容沖偷偷抬起眼來,看到車中坐著一個三十多歲袞冕為服的男子,正低下頭去看書箋。畫有九日月升龍的九仞和十二旒璇珠環繞在他前後。從慕容沖的位置看去,他好像正坐在祥雲之巔。他微微一笑,從紙箋上抬起頭來,朗聲道:許爾慕容氏永為大秦臣屬!那一刻他的面孔煥發攝人心魄的神采,雙眸上有紫彩幻動,笑意傲岸而威嚴,如同神袛一般。
慕容沖有一剎那被符堅鎮住,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墊起他這時神采的,是慕容氏數百年的榮光;在符堅的得意背面,是慕容氏永世的屈辱。從前那些匍伏在自已面前的官民大多也會有相似的錯覺吧?慕容沖想: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尋常人而已,一旦將別人踩在腳下,便高貴起來了。
謝恩!慕容氏王公齊聲道。
這句話聽在符堅耳裡,心思有如浮在風中一般輕飄飄的,彷彿已經直上青天。其實自打他進入鄴都,這顆心就沒有落下來過。他扶著車前橫桿的手都有些發抖,只是極力自持不讓人發覺罷了。符堅入了城門,命拐上東西大街,先不入宮,便往東北的三台而去。他先前進城時,事務繁多,還未能一覽著名於世的鄴中三台。不多時繞進了銅爵園,符堅命張整傳王猛前來,道:來來,朕今與卿同上銅雀台一觀!又對從人道:你們且在下面等著吧!
王猛一笑道:臣正有此意,王有命,安敢不從?
於是二人扔下隨從百官,相攜拾階而上。起先還在指點風景,閒話戰事,可當關東大地一點點出現在他們眼前時,他們卻不自覺地閉上了嘴。西北太行如屏,東南平川似扇,漳水在他們腳下繞過,將這座城池輕輕巧巧地抱在懷中。冬日田野空闊,長風浩浩,令人胸懷一暢。兩個人都看得有些出神,以至於爬了如此長的階梯都未有什麼倦意,終於到得銅雀台頂,符堅指點著足下,對王猛道:對此江山,正該大醉一場,來,取酒來!
銅雀樓中服侍的宮女早已迎於門前,取了壺盞來,符堅眉頭一皺,尚未待他開口,王猛已在一旁道:太小,換大觚!符堅撫袖大笑,道:正是正是,知朕者,景略也!
不多時待女已取酒奉上,符堅令先與王猛,王猛執觚在手,呤道:見天府之廣開兮,觀聖德之新營。建高殿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沖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臨漳川之長流兮,望眾果之滋榮。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這是當年曹子建登《銅雀台賦》中的名句。符堅聽在耳中,瞰視這旁及齊秦,結湊冀道,開胸殷衛,跨躡燕趙的要地,再想到這片土地已是自己囊中之物,不由一腔發燙的熾情積在心口竟無從渲瀉。他仰首將觚中的酒液灌下口去,潑濺而出的酒液經勁風一吹,遠遠地散在了空中。
關東之地今已屬朕,仇池代地不過疥癬之患,只消偏師便可蕩平。則天下只餘江東六郡符堅轉頭看著王猛道:景略,你說,若朕竟不能成就混同四海之業,還能有何人?
王猛亦一口飲盡手中瓊漿,然後大大地吐了口氣道:天下板蕩數紀,只有天王能夠掃平江北群雄,還百姓生息之隙。能輔天王成就這番偉業,王猛何幸之如!
哈哈哈符堅得意大笑,喝道:景略!你我君臣同心,四海臣服就在眼前,何止江北!而卿將與朕,將如高祖與蕭何之故事,永傳後世。如此江山,非朕與卿,何人堪配?他豪情頓起,撮唇長嘯。台下數萬秦軍聽聞,也不知那個帶頭,齊聲相和,嘯聲綿綿不絕地傳開,一時聲振長空,氣絕漳水,雁墜獸驚,地動山搖。鄴都中人都不自覺地噤聲肅立,側耳聽那嘯歌之聲。就在這一刻,整個鄴都最後一絲抵抗的情緒都消失貽盡。
在振槍歡躍的秦軍當中,慕容氏王公們被徹底地遺忘了。嘯聲仿如飛龍,橫掠九天之後鑽入慕容沖的耳中。他遠遠望著銅雀,那兩個小得只能是想像中的身影,一時卻又如此地龐大,直佔據了他眼中的整個天地。
慕容沖痛苦地轉過身去,卻無意中發現雉堞之下,有一面小小的燕旗垂頭喪氣地藏在城池的暗影裡。或者是因為太過不起眼,才被留了下來。而此時,這個失察被秦軍發覺了,有兩名兵士跑過去,揮起長槍,將旗幟戳穿,挑將下去。那旗幟如此灰暗,不像是實體,倒像是一片陰影,全然無聲地墜下。身邊有人觸了他一下,慕容沖轉過頭去,見慕容泓和他看著同樣的方面。所有人都在聆聽著符堅的勝利時,大約也只有他們兩人注視著慕容氏燕國最後一面旌旆的殞落。慕容沖合上眼睛,靠在了慕容泓肩頭,數日來一直死命積聚的熱淚,終於在這一刻奪眶而出。
秦建元六年十二月,秦王堅以王猛都督關東六州軍事,領冀州牧,留鎮鄴城,自率大軍凱旋。並遷慕容王公後宮妃妾文武百官及鮮卑遺民,共計四萬餘戶同歸長安。前燕亡。
(注一)擒慕容暐的是巨武,為了小說需要,避免出現太多走過場的人物,因此小小纂改一下,改為竇沖,請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