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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餘生董天命 文 / 李亮

    李響、葉杏、舒展三人逃出蘭州,甩去了追兵,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去。舒展只求離開家鄉,投奔江湖,其餘具體去哪裡,卻從未想過。葉杏於前途茫然無計,只是追隨李響來湊反骨七殺。三人中,唯有李響本欲繼續沿著黃河走下去,不料黃河雖一路向東,但在蘭州拐了好急的一個彎子,向北而去。三人逃得猛了,錯過去又不願走回頭路,一時間,天地雖大卻不知路在何方,便抓了個鬮繼續踏上東去之路。

    三人都是放浪形骸、懶散疲沓的人物,這時行路又沒有個目標,一路上且行且歇,遊山玩水,不幾日搶來的兩匹馬也賣掉了,饑一頓、飽一頓地亂混,忽忽間走了三月有餘,暑氣漸去,秋意漸濃,已來到陝西境內。

    陝西地域遼闊,南北狹長,三秦大地民風淳樸剛勇,西嶽聚王者之氣,始皇帝因之坐擁天下。三人一路走來,見過了黃土窯洞、米脂婆姨、至險華山,聽過了信天游、大秦腔、鳳陽花鼓,吃過了羊肉泡、石子餅、腰帶面,不由得意洋洋,樂不思鄉。

    三個月的時間裡,李響傷勢已好,手足恢復了勁道,與葉杏多作切磋,將與關黑虎拚鬥時領悟的一套指法功夫細細揣摩完善。他天山的功夫扔了三年,此刻使起招來似是而非,可是在蘭州城裡幾番惡鬥,卻是越來越強。葉杏初時還以為他吹牛,可是看到後來,李響的動手越來越凌厲險峻,越來越少了天山派飄逸出塵的痕跡,不由也是嘖嘖稱奇。

    原來李響三年沉澱,雖不動手,但卻於自己的性格處世做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反思內省,竟在不知不覺間由武入道,隱隱然初窺無招勝有招的境界。只是他功力實在太淺,這才不能戰勝關黑虎。

    他們也把反骨七殺之事給舒展說了。舒展既然離家出走,那自是唯恐天下不亂,充滿了興趣。他本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李響、葉杏便教了他一套簡單實用的形意刀法,又找了幾場大架來讓他打,幾番磨煉,已是一刀在手,等閒幾個壯漢進身不得的江湖漢子了。

    這一日日高風涼。三人在路上走得興起,談天唱歌好不快活。黃土地上地勢平展,一條筆直官道,兩邊秋樹蕭蕭。金風起處,巴掌大的落葉一片片地砸下來。葉杏賣弄身法,在落葉縫隙中東一鑽西一閃,只如舞蹈一般,裙裾飛處,飄飄欲仙,竟是片葉不沾身。舒展正練二人教他的暗器手法,拚命來捉落葉,已能在一瞬間拿住九片,只是手忙腳亂不甚好看。李響呵呵而笑,一手拄拐,大步向行。

    葉杏停下身法,微有些氣喘,面上泛紅,笑道:還拄著根棍幹嗎?你又不瘸了。李響舉起拐棍,掂一掂道:我這兩次受傷,稀里糊塗地拄了小四年的拐,你要是不讓我拄了,我這手裡輕飄飄的,卻不知怎麼好了。算啦,以後就練杖法棍法好了。

    舒展手中滿滿地抓了兩把落葉,喘道:十一片!厲害吧!葉杏笑道:不壞不壞,只是樹葉都給你抓得皺了,以後試試只捏葉柄來接。再能拿十一片,等閒的暗器你就不用怕了。

    舒展把手中樹葉一拋,落葉繽紛,瞅準一片葉子,去捏葉柄,怎料那葉子旋轉,輕輕一歪,便逃出了他的指尖。舒展哇哇大叫,繼續苦練去了。他離開官場日久,天性漸漸釋放,再不是以前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師爺,大叫大鬧全沒了斯文人的意思。

    正說笑間,三人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他們由西往東行,卻見從北向南走來一隊人馬。那隊人當先兩匹馬開路,馬上坐著二人,年紀都在二十往上,不到三十。他倆都是黃焦焦的一張臉,長眉金睛,面目上瞧來依稀有幾分相似,當是兄弟。這時見路邊李響三人,其中較小的一個把手中杏黃旗一擺:起聲!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在他們身後忽有一聲吼叫如平地炸雷般響起:皇恩浩蕩!天命難違!

    那聲音來得突然,又端的響亮,李響一行給嚇了一跳,注目看時,這隊人正從身邊經過。那兩騎開隊的馬後,正有一人一步步走來。

    只見那人,泱泱身高在九尺開外,生得豹頭環眼、虎背熊腰,一頭亂髮在腦後隨便一扎,頷下一部連鬢絡腮鬍。腰間一條難辨顏色的長褲,足蹬一雙開口掉底、以牛筋亂綁的快靴。赤裸的上身古銅色的肌膚上汗水蜿蜒。在他的雙肩上各有三條鐵鏈,在身前又有五條鐵鏈穿腋橫穿,十一條鐵鏈縱橫交錯,便如一件鐵坎肩,搭在這大漢的身上。

    在大漢身後,六條鐵鏈向後筆直伸出,鐵鏈的盡頭,一條磨盤粗細、一丈多長的鐵磙子刮起層層堅土,被大漢拖動前行。那大漢每走一步,都是青筋暴起,汗灑塵埃,一聲呼喝響徹雲天!

    皇恩浩蕩,天命難違!

