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逃婚葉杏 文 / 李亮
黃河進入甘肅,峽高水盛,搖搖擺擺地如懶龍翻身,將一路高山劈斷,奔騰咆哮。時值初夏,驟雨初歇,但見山洪恣肆,泥沙俱下,一條河又寬又疾,濁浪滾滾,吼聲隆隆。兩岸草木葉綠,一派生機盎然。
距蘭州城三百里,有葫蘆峪地勢平緩,河面寬闊。濁浪至此,微微一歇,已可見有零星的羊皮筏子穿梭兩岸。那筏子以羊皮充氣,架以木架載人,最是輕巧。黃河中漩渦多,等閒的木船進入扳不過頭,十有八九要人仰船翻,唯有藉著皮筏之力隨波行走,方能通行兩岸。
這時兩岸幾個手段高明的水手冒險下水,存心賣弄,一段花兒黃河上渡過了一輩呀子,浪尖上要花(呀)子哩,唱得天地間一片遼闊,直麻到人心裡去。兩岸碼頭等著過河的紛紛哄然叫好。
這渡口因為大雨,已經封了兩日,到今早天晴仍兀自水猛,不能渡人。到了這時,已在兩岸各積了百多名的渡客,俱望著大水心焦。蘭州本是絲綢之路的重鎮、茶馬互市的中心。因此此處的渡客也多是慣走遠路、風塵僕僕的商賈漢子。其中不但有許多服飾特異、容貌絕迥的,更有高鼻深目的異族混雜其中。
六月的天氣,上午的陽光正漸漸有了熱度,可是給喧騰的河水一吸,燥熱中又沁著絲絲涼意。北碼頭旁的柳樹下,人們一邊張望,一邊說些閒話。出門在外跑生意,哪兒能不和人打交道?可能別人的一句話就讓你發達了呢?
眼看水路漸通,忽然間從北邊來了幾個青衣後生,七手八腳地將十幾棵垂柳全都掛上了喜綢。細枝柔緞,紅綠輝映,煞是好看。
渡客們兀自新奇,已有河裡的艄公唱問道:張小乙!霍大官人家的喜事還是今日麼?那叫張小乙的將手攏了個喇叭,答道:是啊!大爺說,喜事不延期,天晴便是好日,午時便操持拜堂,這就讓你們都過去呢!
渡客們隱隱覺得不妙。果然,兩岸的艄公怪叫幾聲,齊齊撐筏過來。南碼頭一時間開了鍋,又叫又罵。可是一眾艄公只是嘻哈說笑,陸續來北邊上了岸。
北碼頭的渡客慌忙想攔,有艄公道:各位客官,葫蘆口霍大官人家的喜事既然賞臉招呼了咱們,誰敢不去呀?你們等一會兒,一兩個時辰,咱們自然回來渡大家過河。
有渡客氣急敗壞,口不擇言道:霍大官人?霍大官人是什麼東西,憑什麼不讓咱們過河!那艄公笑道:想在黃河上走,霍大官人的名頭你還是要尊重些的。人家坐鎮甘肅三百二十家渡口,歷時三百多年。家裡有錢,江湖上的朋友又多,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祖傳的霍家十七路分波叉法更是罕逢敵手。這一代的家主霍源又榮任金龍幫西北分舵舵主。你若想要安安穩穩出甘肅,還是先閉上嘴再說。
那渡客登時閉嘴。他的夥伴怕艄公記仇,連忙岔開話題道:那這喜事,敢情是霍大官人娶親?那艄公正將皮筏拖上岸,聞言笑道:不是,霍大官人五十多了!這回是他二兒子的大喜。
他已將皮筏子捆好,跳上碼頭正要走,突然想到一事,回身道:霍家向來大方,這回的喜事一定會大派酒肉,你們反正是過不了河,何不過去湊個熱鬧,添點喜氣?我可聽說,這新娘子大不一般,霍二公子少年風流,選的這姑娘據說乃是江湖中頗有名氣的俠女。傳說為得這意中人芳心,二公子竟離家別親,追隨她江湖五載。有人開玩笑說,霍二少七擒七縱的手段都用上了,這才降住這匹胭脂馬,得以回來拜堂,委身下嫁。
這艄公口才太好,誘之以酒肉在先,動之以美色在後,一眾渡客中,登時有一小半為之心動,跟著他便走,只留下一些實在急著渡河的人,在碼頭上徘徊不去。
且說這一行人隨著那艄公往北走,一路上坡,行到三四里的樣子,前邊赫然有一座大宅,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正是霍府到了。走近看時,但見門庭若市、人聲鼎沸。綠林豪客、官家代表絡繹不絕地迎來送往,人人都是逢人拱手,遇友稱兄,臉上喜笑顏開。
霍家一片喜氣洋洋,便是這些不相干的渡客也不禁艷羨不已。那艄公與人搭伴意思了一份喜禮,可實在不夠格進院,便又與渡客們站在一處看熱鬧。未幾,果然霍家有家丁抬了方肉燒酒喜糖出來,竟就在門口派起喜酒來!
