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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秋 文 / 天平

    弱颻從沉甸甸的屍身中抽回了刀,看著那人無聲無息地沉下水。血色從刀口中湧了出來,裊裊升起在水中,就如煙花在夜空中綻放。

    五年了,弱颻望了望手中的刀,自那夜殺了顧大少後,這把緬刀就已成為她手臂的一部分。雷老爺子傳她的斷流刀法,終於也已練成。弱颻頗有些得意地想:以現在我的武功,在蘇城怕也沒有幾個對手了罷?

    一串串的水珠順著她的身子淌下來,在腳上匯成一攤水漬。楚方見到她,有一剎那藏不住的失神,卻又馬上鄭重起來,對她說:情形不大對。怎麼了?弱颻看了看四周,紫家的門下已盡數為他們所殺。盡數?弱颻突然明白過來,她急促地呼吸了幾下,道:這一路太弱了,難道線報有誤?大少爺那一面只怕楚方收劍回鞘,道:我們趕緊回去!

    馬蹄在蘇城平坦的石板上縱躍如飛,驟雨般的蹄聲踏破了許多蘇城百姓的酣夢。這是個無星無月的黑夜,這樣的夜色總讓人生出許多無端的擔憂。

    雷府已遠遠在望,正門在這最深的夜裡敞開,松明的煙味飄至弱颻的鼻端,以至於她都不再訝異那門口如晝的光亮。壓抑的抽泣聲斷斷續續地傳入弱颻耳中。弱颻與楚方對視一眼。難道當真是

    當二人趕到大門時,人群正打開了一道縫,尋常這時節早該歇下的雷老爺子走了過來,步伐急切。弱颻在馬上越過眾人的頭頂,看到他揭開了人群中間那具屍首面上的白帕。熾白的火光中,大少爺安詳地躺在那裡,就如他生前一般。突然雷老爺子噴出一大蓬血,盡數落在大少爺的面上。於是那樣溫和的笑意也被這怵目的紅色沾染上了詭異的猙獰。

    老爺子,老爺子!弱颻跳下馬去,飛過眾人的頭頂,帶起的風聲讓火把上的焰光都為之一低。弱颻扶住了雷老爺子,讓他的頭顱靠在自己的胸口上。雷老爺子竟暈了過去。

    這一戰的輝煌戰果怕是黑復自己也絕沒有想到。原以為最多不過是成功地刺殺了雷家大少爺,誰知自從雷家大少爺死後,就有傳言說雷老爺子受不了打擊,已經不行了。本來蘇城人尚不信這話。這等事放在旁人身上或者倒是真的,可是向來剛強的雷老爺子怎會就此撒手?大家都以為這是雷家放出來的風聲,暗地裡準備著報復紫家呢。可是雷老爺子再也沒當著外人露過面,就連大少爺出殯也不曾見他。這傳言竟似越來越真了。

    今兒這事非說個明白不說!女人高拔了的叫聲銳利如針,刺得人耳膜隱隱生痛,這個家,到底是誰說了算?

    還有什麼好問的,大哥死了,自然就是老二承業,天公地道!

    我呸,你是什麼出生,當誰不曉得?婊子養出來的兒,還想上正席?

    是說誰是婊子養的?你老虔婆,你以為你是什麼正經原配

    你敢罵我娘?便有劍刃拔出鞘來的聲響。

    怎麼?想打?同樣的劍鋒破空之聲,今兒來個比劍爭位也成,省得有人總端著個嫡子的架子,看誰

    光噹一聲脆響,茶盞被扔了出來,在地上碎成了齏粉。滾雷老爺子朽槁如枯木的手從錦帳中垂了出來,他半坐起的身影映在那些團簇的刺繡上,讓滿屋子男女都是一驚。沒料到已三日未進水米的雷老爺子居然坐了起來。我我還沒死,輪不到你們來爭,都給我滾!

    雖然是病老的雄獅,但餘威尚在。這屋裡的人都哆嗦了一下,不由噤聲。有人想要退出,可還有人卻到底不肯就這麼算了,依舊開了腔:既然父親醒了,那就好辦,這是父親一手打下的江山,父親自要有個處置!

    錦帳被一巴掌扯開,雷老爺子兩隻深深凹進去的眼窩從裡面鑽出來。他喝道:你你們去打罷,給我滾出去打,死乾淨了正好讓我清靜一刻,滾!正在屋裡的人猶豫的當兒,門處有腳步聲響起。弱颻在門口,向下略一拜,收刀於肘後,道:既然老爺子發了話,就請各位太太、少爺都出去。

    你要幹什麼?你算是什麼東西,也說這話?