    這時聽清了他吼的是什麼,三個人的心猛地全都縮成了一團。那聲音沙啞蒼涼,呼喊的又是如此絕望世故的言語,可是在那無盡的絕望之中,卻仍有不滅的鬥志澎湃,使得整個的一句話,不像是什麼感悟,倒像是嘲弄一般,變成了一句氣勢磅礡的怒吼,便如冬天的巨浪,帶著一股沉靜的澎湃,冷冷地一層層拍來。三人一聽之下,渾身上下毛孔皆張,須臾間齊齊出了一身冷汗。

    那大漢大吼向前,在他身後是兩架馬車、三架板車,板車之後又是三騎馬押後。三名馬上的騎士年紀較大,也都是黃面金睛,與前邊的騎士竟似是一奶同胞。整個車隊從李響三人身邊走過,一路南下,走出幾十步,那大漢的吼聲才停住。

    三個人木然站在路邊,李響攤開手掌,只見掌心亮晶晶的全是汗水。舒展道:好漢子!

    葉杏眼望李響,道:你怎麼說?李響想了一下,道:我想見識一下,是誰這麼玩人?

    左右三人並無什麼目標,往哪裡走也是走,於是轉頭跟著那車隊向南進發,又走了十餘里地,前邊有了一座大城,青灰的城牆四四方方。

    舒展瞧著眼熟,驀地一拍額頭,叫道:長安!他曼聲吟道,朝堂承東,溫調延北。西有玉台,聯以昆德。嵯峨崨嶪,罔識所則。若夫長年神仙,宣室玉堂。麒麟朱鳥,龍興含章,譬眾星之環極,叛赫戲以輝煌。竟是張衡名篇《西京賦》。

    那車隊來到城下,皇恩浩蕩,天命難違的呼號又起。看來,那所謂的起聲,便是逢人頌恩。

    三人跟著車隊進了長安,長安為幾朝古都,自是極盡繁華,長街闊路,人潮往來如煙。這時正是申時,行人本多,那大漢一叫,登時引來無數看熱鬧的閒人,早把路兩邊圍了個水洩不通。那大漢一路吼叫,被車隊帶到了城中鐘樓菜市口,這才停下來。四個騎士分四邊穩住了場子,最年輕的那個卻停馬在大漢身邊。

    那大漢這時已背對鐵磙,面向群眾跪下。

    那年輕騎士道:各位長安父老!茲有反王董天命奉旨發配,路過西京。尊皇上諭,須得昭彰其罪,以正天下之風這人一張淡金面皮,兩眉極重,襯得雙眼中一派滄桑意味,果然連說話也是四平八穩、老氣橫秋。

    李響三人混在人群之中,聽得這話也是一驚。葉杏冷笑道:現在知道是誰在玩人了?李響沉默片刻,冷笑道:果然皇上都是混蛋。這話低低說來,旁人聽不到,旁邊的舒展卻嚇了個半死,哀求道:兄弟,殺頭的。

    這時那濃眉的漢子卻在宣佈赤膊漢子的罪行。眾人聽了,不由大感意外。原來這赤膊漢子來歷非小,乃是本朝國壽王的後裔。當日,本朝開國皇帝元祖打天下時,麾下有一異姓兄弟,兩人自幼義結金蘭,後來起兵造反,出生入死,並肩為戰,這才打下這萬里江山。開國之始,元祖敕封那兄弟為國壽王,因他姓重,更賜號曰:江山之重。兄弟相約,日後兩家子孫輪流稱帝。怎料元祖駕崩,卻傳位給自己的三子,當時朝中人頗有非議,但是重王爺卻沒有二話,兢兢業業,保住了新皇基業。到後來國壽王過世,這件事自然沒人敢再提起。皇家天下,方得以綿延十一代。怎料到了皇家第十二代、重家第十四代上,重家卻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此人名為重耀,少負神童之名。讀書習武莫不能舉一反三,又有天生的神力,小小年紀繼承了祖上的江山之重,國壽之王的封號,後來又七戰七勝,西定邊關,成為國家柱石。

    怎料這人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兀自不能心甘。偏要因祖上的一句戲言,來爭那皇帝的寶座。終於便在前年進京面聖時,突然發難,率死士攻入皇宮,意欲逼宮奪位。惜乎皇上早有準備,一早設下埋伏。皇宮中一場惡鬥,這重耀終於功虧一簣,兵敗被俘。

    他這樣的謀逆篡位,按律本當誅滅九族。可是皇上仁慈,念在他重家大功,竟然一不殺他,二不牽連其他,只是將他發配。不過,發配之時卻有其他懲罰:御賜生鐵千斤,鑄鐵棺一口,殮那攻入皇宮的二百死士人頭骨灰於其中,澆縫銷稜,令其永世不得超生。又賜重耀草頭為姓,以定其賤民身份;天命為名,以儆重氏子孫,這才令他拖棺奔走,行遍天下。一路感恩,一路思過,教化天下百姓。

    那濃眉青年侃侃道來,狀甚得意。這邊李響、葉杏的拳頭卻已握得咯咯直響。舒展心中惶恐,夾在中間緊緊拖住二人的手臂,生怕二人暴起鬧事。

    只聽那濃眉青年道:如今訴罪已了,欽犯董天命便暫押此處。本城百姓不論男女貴賤皆可管教於他。一拳一分忠心,一腳一分聖意。各位,不要客氣,請便吧。他說著撥馬走開,與其他四名騎士遠遠觀望。

    人群中一時一片靜默,這樣一條大漢,罪行又是如此膽大包天,雖然給鎖住了,又哪有人敢隨便招惹?一時間鴉雀無聲,無人敢動。

    良久,忽有一個小孩擠出人群,在地上抓了一把,一揚手,又是土又是沙地揚了過去。那大漢跪在地上,微微閉眼讓過這股煙土,再睜開眼時,面上仍是淡淡的,全無表情。

    這下人群膽子大了起來。菜市口的菜幫子臭蛋、石子樹枝,盡都丟了過去。那大漢頭上肩上眨眼間一片狼藉,卻兀自動也不動,偶爾翻眼看一看人群,神色中一片不屑。

    突然有一人喝道:住手!都給我住手!只見一人分開人群,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遠處的騎士微微一驚,其中年長者擺手示意靜觀其變。