此地民風淳樸剽悍,更兼霍家財大氣粗,因此酒肉都做得十足。凡來道一聲喜的,不管老少貧賤,一律發酒一小壇,方肉半斤,喜糖滿把。這般豪邁,登時引來如雲的祝福,渡客們都是走南闖北有見識會說話的,這時自然如同嘴上抹了蜜糖,一迭聲地道喜。
一時之間湖邊人聲鼎沸,搶酒搶肉的只怕沒打破了頭。百年好合、早添貴子、白頭到老的賀詞不絕於耳。十幾個派酒派肉的攤子早被擠了個水洩不通。
在這人群之外,卻有一個跛腳乞丐擠了幾次都擠不進去,眼看一撥酒肉就要告罄,不由心焦,突然間向後一退,鼓掌高聲唱道:咳!黃河邊上好風光,霍家公子忙拜堂。八方賓客齊相聚,人人高興喜洋洋。看新娘,賀新郎,今天晚上鬧洞房。都說舉案齊眉好,從此家中恩愛長。相公我衣入時否,娘子餵我蜜糖漿。轉到來年二月二,添個娃娃來尿床。三翻六坐爬八月,春秋來去讀書忙。夫唱婦隨百事旺,忽忽財源達三江。待到兒子中皇榜,此處改名狀元鄉!狀元爹,狀元媽!白頭到老把福享。永結同心在今日,且把喜訊傳四方!
這人好一番機智,一段落子唱下來,雖沒什麼奇巧翻新之處,可是妙在一氣呵成,竟將兩位新人的一輩子順著祝福下來。中間相公、娘子兩句,更變聲反串,端的滑稽有趣。
此地來往的多是風尖浪口上討生活的粗人,哪兒見過這個,頓時哄然叫好起來。有下人笑嘻嘻地分了他雙份酒肉。這乞丐作揖領了,一瘸一拐地退到一旁,坐下吃喝。
他方才起來唱歌時,眉飛色舞、滑稽可笑,可是這時坐下,背對著人群一口一口地喝酒時,卻極顯疲態。只見他滿面污垢,可瞧來也不算多老,唯其兩眼茫然,面上再也沒有喜怒之色,鬱鬱寡歡的神色一下子將那爭吃爭喝的喧囂隔開他好遠。遠處的天,藍得像要把人的視線永遠地吸進去,幾片碎雲在高天裡流動。風想必大,雲流得急,不時被撕下一片兩片,絲絲縷縷地落在身後。
突然之間,霍府門前的三十六掛長鞭同時炸響,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紛飛四濺的紙屑青煙、瀰漫刺鼻的硝磺味道裡,迎親的隊伍吹著嗩吶輕飄飄地來了。
霍二公子十字披紅騎在白馬上,押著喜轎在兩旁如潮的祝詞中翩然趕到,一群半大僕童將大把的彩紙撒向花轎和他,飄飄灑灑如落英繽紛。霍二公子雙手抱拳左右行禮,眉梢上掛著喜紙,正如畫中走下的美駙馬,春風得意、氣宇軒昂!