    奴婢不算什麼,這話也不是奴婢說的,是老爺子說的,只要老爺子還有口氣,奴婢就只聽老爺子一個人的話。三少爺再不出去,奴婢就不客氣了!弱颻驀地挺身站起,緬刀在掌中抖開,嗡嗡作響,熠熠生輝。

    算了,我們走!大太太似笑非笑地拉了三少爺走了。弱颻閃身讓開,大太太側身而過,擲下一句話來,看那秋後的蚱蜢還能蹦到幾時?一屋子男男女女都心照不宣地笑著走了。

    弱颻收回了刀,向身後的屬下揮了手。眾人退去,屋中總算靜了下來,這一靜,就聽得屋外簷下的那一串鐵鈴鐺響個不休,惶急凌亂。她從爐上倒下一碗藥,有些歉然地走回雷老爺子身邊,說:沒料到我走開一會子,他們就鬧成這個樣子。她把帳子掛上金鉤,扶雷老爺子坐起。雷老爺子只在碗上呷了一口,便側了臉去,不肯再喝。喝這還有什麼用?算了罷。弱颻想想也是,便起身說:那我去端碗茶來。

    沸水的熱氣騰起來,模糊了弱颻的眼睛。她專注地看著暗褐的葉片在水花中翻滾不休,以至雷老爺子問話時,沒有立時反應過來。雷老爺子問的是:弱颻,我強你跟我,你可有怨過?這讓她呆了一會,以至於開水溢在了手上才發覺,忙一邊吹著燙紅了的手背,一邊答道:跟老爺子是我自己情願的,老爺子何曾迫過我?她端了茶,坐回床緣上,細細地吹涼茶。

    雷老爺子費力地抬起了眼瞼,其實,我那時若想救你們,本也是舉手之勞。水太燙了,弱颻手中的茶盞不住地轉動,她咬著唇笑道:老爺當年闖江湖,又何曾有人無故相幫過況且,都這多年了,這種話何必再說。笑意似紅梅在寒風中零落,浮在墨也似的寒潭中,隨波輕蕩。

    雷老爺子出神地望了她好久。他突然倦極地合上雙目,倒不似和弱颻說話,就如同在與另一個自己交談。難得還一個不怨懟的人,就和老大的娘一樣。我三十出頭的時候還只是個小混混,無立錐之地、隔宿之糧,他娘長得不好看呵,以我那時的處境,除了她那種,我還能娶什麼樣的?他娘為我吃的苦頭可不少,但我剛混出點眉目,便嫌起她來了。誰知還沒能讓我寫休書,她就去了雷老爺子突然住了聲,嘴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側耳聽著什麼。屋裡只聽得愈來愈烈的風聲。弱颻沒有插話,她似聽得那早已逝去的女子無限眷戀的聲聲相喚。唉,許久後,雷老爺子幽歎一聲,她竟是連做負心人的機會都不給我呢!她死前,我問她怨不怨我。她說,自己選的命,有什麼好怨的那口氣弱颻,和你方才一模一樣!

    弱颻把茶盞在唇邊試了試,道:喝一點吧,暖暖胃。就將其湊在了雷老爺子唇邊。老爺子極力地把大半盅茶水都喝了進去:你方才得罪那些人,對你半點好處都沒有。這輩子有你為我送終,也算是有福了。弱颻,你可知我當初為何放你在外面管事?

    弱颻起身去臨窗的高桌上放茶盞,用漠不關心的口氣問:為什麼?其實是不懷好意的,我想著,如你這樣的女人,武功不錯,有頭腦,長得漂亮我早看出來楚方對你有那麼一點意思,放在身邊遲早是個禍害!弱颻手上一顫,碗蓋用力地合在盞上。可若是無端端殺了你,到底有些捨不得,於是破了例,讓你出去管事,想著若你出了什麼岔子,就這由頭便把你處置了弱颻抖了一下,心思突然狂搖如窗外北風中的草木,這倒是她從未想過的。可是你做人做事都很清白,從沒往自己懷裡摟過錢,也沒跟別的男人廝混過,倒沒讓我抓住過把柄,不知不覺假也成真了。弱颻,你過來!弱颻走回雷老爺子身邊,老爺子舉起顫動的手,輕撫她的面頰。這些年,難為你了!弱颻捧著這隻手,突然一股悲慟湧上心頭,她猛然把面孔埋於這巨掌中,放聲痛哭。

