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相忘 文 / 楚惜刀
冰涼的金子在手底滑過。璀璨的顏色照得周圍一派珠光寶氣,而雪鳳凰的心在這明亮的顏色裡一點一點滑向黑暗。他,還是沒有來。
越等就越執著,越等就越心碎,那人似乎隨時會走進來,摸一下她的腦袋,笑著說:丫頭,你真厲害呀!眉梢眼角是融融暖意,一切宛若從前。可這陵墓始終寂靜如死,四週一點聲響也無。她凝視著對面的珠光癡想著,漸漸就看花了眼,黃燦燦的光芒中現出個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一會兒高大厚實,一會兒又靈活瘦小,有時像彌勒,有時像龍鬼。她只是叫著,師父,師父!那身影不肯回頭。他越走越遠,她的步子越追越沉,終於失去他的蹤跡。那種失落痛徹心扉。師父,我只是想見你一面而已!
她知道乜邪的心思,他說,彌勒不會放心她一個女孩子坐擁玉璽,一定會現身。她竊玉之事會被有意無意地傳揚出去,懷璧其罪,她將處於絕對的危險中。雪鳳凰不在乎這危險,哪怕被天大的敵人困住,她也信彌勒有法子救她脫身。但是彌勒終究沒有來。他不知道她來了,還是根本不想來?以彌勒的精細,如果有心探知玉璽的下落,他不會不知道她又一次入墓。
師父呵,到底你為什麼要收我為徒,難道我真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美玉?你真的相信,我可以如願成為紅線那樣的女俠,在江湖上自由馳騁?可是即使我竊得了傾國的珍寶,也及不上你微微的一笑嘴角上斜,帶點不屑與不羈,笑容清澈暖人。縱然布衣光頭,模樣有點滑稽,依然有說不出的美。
摸著手中沉甸甸的玉璽,雪鳳凰茫然出神,不知究竟該如何處置它。她無疑最想交給彌勒,即便那是他見她的理由,是他家之物,理應還給他。可是,他不會來了。乜邪等不到他,她一樣等不到。她心裡忽然有種直覺,他已遠遠地離開了思邛山,離開了這是非之地。這是對她的信任,還是對他自己的放棄?
師徒緣盡,後會無期。這一別,竟應了那錦帕上的話,從此相見無期。一個人若有心躲避,那麼即使擦身而過,她還是視而不見。
雪鳳凰不想哭。彌勒的絕情必有他的原因,她想那決不是為了讓她心傷。既是如此,她不會哭。何況有六個月傳藝的往事可以回憶,點滴在心,她不會忘記。她的牽掛也許是他離開的理由。雪鳳凰暗暗地想,可是師父啊,如能長伴在旁,她寧願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孩童,每日天真地念著功課,聽他的諄諄教導。
雪鳳凰黯然神傷,緩緩走回到寶庫的入口,回望金雕玉砌的地宮,心底不再有盜寶的喜悅。她把玉璽按回原處,依次關閉了寶庫。當庫門合攏,掩去最後一絲寶光時,石壁忽然嘎嘎一聲巨響,現出另外一條通路。
隱蔽的出墓之路。
她站在路口,隱隱意識到地宮真正的龐大一面可能尚不為她所知。思邛山地勢險要,如此繁雜的地宮除了可以埋葬繆宗外,若有更多空間用作藏兵她不敢再想下去,歎了口氣看看手中的玉璽,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乜邪藏了那麼久未曾舉事,一定深知其中凶險。