這時霍府已近,吹鼓手們喊個號子,將攢足了的勁頭、壓箱底的功夫一起抖摟出來。那本已高亢的喜樂驀地在不可再高、不可再快之處,又再高了、快了,輕快得如同新人緊張激動的心情。
那乞丐也轉身站起,一手扶樹,應付似的踮起腳來瞧熱鬧。從這裡望去,那紅轎,那白馬,那被繽紛而下的彩紙包圍的霍二公子,雖然近在眼前,可是一切聲音都被鞭炮聲、鼓樂聲、頌詞聲蓋住了。眼看著霍二公子口唇張合,卻沒有一點聲音,整個人竟如那廟會上的皮影般,不甚真切,就這樣從人們面前走過,進到霍家大院去了。
院中又是一陣鼓樂喧囂,外邊的閒人有的還守在門口看熱鬧,有的便也就散去了。那乞丐歎一口氣,逕自坐下,又慢慢喝酒。
哪知才喝到第二壇,忽有一個家丁從門口擠出來,東張西望一下,看著了他,飛步趕到,道:剛才唱曲兒的是你吧?你怎麼唱的來著?他聲音極沉極響,餘音裊裊。那乞丐一愣,原來是霍家主事之人聽說他唱的曲子口彩不壞,便派了一個嗓子好的下人前來學習,方便呆會兒拜堂時湊個熱鬧。
那乞丐於是便將唱詞說了。雖然是即興之作,前後頗有詞句的不同,但總算相差不多。怎奈那下人嗓子響亮,記性卻極壞,乞丐教了兩回都沒學會。耳聽院中鼓樂聲又起高潮,那下人直急得抓耳撓腮,突然間下定決心,撲上來捏著乞丐的衣襟聞了聞,略略點頭,劈手奪過剩下的那半罈酒,往手裡便倒。
那乞丐心疼,大叫:喂!喂!卻見那家丁左袖一揮,將乞丐的垢面抹出個人形,右袖一擺,將乞丐的亂髮勉強綰定個形狀,上下打量,道:還不壞,你跟我來!原來他此刻自暴自棄,又見這乞丐人長得還端正,身上也不如何臭,便決心推薦他親自去唱了。
兩人擠回霍家大院,新人已開始拜天地了。那下人急急忙忙找著管事,打個商量。那管事的是個鷹眼老人,遠遠瞧了瞧乞丐,點點頭。那下人又擠回乞丐身旁,恰在此時新郎新娘交拜完畢,正要喝交杯酒。
那下人一推乞丐道:就是現在,看你的了!
那乞丐倒也是見過大場面的,當下兩手一分,越眾而出,放聲高歌起來。只見他一瘸一拐地走,一聲一笑地唱。他的嗓子與那下人不同,音色單薄,可是勝在不拘音律,格外的灑脫自在。
後邊是一雙新婚璧人共結連理的成喜,前邊是一個風塵異人遊戲人間的亂唱。一場婚宴的氣氛,倏忽間已到了高潮。
可是便在這幸福美滿、和諧喜樂到了極致之時,突然傳來一聲意外之音,便如沸騰的油鍋裡突然給刺進一根冰凌。有一人輕輕的、猶豫的、但卻是清清楚楚地說道
我我不嫁了!
當說第一個字時,那語氣還帶著點兒躊躇,待說到最後一字時,已是全然的義無反顧。人們被那話聲剛弄得一愣,就只見正端著交杯酒的新娘子猛地把酒杯往托盤上一放,一把手扯下了自己頭上的喜帕。原來那發話人,竟便是她!