    只見進來這人歲數大概不過十七八的樣子,剃了個光頭,頭上又是瘡又是疥的,走進場中,他左右開弓把那大漢身邊的垃圾踢開,蹲下身來瞧瞧大漢的臉,微微搖頭歎息,走回人群中。

    哇的一聲,一個小孩兒哭了出來。那光頭少年再走出來時,手中便多了一塊小孩兒的圍嘴,來到大漢身前,細細替大漢將頭臉抹拭乾淨,再瞧一瞧,笑道:這樣才好啊!他順手將圍嘴扔掉,突地掄起右拳,重重打在大漢的腮上,笑道:這樣才順手啊!這一拳幾乎集中他全部力量,便是那大漢,也給打得頭一歪。

    李響臂上肌肉一緊,幾乎就要發作。舒展大急,幸好旁邊葉杏道:別衝動,晚上再來。

    於是三人慢慢向後退去。場中那大漢吃了光頭一拳,這時抬起眼來微微掃他一眼,肩膀一動,似是冷笑一聲。那光頭向為本地一惡,見他如此不以為然,登時更加來勁,左一拳右一拳,潑風般地亂打。

    這時連舒展都看不過眼了,道:人家又與他沒有私仇,何必這樣過分?葉杏黯然道:人心難測。他不過是不佔便宜便難受罷了。李響冷笑道:那漢子一口唾沫都能釘死他,可笑這小人猖獗。

    三人終是強壓怒火,掉頭去了。

    三人氣憤憤地找了家店子投宿,潦草地吃了晚飯,早早歇息了。舒展又氣又怕,心中又有些期待,翻來覆去睡不著。好不容易迷糊了,忽聽身邊悉悉簌簌的,睜開眼來,正好梆鼓聲動,正是寅時三刻,望窗外看,天正是最黑的時候。

    見李響已收拾利落,舒展猶豫道:真要去救那董天命麼?謀反犯上,他確實有罪的。李響將腰帶束緊,道:那人便是罪大惡極,殺了也就是了,為何這般羞辱於人?既讓我見到,我斷不能視若無睹。這事太過危險,你不用跟著來。他說著要走。舒展一把拖住他,怒道:你這是什麼話?我若怕事,還跟你們出來麼?說完跳起身來,快手快腳地收拾。

    李響面上連平素少不了的陰沉笑容都沒有:這次的事情,非同尋常。押解那重耀的五個人,瞧來個個都是高手。既為五人,又是兄弟,難說會不會有什麼絕技暗藏。我與葉杏此去自顧不暇,你的功夫現在恐怕只會礙手礙腳。他只覺董天命那名字傻得不行,故仍是叫他的原名。

    他這話說得並不客氣,舒展灰心喪氣,頗為沮喪:可是可是李響道:我們已打探清楚,長安近日是寅時一刻開城門。要不然你就先到東城外等候,我與葉姑娘若能得手,便去與你相見。舒展想了想,只好點頭,兩人便約好了相見的地點。

    李響走出門去,到隔壁叫了葉杏,接著房頂上瓦片輕輕一響,自是兩人上房而走。舒展愣了愣,抓了三人的一個小包袱,挎了鋼刀出門。只見月色皎潔,旅店東牆停著一架牛車,便也沒有叫門,就踩著車轅從那裡爬了出去。

    且說李響葉杏兩人畢生最看不得的,便是恃強凌弱、羞辱於人。那董天命若是被當街梟首,二人只怕會一笑而過,可如今,朝中為了以儆天下,竟然要將他從京城一路奔波天下,更在沿途鼓勵宵小加以折辱,登時激起了二人的俠義之心。這時他倆躥房越脊,逼近那菜市口,心中的激憤也達到巔峰。

    到得十字街口,二人隱身於民居之後,只見空蕩蕩的菜市口中一團火光,兩個守衛正就著火烤玉米,一股焦香瀰漫。菜市口邊上搭起一座帳篷,那董天命卻不見了。仔細一看,那生鐵棺上露出顆人頭,原來他正背靠鐵棺沉沉酣睡。

    兩個守衛方烤好了一根玉米,其中一人伸手去拿,給燙得亂拋。

    李響冷笑道:他們倒是快活。葉杏道:我先出去引他們過來,你且來偷襲,認住那拋玉米玩的,務求一擊而中,先拿下一個。

    李響一愣,斷然道:不行。葉杏皺起眉來,回頭來瞪視李響,道:那你有什麼辦法?

    李響搖頭道:我沒有辦法。但是我絕對不會再讓你去犯險!你一個女子,蘭州一戰失手被擒,至今想來我仍然後怕。葉杏聽得一愣,面上一紅,心頭亂跳,冷笑道:女子便怎樣?你不來,我未必就逃不出來。

    兩人正在爭吵,忽然間打穀場上的兩個守衛一齊拋下玉米,站起身來喝問道:什麼人?兩人只道被人發現了,一時間對視一眼,凶性大發,便要起身硬幹。

    便在此時,突然有人沉聲應道:關外常自在,特來一會大內群英的手段。說著話,已有一人自長街的另一方狂奔而至。

    只見那人影龐大臃腫,來勢卻如下山猛虎一般,那火堆為他氣勢所逼,猛地一暗,在這一剎那,只聽鏘鏘鏘三聲,那人與兩個守衛已各交了一招。那邊陰影裡的董天命突然喝彩道:好!破冰屠龍刀法!

