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戲裡人 文 / 李亮
公羊海今年已是三十有四。他少時曾入華山門下,一手華山快劍十幾年來在西北道上罕逢敵手,人送綽號八角公羊。在二十二歲上,他娶了西北保平鏢局總鏢頭的千金,二十七歲便接了局子。他的夫人婚後六年未能產下一男半女,便准他納妾。於是二十九歲,公羊海收了兩個偏房,終於在三十歲上得了一子一女。公羊海平素安守本分,歲數既過而立之年,人雖算不得功成名就,倒也富足安樂。平日裡保幾趟鏢,決計不接險活,與黑道上的朋友相處也甚融洽。干到四十便金盆洗手,退下來頤養天年,乃是他生平最大的心願。
哪知無事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忽有一日,江南快劍沈公子竟找上門來,指名道姓地要與他比劍。
這沈公子乃是江湖上人人提起色變的人物。據說他本為前朝道陵王之後,亡國滅族之時隱姓埋名、流落民間,幸得高人相救,授以一身藝業。偏偏這王孫公子生就了一副潑膽漢、亡命徒的性子,行走江湖時最喜無事生非。今天可為一對孤兒寡母,踏平黑道賊寇的寨子,明日又會因一言不和,打斷白道大俠的肋骨,每每任性妄為。他的功夫本就高明,這一日三戰的日子過下來,竟磨煉得越發出神入化、爐火純青了。去年他以一人之力獨挑天下英雄會,連勝一十七場。最後雖在少林大智長老、武當清明道人的合力一擊下敗下陣來,但業已被江湖中人列為當世三大高手之一。
公羊海知他尋上門來,直覺得誠惶誠恐、莫名其妙。待到他弄明白沈公子的來意後,更是在莫名其妙之餘又加上了一層哭笑不得。
原來沈公子日前偶游西湖,巧遇斷甲神算馮天眼,閒來無事,便打了一卦。哪知這一卦居然算出,他年內便會死在武林中一位複姓公羊的大劍客手裡。沈公子性如烈火,聞言大怒,當時雖只是哈哈一笑,暗中回來,卻掰著指頭,細數武林中複姓公羊的高手。
公羊這姓本來就少,能在武林中成名的更是絕無僅有。沈公子稍微一想,馬上便想到西北保平鏢局的鏢頭公羊海。雖然仔細想想實在不太可能,便又想了兩天,終於沒找出能替代公羊海的第二人選。沈公子一尋思,自己竟被說成將要死在一個小小鏢頭手裡,火氣比初聞噩耗時更大。當下匹馬單劍遠赴陝西,來尋公羊海晦氣。
公羊海橫遭大難,欲哭無淚,心中早將馮天眼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他不住向沈公子解釋,可沈公子人在氣頭,哪裡肯聽,兩人終於動手。
八角公羊今日算是知道了什麼是快劍,向來自負出手如電的華山劍法,竟在沈公子面前左支右絀。堪堪撐過三十招,沈公子便使出絕技七星墜地,一招七式,在公羊海身上留下了一十三道傷口。
所幸沈公子由頭至尾並不相信自己會死在公羊海手上,是以這十三道傷口均是點到即止。與其說是沈公子要勝,倒不如說他想要公羊海敗。公羊海只要敗了,沈公子必死的預言也就破了。待公羊海中了十三劍,撲倒在地,沈公子立時覺得有了面子,便也並不取他性命,只冷笑三聲,贈藥而去。
公羊海給人救回家中,平白無故地受了這番折辱,老實人也不由犯了牛脾氣,當下決定要重上華山,二次學藝。主意打定,也不顧妻妾反對,辭了父母兒女,一人往華陰而去。哪知沈公子傷他之時心中激憤,便在劍尖上使了暗勁。那一劍劍刺中,皮膚上雖只是細細一道傷痕,內裡筋肉卻已被震壞。公羊海一時心急,未等痊癒便匆匆啟程,半路上傷口惡化,竟在這小村中一病不起。若不是陳玉琴好心收留,只怕堂堂八角公羊,已是吉凶難料了。
這陳家村住的本是西漢開國元勳大謀士陳平的後裔。陳平足智多謀,不讓漢初三傑。據傳當日漢高祖遠征匈奴,被冒頓單于困於白登山。危急關頭,陳平應冒頓好色,而其後閼氏好嫉之性,趕製絕色傀儡木偶數十,於寅夜放於山下,更命人於背後牽引,使之聞歌起舞。古來皆言燈下看美人,這些傀儡偶人在燈球火把的掩映之下,宛然國色天香,頗有沉魚落燕之勢。閼氏得報,憂心山破之日,單于遍得諸女,自己便無容身之處。於是河東獅吼,逼迫冒頓退兵,竟由此而解了白登山之圍。