新娘子喝交杯酒喝到一半,卻突然間決定不嫁了,還自己扯下喜帕來,這般駭人聽聞的事眾人可從來沒有聽說過!一時間,只見偌大個院子、幾百個人,靜得竟沒有一個人說話。突然,一隻酒杯摔下地來,啪的一聲脆響,碎片四濺,叮叮噹噹地跳出好遠。
只見那新娘子摘下頭上鳳冠,也放在交杯酒托盤上,對著那新郎官道:守業,對不住!說完便搶步跳下石階,半空中兩手一分,已將吉服脫下,信手甩給一旁的一個下人,只穿一件月白中衣、火紅喜裙來到院中。她四下裡一望,只見院落兩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酒桌,都給人擠滿了。門口雖也被擠得水洩不通,但好在還有起步的餘地,便緊走兩步,縱身躍起。
門樓下眾人一片驚慌。想要散開時,大家擠在一處,如何動得?駭然仰頭中,只見半天裡一朵紅雲高高飄起忽又疾疾落下!哎呀一聲,有一人臉上端端正正添了個腳印,兩眼翻白。卻是那女子半空借力,恰好踩在他臉上。
那女子借力一個觔斗落在地上,身子滴溜兒一旋,提起裙角往腰間一掖,皺眉道:昆叔,我不想和你動手。這時她白衣紅裙,明妝薄怒,當真當得起美艷不可方物幾字。
卻見門口人一開,有一人分人群進來,道:少夫人,什麼事這麼急?連大門都不走了?正是那管事的鷹眼老者。
原來這老者追隨霍家三十餘年,忠心耿耿,亦僕亦友,霍家上下都要叫他一聲昆叔。方才新娘子突然欲離場而去,昆叔正好在門樓下招呼,見事不好起身阻擋。二人在半空中掌對掌,昆叔的金鰲手端的了得,登時將新娘震下,而昆叔卻因事起倉促,身法不穩,受新娘雙掌之力後退,又不敢褻瀆門樓,便當空翻走,在院外落地後這才回來。
那新娘哪裡還有時間跟他廢話,眼見他還在與閒人推搡,突地拔身而起,又欲逃走。可是這回昆叔卻有了準備,眼見他雙肩聳動,跳得卻比她還快。半空中左手一晃,右手已扳在新娘肩上,喝道:少夫人,下去!
人影晃動,兩個人糾纏著落下地來,那新娘變招極快,肩膀向下一沉,避開了昆叔的擒拿,右足飛起直蹴老者脛骨。昆叔飛身避開,新娘身子一旋,背對於他,踢起的小腿反著一收,竟以腳後跟反掀老人膝蓋。她這招變得大是古怪,雖然背心空門大露,但勝在變化匪夷所思,昆叔一時竟不能應付,又往後退了一步。這時兩人的距離便已拉大,那新娘猛地一伏身。這時她背對那老者,這一伏身,彈起的腿便又有了發力餘地,猛地一蹬,一條腿猛地打直,如長槍直刺,蹬向老人小腹!昆叔大叫一聲,再也閃不開,唯有吸氣含胸,勉強避開這一腳。只見那新娘一腿撐地,蹬出的一腿借腰力倒旋而起,如飛瀑倒捲。那老者只覺眼前白光一閃,下巴上已挨了一腳。
那女子一式四腳,姿勢曼妙,尤其最後一腳,由身後起勢,中途旋腰變向,在空中畫了好圓的一個圈子才落地,瞧來不像功夫,倒像舞蹈,可是卻已將那老人一腳踢倒。
四下人群為她動作震懾,猛一靜,卻有一人突兀叫道:好!新娘偷眼一看,竟是那唱歌的叫花子,不由氣不打一處來。可終究不敢耽擱,待要再逃,突感背後殺氣凜冽,不由吃了一驚,身形凝固,不敢妄動。
卻聽一人笑道:弟妹,你既已進了我霍家的門,又豈能讓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那殺氣稍稍一洩,新娘轉過身來,道:大哥。在她眼前的,正是霍家的大少爺霍傳宗。
忽然有人哇哇大叫,又撲起身來。原來鷹眼老人被新娘一腳兜在下巴上,人給踢得倒飛而起,半空中頭腦一陣模糊,摔倒在地上一痛,已慢慢清醒過來。大概那新娘因圖招式巧妙快捷,不及回力,後三腳全憑腰腿發力,因此勁道不足,雖然踢翻了他,但卻幾乎沒有受傷。
那老人跳起身來,敗得不明所以,又氣又急還待動手,那霍大公子伸手一攔,道:昆叔,我和她說話!昆叔對霍家忠心耿耿,這時少東家既已發話,他雖然面皮仍然難看,卻也不能再撲上,只是吹鬍子瞪眼,氣憤憤地一跺腳,站到一邊了。
霍傳宗笑道:進去把交杯酒喝了,咱們還是一家人。他身為霍家少主,往常的買賣也沒少打理,見多識廣。這時開口說話,言語中自有說不出的威儀。
那新娘卻搖頭道:大哥,對不住,我不嫁了。她來來回回只是這一句話。霍傳宗只覺得火撞頂梁,怒道:什麼不嫁了!霍家哪一點委屈你,對不起你了?如此大庭廣眾,你要我霍家顏面何存?
