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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依木蘭 文 / 沈瓔瓔

    一覺醒來,林如意不在房裡。小橋爬起來,好奇地去看如意給慕容縫的衣裳。不看則已,一看幾乎暈了過去。

    那件皮衣,韌韌的黃黃的,散發著奇怪的酒氣,原是一整張人皮裁成,洗剝得乾乾淨淨。而那些新月針繡上去的鴛鴦蓮花,分明是一根根人的頭髮。

    小橋把皮衣擲在地上,往後逃去。不料一頭撞在牆上,卻是軟軟的。睜眼一看,正是林如意的一幅繡品。陽光從窗欞中射進來,這間屋子頭一回顯得如此明亮。那些剪裁精緻的人皮上的發繡,黑黑白白,也格外生動清晰。

    小橋呻吟了一聲,衝向門邊。門已經從外邊鎖上了。她咬牙去撞,才發現渾身一點力道也沒有。撩開衣袖一瞧,關節上釘著一枚一枚新月針,令她不能動一點真力。小橋用牙去咬那些針鼻兒,才懂得林如意的針為什麼是這種形狀。針根本不可能拔出來,略一抽動,便疼得鑽心。

    師姐,師姐!她撲在門邊,嘶聲大叫。

    你不要叫,我不想把你怎樣的。如意的聲音從窗縫裡鑽進來,只是,慕容很在乎你,不是麼?

    慕容是很在乎她麼?不知道。小橋心裡一陣空虛。

    如意續道:慕容翅膀硬了,竟不肯回來吃依木蘭。你知不知道,他是依木蘭泡大的,不吃依木蘭他會死。我絕不能讓他死。扣住了你,他就會回來見我了。我希望他快一點。

    依木蘭,那是什麼?小橋在一片混亂的腦子裡搜索著。好像以前聽一個閱歷豐富的江湖姐妹說過,那是一種極厲害的慢性毒藥,用藥後弱不禁風。雷公堂堂主的元配夫人,不就是被她婆婆用依木蘭慢慢弄死的?一點痕跡不留,外人還道死於感染。堂主也一句話都說不出。林如意啊林如意,外表柔弱,想不到竟然對自己的師弟,下如此毒手。

    慕容,慕容,是盼你來,還是盼你不來。

    脆黃的窗紙白了又黑,黑了又白。何小橋沒有數日子,人都要垮了,還數什麼日子。一直以為跟著慕容行走江湖有幾年了,可以忍得苦中苦,沒想到骨子裡,還是漢陽何家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象牙色的月光,敷在那些美輪美奐的刺繡上。林如意原來不是人。

    卡嗒。窗欞響了。小橋的淚水嘩的一下湧了出來。慕容來了。

    我都知道了,所以先來看你。慕容撫著她的頭髮,這就去找師姐。

    可是,小橋囁嚅道,她給你吃藥

    慕容臉上的表情滯了一下。小橋心底忽然湧起一種怪怪的想法,慕容是早就知道的,卻從不告訴她。

    小橋,我的師姐,她一輩子很孤單,除了她早死的師父,還有我,沒什麼朋友親人。慕容的聲音顯得有點艱澀,而且辭不達意。我猜,她想要一輩子留住我,所以,所以

    小橋幽怨地望了慕容一眼,發現他仍是滿面通紅。從芙蓉樓出來一個月多了,他的低燒,一直還沒退。

    慕容咬了咬牙,決然道:可是小橋,我是決定再也不要受她的控制了。什麼依木蘭,都見鬼去吧!我這就問師姐去要依木蘭的解藥。

    小橋目光灼灼:她肯給你麼?林如意可不是個簡單的人。

    慕容的嘴角抽了抽:我自有辦法。

    清水鎮外的白蓮山,一直是鹿群出沒的地方。不過這幾年間,山民們不大能看見梅花鹿在山林間跳躍的身影了。據說有人夜裡進山,看見一個白骨精在山崖上飛,把鹿一隻隻套了去。雖是無稽之談,大家也就姑妄聽之。