    火光再慢慢亮起,那守衛二人已各退一步,手中亮出兵刃,一為雙飛鉞,一為護手鉤,竟都是精於鎖拿的外家兵刃。而在他們面前,也已多了一人。

    只見來人在初秋季節便穿了一件皮裘,皮裘骯髒破爛,難辨毛色。上掩頸,下掩膝,肥肥大大。那人個子不高,瞧那露出皮裘的手腳纖纖細細,當並不粗壯。他手中拎一柄刀,尖頭直身,狀如冰錐,寒光閃動。

    那董天命讚道:長白山杜驊的刀法,果然剛猛霸道,犀利靈動。你是我怎麼沒聽說過他有個弟子姓常的?

    那常自在起手揚刀,咧嘴一笑,道:我不是杜老師的弟子。他大概二十來歲的年紀,面白微鬚,方額尖頷,兩道長眉飛揚跋扈,一雙細眼寒光四射。塌鼻大嘴,嘴角露出兩枚尖齒,森森然竟有擇人而噬之勢。

    那使雙飛鉞的守衛啐道:呸,日間示眾時鬼鬼祟祟,還以為是個什麼人物,原來竟是個傻子!原來白天那常自在也在菜市口的人群中,因神色怪異,早被幾個守衛記下。只是皇上既派他們監督押送,實際上也就存著將沿途意欲不軌者斬草除根的意思,因此並不叫破,只等他自己現身。哪知事到臨頭,出來的竟是個連話都說不清楚的人。李響與葉杏也暗自搖頭,什麼叫他不是杜老師的弟子?

    那癡人常自在並不解釋,只挽個刀花,喝一聲,便撲過來。刀光凜冽剛猛,直如一記記冰錐傾力鑿下,便是有毒龍藏身天池冰底,也必屠之而後快。

    那兩個守衛叫聲來得好,各自招架。他二人出身大內,因防著刺客來襲,又避免侍衛中有人叛變鬧事,因此所學兵刃多以短巧靈活為長,於防禦守備一項更是專注。那常自在的刀法或可鑿開萬古堅冰,可是他二人兵刃織就的羅網卻是穿不透的。只見四道纏綿銀線縈縈繞繞,一點點地將那電光包裹,再一收束,破冰屠龍刀登時聲勢大減。

    可是突然之間,在那如電如雷、直起直落的刀光裡,卻游進一抹碧色,便如春回大地,暖流暗藏。堅冰為之消融,羅網立見破綻!

    一聲痛叫,那使護手鉤的踉蹌後退。常自在化身黑煙已撲到鐵棺前。左手一甩,一柄長劍顫巍巍地插入地下,雙手舉刀一刀剁下只聽鏘的一聲響,連綴鐵棺的六根鐵鏈已給他應聲斬斷一根。

    那董天命訝然道:春水劍法?你怎麼還會寄情叟的功夫?常自在笑道:你不要吵!第二刀一擺,回過力來便要砍下。

    李響咋舌歎道:這人笑得好生猙獰。倒似這一刀是要重耀的老命一般。葉杏卻覺那笑容似曾相識,眼珠一轉,瞅見李響,哧地一笑道:這笑容好熟悉。

    那一刀劈的卻仍是鐵鏈,只是這一回刀刃眼看要觸到鐵鏈時,白光閃動,卻有一枚短戟插了進來,叮地架開了。他回頭看時,正是守衛中年紀最長者已然趕到。

    李響、葉杏相顧一望,心中同時生出異警,齊齊猛地向前一撲,背後金風割體,兵刃走空。兩人半空中翻身再看,守衛中剩餘的一個使鐵爪的,一個使跨虎籃的,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背後。

    這一下饒是二人大膽,也不由驚出一身冷汗。想來這五人既然戒備,其餘三人趕來也是應當,只是沒想到竟有這般快法,他倆一時不慎,幾乎吃了大虧。

    眼見那兩人快步逼來,李響二人立足不穩,只得節節退後,眨眼間被逼近鐵棺。那使雙飛鉞和使護手鉤的趕來一圍,五個人登時將李響、葉杏、常自在圍在其中。

    那為首長者喝道:你們是什麼人,膽敢營劫欽犯有何企圖?李響以拐點地,既然已被發現,不知不覺便又把行乞時的無賴勁拿出,側頭問常自在道:這位兄弟,你幹嗎來救這大鬍子?常自在橫刀道:反正閒來無事,聽那句天命難違來氣,便來搗亂!李響拍腿大讚,道:不錯!我倆是看皇帝老子玩人不爽,算是衝著皇恩浩蕩這一句來的。

    那老者怒笑道:好一群不知死活的賊子,如今既已現形,就來乖乖受死!

    葉杏怒道:有本事就來殺!被殺還得乖乖的,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們那麼賤?她這番話對於這些大內人物來說,實在是匪夷所思。

    那常自在聽得一愣,大笑道:對啊!有本事就來動手!少來唬人!他一伸手,便去搶地上的寶劍。旁邊那雙飛鉞忌憚他刀劍齊施的厲害,撲上來橫鉞去鎖他手腕。突然間寒光閃動,使雙飛鉞的哇哇慘叫,手背上鮮血淋漓,插了一枚銀梭。

    董天命叫道:新月銀梭鄧六婆!

    那常自在一招擊退對手,猛地響後一退,啪的一聲,使跨虎籃的仰天摔倒,那長劍拔地而起,飛回常自在手中。

    董天命一聲未平,一聲又起:鞭敲陰山萬馬停!

    原來便在那常自在手中,不知何時又挽了一條黑黝黝、靈蛇般的長鞭!這時他聽董天命又給叫破,哭笑不得,叫道:你到底是幫誰呀?

    啪的一聲,那使跨虎籃的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面上一道鞭痕從左額拉到右腮,怒道:你***,你到底是耍什麼的?