就這樣離去,雪鳳凰放不下。想了想,取出剛才順手拿的一支鳳凰金釵,運足內力插入石壁,釵頭鳳喙叼著的寶珠如飛泉直瀉,在壁上輕晃不止。這是她來過的痕跡。倘若有天彌勒走進這座地宮,看到這支金釵,會不會想起她?他的心境是否會與此刻的她一樣,寶藏雖華美如仙庭,卻不復有歡喜之心。
雪鳳凰進入出路,入口有一個石紐,輕輕一按,石壁恢復原樣,在她身後關閉。她沿路走了一盞茶的辰光,輕而易舉出了繆宗墓地。出口是一處山峰絕頂,峭壁懸崖,險峻異常。她依了山石往下望去,白雲滃翳,隱見崖上怪石嵯峨,縱是她這等輕功身手,亦要打點精神方可全身而退。
此刻正值日出東方,金光驟然破雲而出,霧靄中的群山頓時流光溢彩。山風一吹,雲濤如金蛇躥動,煙嵐雜沓,萬道霞光奔騰,令人心激盪不已。忽然,紅日昇得彈丸也似突地跳起,陽光刺目已極,直照射得四極八荒儘是金燦燦的莊嚴佛光。
雪鳳凰目睹這一天地勝景,深感自然造化比滿室珍寶更彌足珍貴,能站於這山巔,自由暢呼宇宙浩茫之靈氣,在她看來已足夠幸福。繆宗陵墓中的珍寶,不要也罷。雪鳳凰由衷感激思邛山替她做出了最後的抉擇,不要也罷。堅定了這個信念,她忽然非常輕鬆。
確定好退走的路線,她依舊覺得有事沒有完成,重新回到出路,打開機關,站到寶庫入口前。那一刻,她想通她在等待什麼。
乜邪。
雪鳳凰突然明白了乜邪的心境。於人前他是風光八面高高在上的千家寨主,在人後只是個痛失愛妻國破家亡的苦悶男兒。任何可能對復國有利的事他都不放過,甚至把期望寄托於雪鳳凰這個初入江湖的雛兒身上。一旦他發現雪鳳凰會永遠地奪走玉璽,他又會如何?
她有一絲不忍,這樣做是否打碎了乜邪光復河山的信心。雪鳳凰心中的信念稍一動搖,立即有另一個聲音阻止了她。不,羅怒說得對,乜邪野心太大。即便是為了替愛妻報仇,也不能把安享太平的百姓再度拖入動亂。因此,雪鳳凰想留在繆宗墓前看清乜邪的反應,她要知道他會有什麼對策,而她將在未來的日子裡,隨時留意乜邪的動向。這個人,和他的野心,不可掉以輕心。
乜邪的聲音突然遠遠地順了石壁傳來:諸賢,你來了嗎?雪鳳凰一驚,急速避回秘道,關閉石門側耳靜聽。乜邪和節先的腳步聲雜沓而來,不多時到了寶庫入口。
諸賢沒有來?乜邪失望的語聲透過石門傳來。
我守在入口一直看,只見雪鳳凰進去,三爺沒來。看這情形,他也沒提前留在墓中等候。
雪鳳凰驚出一身冷汗,乜邪原來早派了節先在墓口守著。的確,不論她幾時偷到玉璽,都會入墓,乜邪根本就不用在村寨裡探聽她的動靜。
乜邪默然不語。那人不想做諸賢,只想做彌勒,傾天的權勢、舉國的財富早不在他眼中。乜邪拿他沒有法子,才想出讓雪鳳凰竊玉璽這法子,孰料他依舊不動心。
兩人發現了那支鳳凰金釵,節先皺眉道:雪鳳凰帶走了玉璽,我追去看看。雪鳳凰站在石壁後微微顫抖,她能否擋得了節先和乜邪兩人的攻擊?一時間,兩人的武功身法都在她心底鮮活起來,如果他們這樣進攻,她該怎樣防守。她腦子裡不由自主地開始演練,直到乜邪的話音響起。
不必了,她走不出思邛山,等出去再慢慢佈置不遲。乜邪的聲音有幾分沙啞。他說完這話後,外邊很久沒有動靜。雪鳳凰正自詫異,以為兩人已經走了,忽然強烈感受到對面兩人心中的悲哀。這是埋葬雪湛之地,人間痛傷別,此是長別處。即便乜邪知道她雪鳳凰就在隔牆,也不會出手。