新娘低下頭來,原已盤好的長髮有幾縷滑下,在她腮邊輕輕拂動。院中一時靜默,不知道這莫名其妙的女子會作出怎樣的決定。
良久,那新娘抬起頭來,道:對不起,霍大公子,我葉杏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能進你霍家的門。只是這回她連大哥也不叫了,顯見是已下定決心,要與霍家作個了斷。
霍傳宗雙眉高高挑起,他生得白面修身,本來頗有玉樹臨風的模樣,可是這時生氣起來,平日頤指氣使的威風抖開,喝道:反了你了!他霍家也是跑慣江湖的,防備有人鬧事,倒是也一早就有準備。這時他雙手向後一抄,拔出兩管銀叉,就地一劃,喝道:不給你點兒教訓,你不知道霍家家法的厲害!說完,跳過來便即動手。
霍家祖上原是黃河岸上打魚出身,祖傳的叉魚術乃是一絕。後來家業發達,經過歷代淬煉,漁叉由長變短,演變成十七路分波叉法。技成以來,已不知有多少好漢在這對短叉下化身雜魚,狼狽逃竄。這時霍傳宗使來,只見銀光閃動,霍霍生風,果然是攻守兼備的絕技。
葉杏騰身閃過兩招,叫道:大少爺,你讓我走,葉杏一輩子念著你霍家的好處撲哧一聲,卻是被霍傳宗一叉挑破裙角。
葉杏面色一寒,道:你放尊重些!霍傳宗冷笑道:尊重?你進了洞房再說吧!他一時氣急,連江湖裡不乾不淨的話也出來了。
那葉杏面色本已沉靜似水,這時更冷如冰霜,突然間發出一聲清嘯,縱身上前,不再一味躲閃,放手反攻開來。
這一動上手,卻有些怪異。霍傳宗的銀叉虎虎生風,卻再也沾不著那葉杏的一片衣角,也不見她如何閃躲,只是那銀叉每每在她身邊兩寸處輕輕滑過。有那眼力尖的人不由奇怪,難道這霍大少爺嘴上說得凶,手上卻在留情麼?