    這五名守衛在京城中有個綽號叫十齒飛磨,說的是他們人人使雙手兵刃,發動開來如磨盤絞動,又穩又狠,讓人贏不得、逃不了。當日曾有號稱江北第一催命鬼的殺手楊井甫入宮行刺,便是給這五兄弟困斗半個時辰,長刀脫手,掌斷腿瘸,給活生生拿下了。經此一役,大內傳言十齒飛磨可輕奪天下兵刃,盡破萬門武功。

    常自在的功夫較之那楊井甫差得可太多了。本來以十齒飛磨的功夫,十招內就應該可以將他拿下,可問題是,這常自在自亮相開始,已用了不同門派的刀、劍、梭、鞭,除了刀法,哪種武藝都沒使出超過三招。十齒飛磨在大內呆久了,習慣了以眾敵寡,見招拆招,這回剛要對付他的刀,劍就來了;剛要破他的銀梭,鞭就到了,端的是花樣層出不窮,令人防不勝防,竟然一上來就連連吃虧,若不是他的招式、功力都欠火候,只怕這時已然損兵折將了。

    這時只聽那常自在笑道:你管我耍什麼?耍什麼都厲害!那短戟喝道:別被他唬住,不管他耍什麼,都一概拿下!布五行太歲陣!他一言令下,只見人影翻動,短戟、鐵爪、跨虎籃、雙飛鉞、護手鉤閃動銀華,將李響等三人圍住。

    那常自在喝道:來得好!他兩手晃處,刀劍入鞘,又從身後拽出一根狼牙棒來,掄開了虎虎風動,逼得五人各退三步。

    狼牙棒本是馬上的兵器,招式簡單,勝在勢大力沉。這常自在此處施展開來,先把李響、葉杏嚇了一跳,慌慌張張抱頭蹲下,這才給他讓出一片空地,呼嘯來去。只見烏光縱橫,叮咚響亮,一個黑圈之外十個亮白的小圈如星擲丸跳,一觸即走,煞是好看。

    好看是好看了,其中的甘苦卻只有常自在自知。狼牙棒耗力甚大,他本想要一擊奏效,哪知那五人這回學乖了,並不與他硬碰,只是在外圍磨著。這五行太歲陣本是大內防備一流高手所用的困陣,這時五個使短兵器的高手只守不攻,隨他進退,眨眼間就把常自在累得汗流浹背。

    眼看他的狼牙棒越舞越慢,終於露出破綻。那使短戟的忽地雙戟一錯,鎖住了棒頭。常自在累得幾乎脫力,棒子驟然停下,帶得他也是一晃。旁邊四人覷著便宜,一起跳進來打他,只聽叮叮噹噹一陣亂響,四人無功而返,常自在縮在一面大盾之下,連個影子也難見著。

    五個守衛欲哭無淚,暴跳如雷,罵道:沒種的小子,身上哪來的恁多古怪!常自在微微掀起盾牌,微笑不語,作悟道拈花狀。

    守衛一時拿他沒法,只好轉頭對付李響、葉杏。他一回頭卻吃了一驚,只見月光下,葉杏兩手按地伏身探腿,含胸聳肩,身形如待發的弓弩。在她身後,李響傲然而立,兩腳不丁不八,微微垂頭,卻高舉右手。手上四指微扣,只有一根食指斜斜指向半月。

    這般動作絕非天山一派任何招式的起手。可是李響此時做來指天立地,登時有一股孤高遺世的氣勢洶湧而出。

    董天命訝然道:這是什麼功夫?李響翻眼獰笑,道:詈天指!

    這時候,舒展正走在長安冷淒淒的街道上。方才被李響拒絕參與本次行動,雖說理由充分,可是終究心中委屈,這時孤零零地往城外走,只有自己清清淡淡的一條影子相伴,不由沮喪。他正胡思亂想,忽然前邊傳來一陣喧嘩。

    舒展猛然警醒,幾個月來的歷練登時顯示出來。他微一伏身,並不細想便藏身於黑影之中。只見幾個年輕人踢踢踏踏、罵罵咧咧地走來。當先一人光頭爛頂,舒展一見,登時怒從心頭起,惡自膽邊生。

    原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日間在谷場上毆辱董天命的無賴!

    那無賴披一件裌衣,搖搖擺擺地走來,一路道:咱們便這般去菜市口玩樂,那幾個守衛定然不敢懈怠,也便陪著咱們。而小六他們便趁機偷了他們的馬。守衛們忙著趕路,哪有時間多作調查。如此一來,齊老大逼要的好馬就算交差了,哥幾個也能有幾天的酒錢。

    旁邊一個八字眉的青皮問道:咱們大半夜的去菜市口,人家不懷疑麼?

    那光頭道:懷疑什麼?他們押那漢子一路行來,為的就是遵照皇上的旨意,讓人去打他。咱們半夜過去,那說明咱們對皇上的忠心非同小可啊!再說,齊老大那邊催得緊,再偷不來馬,他發個火,咱們還有命在麼?

    原來幾個人此前賭債欠得太多,又沒錢償還。賭場的人便出個主意讓他們偷馬,幾人轉悠了幾天,那幾個守衛雖是官府來人,可欺他們是外鄉人,因此,竟決定找他們下手了。

    另一個塌鼻子的道:唉,這主意雖好,卻也太過累人。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卻去搞這勞什子,我倒願意去和小六他們偷馬,多少也刺激些。

    那光頭的笑道:這才是你沒見識。咱們平日雖沒少揍過人,但老子今日試了,方知其中的最高美妙。老子今天揍的那人,左一拳右一拳,打得那叫一個過癮。平日裡那些蠢人,兩拳下去便倒了。偏這漢子,挨了我幾十拳竟是動也不動。拳頭打在他臉上,那個高矮,那個挫勁,真是天上地下少有的沙包。最後我打出一身的汗,那廝哼都沒哼一聲!咱們兄弟今日便來輪著過癮,打賭看看最後是誰放倒了他!

    旁邊一個青皮道:喝著酒,吃著肉,活動筋骨,想想也美!

