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情殤 文 / 馬舸
週四與謝天洛苦鬥之際,眼見那女子持劍走入場中,心中一蕩:莫非她心裡還是有我,這時上前,是來助我麼?微一分神,謝天洛立佔上風,刷刷刷幾劍,弄得週四手忙腳亂,救顧不暇。便在這時,那女子已來到近前。
週四連施幾記殺招,將謝天洛迫退幾步。偷眼看時,只見那女子目中全無一絲神采,粉面上更似梨花帶雨,不禁怦然心動。突聽有人大喝一聲,那女子抬起手臂,利劍直奔他前胸刺來。
週四意蕩神搖,如何能料到自己銘心刻骨之人會猝下毒手?驚疑之下,全未回過神來。只聽噗地一聲,長劍已刺入他前胸寸許深。週四胸口巨痛,方才驚覺,愕然望向那女子,彷彿看到了人世間最可怕的一幕,臉上充滿了驚恐、疑惑、痛楚的神情。
猛聽慕若禪又怒喝道:蘭兒,還不殺了他!那女子聽師父大吼,早亂做一團,長劍不由自主地向前推去。週四只覺有一條毒蛇正向胸膛內鑽來,眼望那手握毒蛇之人,竟是自己在亂軍中垂死之際,仍拊膺悲呼,念念不忘之人,霎時只覺地坼天崩,焦雷擊頂,撕心裂肺般大叫一聲,一口鮮血狂噴而出,都濺在那女子身上。他心神激盪,體內兩股力道再也收束不住,但聽得幾聲脆響,長劍已被他渾厚的內力震為數段。
那女子覺劍上有一股狂濤怒浪般的力道襲來,驚得連忙鬆手扔劍。饒是如此,半身仍是如遭電擊,啊了一聲,人便暈了過去。
週四眼望一截斷劍插在胸口,萬念懼灰,嘴角抽搐幾下,突然刮骨椎心般狂嘯起來,如嚎似泣,全然不似人聲。嘯聲在山谷間迴盪,讓人聽來毛骨悚然,不寒而慄。華山派眾人除慕若禪悶哼一聲,緩緩坐倒,餘者皆捂耳栽僕於地。謝天洛內力雖深,呆立一旁,也被這嘯聲驚得渾身輕顫。
週四長嘯數聲,面上已是血淚模糊,突然瘋魔般向崖下奔去。謝天洛見這少年奔跑之際,連著跌了幾個跟頭,知他實已悲傷至極,也不由牽動愁腸,長歎一聲,將手中長劍擲入了深谷之中
週四踉蹌著向山下奔來,一路上儘是懸崖深壑,崢嶸怪石,但他心中悲慟欲絕,哪還理會週遭凶險,只是發足狂奔。
未過多久,已到千尺岷童上。這千尺岷童乃是華山極為險絕之處,共有三百七十多個石級;石級窄陡,僅容一人上下。頂端更是峭壁危崖,如井口一般。端的是一夫當關,萬夫難過。
週四意亂情迷,神捨難守,這時沿千尺岷童只下得一半,已然兩腿酸麻,喘息不止。抬頭上望,只見一線天開;低頭俯瞰,好似懸於深井。當此境地,頓覺這凌空突兀的千尺岷童似將自己隔於塵寰之外,滿腹動魄牽魂的柔情已然渺若前生。
他獨立在窄級上,想到今生今世,再難覓得半點雨跡雲蹤,不由悲呼一聲,抱頭狂奔而下。驀地一腳踩空,竟從數十級石級上滾了下來,直跌得頭破血流,半晌爬不起身。
過了大半個時辰,他仍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心裡只是想:我還活著幹什麼?我還活著幹什麼不知不覺中,已是晨曦微露,東方漸白。
他恍惚立起身來,茫然遠眺,但見北面渭河橫流,洛水南下;隱隱約約,更見黃河如絲般來自天際,曲折遙渺,令人猶增悲寂,不覺長歎一聲,又跌坐在一塊大石上。
此時山氣漸漸上升,穿崖繞石。不多時,已是白雲如海,霧障群峰。週四見遠處峰巒盡皆隱沒,心中一黯:我雖仍在華山,可雲遮霧擋,與她卻已天懸地隔了。傷心至此,頓覺天台路迷,浮生若夢,胸口又撕心般疼了起來。
他撫心忍痛,一縷情絲繚繞胸中,仍是揮拂不去。正悲愴時,忽然一股山風吹來,將眼前一團濃霧驅散。他不經意地向前望去,見迎面赫然立了一塊巨石,石上隱隱約約,刻了幾個朱紅大字。他在途中曾跟那鶴髮老人學了數字,凝神辨認,只見巨石上竟是回心石三字!
實則他所處之地,乃是華山十八盤盡頭的青柯坪,沿此坪上行,便是千尺岷童。前人因千尺岷童險絕難行,故於坪上立此回心石,一則是勸行人到此止步,再莫上行;二則也是激勵有志之人,攀過千尺岷童,去領略華山頂峰更為險峻的風光。
週四見了回心石三字,心頭大震:莫非上蒼早知我必會受此屈辱,故立石於此,勸我及早拋卻此情此心麼?言念及此,木雕泥塑般立在石前,口中只是念著:回心,回心猛然間想到那女子絕情斷義的一劍,胸口如受重杵,一口鮮血都噴在石上,隨即淒聲笑道:回心!回心!哈哈哈披髮跣足,向山下奔去。
一行人緩轡行來,正說笑間,忽聽一人道:大掌櫃的,你看前面好像躺著一人!隨聽那錦衣人道:貪官輕裘肥馬,王侯列鼎而食,百姓自要成路旁凍骨了。輕歎一聲,又道:六子,快過去看看,還有沒有救?一人答應一聲,打馬奔了過去,片刻回身喊道:大掌櫃的,這人是個當兵的,好像還受了傷!
錦衣人皺眉道:可還活著?那夥計道:還有一口氣。錦衣人打馬上前,見地上躺了一個少年,身著軍服,蓬頭垢面,胸口滲出一大塊血跡,說道:此處離潼關不遠,先將他扶上馬背,到城裡再說。幾個夥計忙跳下馬來,將這少年抬起,輕輕放在馬背上。
一行人打馬揚鞭,向潼關奔來。約行了一個多時辰,潼關已隱約可見。錦衣人勒住馬韁道:聽說關中賊人近日有東竄之意,潼關城內必要嚴加盤查。此人身著軍服,多有不便,還是找件衣服給他換上。幾個夥計答應一聲,從包裹裡取出自家換洗的衣服,給這少年穿上。錦衣人見少年仍是昏沉不醒,唉了一聲,打馬向前奔去。
卻說潼關歷為兵家重地,素有關中咽喉之稱,由此過關向東,便是豫西境內。崇禎元年,關中饑民作亂,劫掠秦之州城府郡,漸成聲勢,便有東竄入豫,擾犯中原之意。故潼關戒備森嚴,守城兵將晝夜謹侍,防賊逸出。
幾人打馬來在西門,守門兵將盤查一番,見無甚破綻,揮手放行。幾人在城中轉了半天,找了一家客棧歇腳。錦衣人剛一坐定,便吩咐店小二去請郎中。工夫不大,小二將郎中請了回來。
錦衣人手指床上少年道:煩先生看看,此子可還有救?郎中上前把脈片刻,抬頭道:此人胸口為利器所傷,流血過多,加之心神恍惚,氣血淤滯,故昏迷不醒。錦衣人道:可要緊麼?郎中搖頭道:他胸前傷口雖深,卻不是要害之處,若自行止血,本亦容易,何以他任其長流,卻不理會?莫非說著望了錦衣人一眼,欲言又止。
錦衣人道:莫非怎樣?郎中皺眉道:莫非他本就不想活了?錦衣人一怔,低頭望向那少年,露出惻憫之意,問道:先生能否救他一命?郎中道:救他不難,只是藥能醫病,卻難醫心。我觀其症,多半還是由心而起。他若醒時,先生還須多多開導才是。說罷開了方子,遞到錦衣人手上,又道:不瞞先生說,此人脈象異常,體內另有絕症,恐天不假年,遲早夭折。先生若憐惜他,便帶他去些繁華之地,享幾日人間快活吧。搖了搖頭,邁步出門去了。
那錦衣人眼望床上少年,目中露出一絲感傷,喟然道:人命危淺,朝不慮夕。你風華少年,何太愚矣!言罷觸動悲懷,竟獨自長吁短歎起來。
此後幾日,一行人便宿在客棧。錦衣人每日除吩咐夥計輪番抓藥熬藥,服侍那病中少年,自己便在屋中吟詩做賦,聊以遣懷。店主見這客商頗通經史,猶擅翰墨,無事時便常過來與之閒談,言語中知此人原是西安有名的才子,姓方名笑言,天啟三年赴京應試,因未賄通閹宦,丟了金榜探花,一氣之下,方棄文經商,自是愈發欽敬。
那少年服藥數劑,氣色好了許多,只是神智仍未全復,每每稍一醒轉,便大呼回心二字。眾人聞之,皆不明其故。方笑言見這少年被夥計們梳洗過後,面色雖然憔悴,但狀貌奇偉,異與常人,偶爾微睜雙目,瞻視更是不凡,心中暗暗稱奇,不由對其另眼相看,起了結納之心。
這一日方笑言過來查看,見這少年面上有了些神采,於是坐在床頭,輕聲道:小兄弟可好些了麼?那少年望著方笑言,茫然點頭。方笑言微笑道:小兄弟何以伏就道,落魄至此?那少年聞言,似想起了什麼,抓住方笑言衣襟,大呼道:回心,對了老天讓我回心,讓我回心!說著手撫胸口,大聲咳嗽。
方笑言見他聲音嘶啞,狀若癲狂,忙轉開話題道:不知兄弟尊姓大名?那少年愣了半晌,突然喊道:對了,對了!我叫華山,我叫華山!跟著又雙手亂搖道:不不,我叫回心,我叫回心!方笑言見他神志不清,起身便要出門。那少年猛地抓住他衣袖,急聲道:大哥,你別走,別撇下我一個人!