良久,方聽到節先的聲音傳來:寨王,如果三爺他始終不答應,您是否可自行起事?乜邪打斷他的話:起事那人不會是我。節先急急地道:是四爺?他已經出家,怕是不會乜邪沉吟不語,雪鳳凰想通了他盤算之事。如果彌勒不肯稱帝,待乜邪萬事俱備之時,龍鬼便會成為一國之君!她頓時明白為什麼乜邪執意要讓龍鬼獨闖思邛山。
如今的龍鬼,遠遠不夠。
乜邪想挑戰命運,他要看兒子龍鬼有沒有做帝王的命,是不是有真龍護體,能死裡逃生。他要賭這一場。節先想到龍鬼,突然跪倒在地,道:節先唯寨王馬首是瞻,一切聽從寨王吩咐。乜邪兀自冷笑道:鬼兒不成器,因情害義,居然幫著雪鳳凰偷玉璽。節先遲疑地道:可是寨王不是期望雪鳳凰能夠乜邪打斷他道:別說鬼兒,你不是也背著我偷偷摸摸?要不是你多事,雪鳳凰大概今日才會想明白玉璽藏匿之處。節先愧然受教,無話可說。
我們走。乜邪冷哼一聲,不知道羅怒他們傷了多少人馬,我們該出去瞧瞧了。兩人按原路返回。雪鳳凰想到五族人馬必和苗兵有一場混戰,心中不忍,不由握緊了手中的玉璽。此物如重歸乜邪,為它犧牲的將不止五族,於今之際,她能想到的法子只有一個。
她順了石壁後的出路從懸崖一路下山,約摸攀爬了半個多時辰,來到山腰平坦的大道上。回望繆宗陵墓,遙遠若夢,掩映在青翠的群山中。此時她已踏入一片樹林,枝頭繁花盛開,明艷繽紛,一朵朵彷彿金鐘在和風下齊聲奏鳴。
什麼人?林間傳來一句苗語,一夜未睡的雪鳳凰突然精神振奮,知道進入了苗兵守衛之地,故意不答,身形驟變,往山中最高峰直奔過去。她提氣縱步,速度極快,苗兵發覺是她,立即打出信號,哧溜一聲,煙火上天。
雪鳳凰唯恐她去的地方有苗兵防守,一路盡選險惡的山路下腳,但又不想乜邪尋不到自己,沿途特意留下不少線索。如是趕了一個時辰的路,終於直上山頂。在崖上梢立片刻,便見人影綽綽趕赴過來,最前面的兩人赫然是乜邪和節先。
乜邪和節先快步走上山崖,兩人衣著一白一紅,氣勢巍然。雪鳳凰不知怎地,覺得他們倆像兩根蠟燭,正好是紅白喜事一塊兒辦了,不由撲哧笑出聲來。乜邪迎面抬頭,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珠定定瞪向雪鳳凰,她登即笑不出聲,抱拳對兩人道:寨王跟我到這崖上吹風,真是好興致!
乜邪眼皮一翻:地宮裡逛得可有趣?雪鳳凰歪頭想想,道:東西太多,看不過來。乜邪道:玉璽還我吧。雪鳳凰嬌笑道:寨王說什麼玩笑話。你我擊掌為誓,若我師父來了,我就還你玉璽。現下他連影子也沒見,玉璽我可就拿回去玩了。節先在一旁苦笑:大小姐,你收著玉璽有什麼用,既不能引你師父出來,它對你一無用處。不如還給寨王。雪鳳凰聽見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放心笑道:只怕我想給寨王,有人不答應呢!
羅怒、蒙秀、楊楝、覃莨、滕遼領了五族寥落殘兵陸續趕來。羅怒心急地飛奔而至,聞言朗聲道:雪姑娘說得不錯,寨王你拿玉璽意圖謀反,傳到朝廷可是大大不妙。乜邪冷笑,看也不看他一眼:小孩子不要亂說話!謀反?你五族帶足人馬上思邛山,才是意圖不軌。若是給錦州府尹一本參到朝廷,恐怕平亂之軍指日便到。他語帶威脅,五族首領揚眉動怒,眼看一場混戰就要爆發。
節先忙道:鬼主大人,玉璽下落至關重要,有什麼嘴仗何妨等拿到玉璽再打?