    眾人哈哈大笑,高舉手中紙包酒罈,竟似是來把酒玩樂的。可是這玩樂的內容卻不是歌舞琴棋,卻是去毆打一個決不會還手的漢子。

    舒展聽得咬碎鋼牙,單手握緊鋼刀,勉強平復了一下心緒,猛地打橫跳出,罵道:一群沒有廉恥的小鬼,乘人之危,算什麼好漢?

    那幾個青皮都嚇了一跳,待看到舒展不過是一個人時,卻又都囂張起來。

    那光頭的道:哎呀,哪兒蹦出一個好打不平的出來?那死囚是你爹呀,你這麼護著他?舒展怒道:那人雖是欽犯,卻與你一樣也是天地生養的人,你如何好意思那般折辱於他?

    那光頭大笑道:若是他不想有今日的田地,當初就不要獲罪。如今皇上這般判了他,我一個做子民的,打他罵他,那是為國盡忠。你來說我便是謀反!這幫青皮平日橫行鄉里,慣會強詞奪理。如今謀逆大罪壓來,便是舒展滿腹經綸,一時也辯駁不得。

    旁邊的青皮看他雖拿了柄刀,但眉宇間書生氣十足,欺他懦弱,怪叫道:你既然為那人出頭,索性便陪小爺們玩玩吧!他手中拿了棍棒,上來便打。舒展看出他破綻,往旁一閃,刀鞘敲處,正中他手腕。那人大叫一聲,捧手而退。

    其他潑皮見夥伴吃虧,登時聒噪起來,叫道:敢在我們地頭上打人,打死他!

    那五個守衛見李響、葉杏招式怪異,不敢大意。五行太歲陣轉動開來,去尋二人的破綻。可是這時二人一前一後,互補身後死角,於大陣轉動竟是視若無睹。五行太歲陣轉了七八個圈子,尋不著機會。五人腳下微躁,正不知該搶攻還是耽守,突然間李響放聲尖叫!

    這一聲,李響乃是運氣而發,聲音由丹田發出,先被喉嚨憋得又尖又細,直刺人的耳膜,旋即漸漸放粗,又顯男兒氣概。那聲音稍一過度,終成獅吼象鳴,哄哄然有睥睨百獸之勢。

    那使雙飛鉞的正轉到他的身前,突給這一聲迎面穿過,只覺得如遭雷擊一般,心頭猛地一跳,眼前發花,只覺得眼前那乞丐一指詈天的身形忽然暴膨,而週遭一切也都在那一聲厲嘯中崩炸瓦解。眼看那乞丐的一指,由天心畫出一道弧線直劈自己額頭。他只覺得整個世界都隨著那一指翻轉,自己想動時,兩腳便如釘在地上一般,再難移動分毫。

    旁邊使雙鉤的和使跨虎籃的也為那嘯聲所傷,身形踉蹌,可是好在不曾首當其衝,還能動彈,眼看自己兄弟呆若木雞般引頸就戮,不由大吃一驚,雙雙飛身去救。可就在這時,便在李響那騰空而起的身下,葉杏身如陀螺,以單手撐地,兩腿飛剪,竟趕在李響之前,左一腿右一腿自下而上,飛蹴二人胸腹。這當口,原本正面面對葉杏的兩人已是相救不及。那受葉杏攻擊的兩人也當真義氣,竟都是不閃不避,拼著自己受傷,也要將那使雙飛鉞的從李響指下救出。

    眼看這三人便要同時重創於李響、葉杏的奇招之下。可是突然間,葉杏身下大地忽地一抖,葉杏撐身的單手上,力氣竟被那一顫之勢盡數卸去。一條臂上舊力已去,新力未生,登時支撐不住。撲地栽倒了,兩腿的勢子未消,從那兩人身下滑過,帶動她的身體,直滑出三步方歇。

    她這邊的攻擊失效,那使雙鉤和使跨虎籃的終於及時趕到,各出兵刃,來架李響那一指。李響大笑變招道:輕生指撲通一聲,一個屁墩坐在了地上,皺眉道:沒踩著你吧?葉杏咬牙道:哪那麼多廢話,快走開!

    原來葉杏身子在地上一滾,正落在李響要落腳之處。李響一腳踏下,幾乎踩著,慌張中匆忙卸力變招,終於失去平衡,摔下地來。雖未踩到葉杏,但摔下來時,兩腿正砸在她的腿上。兩人一橫一豎搭在一處,一時都起不得身。

    後邊那使短戟的大哥覷著便宜,哪會錯過?他快步趕上前來,雙戟便往李響後腦落去。李響聽到風聲,大叫道:來得好!他猛地向後一仰,兩手八指緊緊相扣,卻把一對食指比齊,猛地向天上捅去,叫道:斷腸指!

    這一招乃是敗中取勝的絕招,類似槍法之中的回馬槍。那守衛因見兩人跌得狼狽,如今撲上來時便少了戒備,結果李響坐在地上用力向後一仰,竟然以後背撞開他的雙膝,躺進他胯下。這一招大違武學原理,奈何李響的動作實在太熟太快,便在那使短戟的不及一戟拍死他、抑或並膝夾死他的一剎那,猛地遞出了雙指。

    李響仰面朝天,這一指沖天而起,噗的一聲,不偏不倚正中那使短戟的谷門之上。谷門會陰乃是凡人要害之處,那守衛中了這一下,短戟雖離李響的胸口不及半寸,卻終於再也難進分毫,臉色須臾間由紅變白、由白變紫,如萬花筒一般。場中眾人皆不料竟有這般詭異的變化,一時都呆了。