霍大少自己卻是有苦說不出。他霍家叉法始於先祖叉魚的經驗,魚在水中時因光線折射,實際位置較之人看到的位置,總要低上幾分、遠上幾分。因此霍家分波叉法在對敵時,發力都往後移了幾寸。這種打法,無形中將對手的閃避也算入其中,因此往往能一擊奏效。可是這時是對上葉杏,她對霍家叉法中的奧妙竟似洞察於心,於他的虛招假力完全不予理睬。這麼一來,霍大少銀叉上的威力,竟沒能發揮出兩三分來,只是在葉杏的身前身後、身左身右刺來刺去,雜耍一般。
此消彼長,二人爭鬥高下立判。鬥到分際,只見霍大少雙叉於胸前一橫,葉杏左腳起處,一腳踏在他雙臂相交之處,逼住他雙手,趁勢右腳飛起,直奔他的耳門。耳門為人身要害,挨上一記,輕則昏厥,重則耳聾喪命。葉杏這一腳不同於方才斗昆叔時的巧招,而是蓄足了力的旋踢。霍大少閃避不及,心中一涼,閉目等死。
眾人驚呼聲中疾風灌耳,那一腳的力道已激起霍大少鬢邊鬚髮。可是突然間,風停勢消,有人驚叫一聲道:住手!正是霍二少霍守業終於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飛身下階,單臂格開了那一腳。
只見這新郎官虎目含淚,哽咽道:我告訴你霍家叉法的厲害,就是讓你來傷霍家人的麼?葉杏見是他,心中也覺愧疚:你你讓我走吧霍守業澀聲道:為什麼你給我一個理由!他兩眼赤紅,這般羞辱確實非常人所能忍受。新娘側過臉去不敢看他,只低聲道: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我我害怕了
她一言既出,霍守業面色慘白,後邊又羞又怒的霍傳宗卻哈哈大笑,道:你害怕?你害怕什麼?我霍家還能把你吃了不成?弟妹,你長得這般標緻,還怕見公婆麼?
那新娘咬緊牙關,慢慢道:我怕我怕的是他唱的歌她伸出手來,玉指輕抬,指尖上一點豆蔻直指人群邊上的那個乞丐。眾人的眼光齊刷刷望來,乞丐吃了一驚,騰空向後一跳,叫道:怪了!關我什麼事?
霍傳宗腦中如閃電般將方纔乞丐的唱詞過了一遍,其中卻也並沒有什麼詛咒凶言,不由更是惱怒:人家唱什麼了?有什麼值得你怕的?百年好合,夫妻恩愛,早得貴子,望子成龍,白頭偕老哪兒不對了?
新娘眼望霍守業,道:我怕我便是怕我這輩子真的就如他所唱的一般幸福美滿,平安康樂霍守業身子一抖,垂下頭去。
霍傳宗越發不解,怒道:你傻了嗎?幸福美滿,平安喜樂,哪裡不好了?別人想求都求不來!新娘苦笑道:是啊很好好得他一個外人、一個乞丐都能知道我的下半輩子一步步會怎樣,這樣的一早便知道結果的日子有什麼意思?此言一出,大出眾人意料。有心之人個個都是一愣。
葉杏眼望眾人,道:平安喜樂,幸福美滿固然是人生追求。可若是一輩子波瀾不驚,是不是也太無趣了?我若嫁到霍家,以霍家的財力人力,只怕要我來做的,便只是尊貴享樂的少夫人而已。嘿嘿,畫眉深淺入時無難道,我以後幾十年的時間,就只在這些瑣碎無聊的事上打發光陰麼?籠中鳥,池裡魚,衣食無憂,真的就是幸福喜樂麼?為什麼我想起來的時候,卻只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的,沒個著落?