    別哭了,有正經事說呢!有什麼好哭的,一個糟老頭子,死也就死了。雷老爺子此時的精神倒極好了。弱颻知道這是迴光返照,於是拭盡了淚,凝神聽他說話。雷老爺子把身子往上坐了坐,握緊了弱颻的手,道:老二老三這幾個,都不成的,雷家若還有一絲指望,就是在陽陽身上。我若還能再活幾年,等陽陽大了,就可以笑著走;若是還可以挨上幾個月,至少也能做些佈置,讓這幾個畜牲不把家當敗光可眼下,是不成了雷老爺子神情一黯,卻又用極熱切的眼光看定了弱颻,我只能托付你了,我把碼頭上的人馬地盤全交給你其實這幾年都是你在管,你約束得住。只要你把持好,這幾個畜牲都不敢亂動的。楚方前些年看著好,這三四年卻也有些靠不住,但只要他們兄弟自己不胡來,楚方也沒那個能耐翻了天。弱颻,你幫我守五年,五年後陽陽滿十八,就看他了,那時你嫁人,陽陽他不會虧了你。

    弱颻完完全全地怔住,她從未想過雷老爺子會把這些事托給她。她猛然跪下,重重地叩了幾個頭,抬眼與雷老爺子祈求的眼神對上了,斷然道:老爺子放心,只要弱颻還有一口氣在,就不許人動雷家一草一木!

    雷老爺子的雙眼頓時亮了起來,他的雙手頹然落在大紅的綢緞被面上,死死地抓緊,被面上起了一重重的皺褶。他竭力從胸膛中蹦出一句話來:快去!召張三虎他們幾個來,我跟他們說快,再遲就來不及了

    這是個淒惶的夜晚,簾上樹影幢幢,簾內人心杳杳;窗外朔風厲嘯,窗內燭影飄搖。

    無數炮仗紅屑浮在嗆鼻的青煙之中瀰漫開來,一把把紙錢從人手中撒出,有如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場小雪。大門轟然敞開,哭聲伴著起棺的號子一併出了雷府朱漆的大門。長街行人衣冠勝雪,夾道松柏素幔招搖,這是雷家一月以來的第二次出殯。

    弱颻遠遠地落在隊列之後,神情淡淡的,不去學那些女人們搶天奪地卻無一滴眼淚的乾嚎。她不想去做這種戲,那夜落下的眼淚已對得起雷老爺子的恩遇;她也不必去做這種戲,二爺三爺們見到她時那一聲颻姨叫得分外恭敬,自然更不會在禮儀上挑她的刺。

    幾個家人將趴在坑上不肯鬆手的太太們生拉硬扯地攙起來,女人們蒼白的面孔上沾上不少的塵泥。這一起來,哭喊的勁頭也下去了,好似一本大戲,已唱過了高潮,意興闌珊。人們聚在一起收拾收拾,就打算回去。

    颻姨婆!弱颻感到衣襟被牽動了一下,低頭一看,陽陽!弱颻蹲下身去,舉袖拭去他面上淚痕,可陽陽卻自己撩起下襟,在面上一陣狠蹭,完了才低著頭道:爹爹說我不可以在別人面前哭的,可是我還是沒忍住。

    弱颻抓了他的雙臂,道:可颻姨婆不是別人!陽陽抬起眼看弱颻,那雙眼睛也不再有數年前的明澈。弱颻心頭割開了一些細碎的口子,生成若有若無的隱痛。她將陽陽摟在懷裡說:陽陽別怕,還有姨婆在,你搬出來和姨婆住好不好?陽陽正要點頭,卻有一隻手將他整個從弱颻懷裡扯出來。

    休想!大太太紅腫的眼睛裡噴出刻骨的恨意。弱颻緩緩地起身,用一種近乎輕蔑的眼光回視她。三爺見機跑過來,連聲道:母親快些走罷,這幾日也疲累得緊了!大太太強拉了陽陽,快步走開。陽陽身不由己地隨著走,回過頭來,拋給了弱颻一個茫然的眼神,如一隻秋日裡失巢的幼雀。