方笑言只得又坐回床上,說道:我不走了,不走了。不住地撫摸那少年額頭。那少年受了感動,一頭撲在方笑言懷中,嗚咽道:大哥,我不怪你,我不怪你。這些天我真的好想你。方笑言聽這幾句不著邊際,知他將自己誤當做別人,但見這少年對己如此依戀,心中也是一熱,正要好言相慰,忽聽那少年又道:大哥,她說她喜歡你。我我不怪你,我回心。說到這裡,淚水似斷了線的珍珠,順著面頰滑落。
方笑言心中一動:莫非這少年是為情所苦?他少年時也曾有過一段刻骨的相思,嗣後為情所傷,終將世情看破,眼見這少年哀痛之狀,勾起了往事,心想:他之此刻,不正是我之當初麼?言念及此,對這少年充滿了憐愛親近之意。
那少年在他懷中含混著說了半天,似乎明白過來,掙脫他懷抱,將身子轉向一旁。方笑言見他雙頰緋紅,笑道:兄弟是喚做華山,還是喚做回心?那少年低下頭去,輕聲道:我叫週四。方笑言道:原來是週四兄弟。拱了拱手,又道:兄弟可是在軍中當差?週四茫然道:我我可沒在軍中當差。方笑言大喜,問道:週四弟意欲何往?週四想了一會,目中又落下淚來,哽咽著道:我我方笑言知他無路可走,說道:兄弟若不嫌棄,便在我身邊如何?週四道:那要做些甚麼?方笑言道:便是隨我做些買賣。週四思忖良久,問道:那要去甚麼地方?方笑言道:此次我欲往揚州走一遭,採辦些貨物。週四疑道:揚州是甚麼地方?方笑言笑道:所謂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洲。那可是人間最繁華的去處。週四沉默多時,抬起頭道:揚州離華山遠麼?方笑言隨口道:距華陰自是甚遠。週四哦了一聲,失神坐了一會,目中又泛起淚光,喃喃道:華山揚州
方笑言見他難過,勸慰道:兄弟若去揚州,便知人間煩惱,多是自擾;兒女風情,本是煙雲。縱然是寸寸柔腸,盈盈粉淚,也當它春夢一場,又何必掛懷?勸了幾句,見週四兀自愁眉不展,知其情深刻骨,非一時能解,便不再多說,只道明日一早起程,隨後出門去了。
次日清晨,眾人吃罷早飯,各自整裝上馬。週四也被人攙到一匹新買的騮花馬上。方笑言瞧他一幅懨懨之態,但坐在馬上並無大礙,於是由東門出城,向前行去。
一路上方笑言恐週四傷心難過,不住地與他說話解悶。週四坐在馬上,神志仍是時清時濁,每每有片刻清醒,也只是長吁短歎,悶悶不樂。方笑言觀他癡情之態較自己當年猶重,也不禁為他擔心,眼見他在途中一日日消瘦下去,暗暗打定主意:若到了楊州,須沒法消其癡念。
一行人沿途經洛陽、鄭州、開封等地,不一日,已到徐州。方笑言見眾人都有倦容,便在城中找了家客棧住下,閒著無事時,每日都到街上遊逛。週四隨在眾人身旁,直似行屍走肉一般,對週遭一切皆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到了晚上,竟整夜坐在床上發呆。
歇了幾日,一行人又出城向東南行來,不一日,來到淮陰縣境。方笑言見離揚州已然不遠,索性棄了大道,引眾人沿運河岸邊觀景而行。這一日,終於到了揚州地界。
揚州古稱邗,後又有廣陵、南兗洲等名。自隋煬帝開鑿運河以來,因其處於長江與運河交會之處,乃四方商旅必經之地,故此日益富盛。其時揚州城內商賈如雲,繁華已極,有江淮之間,廣陵大鎮,富甲天下之譽。唐宋杜牧、歐陽修、蘇軾、秦觀等俱曾來此做官或游賞。至明季,揚州更成為日糜百萬的紙醉金迷之地。
一行人催馬前行,沿運河走出十餘里,方笑言手指前方道:前面有一處所在,喚做瘦西湖,最是怡情悅性的佳地。我們到那裡坐坐。一個夥計道:不知為何喚做瘦西湖?聽著恁地古怪。方笑言笑道:因此湖形狀狹長,清瘦秀麗,故而得名。湖西岸有條長堤,約數百丈長,每到春來,惠風和暢,堤柳青青,乃賞春佳處。今值深秋,合當於此飲酒賞月。沖一個夥計道:你去城中告之陸郎,便說我在湖西亭中等他。那夥計答應一聲,打馬向城中馳去。方笑言引眾人緩轡而行,不多時,來到瘦西湖畔。
方笑言見不遠處一座長亭,梁新柱彩,甚為雅致,於是翻身下馬,信步入亭。週四與幾個夥計也都下了坐騎,坐在亭外歇息。
方笑言眼望湖中美景,耳聽野鳥啼槐,心境大佳,朗吟道: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吟罷觸動心事,自歎道:方某本為命世之才,何期時乖運蹇,流入商販之旅。今若能效杜郎俊賞,嘲風詠月於揚州,此生也算不枉了!
夥計們都是粗人,也聽不懂他說些甚麼。方笑言見幾人皆露憨態,苦笑道:鐘呂毀棄,瓦缶雷鳴。今朝中顯貴皆存無厭之心,我大明社稷豈不危矣?夥計們隨他有年,已然司空見慣,都望著他傻笑。方笑言無可奈何道:士讀於廬,農耕於野,工做於肆,商販於市,此皆天命使然,實非人力能強啊!言罷望向湖心,不同理睬眾人。
約過了半個時辰,忽聽東面馬蹄聲響,有二人縱馬向這面奔來。方笑言移目觀瞧,見當先一匹馬上坐了一人,頭帶軟紗唐巾,身穿紫繡緞袍,足登一雙嵌金線飛鳳靴,曲眉朗目,面如美玉,當下朗聲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那人哈哈大笑道:探花郎至此,別是來尋甚麼雨窟雲巢吧?方笑言笑道:錦帳羅幃,桂宮仙姊,皆陸郎專好。愚兄老矣,不敢再入花林粉陣了。那人一面揚鞭,一面調侃道:只怕兄長言清行濁,語不由衷吧?說話間已奔到近前。
方笑言滿臉喜色,大步出亭道:揚州城若有些徐娘半老,猶尚多情之人,愚兄或能有些寸動。那人跳下馬來,椰榆道:有是有的,就怕方兄到時眼花耳熱,做不得真了。二人握手相視,都笑了起來。
二人笑罷,挽手走入亭中坐定。那人端詳方笑言道:幾年不見兄面,不想卻發福了。方笑言笑道:昔讀聖賢之書,慚作言行,惶恐終日,每每讀到道貌岸然之處,不免汗流浹背,寢食俱廢。今再不聞聖賢教誨,自是形骸放浪,心廣體胖了。
那人撲哧一笑,又正色道:子棄聖經賢傳,而慕於小利,致令斯文掃地,思之汗顏否?方笑言雖知他只是故意調笑,仍歎息道:方某數載寒窗,學無所遺,辟無所假,功不可謂不勤,心不可謂不誠。然近幾年方始悟出,聖人之誤國害民,猶勝於寇賊!
那人一怔,拊掌笑道:兄如此才人,猶出此言,我大明亡了!笑了幾聲,又問道:近聞關中饑民作亂,頗有聲勢。兄在秦地,當知究竟。方笑言不屑道:數股草賊,成得什麼大事?陸郎向來輕慢,何掛懷此等事?那人微笑道:所謂雲起龍驤,化為侯王。自古英雄,多不免冠以賊名。兄為何輕賤他等?方笑言憤然道:賊視人如芥,殘虐好殺,皆狗彘之徒。方某羞言其類!
那人見他面有怒容,哂笑道:官巧取,賊豪奪,自古亦然。兄何必如此義憤?以我看聖人絕人之思,官吏昧人之財,我輩貪人之色皆屬賊行!方笑言面色微沉,垂首不語。那人見他不悅,話題一轉道:我聞兄來,已命人在城中琪瑤樓備下酒筵。兄何不隨我入城?方笑言道:此處景致頗佳,無意他往。那人知他貪戀景色,只得道:]此湖之秋,明淨如妝。兄既有雅興,小弟相陪便是。
二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陣,那人忽道:久聞西安才子俊雅風流。兄為其冠,以為餘者如何?方笑言鄙夷道:西安學子雖多,均是做賦窮經之輩,群居終日,言不及義。方某恥其行而陋其才。
那人笑了一笑,又道:聽說兄一擲千金,與那紫嫣姑娘許下山海之盟,可有此事?方笑言淡然道:春宵苦短,湘妃含怨,縱有些雨恨雲愁,到如今亦如長空迅掃,還念那前世之盟做甚?言罷瞥向亭外的週四,慨然道:世間女子,多是淺薄輕賤之輩,空仗些浪色浮姿,媚俗於世,何以天下大好男兒,卻欲為其剖肝瀝膽,毀志妄行?
週四立在亭外,心中一動:莫非他是在說我麼?正疑間,卻聽那人道:如花美人,英雄尚不能棄,況乎余子?話音未落,突然縱出亭來,伸手抓向週四肩頭。週四一驚,托住那人手肘,向上輕帶。那人立覺腳下無根,直欲摔出,忙飛起右腿,踹向週四前胸。週四揮掌削其足背,驀地手臂外翻,托住那人來腿。他劍傷初癒,臂上不敢過於使力,向前邁上一步,小腹猛地撞在那人腿上。他一身功力皆聚在腹部,這一撞之力端的了得,直將那人紙鳶般彈了出去,撲通一聲,摔在二三丈外。
那人跌落在地,並不爬起,仰天大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揚州陸憶裳,今日可服了你了!說著手舞足蹈,又笑了起來。
週四於那人入亭之際,正坐在一旁歇息,本未看清來人面目,這時聽他報出姓名,心中一驚:莫非此人便是當日在泰山上那個陸憶裳麼?言念及此,暗叫不好:他前時上泰山,必是為了明王心經。今日他既認出我來,說不得會尋找麻煩。
陸憶裳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塵土,笑望方笑言道:方兄居然請得此人護駕,確是讓人佩服。方笑言初見二人動手,不免心驚,待見二人似是相識,這才放下心來,長出一口氣道:此乃我路遇的兄弟。陸郎認得他?陸憶裳眼望週四,暗暗合計:此子武功強我甚多,我若奪其心經,怕力不能及。他心思轉個不停,嘴上卻道:泰山一面揚名遠,天下誰人不識君。此子乃武林中鼎鼎大名的人物,也不知有多少人對其刻骨相思呢!方笑言信以為真,愕然道:原來四弟是江湖上的英雄!陸憶裳冷笑道:此子日後重振少林,中興明教,可是個驚天動地的人物。方笑言當他真心讚譽週四,喜出望外道:陸郎所言不錯。週四弟龍行虎步,瞻視不凡,絕非久居人下之輩,後必為一方雄主。
陸憶裳聞言心動,湊在方笑言耳邊,低聲道:兄長精通易理,莫非此子果有些貴相?方笑言也放低聲音道:不瞞陸郎,週四弟乃王者之表,實是貴不可言!陸憶裳哦了一聲,追問道:兄長如何與他結識?方笑言微微一笑,將如何在道旁救了週四及週四為情所苦等事說了與他。
陸憶裳聽罷,眼珠轉了幾轉,暗自思忖:我欲得其心經,已是不能。此子與少林、明教皆有極深的淵源,加之命主大貴,說不得日後會有一番大作為。他此時落魄江湖,我若誠心結納,他必感激不盡。日後他有所建樹,我也可借此舊情在江湖上揚眉吐氣。想到這裡,滿臉含笑道:多情至此,我愛其誠!走到週四面前,揶揄道:-何等嬋娟,令賢弟迴腸至此?小兄不才,願指迷津。
週四見他二人私語,本自狐疑,不想陸憶裳含笑上前,竟說出這番話來,雖感意外,也不由勾起了心酸之事,仰頭望天,目中漸漸濕潤。陸憶裳見狀,故意譏諷道:雁影分飛,芳心無意,唯余悲愴乎?週四聞言,想到自己實如孤雁飄落天涯,此生再不會與那女子相見,淚水霎時湧了出來。
陸憶裳見他悲傷至此,感歎道:我愛其誠,我憐其苦,我笑其愚,我責其行。歎罷又衝方笑言笑道:此子今日之狀,較兄十年前若何?方笑言道:我十年前只是荒唐,週四弟此即卻是迷失。荒唐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迷心亂性。
陸憶裳忍俊不住,捧腹笑道:方兄一語,將世間浪子盡皆開脫,卻將無數情種一筆抹殺了。方笑言歎道:世之浪子,初皆情種,只是情到深處,反不了了之。陸憶裳嘿嘿笑道:只道獨我一人玩世不恭,不想方兄也如此戲謔紅塵。方笑言黯然道:紅紫亂朱,人心不古。方某又何必矯情孤高?