    慕容卻清楚得很。他按了按腰間,那個小小的紙包還在。

    房屋的背後有一間祠堂,年深日久,椽子都爛了。慕容知道林如意雖有臥房,卻從不睡在裡面。這間終年掛著白色帷幕的祠堂,才是她真正的棲身之地,永遠瀰漫著難言的酒香。

    林如意倚在燭台腳下,睡得很沉。慕容注視著她的臉,青色的血管在琉璃一樣的皮膚下面緩緩跳動。案幾上一隻烏銀碗裡,瑪瑙一樣的鹿血將凝未凝。慕容遲疑了一會兒,摸出了那個小紙包,把雪白的魚精粉抖落在鹿血上,然後盯著粉末漸漸消融。這種藥可以讓人身上的血在一個時辰內凝成塊,不過灑在凝結的鹿血上,倒不大看得出只要師姐不在意。這包魚精粉是他向藥魔沈彬討來的。做了霸主,也未見得人人肯奉承。魚精粉的代價是瀟湘神劍的性命,事情辦得滴水不漏。如意的眼皮似乎跳了一下,慕容一驚。

    她的氣息依然沉穩。天快亮了,不知道小橋是不是等得焦急,也只好教她等著。慕容拈了一支香,默默地跪在師父靈前。

    慕容好像是被新月針的寒意刺醒的,背上的肌肉猛地抽搐起來。

    別動,小心紮著你。師姐的聲音還是那麼溫和。

    她在給他縫衣裳。昨天他跳過院牆去找何小橋,背後讓檜樹枝給拉破了。就像從前很多次一樣,林如意用她的針給他縫好衣裳。慕容看見,如意稀疏的垂地的長髮從自己肩後滑過來,黃黃的,在眼前飄啊飄。他心裡一動,回頭看看師姐,只見她唇上殷紅刺目的鹿血還未擦去。面色愈加駭人,帶著鬱鬱青氣,嘴角卻還在微笑著。

    慕容不敢逼視,待她扯斷了線頭,方道:師姐

    等等,師弟,今天是師父去世二十一週年,可喜你趕了回來。咱們先祭奠了師父,再說閒話吧。林如意不慌不忙道。

    今天是師父的忌日?慕容倒從不曉得。他只知道,這一天是每年他回來服用依木蘭的日子。而今年,他要向師姐討出解藥。林如意把新月針插在袖子上,端出果品香燭,一一擺好。

    火盆裡燒著零零星星的紙錢。

    慕容只好又跪了下來。那個木龕裡裝的是師父的遺骨吧?白色帷幕晃來晃去。慕容其實從未見過師父的面。他記憶開始的時候,師父已經死去了。是師父的徒兒林如意一手照料他,在這陰暗逼仄的藥坊裡,度過人生的最初歲月。照理說他該叫如意師父才對。但如意只讓他叫師姐,理由麼,她不說,或者含糊其詞,說因為他的武功,不是她教的。不是她是誰教的呢?

    他不知道,關於自己成年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是一片空白。只知道從一開始,他就擁有天下第一的身手,一陽指、無影腿、凌波微步、雲手奇跡般地樣樣精通。一入江湖,所向無敵,如今總算做到了霸主,還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小橋。

    做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是件很痛苦的事。本來是不想也罷,但是芙蓉樓上發生的事情令他警醒。坐到這個位置上,不能不思考這些事,否則別人都不會放過他。

    其實多少年來,他一直有這種感覺,師姐這個羸弱的女子,卻總像是控制了他的一切。他懷疑她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給他洗過了腦。趁著今天這個機會,他必須要回他的過去。

    師姐

    我沒有給你講過師父的故事。林如意又一次打斷了他,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地冷笑,如今你做了武林霸主,出息了,我也該告訴你了。

    慕容豎起了耳朵。林如意卻又沒有說。過了半天,方自顧自歎了一聲:什麼武林霸主,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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