    弱颻站在那裡,目送他們離去。她信步在荒墳間徘徊。起風了,天地間飄浮著一些黃塵,與墳間未熄的青煙混在一起,攪得四下裡混混沌沌的。弱颻忽有所覺,停了步子,問道:是誰?一個人影從塵煙間鑽了出來,答道:是我,有話要和你說。原來是楚方。

    喔,是你?弱颻自顧自地走著。楚方趕上幾步,與她齊肩。他起初無言,過了一會,說道:三爺準備在十月初三老爺五七法事上動手。

    哦?弱颻有氣無力地答了一聲。三爺找了我,我已經答了他了,他讓我代他作說客。是麼?弱颻再次索然無味地應了一聲,好似這件事早在她意料之中。其實弱颻並不是全無訝異的,雖說雷老爺子到底指了二爺當家,但三爺決不會就此罷休,一場兄弟鬩牆之爭在所難免,可是三爺如此性急,還是讓弱颻有些吃驚。

    楚方被她這般的神情弄得惱了,站定了問道:都是明白人,幫不幫老三,給個話吧?弱颻冷冷一笑,幫三爺?你大約是要自立門戶吧?楚方雙臂往胸前一抱,眉頭也不動地說:這個自然。誰會真的要幫老三那個廢物,又不是得了失心瘋?他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弱颻倒一時沒了話。她抬頭四下張望,天色昏黃,日頭懸在天邊,只餘下曖昧不清的一團白影。一個如此冷寂而涼薄的秋日,正適合這場同樣冷寂而涼薄的對白。

    弱颻終於搖了搖頭,道:我今日所有全是老爺子給的。我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楚方盯著弱颻左看右看,好似今天才第一回認識她,突然大笑起來:我一直有些佩服你,耐性這般好,終於讓老爺子對你交了心。楚方嘖嘖連聲,原來我竟是高估你了,你還確有這份忠心!真是不可思議!

    弱颻面色寒如林間的那汪秋水,抬步便要走,楚方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冷然道:可是你怎麼就不想一想,你服侍了他五年,把這輩子最好的年月給這麼個糟老頭子,他就不該給你些什麼?弱颻手臂一抖,將袖子扯回來,扶了身側一株歪歪斜斜的梧桐,有些氣惱道:放尊重些!老爺子對我如何,總算是蓋棺論定了;換了你,會把三四成的家當交到一個無名無份的女人手裡麼?你讓我幫你,我又能有什麼好處?

    楚方靜了一會,突然冒出一句話來,我把全部的家當都交在你手上,怎樣?弱颻怔住了。只聽他又說:嫁我吧,弱颻,作我的正室夫人。弱颻聽了這話,細細地把楚方看了一回,撲哧笑出聲來,彷彿聽到世上最大的笑話,一直笑到身上發軟,扶住了一旁的樹幹。楚方的面色一陣陣的發白髮青,終於忍不住大吼一聲,笑夠了沒有?有什麼好笑的?

    弱颻猛然站直了身,她連連搖頭道:我的身份我自己最明白,若你當真坐上了老爺子這個座子,不是你守不守諾的事,而是我自個兒也沒有這麼厚的面皮當真去做你的大太太。楚方,我們認識有多少年了?你不該拿這種話來哄我。楚方終於默然,過了一會,方道:那我與你平分雷家的地盤如何?你現在手裡的,遲早要還給雷家,你可想過日後的情形?楚方的聲音既干且澀,如同這秋日裡的風塵。

    弱颻猛然僵住了,她腦子裡木木的,想說什麼,卻沒有發出聲來。楚方卻又興奮起來,大聲道:你何必要去為雷家守什麼?難道你真想有一日將手中所有盡數交出去,再去乞他人之憐而生?這話在靜寂而空曠的樹間震耳驚心,似一枚躍動的如此艷治的火焰。弱颻覺得自己如一隻飛蛾,明曉得那火焰是如此的危險,卻依然被深深地蠱惑了。三日後,我聽你准信。

    弱颻掂出三炷線香,插在八寶瑞獸香爐上。青煙裊繞,模糊了牌位上硃筆描上的名諱。她已經搬出了雷家大宅,這是她在自己地盤上置下的宅子。就為了這個,她也該一生一世地念記著雷老爺子。她在心裡默禱:不論日後雷家對不對得住我,我決不能先對不住雷家。老爺子,弱颻說過的話是算話的!手下過來,遞上一封信,道:颻姨娘,這是從紫家那邊新來的線報!