陸憶裳眼珠一轉,道:兄既看破世情,何不隨我去琪瑤樓消遣一番?聽說此樓新來一女,豐華絕代,頗有慧心。兄乃一代才子,必能動其芳魂。那時你二人采蘭贈芍,互表情愫,豈不成一時佳話?方笑言道:一時之歡,不求也罷。陸憶裳走到他身邊,輕聲道:兄若隨我去琪瑤樓,我便有法點醒此子。方笑言一呆,隨即喜道:我怎忘了陸郎乃此中聖手,誨人有方。
陸憶裳狡黠一笑,又走到週四身旁道:賢弟若隨我去,便知世之女子,皆不足以托付深情。說著扶週四跳上坐騎,自己也翻身上馬。一行人打馬揚塵,逕奔揚州城而來。
揚州本是四方遊客聚集之地,城門前更是車水馬龍,絡繹不絕。眾人打馬入城,並無人盤問。方笑言回想潼關森嚴景象,感慨道:淮左名都,真個是玉漏無催,金吾不禁!催馬趕上陸憶裳,與之並轡而行。
週四隨在二人馬後穿街走巷,眼見三街六市車馬不斷,人聲雜沓,語笑喧闐,家家戶戶門前,都早早掛上了綵燈,一時寬街大巷亮如白晝,楚館秦樓美似仙宮,端的是人間富貴之鄉,銷金蝕玉極處,暗暗驚歎道:我去過不少地方,卻沒一處能及這裡!不住地左顧右盼,片刻之間,便已目不暇接。
一行人轉了半天,來到一條寬街上。方笑言見街兩旁都是煙月牌,不禁莞爾。陸憶裳揮鞭指點前面一座高樓道:此便是琪瑤樓。樓分三層,高達數丈,居上飲酒賞月,別有一番韻味。我付白銀千兩,方將二樓包下。說著引眾人來到樓前。方笑言見樓門前高懸兩面牌,牌上各寫七個大字,寫道:天下三分明月夜,兩分無賴是揚州。點頭讚道:倒也不俗。
眾人剛一下馬,樓內便迎出幾個青衣男子。一男子跑到陸憶裳面前,笑嘻嘻道:唉喲,是陸公子到了。您老快請到樓上就座。陸憶裳道:芷君姑娘可有客人?那男子道:陸公子來了,她還能侍候別人麼?陸憶裳笑道:此女生得究竟如何?那男子邊引眾人進門,邊陪笑道:只怕公子見了,魂也要被她勾去。說著便要引眾人上樓。
方笑言吩咐幾個夥計在下面吃酒,自己手拉週四,與陸憶裳緩步上樓。幾人上得樓來,見上面甚是寬敞,頂梁之上,掛了一碗鴛鴦燈,下面擺了幾張犀皮香桌,角上立了一個古銅香爐,爐內噴出縷縷香煙;三面牆壁上掛了幾幅名人山水畫,陳設素雅,頗為不俗。
那男子招呼幾人落座,轉身出門去了。工夫不大,一個老嫗送上來果品酒饌,擺在桌上。陸憶裳見這老嫗六十多歲年紀,觀其面目,依稀能覺出年輕時必是個絕色佳人,笑道:方兄若喜半老徐娘,可問她是否多情?那老嫗聞言,雙目冷電般在陸憶裳臉上一掃。陸憶裳面對方笑言,卻未留意。
方笑言正要開口,忽見門簾一挑,有七八個艷妝女子走了進來,於是道:徐娘半老,如何能比得上二八佳人?說話間,那幾個女子來到近前,給幾人道了萬福。那老嫗遲疑一下,走到西首角落坐下。方、陸二人只顧與眾女子說笑,對那老嫗渾未在意。
眾女子與方、陸二人調笑幾句,跟著輕歌曼舞起來。樓上一時紅飛翠舞,玉動珠搖,好不熱鬧。
方笑言與陸憶裳飲了數杯,抬頭見眾女子正目挑心招地向陸憶裳望來,笑道:陸郎銷金帳內夜夜試新,軟玉屏中時時換舊,近年來定是忙得不亦樂乎吧?陸億裳飲盡杯中之酒,苦笑道:久困風月,已無興致。情色之歡,常則無聊。又衝週四道:賢弟情淤何處?不妨說來聽聽。小兄雖是無行,尚識情蹤。週四聽他言下有戲褻之意,低頭不語。
方笑言見他一副愁苦之態,說道:愚兄也想知道,是何人使四弟愁腸至此?週四見二人追問,只得吞吞吐吐地對陸憶裳道:你你也見過的。陸憶裳皺眉道:我也見過?想了一想,忽然拍手道:原來是華山派的可人!週四被他點破,胸口一痛,將頭垂得更低。
陸憶裳觀其神情,知自己所猜不錯,連連點頭道:人間絕色,惑世尤物!難怪我弟癡迷。讚了幾句,似想到了什麼,又問道:我聽方兄之言,說賢弟前時曾受劍傷,可是在華山尋芳時掛綵?說到這裡,又搖頭道:賢弟如此武功,天下實無幾人能望項背。華山派自慕若禪以下皆不足道,那是他心思雖快,一時也猜想不出。
週四低眉垂首,想到華山上夢魘般的往事,傷口處猛地一痛,不由面帶淒色,悶哼了一聲。陸憶裳恍然大悟,失聲道:莫非是那女子所為?一語甫出,週四大叫一聲,一頭撲在桌上。
方笑言見他如此悲慟,忙湊在陸憶裳耳邊道:陸郎須設法開導他,切不可再令他傷心。
陸憶裳微微點頭,突然手拍桌案,高聲道:一劍之威,竟使我弟五內如焚,悲腸寸斷。好!好!華山劍法,確是天下無雙!話音剛落,屋角那老嫗忽然哼了一聲,露出鄙夷之情。陸憶裳目不轉睛地望著週四,於那老嫗異常舉動毫無覺察。
週四淒入肺腑之際,聽陸憶裳有意奚落,哇地一聲,噴出一口血來,如煙似霧,濺了一地。幾名歌姬見了,都嚇得停下歌舞,不知所措。
方笑言大驚失色,正欲起身上前,陸憶裳輕輕按住他肩頭,又揮手命眾歌姬繼續歌舞,跟著道:少年時為女人流些血淚,也算不了什麼。熱血豐華,本就是人生祭品。週四聽此一言,心中一跳:祭品?眼望重又翩翩起舞的女子,心頭恍恍惚惚,想起似有什麼人說過這話。
陸憶裳見他露出思慮之狀,知自己一番言語已動其心,從懷中取出絲巾,輕輕擦去週四嘴角的血跡,說道:你少年心性,難免盲目鍾情。可情為何物,你知道麼?週四見他一雙朗目眨也不眨地望著自己,忙低下頭去,搖了搖頭。陸憶裳笑道:世上最可笑的,便是心雖不懂,卻偏要使性認真之人。須知世間萬物,唯有你信以為真的東西,才能苦你害你。情之為物,更是如此。週四心口又針扎般疼了一下,暗思:莫非他說得不錯?
方笑言從旁道:陸郎說不懂的偏要認真,若是懂了呢?陸憶裳笑道:愚執者皆是不懂,懂了的又哪會愚執?話猶未了,屋角那老嫗突然啊了一聲,一臉呆癡。
方笑言瞥了那老嫗一眼,對陸憶裳道:陸郎勘破俗情,由此已悟大道!陸憶裳道:情關雖固,但若能脫此羈絆,便知人生原來別有洞天。今天下情種多畫地為牢,偏執自誤,何其愚也?方笑言手指週四道:陸郎浸淫於情多年,何不以不世之學點醒於他?陸憶裳雖有心助週四脫出情網,聽了這話,竟無端生出落寞之感,歎道:只怕曲高和寡,人反誣其為謬。
方笑言道:陸郎一代情宗,而沒於煙花之巷,確是可歎。只是陸憶裳道:只是怎樣?方笑言道:只是陸郎自詡有醒世覺迷之說,終不能讓人信服。若四弟聞君一語,能迷途知返,愚兄方衷心拜服。陸憶裳笑道:方兄何須用激將之法?我與四弟一見如故,豈有不幫之理?只是粲花之論,自當配以名花。轉身衝門旁一女子道:你去通稟一聲,便說揚州陸郎,欲與芷君姑娘一會。如蒙不棄,得瞻芳容,此心幸甚。言罷從懷中取出幾張銀票,塞在那女子手上。那女子連聲答應著出門去了。
隔不多時,那女子又轉了回來,面有難色道:我家姑娘說,只有意廣才高之士,她方肯見。若是尋常俗客,卻說到這裡,偷眼望向陸憶裳,不再續語。陸憶裳笑道:若不見面,怎知陸某倜儻?那女子道:我家姑娘說,公子只須做詩一首,她看後自辨清濁。
陸憶裳調笑道:偏巧陸某目不識丁,這便如何是好?方笑言道:陸郎才追子建,詩壓元白,此刻正當揮毫,不必再謙了。陸憶裳笑道:方兄既如此說,小弟只得斗膽獻醜了。
方笑言去西首几案上取了文房四寶,放在陸憶裳面前,跟著磨起墨來。陸憶裳笑道:探花郎為我研墨,幸何如之!權且胡縐一首,以慰垂鑒之情。提筆飽蘸濃墨,也不思索,便在紙上寫道:且拋壯志與紅裳,幡然提劍入屠場。蕩盡胸中惟豪氣,血海狂瀾染大江。寫罷將筆擲在一邊,哈哈笑了起來。
方笑言初見他振筆直書,筆法雄渾豐厚,頗有些顏筋柳骨,尚自暗暗稱羨。及見他一揮而就,滿紙凶戾之氣,驚道:陸郎何故造此奇語?揚州皎月,斷乎不照英雄!陸憶裳低頭看時,也自心驚:我怎地忽放豪聲?適才似有一股奇氣入懷,那是從何而來?嘴上卻道:不惟北地英雄,方有元龍豪氣。我淮左名俊,亦時發虎嘯之聲。拿起詩稿,交到那女子手上。那女子轉身出門。
三人坐了一會,陸憶裳見那女子仍未回轉,向眾歌姬道:可有新曲,唱來我聽。眾女子撫琴輕歌,妖嬈唱道:艷幟高張,纏頭價重,只待將郎心暗動方笑言聽詞文不雅,微笑擺手。眾女子又換一曲,歌道:玉樓春暖笙歌夜,肯信愁腸日九回
週四正坐在那裡發呆,聽此一句,心頭一震:依它歌中所唱,每日尚能愁腸數回。可我自下得華山,卻似死了一般,胸中空空蕩蕩,連半點愁腸也未剩下!他自在華山遭逢變故,神智本就時清時濁,這時努力回想從前的支鱗片甲,腦海中卻渾噩一片,甚麼也想不真鑿。便在此時,忽聽一女子唱道:咱倆個恩斷義絕,月殘花缺,誰還念錦帳羅帷
週四驟然間聽了,一顆心似被揪住,啊地一聲,死死盯住那女子櫻桃小口,彷彿她口唇再動,便能將自家心肝搗碎。陸憶裳見他神色有異,騰地站起身來,接著唱道:恰秋風凋碧樹,天地也笑你情癡此一句剛出,週四大叫一聲,仰面栽倒,昏了過去。
方笑言搶步上前,將週四扶起,眼見他面如死灰,哽咽道:週四弟太過至情,久必休矣!憶裳,你怎地還要讓他傷心?陸憶裳笑道:惟其至情,方能徹悟。小弟自有辦法,方兄不必擔心。說罷按向週四人中。過了一會,週四悠悠醒來,剛一睜眼,便哀嚎道:天地也笑我癡情,天地也笑我癡情!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忽聽屋角那個老嫗冷冷的道:世上還有這麼癡情的男子,可真是難得!