羅怒冷笑,不再搭理乜邪,逕自對雪鳳凰道:恭喜雪姑娘找到玉璽,請姑娘幫我五族一個大忙,把玉璽暫借我們一回。乜邪盯緊了雪鳳凰,只見她淡然搖頭:對不住,玉璽不能給你們五族。楊楝冷哼一聲,縱步上前想搶玉璽。雪鳳凰肅然退後一步,拿出玉璽伸向崖外,朗聲道:信不信我用內力震碎了它,大家白忙一場。覃莨忙道:有話好說。雪姑娘,你一個小姑娘拿這東西無用,何不救我五族於水火,將它交給我們?
只是它真能救五族於水火?抑或燃起更大的火勢?雪鳳凰搖頭,她不再是懵懂無知的小丫頭,單純的幾句話並不能讓她深信。眼見她的手伸得筆直,覃莨在人群中厲聲喝道:你千萬莫做傻事,否則我決不饒你!蒙秀柔聲勸道:好妹子,你想要什麼只管和大夥兒商量,別一時想不開。羅怒溫言道:雪姑娘,我一向敬你為人,請救我五族子民,用這玉璽做件善事。節先道:你到底想拿玉璽做什麼?
群聲嘈雜,她無心去聽。一邊是乜邪、羅怒熱切的眼神,一邊是萬丈懸崖深不見底。
她知道,對待燙山芋向來只有一種法子。於是她張開了手,玉璽輕輕平攤在掌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江山只在俯仰之間。簌簌的山風吹過,拂起她的秀髮,整個人渾似一尊白玉觀音。眾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玉璽就要墜落無底深淵,恨不得上前拼搶。又恐爭奪推搡反而遺落了玉璽,一個個暗暗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的眼中唯有玉璽。雪鳳凰一笑,手一翻,那枚玉璽從她掌邊滑落,毫不猶豫地投身萬丈懸崖。茫茫林海,是它最後的歸宿。
乜邪驚呼撲至,一片白雲狂怒出擊,暴風驟雨之勢令雪鳳凰根本難以阻擋,更加上節先從旁協助,狼牙槊平平遞出想瞬間阻住玉璽下落。與此同時,羅怒、蒙秀、楊楝、覃莨、滕遼齊齊搶步奔出,五人擠在一處想撈到玉璽,或是腰帶或是披帛無不如猛龍出動,卻被雪鳳凰以身盡數攔下。
擋不了也要擋。妙手蘭花,盛開在她的手上。配合了乜邪曾教過的樊籠之招,雪鳳凰使出十成功力,穿梭在乜邪、節先和五族首領之中,把他們擋在崖前,不讓他們有接近崖邊動手打撈玉璽的機會。七人的出手,在她眼裡如同七根手指的律動,以往所有的武學積澱成就了此刻超凡的應對。她將生死置於度外,膽氣既足,竟以一敵七,與七人各拼下一招。
崖上綵衣飄飄。雪鳳凰的身形疾如流星彈丸,腳下步法繁複,搶先踩在眾人欲踏之地,手上蘭花指暗含了無數後著,將眾人的攻勢全盤收下,硬碰硬地接了這一仗。
乜邪不由色變,心知她能接他一招已是吃力,更何況得隴望蜀,連五族首領的拳腳也想一併化解,委實是妄想。他急切間不理雪鳳凰,兀自飛出懸崖外半丈之遙,甩袖襲向玉璽。誰知雪鳳凰揚手打來一串八角,去勢如電,撞在玉璽之上。乜邪情知再無辦法,身形在崖外滯了一滯,節先本已伸出狼牙槊去撈玉璽,此時不得不轉向師父,乜邪借力踩在他的兵器上,從崖外翻回陸地。