    弱颻接過來,走到窗前坐下拆閱。信上說,自從黑復刺殺了雷老大,聲譽一時無兩,眼見紫老太爺對黑復依賴日漸,展銘為和黑復相抗,便有心攻下雷家的七金坊,以重獲紫老太爺的寵信。預定的日子是十月初三!

    十月初三!三爺本擬在這日舉事,與二少爺爭奪權力。只要她同意幫楚方助三少爺,這日的雷家大宅定是血肉橫飛罷?鎮守在七金坊這雷家重地的精銳應該會被二少爺調回大宅救急吧?

    弱颻怔怔地坐在窗前。院中一株高拔的楓樹上,時不時有紅葉落下,在弱颻的視界中劃過道道赭色的殘痕,如同窗前正在不緊不慢地下著一場血雨。她身後的香爐上,線香漸漸化灰,一寸寸落下。

    弱颻突然站立,將桌上的紙片拾在手中,湊到牌位邊那一對長明的燭上。紙片頃刻燃起,從她手指間掉入香爐,旋又熄去,餘下烏亮的殘燼,彷彿一隻倦極的冥蝶,頹然伏臥。

    那,小人去了。不,你替我給楚方捎封信去。弱颻從桌上的一疊雪箋中信手抽出一張,提了筆,匆匆寫就,然後裝好封嚴,交付了下去。

    信上只有很簡單:不助任何一方,但要陽陽!楚方的回信跟著就來了,更為簡單,只有一個字:好!

    十月初三,天色晴好。大太太不高興看到弱颻,她也就不去府上討人厭了,早早另請了一幫道士和尚在自己的新宅裡做法事。院子裡一早就淹沒於不知所云的誦經聲中。弱颻自己也取了一卷經書,著了孝衣,跪在堂上。

    天色近晚,張三虎衝了進來:不好了,大宅裡打起來了!他的面上淌下道道汗痕。弱颻卻似未聽到一般,繼續著口中的呢喃。見她如此,四下裡被打斷的唸經聲就又接了下去。張三虎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這一屋子無動於衷的人們,轉不過神來,這樣重大的消息,好似只有他一個人覺得重要。

    颻姨娘,你是怎麼了?二爺和三爺打起來了!我們還不快去?張三虎和幾個人衝了上前,把弱颻手中的經書往地上一擲。弱颻歎了口氣,她的面色浸在燎燒的青煙中,神秘莫測,無從揣度。

    我們去大宅,是幫二爺好呢,還是幫三爺?弱颻抬起書卷,問道。張三虎怔了一會方道:當然是幫二爺,老爺子終前定下二爺掌家,這是三爺不是。可三爺也是老爺子的親骨肉,這回破了臉,若是二爺勝了,他還有活路麼?張三虎哽住了,一時回不上話來。弱颻重又跪好,書頁在她手中翻得嘩啦啦作響。她的表情悲憫而又無奈,道:讓他們打去罷,打完了,誰活著,我們就跟誰!張三虎他們低下頭去,也不由得一聲長歎,均想道:到底還是颻姨娘想得深些。

    日頭一點點沉了下去,小院裡也愈發幽深了,燭光在弱颻面上拂動,她眉目時明時暗,卻是平靜如水,不起半點波瀾。終於又有人跑了進來,大聲吼道:不好了,不好了,二少爺和三少爺被楚方殺死了!弱颻手中書卷應聲落地,她猛然站了起來,怎麼會這樣?還有,大孫少爺也不!不會

    弱颻驀然只覺天旋地轉,跌坐於地,堂上長長的素幔在好似一些索命的繩子,伴著冷風陣陣,從陰世裡向她頸上襲來。颻姨娘,颻姨娘所有人的面目恍惚都化作了牛鬼蛇神,獰猙可怖地在弱颻眼前轉個不休。走開,你們走開!弱颻尖叫,她抱著頭,死死閉上眼。卻有雷老爺子的面孔擋不住地從一片混沌的黑霧裡升起,凝視著她,就如那夜般熱切。

    颻姨娘,快起來,這不是傷心的時辰,兄弟們等著你發話呢?張三虎的吼聲伴著一臉刺骨冷水潑上了弱颻的頭。弱颻的神智為之一清,她站了起來,叫道:走,去殺了楚方這個王八蛋!