便在此時,只見門簾一挑,前時那女子笑盈盈走了進來,沖陸憶裳擠眉弄眼地道:公子,我們姑娘來了。隨見一人輕移蓮步,款蹙湘裙,似一股柔風般飄然而入。
方陸二人雖未回頭,已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心中都是一蕩。轉身看時,只見來人髻雲高綰,鬟鳳低垂,粉面朱唇,眉目如畫。身著一件白色羅裙,雖襯得身材有些瘦削,卻越發顯出娉婷玉質;低垂粉頸,嫣然而笑,更別有一種嬌羞之態。端的是丰姿楚楚,儀態萬方。
方笑言雖閱人無數,但見了此等佳麗,也是驚歎不已,疑為天人。陸憶裳眼望此女,卻不住地盤算。
卻聽那女子道:煩幾位久候,妾這廂賠罪了。說著給方陸二人道個萬福。方笑言聽她燕語呢喃,鶯聲嬌媚,心中一亂,忙舉手還禮。再看眾歌姬時,只覺個個蠢俗不堪,彷彿嫫母相似。陸憶裳卻不作聲。
那女子望了陸憶裳一眼,羞怯道:尊駕便是陸公子麼?陸憶裳微微一笑道:不才陸憶裳,有辱姑娘視聽。那女子嬌聲道:公子奇情壯采,頗見文膽;若近京應試,或可蟾宮折桂。陸憶裳笑道:忍把浮名,早換了淺斟低唱。那女子見他人物俊雅,談吐不俗,已然有意,又道:公子既不喜功名,終日以何為樂?陸憶裳自嘲道:小可每日以浮表掩孤高,以清談解寂寥,以接近求遠離,自是其樂陶陶。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公子言近旨遠,頗有高致雅量,使妾已生自陋之感。言罷見週四癡癡地坐在地上,詫然道:這位公子是陸憶裳忙道:此乃我家少主人。那女子面露驚異道:如此說來,妾當真失禮了。忙走到週四面,盈盈拜了下去。方笑言正要拆穿,忽聽陸憶裳咳嗽一聲,衝自己暗遞眼色。方笑言知他素有機變,此舉必含深意,便不說破。
那女子輕聲對週四道:公子駕臨,使妾頓感蓬篳生輝。敢問公子台甫是陸憶裳道:此乃我家週四少爺。那女子哦了一聲,說道:秋夜已寒,公子且請上座。扶週四坐在椅中,就勢坐在週四身邊。週四仍是真魂出竅,對那女子渾然不覺,口中只是叨念:笑我癡情笑我癡情
那女子初見週四衣著打扮,全不似豪門公子模樣,不禁微微生疑。這時細細端詳,只見他滿臉癡迷,神情憔悴,但眉宇間自有一股奇氣,籠得真神不散,心下暗暗稱異:這人雖不及陸公子風流俊雅,可神色間這一股含蓄包容的氣度,卻是陸公子萬萬不及的。她久在青樓,王孫貴胄見過無數,每日裡強顏歡笑,皆能應付自如,此時見了週四,卻生出異樣感覺,心頭隱隱約約,竟有些不安起來。
陸憶裳見那女子不住打量週四,笑道:我家公子近日心中煩悶,姑娘何不彈奏一曲,聊解憂懷?那女子含羞一笑,起身給方陸二人斟滿了酒,隨即從歌姬手中接過琵琶,又坐回週四身邊道:妾粗識音律,若有不雅之處,公子莫笑。跟著輕舒皓腕,默運慧心,彈了曲湘妃怨,曲調憂戚纏綿,婉轉如訴。
方笑言一時觸動悲懷,情不自禁地唱道:五方多雜厝,民風故不純。翩翩立濁世,如日被浮雲那女子聽他詞中隱有抑鬱之情,不覺偷眼觀看,但見方笑言仰面高歌,字字珠璣,神情頗為瀟灑,哪還有半點商賈之氣?暗想:這二人皆有才思,看情形只是隨從。僕從尚如此顧盼不群,其主必定不同凡響。想罷望向週四,目中滿是羨愛之意。
陸憶裳大喜,突然走到週四身旁,提氣歌道:名都出妖女,京洛出少年他內力本就不弱,這時聚氣揚聲,更是高亢激越,嘹然有穿雲裂石之勢。週四內力遠勝於他,但此刻神志模糊,心捨難守,比常人猶為脆弱。加之陸憶裳有意在他耳旁大叫,聲音中所含內力一分不剩地衝入他耳中,當下直被震得心驚肉跳,大叫一聲,抬起頭來。剛一抬頭,便見面前赫然坐著一個絕色女子。
他此刻神志已然失常,雙目迷離望去,見此女雲鬢高挽,纖腰盈掬,嬌艷似芙蓉出水,嫵媚如月夜幽蘭,一雙明眸正滿含情意地望著自己,心中登時大亂。忽聽陸憶裳道:你心上人來了,你還愣著幹甚麼!週四聽了,恍惚間哪還辨得真偽?只當這女子便是令自己泣血椎心的負心人,騰地站了起來,狂喜道:你你來了!邁步上前,便要抱那女子。誰料陸憶裳突然將那女子摟入懷中,順勢將手捂在她嘴上。屋角那個老嫗見狀,霍地站起身來,目中精光大盛,遲疑一下,卻又坐回椅中。
週四驚喜之際,猝見陸憶裳將那女子攬入懷中,腦海中又浮現出華山上自己心上人與那男子卿卿我我的一幕,怒火頓時湧遍全身,恨不得將那男子碎屍萬段。陸憶裳見他渾身亂顫,立時便要動手,厲聲道:她已與我同床共枕多日,你還要癡心妄想麼!
方笑言見陸憶裳如此行事,正要喝止,猛聽週四悲呼一聲,直楞楞立住不動。眾人見起了變故,都驚呆了。陸憶裳見週四凶神般望著自己,知其一旦出手,自家絕難倖免,當即把心一橫,將那女子按在桌上,拚命撕扯摸咬起來,兩眼仍死死盯住週四。
卻見週四臉上露出極古怪的神情,忽爾悲憤欲絕,牙齒咬碎;忽爾又似憶起了甜蜜的夢境,溫馨而笑。片刻之間,神情由悲而喜,由喜而悲地轉了數回,一張蒼白的臉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忽聽卡嚓一響,樓板竟被他踩裂。那老嫗面露驚愕,嘴角抽搐幾下,卻終未開口。
陸憶裳見週四頭上霧氣籠罩,漸漸連眉目也看不清晰,知他正與自己心中的情魔相鬥,此時若無人從旁相助,時候一長,必要耗盡心力而死。情急之下,突然將手從那女子口上移開,蛇一般滑到她腋下,輕輕搔撓起來。那女子又羞又急,卻忍不住放聲大笑。她腋下奇癢難當,笑聲便無半點節制,旁人也不覺得怎樣,週四聽在耳中,卻覺這笑聲充滿了淫蕩之意。他此時心中情慾已佔了上風,聞此一笑,理智一下子又將愛慾壓了下去。陸憶裳觀其神色有變,從桌上拾起一根筷子,塞到那女子手上,直向週四撲來。那女子尖叫聲中,筷子已戳在週四前胸傷口處。
方笑言大喝道:憶裳,你要幹甚麼!語聲未息,忽聽週四長噓了口氣道:多謝陸兄。方笑言側目望去,只見週四大汗淋漓,衣衫盡濕,神色卻與適才判若兩人,倒似從身上卸下了一副重擔,心中大是不解。
陸憶裳放脫那女子,喘息著道:大夢誰先覺他本想開句玩笑,說了一半,便不住地以袖拭額,喘息不止。方笑言恍然大悟,驚喜道:陸郎醫人之法,果然與眾不同!陸憶裳報以一笑,沖那女子道:我家公子心頭有些頑症,久治不愈。今出此下策,實不得已,請姑娘恕罪。言罷一揖到地。
那女子怒聲道:公子是知書達禮之人,行事怎不顧斯文?我雖是青樓女子,便任人凌辱麼!說罷便要離去。陸憶裳忙攔住去路,賠笑道:唐突佳人,憶裳之罪。還望姑娘海涵。從懷中取出幾張銀票,塞入其手,又不住地作揖。那女子雖有些傲骨,但身處風月場中,也不好過分得罪客人,冷然道:公子若要我相陪,須多些莊重。陸憶裳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又取出一支金簪,表過賠情。方笑言見他執意要留下此女,只道他又有貪歡之意,不禁微笑搖頭。那女子見對方送銀贈簪,出手豪闊,只得道:妾去換件衣衫,幾位稍候。說罷邁步出門。
方笑言道:陸郎今夜又有尋芳探幽之意?陸憶裳笑而不答。忽聽週四開口道:陸兄為何助我?陸憶裳正色道:賢弟為江湖所不容,小兄為武林所不恥,同是淪落之人,故不忍見賢弟為情所苦。週四此時心中澄明一片,知他適才一番舉動,實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又聽他語中大有相惜之意,脫口道:日後若有人輕視陸兄,我絕不容他。陸憶裳見他滿臉誠摯,知今日雖然行險,卻終於交了這個朋友,忙握住週四雙手道:賢弟日後若能聞達於世,望能稍念今日之情。週四連連點頭。
陸憶裳歡喜無限,暗思:情之為物,最是毀人心志。他此時雖有所醒悟,但恐天性始然,日後又有反覆。我當再進言詞,絕了他一生情患,那時他方能心無旁騖,稱霸江湖。笑道:小兄願為賢弟補獻愚言,徹底覺悟浮情。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方笑言久歷風情,知情之為物,最是纏綿難盡,往往此時已覺看破塵緣,彼時又忽地舊愁新怨,齊湧而至,連綿鬱結,直是不死不休,當即贊和道:陸郎所言極是。四弟此時仍不能躍然於情字之上,若不乘此滌瑕蕩穢,恐終要功虧一簣。陸憶裳哈哈一笑,拉週四回到席間,說道:實則世之情種,所以不能躍出樊籠,非其不知情,乃其不窺人之本性。週四道:人之本性?陸憶裳笑道:賢弟頗有慧根,可知人心深處,裝的是甚麼?週四雖然聰明,卻從未想過這些,只有茫然搖頭。陸憶裳正色道:大凡天下男子,其心深處,多裝著罪惡二字。又衝方笑言道:方兄寒窗數載,可從詩書中看出聖人良苦用心?方笑言思忖半晌,醒悟道:聖人教人以忠孝仁義,便是啟人良知,抑其罪惡麼?陸憶裳道:萬卷賢經,所言也不過是良心二字。
週四聽到這裡,似有所悟,抬頭問道:那女人的最深處是甚麼?陸憶裳笑道:男人心存罪惡,女人自然便是下賤了。一語未了,那老嫗忽然站起身來,雙手亂搖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陸憶裳不以為忤,仍道:女人心性下賤,故聖人才推崇三從四德、九烈三貞。名目雖是繁多,歸根結蒂,說的也只是羞恥心三字。言罷望向那老嫗,見她也緊鎖眉頭,似也在回味斯言,又道:以良心而抑其罪惡,以羞恥心而掩其下賤,確是用心良苦。只是當今天下,良心與羞恥心實已脆弱不堪了。此二心日漸削弱,方兄以為如何?方笑言仰天歎道:罪惡與下賤並行,我大明已落入男盜女娼的境地了!