霍傳宗道:你你一個女子你不相夫教子,你還想做什麼?葉杏微微閉下眼,再睜開時,長歎道:若我也是個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大概如今也就認命了,說不定還要暗地偷笑。可惜,我已見識過外面的世界。萬里行路,百態人情,那樣廣闊的天地、動盪的江湖更讓我快樂。她低下頭,垂下手道,霍二,你很好。我不能嫁你,是我福薄。你追隨我江湖五載,同甘共苦,我本來以為,憑著你對我的情意,我寧願像其他女子一般,收斂自己,安分規矩地和你過日子。然而來到這裡,這半個多月循規蹈矩的生活卻已然讓我不堪忍受,待到這位朋友的歌聲響起我我終於怕了那樣的日子,至少現在,我不願意過
這時院子中的幾百人都被葉杏的一番話驚呆了。自古以來,女子所謂三從四德,哪裡會有這般瘋癲不知理的人物?便是偶有拋頭露面跑江湖的,最後尋著個歸宿也就歡天喜地了,可是這女子言辭懇切,卻又不像是賴婚的托詞借口。
霍守業素知她的心意,這時蒼白面上眼圈泛紅,哽咽道:那那你這是要去哪裡?葉杏搖頭道:我不知道。我無父無母,師父又不在了。已經沒有什麼地方是我非去不可的了,以後的日子,大概還像以前一樣,隨處漂泊吧她說到這裡,突然兩眼放光,要不然,你也跟我走吧?她腦中浮起霍守業當日追隨她遊歷江湖,同游同醉,同哭同笑,同斗崑崙長生子,大鬧江南半島廊的經歷,不由得兩眼放光,滿是期盼。
霍守業嘴角顫動,笑容泛起,卻又忽然僵住:不行的。我已不是小孩子,能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霍家的事務太多,大哥一個人難以支撐,爹又剛中了風,要人照顧。以前我小,爹爹和哥哥都寵著我,由著我,現在我也該回來,為家裡分擔些責任。我走不開啦。他說到後來,語氣低柔,滿是愧疚。
葉杏眼中光芒又暗淡下去:是了,你終究是有家的。霍守業轉過了身不去看她,揮手道:別說了,你去吧。言下之意,竟真的要放新娘跑路。
霍傳宗急道:弟,你她已經和你拜了堂了,這般說走就走,我們以後還有何面目見人?霍守業咬牙想了想,道:哥,面子算什麼。堂堂霍家,走了個媳婦就能讓人笑麼?咱雖沒了馳騁江湖的勇氣,難道連退一步的胸懷也沒有了麼?
他將胸前十字披紅扯下,面對葉杏拱手道:葉姑娘,此去江湖多有坎坷,一路珍重!話說到這兒,再也無法繼續。
葉杏黯然轉身,正待離去,忽然霍傳宗道:慢。葉杏腳步一停,只聽他道:什麼時候累了,你就回來歇歇。我這兄弟雖無福娶你,卻永遠是你的好朋友。霍家大門,隨時為你敞開。當事情既已無法挽回,他竟也能通情達理。
葉杏哽咽道:謝謝。掩面縱身,出門而去。
一場婚宴波瀾起伏。新娘出走,其志算得上驚世駭俗,而霍家的胸懷卻也堪稱磊落大方。
霍傳宗轉身笑道:各位!新娘子跑了,喜酒是沒有了。美酒卻還飲之不盡。各位朋友大可放懷暢飲。霍守業在旁低聲道:哥,謝謝你。霍傳宗斟酒的手微微一抖,低聲笑道:年輕啊。
年輕又如何?年輕便如何?誰還年輕?年輕何罪?霍傳宗卻並沒有說。
葉杏飛步奔出了霍家莊,往南行時撞到黃河。但見濁水嗚咽,恰如她心中五味雜陳,翻騰不息,於是順流而下,一路往東行去。她心緒激動,如此疾行自然氣息紊亂,勉強走得幾里,眼前發黑,急忙停腳尋了塊河邊大石坐下。
葉杏這時得了自由,重回廣闊天地,自然又念及霍家的好處,此乃人之常情。想到方才不過片刻時間,自己便親手斬斷與霍二的一世姻緣,錯失下半輩子唾手可得的幸福,雖然是主動選擇,不曾後悔,可不免也若有所失,眼望河水跌宕起伏,一時悵然不已。
她在這兒望著河水發呆,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人笑道:葉姑娘,我尋你尋得好苦!
葉杏回頭來看,只見身後上游處不遠站著一人。一身破爛衣衫,手腕腳腕上亂七八糟地纏著些難辨顏色的布條,正是方才婚宴上唱歌的那個乞丐。葉杏本就有些煩躁,這時見了這退婚之源,不由就把火氣都發在這人的身上,皺眉道:你是誰?你跟著我幹什麼?
那乞丐微笑道:在下天山棄徒李響。李響者,木子李,響噹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