歸國後,陳平以大功封王。百年後其曾孫獲罪亡國,陳氏一族終於風流不再。只是這制偶玩偶的技藝,竟一代一代傳了下來。陳氏子弟雖不得大福大貴,卻仗著這套手藝,不論什麼世道,均是衣食無憂。
公羊海到達陳家村時,陳氏一族的青壯已循舊例,組了戲班分赴中原江南等富庶之地表演求生去了。村中留下的老的老、小的小,還有餘力照顧生人的,除了幾家婦人,倒只剩下陳玉琴這麼一個殘廢人了。
陳玉琴今年已是一十七歲,父母雙亡,在村中久負神童之名。可惜他少年時一場大病,竟廢了兩條腿子,從此只能一生困在炕頭、椅上,留在村中。幸好他心靈手巧,雖不能外出賺取家用,但每日裡制偶編戲,每每能別出心裁。村中戲班年年自他手中買戲買偶,他也自然衣食無憂。不惟如此,他更創製出帶輪可動的椅子,摘取高物的叉手等器物,日常生活頗能自理。把公羊海接到家中後,他一人照料兩人的飲食起居,竟也並不吃力。
公羊海雖然傷重,畢竟是練武人的身子。靜養了月餘,已然無礙。只是他在陳家村住得慣了,不必走鏢,更沒人來尋他比劍。這本是他一直想要的日子,如今突然得著了,登時樂不思蜀,連月前所受的折辱也漸漸淡了。反而是看多了村中的傀儡戲,慢慢也有了興趣。
這一天,是陳家村族長延福翁七十三歲的大壽。民語說七十三、八十四是道坎,都要大辦。陳家村雖然族人不齊,但外出遊走的班子都派了人回來。壽日前一天,還開了村裡的戲堂,特為賀壽。
陳家村子弟行走江湖,經慣了風雨。平日演戲拉繩結場,立木搭台,演多了總嫌簡陋。兼之百姓平日所喜,不過《三國》、《封神》幾部老戲,久演生厭。於是在三代以上,陳家村戶戶攤錢,人人出力,在村口上建了一座自己喜歡的、真正的戲堂。逢年過節開堂演戲,乃是方圓百里的幸事。公羊海來得不年不節,卻能適逢其幸,自然歡喜,一大早便催促陳玉琴帶他去開眼。
兩人離家來到戲堂,只見村口這間大屋,青磚築就、吊斗飛簷,兩扇黑漆的大門,掛著一副木聯:千里路途三兩步,萬里歲月一夕間。
公羊海看著這木聯,想起傀儡戲以小演大、以物像人,頓覺生動傳神,不由喝了聲彩。又想起那夜陳玉琴曾吟過的一句詩,便問道:你上次吟的那詩是什麼來著功名、掌上什麼的。陳玉琴道:哦,是功名威赫歸掌上,榮華富貴在眼前。
公羊海笑道:乍聽時嚇了一跳,好一副天上地下、惟我獨尊的氣派。陳玉琴也笑了:說起來,這詩還有個笑話呢。公羊海大感興趣:說說?陳玉琴便道:前朝我們村裡有位前輩,頗具才名,曾入京趕考。回來時自覺有望,便卜得一卦,卦曰:三篇文章入朝廷,中得三頂甲文魁。功名威赫歸掌上,榮華富貴在眼前。他自覺得此吉言,必可高中,哪知放榜時,卻名落孫山。他一氣之下投筆不顧,一心精研傀儡戲。後來他在演一出文狀元戲時,終於頓悟。原來卦上所說,就是指他此時。從此我們便常在傀儡戲開場時吟誦這後邊一句,提醒自己,傀儡戲雖是小道,裡邊也有乾坤,切不可妄自菲薄。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堂中坐下,陳玉琴向來在村中人緣頗好,公羊海來了一月有餘,也與不少村人相識,都一一打了招呼。寒暄過後,公羊海定神細瞧這戲台:不過二十餘尺見方,木柱支撐,布幔相圍。背後是帷幕擋住藝人,只讓傀儡在台上表演。兩邊的上下場,一寫出將,一寫入相。台下兩側分坐六人,各持絲竹,準備和奏。公羊海看了半晌咂舌道:真和唱大戲一樣啊。
未幾,絲竹響起。傀儡戲正式開始。先是兩個孩子手上套了黑豬黃狗,在台上玩了會布袋。兩個小傢伙稚氣未脫,奶聲奶氣,手上的活兒卻不俗,將兩個夯貨演得憨態可掬。接著又是一場皮影,演的是《三英戰呂布》,刀來戟往煞是熱鬧。緊跟著一場鐵線傀儡,完了壽星佬兒出來向大家回禮,接著就是提線傀儡了。從《八仙賀壽》演起,一場接一場綿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