週四聽二人一問一答,心中一陣狂跳:她在洞中已與我共宿一夜,卻口口聲聲說喜歡大哥。她既喜歡大哥,為何又與她師兄抱在一起親熱?莫非果如陸兄所說,天下女子皆是淺薄下賤的麼?他閱歷不深,於世間善惡真偽本就無從分辨,加之為情所傷,心性已然有變,聽了陸憶裳一番偏激之詞,自是頗中下懷,不知不覺中,對所愛之人已生了輕視之意。
便在此時,那女子已換了一身裝束,裊裊婷婷地走了進來。週四前時神志不清,並未看的真切,這時凝神打量,只見此女宛似寶月祥雲一般,別具神采,心道:我以為世間惟她一人能動我心,誰想面前這個女子,也令人如此動魄牽魂。
陸憶裳知他已生慕艾之心,笑道:此女比你那心上人如何?週四臉上一紅,忙將目光從那女子身上移開。陸憶裳道:你若懂得世上並非只有一個佳人,情之一字,也便看透大半了。但你若懂得天下女子並沒甚麼不同,那才算真的徹悟!說到這裡,又衝那女子道:姑娘秀外慧中,可知世間何物最多?那女子一呆,不知如何回答。陸憶裳嘿嘿笑道:以陸某觀之,天下只有漂亮女人與白癡最多。方笑言初聽之下,亦不明其意,略一品味,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
陸憶裳心中大樂,乘興連飲了幾杯,又對週四道:須知萬事萬物,你愈崇敬他它,它便愈神聖,反之你愈蔑視他,它便愈卑賤。女人與白癡,猶為如此。週四聽後,目中已露決絕之意,將一小罈酒捧在手中,一口氣飲了大半,翻目道:你是說崇敬到了極處,便是迷信麼?陸憶裳見他大露異態,倒不知如何答對。
週四仰頭上望,自言自語道:我此刻才知,愛慕任何東西,若到了迷信的地步,那都是一種危險。說著古怪一笑,又冷冷的道:在女人面前,我竟如此愚昧謙卑,那不是太可笑了麼?
陸憶裳見他滿臉自嘲,知他終於將心中的女人拋開,忙上前低語道:賢弟既已看破,今夜何不宿在此處?週四心中一動,目光不由瞥向那女子。他雖不通世事,也知這琪瑤樓是甚麼所在,眼望那女子玉骨冰肌,狀若仙子,一時自慚形穢,連連搖頭。
陸憶裳耳語道:適才我詐稱你是我家少主人。那小妞聽了,已然對你有意。週四從未想過要無緣無故地與一個女子同床共寢,直羞得面紅耳赤,擺手不迭。陸憶裳笑道:那個華山派的小妞不但刺了你一劍,這時說不准更與甚麼人倒鳳顛鸞,風流快活。賢弟被他捉弄,難道
週四本不肯依,聞言心頭火起:她這般寡廉鮮恥,苦害於我,難道我便不能找別的女人麼?想到恨處,牙關緊咬,狠狠地點了點頭。
方笑言從旁見了,歎息道:所謂從善如登,從惡如崩。今日信矣!陸憶裳哈哈大笑,得意之極。原來他久在情場,知若將一個女子從男人心中徹底趕走,僅靠勸那男子猛醒還遠遠不夠,須得用另一個女子去打動他方可。故雖見週四拋卻前情,仍欲撮合他與這風塵女子歡好,以此永絕其情。
週四見陸憶裳向那女子走去,一顆心怦怦亂跳,心想:這女子神仙似的人兒,怎會將我放在眼中?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但既將情意看淡,也不由心猿意馬,患得患失起來。眼見陸憶裳在那女子耳邊輕聲嘀咕,跟著又將甚麼東西塞在她手中,那女子俏臉生暈,似有些猶豫,便想:雖說女子本性輕賤,可總不會到隨便賣身的地步。陸兄如此相求,必然無用。於是轉過身去,不再看那女子神情。
那知過了一會,那女子竟緩步來到他身後,輕聲道:既蒙公子錯愛,妾願含羞薦枕,服侍公子。她雖是嬌滴滴細聲慢語,週四聽在耳中,卻似當頭霹靂:原來世間女子,果如陸兄所言!他聽了陸憶裳別有用心的言論,雖將兒女之情看得淡如清水,然內心深處,對女人猶存一絲溫情。此刻見那女子輕易答允,心間大痛,頓足道:果是男盜女娼,男盜女娼!霎時只覺一股涼意從腳下直竄向頭頂,身子彷彿墜入冰窟,徹骨淒寒。便在這瞬息間,心中那僅剩的一縷溫情,已被這股寒意沖得無影無蹤,永難再回!
陸憶裳知今日一番苦心已獲全功,暗喜道:此子日後便算縱慾成狂,也已心不關情。依他此時心智武功,不出十年,必是江湖上一大魔頭。到那時我依附於他,誰還敢小看陸某?忙上前道:芷君姑娘既然有意,你二人何不到樓上小敘?說著沖那女子使個眼色。那女子會意,輕拉週四衣袖道:公子且隨妾去。言罷盈盈一笑,先自出門去了。兩旁女子見週四不動,都嘻笑著上前道:我們姑娘都走了,公子怎不跟去?週四見眾女子拉拉扯扯,急道:陸兄,這陸憶裳笑道:賢弟只管去尋歡,我與方兄在此等你。週四大急,欲待拒絕時,幾個女子已將他擁出門去。
陸憶裳見週四去了,笑望方笑言道:來時懵懂,去時豁然。方兄可服小弟手段?忽聽那老嫗冷笑道:只道天下還有幾個多情男子,卻原來統是一丘之貉!陸憶裳見他幾次三番出言不遜,本要當場喝斥,陡見那老嫗目射異光,心中一寒:這人是誰?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嚥下
週四被眾女子擁搡著上得樓來,心中亂作一團,雖欲掙脫粉陣,但眼見個個生得花羞草妒、燕恨鶯銜,倒也沒了主意,只得任她們擺佈。眾女子三繞兩繞,將他引到一間屋門外。
週四不知來到何處,正要出言相問,眾女子已嘻笑著將他推入屋中,將屋門鎖上。週四一驚,忙回身拽門。只聽屋內一人道:公子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要走?週四尋聲望去,見適才那個絕色女子坐在床頭,正雙目含情地望著自己,心中又亂跳起來。
那女子微微一笑,走到他面前道:公子請坐。拉週四坐在椅中,又沏了杯香茶,送到他手上,媚聲道:妾雖是風月之身,卻從不輕易許人。今見公子狀貌偉岸,不同凡俗,方允以春宵說到這裡,眼見週四低頭不語,嬌嗔道:公子雖氣度沉雄,但既到了妾閨閣之中,又何必這般不苟言笑?
週四橫了她一眼,心想:她這等如花美人,卻甘心做此下賤之事,難道不知羞恥麼?又想:莫非男盜女娼,本就是生存的手段?
那女子見他魂不守舍,笑道:妾今日見了公子,公子便似在夢中一般。難道過了這麼久,公子還未醒麼?她說話之時,週四卻一直在想:為盜為娼,既是為了生存,那生存又是為了甚麼?實則大凡聰明絕頂之人,腦海中總不免滾過一些誰也無法解答的怪念頭。週四雖是年幼,但一夜間笑破情網,便不由自主地生出這人世間最難搞清的疑問。
那女子見他目中似罩了一層濃霧,輕聲歎道:你既然還是不醒,我便喚你夢郎如何?週四乍聽此語,愕然道:孟郎?心頭隱隱約約,似想起了甚麼。
那女子見他癡癡楞楞,只道他從未經過男女之事,心道:他童子之身,難免懵懂。我且與他歡愛一番,那時他自解風情。當即將外衣褪下,只穿一件低胸袒臂的小襖,嬌笑著將週四抱住。
週四猝見那女子貼向懷中,週身一陣軟麻。那女子柔聲道:夢郎,我好想你。你心中便沒有我麼?週四軟玉在懷,本已亂作一團,只覺有一件極要緊的事在腦海中不住打轉,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及聽那女子嬌滴滴地呼喚,心頭似劃過一道電光石火,霎時將一片模糊不清的記憶照得雪亮,大叫一聲,將懷中女子推翻在地。那女子本就單薄,直跌得玉骨支離,爬不起身。
只聽週四惡聲道:原來你在洞中與我親熱,也想著你的孟郎。我好糊塗!那女子見他眉眼凶邪,嚇得嚶嚀一聲,哭了起來。週四低頭看了她一眼,切齒道:你賣身為娼,情猶可恕。他無端淫賤,卻是可惡!突然一腳踹開房門,向樓下奔去。原來他在洞中與那女子雖有一夜之歡,但其時吸了神土,一干細節早已模糊不清,偏巧這風塵女子此番褻衣相擁,嬌聲輕喚,與那日洞中情景如出一轍。他彷彿重臨其境,一閃念間,竟將那一刻雲雨之狀盡皆憶起。
此時方陸二人正在樓下飲酒,見週四氣極敗壞地下來,都是一愣。陸憶裳道:賢弟這麼快下來,莫非出了甚麼事?週四直楞楞站住,失神道:我再不會為女人流血流淚了。陸憶裳笑道:那是自然。週四也不理他,兀自道:我此時方知,女人非但配不上我的深情,便是我的肉體,也已不配!
陸憶裳聽他說出這等驚世駭俗的話來,饒是他自詡風流放浪,也驚得目瞪口呆。直過了半晌,方顫聲道:賢賢弟已到這般境界,日後重振少林,中興明教,那可一語未罷,忽聽屋角那老嫗怒聲道:無知鼠輩,吹甚麼大氣!明教大業,豈能靠他這種無情無義的小人?