與此同時,羅怒的腰帶,蒙秀的披風,楊楝、覃莨、滕遼三人的刀槍拳腳,他們沖了玉璽而去,擋在前面的雪鳳凰是心頭的刺,必要除之而後快。雪鳳凰纖指勾纏,將席捲出崖的腰帶與披風繞在一處,羅怒低喝一聲,不再忍讓,腰帶如蛟龍游動,仰頭反噬一口,給雪鳳凰一記重擊。雪鳳凰正和乜邪過了一招,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來不及出招阻攔。她嘴角含了笑,任由眾人的勁力傾瀉在身上。她不惜以身相拼,緩得一緩,玉璽早落得蹤影全無。
哀歎聲惋惜聲怨懟聲,眾人驚異地叫嚷。雪鳳凰哇地吐出一口鮮血,神形渙散。剛才這一瞬她過了七招,中了四擊,雖不致命,卻在剎那間逼盡內力,一時心力交瘁,無以為繼,勉強站直的身軀在風中微微顫抖。
人影一閃,龍鬼不知從哪裡鑽出來,扶住她單薄的身子。他站的位置甚是巧妙,恰巧把雪鳳凰和眾人隔斷開來。他遞上一方錦帕,雪鳳凰微微一笑,擦去嘴角的血跡,堅毅的目光射向眾人。五族首領面面相覷,半晌不能言語,他們無法相信,雪鳳凰竟把如此珍貴的玉璽給丟了,一個個遺憾地望向懸崖深處,試圖找出玉璽的蹤跡。
乜邪怒氣衝天,若不是讓雪鳳凰偷走玉璽,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如今無盡的寶藏深埋地底,除非花費數年掘地三尺,否則當年苦苦匯聚的金銀珠寶,又將無用武之地。他好恨!彌勒不肯復國,他的徒弟丟了玉璽,這一對師徒簡直是他命途上的剋星。乜邪雙手指節嘎嘎作響,雪鳳凰大膽地直視他,沒有絲毫退縮。
千鈞一髮之際,龍鬼張開手臂攔在雪鳳凰身前,一字一句地道:爹,是我幫雪姐姐盜走玉璽,所有罪責由我來擔,要打要罵要殺要剮,請由我始。雪鳳凰大為感動,正想站起來替他承擔,乜邪吸了口氣,冷冷地道:你做得好!不愧是我的好兒子!他怒極反笑,桀驁的目光掃過雪鳳凰,看得她渾身一個激靈。
乜邪一聲不吭,忽地回轉身徑直下山,再沒看龍鬼一眼。玉璽既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留下後悔也是無益。他寬大的白袍穿過樹木,恰似一個不死的幽靈在尋找歸宿。龍鬼看他離去,兩眼忍不住湧上熱淚,是他無用,讓爹的夢想又一次遭受打擊。
龍鬼握緊雙拳,那一刻,他完全地長大了。呼應著他的心境,凌空在頭頂鳴叫掠過,氣勢驚人。
節先一動不動地盯著雪鳳凰,她坦然的目光如溪水清澈,令他想起當年的雪湛。如雪湛在世,或者會和雪鳳凰有同樣的選擇。他刻板清瘦的面容終在那襲紅衫裡笑出一朵花,向雪鳳凰和龍鬼欠了欠身,追著乜邪下山去了。
羅怒又是惋惜又是解脫,在崖頭佇立了一陣,雪鳳凰此舉不僅讓乜邪復國少了一個向上的台階,也讓他們五族沒了牽制朝廷的法寶。但懷璧其罪,玉璽如真在五族之手,是否會因此招禍也未可知。
這樣的結局,讓一切恢復從前,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蒙秀望了雪鳳凰出神,她的果敢遠勝自己,這不是少女的任性,而是洞悉天下情勢後的決斷。蒙秀不想與她為敵,如此膽識,希望將來她都是五族的朋友。想到這裡,蒙秀與羅怒四目相交,忽然覺得此刻的太平是那樣珍貴。