    靜默良久,突然間一聲慘叫,那守衛終於如被乍然丟進油鍋的大蝦,騰地跳起半尺來高。

    李響坐起身來,搬腿一轉,放開葉杏,眼看著那守衛丟了雙戟,雙手掩在臀後,蹲下起來、又蹲下再起來地亂跳,咬牙冷笑道:半晌不動,我還以為你金剛不壞呢。後邊葉杏重重一掌將他拍得頭歪掉,啐道:好好的一招怎麼改成這樣!那常自在已然在一邊笑得直打跌了。

    這邊舒展大展雄風,已將幾個混混打得哇哇亂叫。那光頭的給舒展在兩臂上狠敲了幾記刀鞘,疼得亂甩手。舒展刀中藏腿,將他踢倒,喝道:現在知道挨打疼了?那青皮撒潑道:你便只會對我們動手,有什麼本事?你有本事去把那漢子救出來呀!便只會欺負我們小的,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些青皮平日游手好閒,受人管教多了,於狡辯耍賴一途頗有造詣。眼看鬥不過舒展,嘴上便開始冷嘲熱諷。舒展是個直性子,偏偏又是確然因功夫不行,被李響排除出此次行動,登時給戳中軟肋。他手上一緊,卻將帶鞘的刀子壓到那光頭的頸上,咬牙道:你說什麼?

    那光頭見他臉色,已知道自己一語中的,索性便火上澆油,道:怎麼?害怕了?不敢去救人,只敢在這逞威風嗎?你有種便砍啊,你若不砍了老子,你便是老子的種!他說話越來越毒,大逞口舌之快。

    舒展反出蘭州便是不欲再受這般鳥氣,如今在這兒又被無賴羞辱,如何忍得?他正怒氣蓬勃之際,忽然遠處馬蹄聲響,兩匹馬奔了過來。來到近前,馬上兩個少年一看那光頭倒在舒展刀下,其餘人縮手縮腳地站在一邊,登時吃驚。

    其中一人問道:這是怎麼了?那光頭已看清來人,奇道:小六,你們怎麼就回來了?小六答道:我們摸到鐘樓,卻見裡邊打得正歡,因此就沒等你們,先將偷了五匹馬。小東帶著三匹馬往南走,我回來迎你們,省得你們過去露了馬腳。這人是誰?

    他因見那光頭陷在舒展手中,不敢造次,只是簡單說明情況。

    舒展眼珠一轉,問道:那菜市口中情形怎樣?小六道:三個人對五個守衛,先時還佔些上風,可是我們來的時候,已被守衛壓住了。怕是難以脫身。

    舒展聞言心中一緊,雖然不知除李響、葉杏外,那第三者是誰,可是也心中惶然,眼珠一轉已然有了打算,一手指著小六道:你下來。

    那小六見舒展突然找上了自己,不敢不從,爬下馬來。舒展回頭微笑道:小子,你不是說我不敢去嗎?我這便去給你看!那光頭叫道:你若不去,你便是丫頭養的!

    舒展反手一刀背拍在他嘴上,喝道:你給我上馬去!這一刀拍下,光頭嘴角流血說不清話,被舒展拎著脖領子推上馬去。舒展旋即翻身上馬,笑道:我也不糊弄你,你便親自看著我去菜市口吧!

    光頭這才明白自己前途堪憂,哇哇亂叫,兩手亂擺。舒展把刀一甩,摔脫刀鞘,冷冰冰的鋼刀往他的脖子上一架,那光頭這才閉了嘴。

    舒展撥馬一催,喝道:駕!那馬本就是被小六他們拐來的,這時急著尋覓舊主,當然翻開四蹄疾奔。後邊幾個混混愣了半晌,才明白過味,大呼小叫地在後邊追。

    李響兩指戳翻了使短戟的守衛,雖建奇功,可是最近練的奇招也就用盡。那邊守衛圍攏過來爭相慰問那老哥的傷勢。那使短戟的雖覺胯下熱辣辣的,但終究只是外傷,好容易待疼勁過去大半,撅著屁股勉強直起身來,心中終於起了殺機,持戟怒吼,叫道:布銅爐銷金陣!

    那邊三個守衛正與李響三人纏鬥,聽得指令,猛地腳下變化,又結一個陣勢。這個陣卻比方纔那個太歲陣攻多防少。

    那使短戟的咬牙道:幾個小鬼,我倒要看看你們還有什麼花招!

    原來他已看出眼前三個年輕人雖然各有絕技,功力終是不深,在年輕人中或可允為一時好手,可是若與他們兄弟光明正大地相鬥,卻差得太多了。因此只靠著一些似是而非、出乎意料的怪招廝混,若不與他們慢耗,而一早搶攻壓制,只怕他們不及變化,只有束手就擒、引頸就戮了。

    果然,這麼一來,李響、葉杏只得各以看家本領招架。過了十幾招,那使短戟的冷笑道:天山雪雲掌、西川飛腿,這又算什麼大不了的本事了?他已認出兩人的門派,只有那常自在雖給人困了竹節鞭在手,可是十鞭之中,刀槍棍棒的招式混了個亂七八糟,終究看不出他的出身。

    鬥到百餘招,三人俱都是汗流浹背,只覺得五個守衛的攻勢如銅牆鐵壁般,將三人越逼越緊,雪亮的鋒刃如白色的火焰騰騰而上,往三人身上漫卷。不消片刻,三人都掛了一兩道輕傷。

    李響肩上濺血,往後一靠,低聲道:葉姑娘!蘭州城的事,這回要你來幹!葉杏一愣,旋即明白。蘭州城裡,危急關頭李響棄她而去,然後尋機出手,火燒珍饈樓。這回他卻是讓她先逃了。

    常自在把鞭亂抽,叫道:你們在說什麼?我聽不懂!他倒是自來熟、不見外的一個人。

    李響喝道:走!他突然間反手一扣,抓住葉杏的腰帶,猛地振臂一掄,便欲將葉杏送出圈外不料葉杏空中反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身子給衝力一扯,凌空轉成頭後腳前,兩腿蹬處,將使雙鉤的踹了個跟頭。