陸憶裳雖知此婦不是等閒之輩,也不由氣往上撞,厲聲道:蠢婦休要放肆!我兄弟乃周應揚親傳弟子。中興明教不靠他,難道靠你不成!那老嫗由座上蹦起,雙目一翻道:那老鬼已死了多年,怎會有他這種龜徒?陸憶裳氣極反笑道:你若不信,試試便知。
那老嫗尖聲笑道:不想那老鬼死了多年,還有人借他的臭名聲嚇唬人。週四聽她笑聲陰森可怖,心頭一凜。忽聽啪啪兩響,陸憶裳怦然倒地,跟著眼前一花,那老嫗鬼影般躥到身前。週四武功已到頗高境界,但陸憶裳如何中招倒地,卻沒看得清楚,只覺那老嫗奔自己晃來時,左掌遙遙揮了兩下,陸憶裳便已仰面摔倒。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腦海中頓生異念:莫非她是個女鬼!微一遲疑,一隻手已長蛇般抓奔其頸。週四只覺陰風襲來,刺得皮肉說不出的難受,忙揮掌相迎,砰地一聲,那老嫗退開丈餘,週四卻重重地撞在門框上。
那老嫗臉色變了變,猛地吐出一口濁氣,厲聲道:你這心經上的內力是何人傳授!週四與她對了一掌,胸口如萬針攢刺,及聽她問話時不喘不躁,竟似對自己聚力而發的一掌渾未在意,心下大恐,喘息道:是是我周老伯所授。那老嫗目中精光暴射,尖聲道:哪個周老伯?週四調息數轉,真氣已暢,大喝道:便是周應揚!一聲既出,直似半空中響個悶雷。方笑言及兩旁歌姬聽了,一齊捂耳栽倒。那老嫗也似被這石破天驚的一吼嚇呆了,直楞楞站住,眼珠也不轉動。
週四懼意稍去,正要去扶方陸二人,忽聽那老嫗笑了起來,聲音淒厲刺耳,似寒夜怪梟啼鳴,更如荒漠獨狼哭嚎。週四乍聞其聲,激凌凌打個冷戰,寒意頓時罩遍全身。
那老嫗笑了一會,陰惻惻地道:他現在何處?週四只覺身上卸下一副重擔,精神一振,脫口道:他已死了。那老嫗目中掠過一絲傷感,只一瞬間,又現出無盡的怨毒,惡狠狠地道:這老鬼必是被少林的賊禿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受盡了一生的惡報才死。好!好!好!一時也辨不出是悲惋憤怒,還是幸災樂禍。
週四見他神情古怪,壯著膽子道:我周老伯可並沒受甚麼折磨。那老嫗皺眉道:你怎麼知道?週四道:我和周老伯在洞中住了二三年,他才死的。那老嫗見他不似說假,嘀咕道:原來他死前還在洞裡裝神弄鬼,過逍遙日子。看來他到死也未將我放在心上。說到後一句時,聲如蚊鳴,幾不可聞。週四正自詫異,那老嫗忽抬起頭來,咬牙切齒道:你不願與我撞碑而死,我便讓你徒兒替你!猝然踏上一步,當胸向週四抓來。
週四適才與她對了一掌,知她掌力有異,不敢硬接,輕輕滑開一步,右手撩向她卻門、間使、內關三穴。此三穴皆是手厥陰心包經上的主穴,若被拂中,半條臂膀立時軟麻。那老嫗掌到中途,見對方幾跟指頭靈動之極地點來,居然並不閃避,另一隻手忽伸向週四腰間。週四大喜,中、食二指正戳在她卻門、內關兩穴上。他當日在萬馬軍中,一指曾連透重甲,戳得那將口噴鮮血,死於非命,這時雖未施全力,但指若著體,內力也會立透骨肉。那知剛觸到對方臂上,猛覺似撞入了虛空,渾沒半點著力處。
他武功得自木逢秋親傳,最講隱而不發,發則必中,若一招著於敵身,仍不能致敵死命,自家也是凶險萬分。待要閃身疾退,驟感腰間一麻,那老嫗左掌已按在他大橫、腹結二穴上。只聽那老嫗獰笑道:老娘這套盈虛大法,盈而似鐵,虛而如綿。你可知道厲害了麼?
週四穴道被制,真氣自然而然地向穴間沖頂。孰料那老嫗手上似有魔法,竟將他衝來的數股力道都吸了去。週四心中大駭,待要收束住狂洩不止的內力,哪還能夠?突聽那老嫗大叫一聲,鬆脫手掌,跟著卡地一聲,腳下樓板被她踏斷幾塊。
週四驟脫其制,大是惶惑,眼見那老嫗一張臉由紅變白,由白變青地轉了幾回,更是吃驚。那老嫗喘息半晌,神色方復如常,喃喃道:原來那老鬼果真習了易筋經。眼珠轉了幾轉,又道:你內力別有一功,我已制你不住。你走吧!側過身去,不再理睬週四。
週四看不清她臉色,但聽她如此將話,對自己顯是十分忌憚,心中一喜,忙向方陸二人走去。及見二人倒在地上,不知死活,也忘了那老嫗仍在身後,俯身便去探陸憶裳鼻息。與此同時,猛覺背後寒意襲來,直奔腦後要害。他暗叫不好,向前疾躥,雖應變奇快,背上仍著一掌。這一下力道並不強勁,但一絲涼意透入骨髓,立覺一物游動,倏忽間鑽入了後背。
他當此險境,陡然彈向半空,雙腿連環踢出,點向那老嫗頭頸。那老嫗見來腿恍惚不定,暗藏變化,罵道:好硬朗的騾子!凝立不動,雙掌快捷無倫地斬向其足。週四在空中折個觔斗,雙掌排山倒海般向對方擊來。那老嫗喝一聲采,兩掌朝天,緩緩迎了上去。兩股大力相撞,週四飛騰而起,直撞向屋頂,跟著反彈而下,重重地跌在地上。那老嫗立身不動,簪釵卻斷落在地,一頭銀髮霎時散亂開來。
週四只覺全身骨肉慾碎,心下如何不驚:難道她內力竟強我幾倍麼?他卻不知,自家劍傷本就未癒,加之連日來神情恍惚,傷了元氣,精力已大不如前。此時聚全力一擊,功力也只發揮了五成,饒是如此,已震得那老嫗五內翻滾,血逆氣淤。
那老嫗調息之際,見週四掙扎欲起,冷笑道:小兒中了我遊魂神針,還能站起,可見那老鬼確是了得!邁上一步,一掌又拍在週四肩頭。
週四剛一站起,便覺背上似有一隻小蟲竄行向下,倏然已到膝彎處,正要提氣阻其下行,肩頭已挨了一掌。那老嫗內息不暢,這一掌本不甚重,週四受時,卻如泰山當頭壓落,悶哼一聲,向後便倒,臉上卻露出傲然不屈的神情。
那老嫗一掌仍不能令對方屈膝跪倒,本已暗暗心驚,及見這少年神色冷傲,怒氣陡生,在週四前胸、肋下又拍了幾掌,罵道:不知死活的小兒,便跟那老鬼一個臭脾氣!週四連中幾掌,再也動彈不得,眼見那老嫗向自己脖頸抓來,心中一涼,惟有閉目等死。不期那老嫗將他拎起,飛身向窗外掠去。
週四身在半空,抬頭望向那老嫗,月光流水般瀉在她臉上,實是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一時驚懼交集,失聲道:你要將我帶到哪兒去?那老嫗足尖一點,踢在他腦後啞門穴上,順勢斜滑,輕飄飄落在地上,仰頭望了望天,自語道:那一夜月亮也是這麼圓,你跟我說過的話,我可一句沒忘。說話間臉上竟掠過一絲潮紅。
週四心中一蕩:她怎地還會臉紅?那老嫗低下頭來,溫聲道:我的好周郎,我勸你幾次,你全不依我,這回總該跟我去了吧?說著輕聲笑了起來。週四心道:原來她早知道我的名字!猛然間身子向後飄起,被那老嫗帶著向前奔去。
週四面孔朝下,只看到地面飛快地移動,耳聽人馬聲喧,知兩旁行人甚多,心中氣苦:偌大個揚州城,怎就沒人攔阻她?
那老嫗初時有所顧忌,奔跑時不甚快捷,片刻之間,便即愈行愈快,到後來竟發足狂奔起來。週四兩條腿似變成了斷梗飄蓬,勁風更吹得它他雙目難睜,心下又驚又佩:似這般提了一人奔跑,我可不能。
不多時,那老嫗出了北門,腳下仍是不停。週四抬頭上望,見她面上毫無表情,尋思:聽她說話,似是與周老伯相識,或許還結了甚麼仇怨。莫非她聽說周老伯已死,便要拿我洩憤?想到此節,大是惶急,暗遣真息,欲衝開被封的幾處穴道。微一運氣,體內那隻小蟲忽從腿上躥回小腹,氣海、石門、關元三穴立時麻癢難當,一口真氣就此提不起來。
那老嫗覺察其意,冷笑道:我這神針隨著氣血而動。你胡亂運氣,片刻便會游到你心上!週四知她並非恫嚇,哪敢再動?
那老嫗年雖老邁,氣力卻甚悠長,直奔了七八十里,方停下腳步。週四見她左右張望,似在找尋路徑,暗暗納悶:她若將怨氣發在我身上,此刻只須輕輕一掌,便取了我性命,何必提著我在夜間狂奔?正疑時,那老嫗又提起他向北奔去。
這一番直行到天明,那老嫗方停下稍事喘息。週四被他拎著跑了大半夜,一路上心驚肉跳,也甚疲憊,倒在地上,雙目半睜半閉,暗籌脫身之計。那老嫗冷不防在他腦後玉枕上彈了一指。週四一身內功本有護體之效,但此時淤在腹內,半點提不起來,已與常人無異,一擊之下,登時暈倒在地。
及至醒來,卻見那老嫗不知何時已弄來一頭青騾,騾背上還放了一隻大筐。那老嫗見他醒轉,由筐裡拿出塊黃乎乎的東西,胡亂塞在週四嘴裡,說道:你既然學了騾子的脾氣,便該與它吃一樣的東西。週四本待吐出,那老嫗掌力微吐,將此物堵在他喉間。週四氣息一窒,忙擴胸向內吸氣。那老嫗見狀,伸手捏住他鼻子。週四當此境地,哪還管甚麼牛食馬食,硬生生將那東西囫圇嚥下,臉上已憋得血紅。
那老嫗見他神情狼狽,頗為得意,如法炮製,又連著餵了他幾塊,這才將他提起,放入大筐之中,跟著飛身躍上青騾,吆喝著向前便行。
此後幾日,那老嫗每日便從筐中取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硬塞到週四口中,自己則沿途或要或搶,弄了許多可口的食物下肚。週四初時吃了那些東西,不免煩惡欲吐,但吃得多了,見並無異狀,也便不甚在意。
眼見那老嫗挾著自己一路向北,少說也走了千八百里,似乎仍未到她要去之處,心中不禁生疑。好在他生來即是隨遇而安的稟性,時間一久,便不去想那老嫗究竟欲往何方。如此一來,每日倒有大半時間瀏覽沿途風光,間或見那老嫗對沿途行人凶巴巴渾不講理,搶人美食仍要叫人做出一副心甘情願狀,常常樂不可支。
那老嫗見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初時便想出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捉弄他。週四外柔內剛,無論她如何折磨,均不露半點懼意。誰知又行幾日,那老嫗竟漸漸心緒不寧起來,似乎每向前行上一步,便多了一份傷心。到得後來,更是不住地長吁短歎,對週四全不理睬。
週四見她終日坐在騾背上發呆,偶爾回過頭來,卻又視己如同無物,心中大是奇怪。但想她不來折磨自己,雖未必安著甚麼好心,可自己每日坐在筐中,倒也樂得清靜。
這一日正往前行,忽見前面呼呼喇喇走來一大群人。週四看眾人穿著打扮,皆是普通百姓,各個攜兒帶女,大包小裹,神色驚慌,心道:這些人莫非是去逃荒?為何又這般驚慌失措?