楊楝、覃莨甚是惱怒,想拿雪鳳凰出氣,礙於乜邪在場沒有動手。等那兩人去後,他們連龍鬼也想一併教訓,正欲出手,瞥見羅怒和蒙秀毫無敵意的目光,不由愣住。楊楝道:怎麼處置這兩個小鬼?語氣中對雪鳳凰再無客氣之意。羅怒瞧出他的殺氣,衡量輕重,遞了個眼色給蒙秀,兩人踏出一步,等隔開楊楝和覃莨,羅怒方道:罷了,此事到此為止。
楊楝一怔:便宜了他們?竟視玉璽為兒戲,不把我五族放在眼裡。覃莨亦附和。羅怒一指滕遼:還是蕃主想得開,事已至此,不必苦苦糾纏了。滕遼已閃在一邊,抱臂冷眼旁觀。楊楝見蒙秀也有維護雪鳳凰之意,再見凌空俯衝而下立在龍鬼肩頭,心中長歎。
羅怒朝雪鳳凰施禮告辭,她沒有還禮,一顆心猶自猛烈跳個不停,沒有發覺他率眾下山。等她回過神,羅怒等人的身影早沒在綠林深處。這些人皆可能在盛怒下向她出手,她本準備全力出擊,拚死再戰。如今他們放棄了,雪鳳凰精疲力竭,整個人如同被掏空一般,大汗淋漓跌坐在地,腦子裡空空一片。
龍鬼陪她坐了,他撫著凌空的鳥羽,微笑道:這樣好,樂得清淨。我爹野心太大,請姐姐遠離這是非之地,否則日後還會為此所害。雪鳳凰回過神,苦笑道:他們想的全是玉璽,只你會為我著想。龍鬼青澀的眼中有一絲難言的憂傷,很快故作鎮定,開心笑道:你跟你師父真是一對兒,他懶得登基做皇帝,你也不在乎這傳國玉璽。
雪鳳凰垂下頭,什麼復國大業,江山社稷,彌勒既不在意,她就更不放在心上。此時此刻,群山在她腳下,浮雲在身邊游曳,她心中漸漸把煩惱化作煙雲散。師父別去是想相忘於江湖,她便如他所願。縱然心不甘,情不願。
暫時放下心事,她看著眼前那個明朗的少年,道:你呢?你爹那麼失望,你不去陪他?
龍鬼搖頭,站直身軀,迎著風張開雙臂。他立在雪鳳凰身邊,挺拔矯健,神采奕奕,不再只是個小小少年。我在這裡再呆多久,一樣會讓爹失望。他漆黑的眸子透徹而自信,我打算像彌勒那樣遊歷千里,或者有朝一日回來,即便不能像爹所期望的那樣,也能做個敢於承擔的男子漢。雪鳳凰看著他,道:你已是一個敢於承擔的男子漢。
龍鬼爽朗一笑,深深凝視雪鳳凰一眼,搖搖手揚長而去。
人走光了,雪鳳凰在山頂獨自坐著。白雲蒼狗,世事這般起伏莫測,但天地一任萬物流逝,不會為任何事留戀。她在丟下玉璽的一瞬間,感受到了天地的無情和有情,也想通了師父為什麼不想復國,不想見她。
直到明月當空,群山俱靜,蟲兒的清鳴相互唱和,她心中一片空靈,再無半點陰霾。山風吹得衣袂飄飛,雪鳳凰哼著江陵民謠,振衣踏步走下思邛山。
那一年,雪鳳凰一盜成名。五族間或有人再進繆宗陵墓,歷經艱險穿過迷宮後,見到那一枚鳳凰金釵悄然豎立,不得不知難而退。雪鳳凰遂與當時神偷金無慮齊名,人稱名盜。
自此之後,思邛山有一座山峰被世人稱為鳳凰山,便是雪鳳凰丟下玉璽之處。到了後代,思邛山香火大盛,因佛寺眾多改名為梵淨山,鳳凰山之名亦一直流傳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