    他們衝向雷府,遙遙可見火光映紅了半邊蘇城,衝到近處時,只見到一地的碎肢殘骸,折刃斷箭。楚方,你給我出來!弱颻披頭散髮,有如鬼魅,緬刀在手中顫抖不已,似知將有鮮血可飲,興奮莫名。

    戰事已近尾聲,躺下的人已永遠躺下,站著的正面無表情地收拾屍身。這居住了數年的府邸,此時變得面目全非,有如人間地獄。沒有人回答弱颻的叫聲。弱颻衝進屍堆裡尋找。陽陽,陽陽!她心中尚存著一絲僥倖,只盼是旁人弄錯了,陽陽或許只是受了傷,或者,死是的其它的孩子。陽陽,陽陽!你不能死啊!她聲嘶力竭地叫著,恨不能這時就放聲哭出來。

    陽陽在這裡呢!一個老僕人渾身浴血,從屍堆中一步步踱出來,神情呆木,似乎三魂六魄已離體而去。他懷裡緊緊地抱著一個半大孩子,口裡自顧自地嘟囔著,陽陽在這呢,好孩子,再也不亂跑了,跑到那麼高的地方幹什麼。乖孩子,在老李頭懷裡好生睡吧,大少爺又要催你練功去了弱颻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老僕旁若無人地拖著步子走來,她往後欲退,可又連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

    在這裡,找到了!幾個大漢跑過來,一下子就將老僕打倒在地,從他懷裡將小孩子搶下來。弱颻突然能動了,她毫不猶豫地揮刀,軟刀勁搖,一天血光。她的刀尖抵上了最後一名大漢的喉頭,大漢的面容在火光中扭曲的不成人形,他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弱颻的聲音突然變得極為輕柔,輕柔得就好似那個晴明的春日,曾將一隻火紅的鳳凰送上藍天的東風。

    他,他,他被追著逃上高高塔楚爺讓他下來,說不殺他,可他不肯我們的人要上去他就跳了下來

    弱颻的刀尖不動聲色的往前一遞,大漢沒來得及慘叫一聲就歪了下來。弱颻托起老僕懷中的孩子,如被一個壞脾氣的小主人玩壞了的布偶,骨肉支離,面目全非。弱颻把手伸進他的衣領,在那裡她觸到了一枚溫潤而堅硬的東西。弱颻在火光中看著這浸透了鮮血的玉環,最後一絲希望終也摔得粉碎。雖然孩子面目模糊,但是那玉環是錯不了的。

    楚方,你出來!你給我出來!弱颻已不知道自己刀下倒下去了多少人,她頭腦自從見到那枚玉環後就沒有再清晰過,陽陽的眼睛在她腦子裡一回回地浮現,有時又會換成大少爺溫和的笑意,或是老爺子熱切的眼神。除了找到楚方,她再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

    一柄劍架住了弱颻的刀。這一劍好強橫的力道,連這百煉化為繞指柔的長刀都被盪開。弱颻抬頭看到一張皺起眉頭的面孔,楚方喝道:你失心瘋了麼?弱颻笑起來,不發一言,緬刀抖直,朝著楚方劈去。楚方的武功自然要比弱颻高,可是卻沒料到她會如此拚命,不由又驚又怒,吼道:你這是做什麼?弱颻尖叫: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的。陽陽!

    是為了那個小子?楚方突然極輕蔑地笑了,架住了弱颻的刀,用平和的口氣說:你要留下那小子幹什麼?讓他長大了報仇?

    弱颻的雙目通紅,反反覆覆地說著那一句,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其實她心裡真正叫著的是:我答應過老爺子的,我答應過老爺子的

    別裝這麼吃驚好不好,你難道真的很意外麼?這一句如一記悶棍,頓時將弱颻打醒過來,她頭腦中驀然清明一片,是的,在我答應袖手旁觀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害死了陽陽!一想到這點,她的手臂頓時垂下,長刀頹然拖地。楚方哼著走開,丟下一句話:到底是女人,經不得事

    弱颻茫然抬頭,她發覺自己站的地方,就是雷老爺子去世的那間屋子外院。秋風襲過,一片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葉片在她腳前翻動不休,她抬頭,見枝幹枯裸,齊刷刷伸向天空,如許多只蒼老的大手,正在向上蒼祈求著什麼。隱約間,她似乎聽到有人急切大叫,不好了,楚爺,紫家的人佔去了七金坊!什麼楚方怒吼,快,我們快去

    弱颻想起,就在此處,自己曾伏在雷老爺子的掌心痛哭失聲,向他發誓會看守住他的家業、後人。從那時到現在,其實還沒有過完一個秋天。

    好一個肅煞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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