工夫不大,一群人來到近前。有幾人沖那老驅道:滿洲兵已從龍井關過了長城,聽說就要殺到遵化。過不幾日,京城怕也保不住了。那老嫗微微皺眉,卻不停留,趕著騾子仍向前行。
週四聽兩旁百姓亂哄哄吵嚷,心中驚疑:莫非我已到了京城?他在寺中時,便聽僧人們講過京城如何繁華,皇帝如何尊貴,後葉凌煙在洞中又提過周應揚及明教長老入宮之事,他少年心性,早已心馳神往。這時聽到已近京城,直樂得一顆心怦怦亂跳,恨不得立時從筐中跳出,入城看個究竟,對滿洲兵入關克城等事,渾沒放在心上。
那老嫗騎著騾子前行,雖是眉頭深鎖,對迎面而來的百姓卻不再理會。週四想到不久便能入京,也忘了尚受制於人,身子僵不能動,雙目卻不住地左右張望。
哪知又行了一百多里,仍未見到京城半個影子。週四心中失望,尋思:莫非她不是去京城?睜大眼睛看了半天,見前面不遠處是一片山丘,心下更疑:是不是她走錯路了?本待出聲提醒那老嫗,怎奈啞穴被制,又作不得聲。
那老嫗凝視前面山丘,輕歎了一聲,忽然轉過身來,抓住週四衣領,將他從筐中拽了出來。週四在筐中坐了數日,驟然而出,頗有些依依不捨。隨覺身子一沉,那老嫗已提著他從騾背上躍了下來。
此時已是深秋時節,瑟瑟秋風之中,草木凋零,枯葉遍地,大有蕭索淒涼之感。那老嫗提著週四,愣愣地站了一會兒,這才展開身形,向丘上奔來。
待奔到山丘之上,週四偷眼觀瞧,見原來四面山丘各依地勢,如懷似臂,將中部寬闊的山澗圍成了一塊盆地。幾座山丘東西回括,將這塊盆地包攬得似一個大庭院相仿,形勢極為幽勝。仔細看時,只見盆地延綿七八十里,隱隱約約,似還建了許多碑樓,心道:誰人在此建了許多樓台石碑?看氣勢倒真不小。
那老嫗辨了一下方向,邁步向北面坡下奔去。少時下得坡來,腳下仍是不停。週四好奇,眼珠不住地亂轉,及見迎面矗立著一座十多尺高的大石牌坊,結構宏偉,造型奇特,牌坊夾柱石上,蹲著許多石雕的麒麟、獅子和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怪獸,更覺詫異:這可是什麼所在?
那老嫗身如鬼魅,倏忽間又過了一個大紅門。週四見紅門內一條寬闊的石道中央,立了塊巨大的石碑,碑上密密麻麻刻了許多小字,忍不住向上觀看。他識字不多,碑上幾個醒目的大字倒還認得,見寫著:大明長陵神功聖德碑,心想:大明長陵是什麼東西?
那老嫗對這裡似乎甚熟,過了幾個石門後,忽然隱身在一隻石獸下。一會兒光景,便見一隊錦衣人從西面走來。週四瞧眾人腰挎金刀,各個腳步凝重,顯是武功不弱,不由起了懼意。那老嫗面無表情,目中卻露出警覺之色。
一隊人四下張望一會,便即折而向東。少頃,忽又轉了回來,向南走去。過不多時,已有四五隊人由此而過。週四見此處警戒如此嚴密,一顆心直提到口邊。
那老嫗靜等一陣,見再無人來,忙拎起週四向東竄去。她心中似有所忌,再不敢由門中直入,蛇行鼠躥之間,提著週四繞過了兩座院落,又伏在幾棵隱蔽的樹下,細聽週遭動靜。
週四聽四下裡寂寂然全無聲響,枯葉墜地之聲也彷彿隱約可聞,一顆心跳得更是厲害,深恐有人從什麼角落跳了出來。
那老嫗聽了一會兒,露出一絲笑意,提起週四,向第三層院落縱去。週四閉上雙目,暗暗叨念:只是別讓人發覺便好。正提心吊膽時,忽聽那老嫗陰森森笑了起來。週四暗暗叫苦:]她怎還敢笑出聲來?^睜開眼時,見迎面赫然立著一塊石碑,上寫著:大明成祖文皇帝之陵。
他雖少不更事,此刻也已知道立身之處便是皇帝的陵墓,眼望碑石後便是一座長滿松柏的大土丘,心下更不懷疑,直驚得一佛升天,二佛涅?,大張其口,連呼吸都似停止了。
那老嫗見他嚇得魂不附體,哂笑道:我只當你這小鬼天不怕地不怕,誰知見了皇帝老兒的墳塚,居然嚇成這樣。眼見週四口中發出呵呵的聲音,似要說些什麼,伸掌拍開他腦後啞穴,問道:你既到了這裡,還有何話說?週四穴道被解,一句話脫口而出:你你將我帶到這裡做什麼?那老嫗冷冷一笑道:我等了快四十年,便盼著有這麼一天。週四聽她聲音尖厲刺耳,忙道:你小聲些,別被人聽到了。
那老嫗道:這是朱棣的墳塚,非朱氏子孫誰敢進來?週四道:那你為何進來?那老嫗嘿嘿笑道:我要來便來,誰敢管我?週四見她一臉凶悍之相,知其不可理喻,又道:便算無人管你,你自己來便是,為何將我也領到此處?那老嫗道:沒有你,我還來此做甚?週四奇道:為什麼偏要有我,你才肯來?
那老嫗惡狠狠瞪了他兩眼,說道:今日既是你的死期,我便讓你死個明白。週四早知她對己必有圖謀,聽了這話,仍是一驚,失聲道:我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何要殺我?那老嫗怒道:你可是周應揚的弟子?週四心想她必是與周老伯結下深仇,這才遷怒於自家,忙道:周老伯對我雖好,卻不是我師父。
那老嫗上前打了他一記耳光,罵道:你一身內功皆其所授,還要狡辯!週四挨了一下,臉腫起老高,心中氣苦,高聲道:我便是周老伯的弟子,又能怎樣!那老嫗道:你師父從前對我不起,我自要將這筆帳算在他弟子頭上。週四撇嘴道:我周老伯是我心中最了不起的人,會有什麼事情對不起你這婦道人家?那老嫗聽他語中大有輕視之意,本待出掌再打,不知怎地,臉上忽地紅了起來,手掌揮出一半,又縮了回去.
週四只道她心虛,更是不依不饒地追問:你說我周老伯怎麼對不起你?那老嫗臉上更紅,過了半天,方低聲道:他與我山盟海誓,後來卻不守誓言。這不是對不起我麼?說著將頭扭向一旁。
週四一路上都見她凶神惡煞般折磨自己,哪會想到她也有怯餒之時,心中大是快慰,故作不解道:我周老伯與你說了什麼山盟海誓?你倒說出來聽聽。那老嫗身子微微顫抖,猛地回過身來,恨聲道:我說他對不起我,便是對不起我。你怎敢多問!
週四恐她惱羞成怒,不敢再惡言相激,心道:聽她話中之意,似乎年輕時曾與周老伯有情,後被拋棄,始因愛生恨。想到數天前自己也曾為情所困,苦不堪言,頓生惻憫之心,合計:我何不學陸兄之法開導於她?她若能將情義勘破,或許便不會取我性命。他本是聰明絕頂的人物,此即又已將愛慾拋卻,心中哪還有半點束縛?眼見那老嫗為情所惑,只覺又是好笑,又有些可憐,正色道:你雖喜歡我周老伯,可他既拋棄了你,你便該知道愈是苦求一種東西,愈是得不償失。況且我周老伯那樣的人物,自是早就看出女人都是輕賤之物,哪會將她們放在心中?
那老嫗聽他口氣,便與琪瑤樓上那個花花公子如出一轍,回身啐道:你小小年紀,便想用這些鬼話教訓我麼?週四道:以前有幾人曾勸我拋卻私情,做番大事,我只是不聽。此時闖出情關,才知人生別有洞天。那老嫗見他躺在地上,仍掩不住一股豪邁氣概,心道:這少年此時神情,便與那老鬼三十多歲時全無二致。這副模樣,直教人愛恨不能。嘴上卻罵道:你也要學那老鬼,去圖世間的虛業浮名!週四道:周老伯是否圖過虛業浮名,我並不知道。我只知周老伯那等人物,女人是不配愛他的。
那老嫗見他將周應揚誇到了天上,怒火焚身,聲嘶力竭道:你將那老鬼看得好了不起,你可知他當年的醜態?週四冷笑道:我只道女人的寶劍能刺人心膽,卻不知一張嘴更比寶劍還利。那老嫗直氣得渾身亂顫,一時急不擇言,脫口道:他當年便是在此騙奸於我,還有假麼!週四怒道:周老伯已死了一年多,你為何還要污其名聲?那老嫗咆哮著:我污他名聲?我今日便讓你看看他的醜事!抓起週四,轉身來到石碑之後。
週四不知她有何名堂,怒道:你要幹什麼?猛地騰空而起,被那老嫗舉了起來。那老嫗怪笑道:你看看這老鬼在碑上都刻了些什麼!週四望向碑身,見上面顯是有人用利器刻了數個大字,字深逾寸,字跡卻流暢異常,心道:這刻字之人內力怎會如此深厚?他一張臉幾乎貼在石碑上,碑上刻了何字,自是看不清楚,當下呼喊道:我離得這麼近,怎能看清?那老嫗哼了一聲,隨手將他拋了出去。
週四跌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向石碑望去,只見碑上龍飛鳳舞刻了數個大字,寫道:如霜、應揚,地久天長。若違此誓,撞碑而亡。
週四看到撞碑而亡四字,腦袋嗡地一聲,直欲炸裂。那老嫗見他滿臉驚怖,仰天笑道:撞碑而亡,撞碑而亡!從地上抓起週四,竟向那石碑撞去
那老嫗見他神色變幻不定,恐其暗施詭計,正要吐出掌力,將其斃於當地,猝然間聽這少年大聲呼叫,倒被嚇了一跳,惡聲道:死到臨頭,你還要施什麼詭計麼?週四見她目露凶光,掌上青筋暴露,忙道:我若是明教之主,你還殺我麼?
那老嫗冷笑道:刁鑽小兒,竟敢用這話唬我!掌上力道又加了三層。週四氣息一窒,熱血呼地淤在頭上,直急得大呼道:我我右面裡懷中有有塊小牌,你一看便知!那老嫗猶豫一下,伸手探入他懷中摸了幾把,卻掏出一個油布小包,臉色登時沉了下來,喝道:這哪裡是什麼聖牌!隨手一拋,將小包丟在地下。
週四急道:那是我在路上時一位老伯伯送給我的,說是我周老伯的遺物。那老嫗一怔,腳尖輕輕一勾,將那小包又勾回手中,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這老鬼留下了何物?掌上微一用力,將小包外面一層油布震碎,漫不經心地向掌上望去。哪知只看一眼,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忽露出驚訝之情,厲聲道:這經書是何人送你的?快如實說來!週四不假思索道:那位老伯蓬頭垢面,高高瘦瘦,說話時咬文嚼字,武功卻也真高!那老嫗冷笑道:必是柳心雲那廝。說著將手中之物揣入懷中。
週四於那人贈包之後,便一直將它放入懷內,至於裡面裝著什麼東西,卻不曾理會。這時見那老嫗將此物據為己有,心中不捨,急道:你為何搶我東西?那老嫗嘿嘿笑道:這東西本就是那老鬼搶來的。說到這裡,又皺眉道:柳心雲為何將這寶貝交給你?週四氣苦道:他說這東西交給我才算物歸原主。
那老嫗喝道:胡說!你算什麼東西?也配稱原主。略一品味,又覺得裡面確有文章,沉吟片刻,忽將手又探入週四懷中摸了起來。陡然間觸到一物,一隻手插在週四懷裡,竟不敢再動。
週四知他已摸到那塊小牌,心中大喜,笑呵呵道:你何不取出來看看?那老嫗身子顫了一下,臉上如裹寒霜,手臂抖了半天,方將一物從週四懷中掏出,眼光卻瞥向一旁,不敢看手中之物。
週四雖頭衝下被抵在碑上,也能看出那老嫗驚慌的神情,正色道:這塊牌是我周老伯親手交在我手上。蕭問道、木逢秋、葉凌煙等人對我都奉若神明。你怎敢如此辱我害我!