    這一下出其不意,守衛與李響都吃了一驚。常自在瞅見機會,拚命想要從缺口中殺出去,可是其餘四人往緊一收,立刻便將去路堵死。常自在一味強攻,卻幾乎受傷。

    那邊李響怒道:你幹什麼?葉杏毫不示弱,叫道:我要去要留,你少替我作主!幾個守衛想不到李響、葉杏死到臨頭仍然花樣百出,心中越怒,攻勢更緊。

    便在此時,突然間谷場西北角上一騎馬如飛奔至。馬上舒展高叫道:援軍在此,我友休得驚慌!那馬見了主人,待要放慢腳步,卻被他以刀背一磕,吃痛長嘶,奔得更疾了。

    馬來得疾,那五名守衛待要攔截,又認出那是自己的馬,不忍傷害,唯有向旁邊一閃。舒展已然衝進人群,猛地一推,馬鞍上一人大叫一聲,摔將下來,正撞入使雙戟與跨虎籃那兩人的懷中。兩人吃他大力,勉強接住,卻給撞得踉蹌數步,這陣勢登時給破開了。

    馬蹄踏擊青石,濺起星星碎火。舒展衝入人群,人群中李響正對馬頭,見來得兇猛,急忙腳尖點地,噌地縱身而起。人在半空中兩腿一分,讓馬頭鑽襠而過,伸臂猛地在舒展頭上一按,身子再高二尺,整個人跨越舒展,穩穩當當落在馬臀之上。

    舒展罵道:呸!晦氣!給他一按,順勢伏身,左手一探,已挽住迎面的葉杏左手,猛地向前一帶,人借馬勢呼的一聲將葉杏拉得順風而起。

    那馬方才馱著兩個人狂奔,到了近前,光頭被從馬上推下,那馬驟覺一輕,奔得更快。雖在眨眼間又多了李響、葉杏,但去勢不減。一頭撞開那使雙飛鉞的,便向東南跑去。眼看就得脫身,李響眾人正自鼓舞,五名守衛正欲如喪考妣,忽然那馬跑了十幾步,唏律律大叫一聲,停了下來。

    眾守衛只覺今晚之事時時匪夷所思。定睛看時,那常自在正訕訕地放開馬尾。原來他反應頗快,見李響、葉杏都上了馬,倉促間只好一把抓住馬尾巴,順勢也給拖了出來,可是馬尾吃痛,那馬居然就不跑了。馬上馬下,盜匪守衛,一時間面面相覷不知做何反應。

    驀地裡一人大叫道:走!卻是那董天命已奮身而起。

    他身上的鐵鏈給常自在砍斷一根,這時起身帶動,嘩啦啦響成一片。只見他反手一捲,已將連棺的剩下五根鐵鏈卷在單臂上,忽然間暴喝一聲。卻聽嚓嗡的一聲怪嘯,那碩大的鐵棺在青石地上磨出一片石火,滑開十步,猛地悠了起來。千斤重棺便如一柄巨大的流星錘,亮出一片烏光,帶動沉沉風吼朝著那五名守衛捲去。五名守衛又驚又怒,擋無可擋,連忙退卻。

    董天命居然還能開聲,喝道:你們走!李響跳下馬來,搶回幾步,終於停身道:前輩!我輩無能,今日不能救你脫困。前輩請暫且再忍些時日,咱們自會捲土重來!董天命哈哈大笑道:走!他雖然神力驚人,舞動這樣的鐵棺,也終於不能多說了。

    李響咬牙退後,一揮手,舒展縱馬,李響、葉杏、常自在展開身法,直往南逃去。他們雖然狂妄,但終究知道自己的本事與對手差得太多。雖然幾人屢出奇招,看似佔了上風,然而那樣的突襲都不能一擊而勝,足可見雙方實力差距。若是再鬥下去,只怕別說救人,連他們自己也無法脫身了。

    那董天命將鐵棺甩開,方圓三丈內只見一片黑光如霧,風聲呼嘯如寒冬一般。四周不曾撤去的菜檔為風力所激,卡卡聲裡碎成一堆堆木片。那五名守衛不敢碰觸分毫,繞又繞不開,只得一味退後。

    眼見四人都已沒影了,董天命方才收力,那烏光漸慢漸低,又顯出鐵棺形狀。終於轟隆一聲,那鐵棺斜砸開石板,陷入地下半尺有餘。煙塵中卻聽啊的一聲,卻是那被拋在地上的光頭,因親眼見那鐵棺以雷霆萬鈞之勢從自己身前兩尺之處落下,嚇得濕了褲襠,一頭栽倒。

    那使短戟的衝到董天命面前,以手指點,怒道:你你!董天命呵呵而笑,將鐵棺放好,靠著坐了下來。卻聽鐘樓城頭上大鐘受鐵棺激盪,隔空發聲相和,嗡嗡不絕。

    守衛中早有人去找馬,氣急敗壞地叫道:都沒了!定是方纔那小子偷了咱的馬!他卻把賬都賴到舒展頭上了。

    使短戟的怒道:算了,不用追了!

    突然間西邊有人大呼小叫,一群人各持棍棒鍬鎬衝了過來,原來便是那光頭的同黨。內中卻有和小六一起偷馬的那人,一時慌張,居然率先催馬趕到。

    驀然間一條人影凌空飛起,一腳將那潑皮踹落馬鞍,奪過馬來,催馬便往東趕去。使短戟的叫道:老五!

    原來卻是守衛中那最年輕、使護手鉤的濃眉小子,已飛馳而去。就見那老五頭也不回,叫道:我去抓了他們回來!其餘四名守衛大聲召喚,可他卻充耳不聞,一鼓作氣,只往李響他們的去路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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