那老嫗摸到那小牌時,便暗暗掂其輕重,只覺比普通烏金渾鐵猶重了三四倍不止,已知必是本教聖牌無疑。這時聽週四申斥,突然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口中喊道:我的命好苦!我的命好苦啊!
週四頭朝下撞在地下,直跌得七葷八素,眼前金星亂冒,不由怒聲道:你既知我是何人,為何還敢如此?一語剛出,那老嫗哭聲戛然而止。
週四惱她言行,厲聲道:似你這等心狠手辣的婦人,我見猶恨!周老伯那般頂天立地的人物,又怎會愛你憐你?那老嫗本不敢正視週四,聽了這話,又現出怨毒之色,抹了把眼淚道:他當年忘恩負義,害我一生孤苦。你師徒二人一個鼻孔出氣,都來欺負我一個柔弱女子。
週四笑道:似你這般,若還只算是弱女子,那世上的女中豪傑,又會是什麼樣子?我看天下之大,怕也沒有男人立足之地了。那老嫗知他搶白自己,一時語塞,索性仰面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手舞足蹈起來。
週四一路上只見她凶悍無比,何曾想到她還有這套把戲,心想:她在我面前尚且如此刁蠻發潑,周老伯當年又要被她糾纏到什麼地步?或許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投河跳井的心也有了。他本為周應揚難過,卻又想到:我當初怎會為了一個女人愁苦到那般可笑的地步?一時情不能禁,放聲大笑。
那老嫗正哭得起勁,聽週四一笑,哭聲立止。週四收住笑聲道:你說周老伯忘恩負義,害你孤苦,我倒想聽他是怎麼個忘恩負義?那老嫗本要開口,想了一想,又緘口不言。
實則這老嫗亦是明教十大長老之一,姓冷名如霜,年輕時與周應揚同在明教,日久生情,做下了一世的孽緣。這成祖皇陵便是二人初嘗禁果之地。周應揚一時情迷心竅,在此留詩一首,以志永不相棄之意。後其榮登教主寶座,一番心思便轉到與群雄爭霸江湖上去。冷如霜見其對己已失情趣,曾哭鬧過數次,終是無濟於事,遂由愛生恨,反目為仇。只是周應揚貴為一代明尊,一干教眾皆敬之如神,冷如霜雖有恨在心,也不敢將他如何。後周應揚去少林不歸,教中生了變故,冷如霜便隱身在揚州城風月場中,見到負心縱慾的王孫公子,便暗暗將其誅卻。前時她聽陸憶裳說徐娘半老,可還多情等瘋話,正觸及痛處,便生了殺其之心。無意之中,又聽到週四是周應揚的弟子,幾十年的舊賬湧上心頭,便欲讓週四代周應揚撞碑而亡,以踐前誓。
週四見那老嫗低頭不語,心道:她雖認我是教主,但我若過於激惱她,說不得她會不顧尊卑,又上前殺我。我且溫言說之,令她解開我被封穴道,那時便不懼她。於是和顏悅色道:你既不願說以前傷心之事,也就罷了。我穴道被封了這麼多天,你難道還不給我解開麼?那老嫗知這少年是再也殺不得了,但若撒手就走,不解其穴,卻又有些不敢。明教傳到崇禎年間,已歷三十多位教主,每代教主在位時,雖對教規皆有增補,但教主令出法隨這一條,卻是從創教時起便定而不易的。那老嫗雖在江湖上胡亂使性,橫行慣了,但教主有令,卻不敢不聽,當下來在週四面前,伸掌拍開他被封穴道。
週四手腳雖已能動,腹內那只冰冷的小蟲仍是未除,乍一站起,那小蟲又在裡面跳脫起來。週四只覺腰間一麻,又坐倒在地。那老嫗見狀,忙從懷中取出塊巴掌大的紫黑色石頭,貼在碑上慢慢磨了起來,工夫不大,石頭竟冒出了白煙,顏色由紫黑變得透明。週四從未見過這等古怪物件,心中大奇。
那老嫗又磨了半天,石上的白煙慢慢散盡。她雙掌輕輕一按,一塊石頭竟被她按得扁扁平平,如一堆爛泥相仿。
週四按捺不住內心驚奇,問道:你這石頭到底是什麼東西?那老嫗也不答話,又從懷中取出一小包白色粉末倒在石泥之上,邁步走到週四面前,便要蹲下身來,微一遲疑,又怯聲道:我冒瀆明尊,明尊可否赦我死罪?說話之時,一雙眼睛不住察看週四神色。週四心念一轉,已知其意,說道:你只要將那東西取出,我便不再怪你。那老嫗仍是猶豫不定,試探道:明尊乃至聖至極之人,一言九鼎,總不會言而無信吧?週四笑道:我說了不怪你,便不會失言。
那老嫗大喜,忙從懷中取出前時油布包中之物,連同小牌一起揣入週四懷中,說道:明尊雖不怪我,但此番冒犯之罪,還望不要告之教中他人為好。週四微微一笑道:你莫非怕他們找你麻煩?那老嫗眼珠滾動著道:別人倒不足慮,只是木逢秋、莫羈庸、蓋天行三人,我卻鬥他們不過。
週四聽她將木逢秋放在首位,也覺自豪,笑道:木先生武功自是強你甚多。那位柳柳老伯你也比之不上。微一頓挫,又道:我前些日若非身體不適,你也未必能將我帶到此間。
那老嫗想到自己勝他時所施手段殊不光彩,臉上一紅,忙俯下身道:明尊且把衣衫撩起。週四知她要為自己除針,心想這小針古怪游滑,不知她用什麼法子能將其取出,當下撩起衣襟,觀其施為。那老嫗似知道小針游在何處,手掌一翻,將石泥糊在週四小腹上。週四只覺似是一塊燒紅的火炭貼在身上,直燙得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那老嫗也不憐其痛楚,手掌只在他小腹四周輕輕撫摸。說也奇怪,但由她手掌觸及之處,立時涼爽一片,毒熱不侵。週四初覺渾身清爽,小腹灼熱之苦尚能忍受,誰知那老嫗手上不停,仍在他小腹四周輕拍慢按。時間稍久,週四漸覺一股寒意透入骨髓,正在不知不覺地流向四肢百骸,霎時間週身氣血似被這徹骨的寒意凝住了,只有那石泥下的一小塊皮肉,仍是油澆火烤一般。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霎時想到:莫非她仍要害我?便在這時,忽覺腹內那隻小蟲又動了起來,只是這次動時,再不如前時那樣活蹦亂跳,任意往之,似乎無論怎麼衝突,都已脫不出那石泥所罩住的圈圍。過了一會兒,那小蟲似已精疲力盡,跳了兩下,便不再動。
那老嫗似對小蟲一舉一動都極熟悉,左掌暴伸,擊在週四左腹下,一股陰寒之氣猝然入體,週四不由自主地打個冷戰。只這麼一抖間,那小蟲已受了極大的震盪,再也潛隱不住,竟一頭從腹中竄了出來。週四覺丹田一暢,內力又漸凝聚,心中大喜。那老嫗道:快將石上熱氣運遍全身,不可遲疑。週四知小針已除,忙依言而行。片刻之間,便借那石上熱流將一身寒氣驅得無影無蹤,當即跳起身道:這小針本是極寒之物,難道反怕了寒氣,專向暖處鑽麼?說著將石泥從腹上取下,遞向那老嫗。
那老嫗見他轉眼間便神采奕奕地站起,心中一驚:我這陰霜掌練了四十餘年,當年江湖人物無不聞之色變。適才我為阻那遊魂針竄行,少說也在他身上拍了二十餘掌,掌力雖不甚強,但他怎能頃刻間便將寒氣驅盡?這等內力,實有些駭人聽聞!想到他神功已復,恥辱未雪,直嚇得魄散魂飛,哪還敢上前取石,急速向院外飛縱而去。
週四見她惶惶而竄,喊道:還你石頭!手臂一揚,將石頭拋了過去。那老嫗也不回頭,反手將石頭操入手中,幾個起落,已逃得無影無蹤。週四雖覺可笑,但想到此番死裡逃生,著實不易,不由噓口長氣,暗暗慶幸不已。
此時偌大一個院落中,只剩下他一人。他望向四周,見石碑上周應揚所刻字跡太過醒目,心下暗笑:周老伯必是一時糊塗,方留字於此。若被人看到,恐毀其一世英名。伸手去懷中取出小牌,望碑上刮去。周應揚功力雖深,刻字時也只三十餘歲,單從內力論,週四實勝其當年一籌。但見石屑片片飛落,不多時,週四便將字跡刮得乾乾淨淨。
他揣牌入懷,心中合計:此處既是皇陵,想來京城離此不遠。我隻身一人,何不到京城逛逛?邁步便走,不多時,已穿過幾個院落,來到一條石道之上。
他知由此向外,須經數道石門,各門皆有人嚴加把守,自然不敢大意,每次向前走出數步,便伏在隱蔽之處,窺測動靜。他自隨葉凌煙習得輕身之術後,身形步法已不同尋常,加之謹慎而行,不到半個時辰,終於出了皇陵。
他隨那老嫗由南向北行來時,一路上只聽說離京城不遠,卻連京城半個影子也未看見。此時立於山丘之上,心想:莫非京城是在東面?又想:我且先向東走,待碰到行人時,再問不遲。既有計較,便大步流星向東行去,卻不知京城原在皇陵南面,他向東面行,那是離京城愈發遠了。
他興沖沖走了百餘里,未遇到半個活物,眼望四下枯木成林,荒草滿坡,一片死寂,心中不由發毛:我這可是走錯了不成?又想:或許京城便在前面,也未可知。他本非性急之人,只想便算走錯方向,大不了折回來便是。有此一念,不知不覺中,又走出一百多里。
眼見天色向晚,不禁犯愁:此時寒氣已重,我若在露天睡上一夜,反不如再向前行。若能遇上一戶人家,也可解饑寒之苦。想罷振作精神,快步向前趕路。
這一番秋夜獨行,又糊里糊塗地走了一百多里,眼見得月隱星稀,東方欲曉,已累得精疲力竭,舌燥口乾。身當此時,已知走錯了方向,也便棄了去京城的念頭,只盼能遇上一村一戶,弄些乾糧清水充飢。
他渾身疲憊,腳下慢了許多,又行二十餘里,四周仍是闐無人跡,心中好不懊喪,索性躺在地上,打起瞌睡來。
這一睡不知過了多久,香濃之中,忽聽不遠處傳來人喊馬嘶之聲。他一驚而醒,忙翻身躍起,向四下張望。只見不遠處一片林中,有數十人舞刀弄槍,正將七八個騎馬之人圍在當中廝鬥。細看馬上幾人,服裝都甚奇特,這時正左支右絀地招架,看情形不用多久,人人皆要死於亂刃之下。
週四見眾人武藝平常,只當是聚眾械鬥的百姓,當下站在一旁,冷眼觀瞧。只一會工夫,馬上已有三人被砍翻在地,餘下幾人更顯勢孤。但這幾人都甚凶悍,身處險境,竟然全無懼意,揮刀左砍右剁,仍是威勢奪人,勇不可擋。
週四見一匹花騮馬上坐了個少年,年紀只有十五六歲,縱馬舞刀之際,卻似久經沙場的老將一般,不禁好奇。忽聽黑馬上一個大漢吼道:豪格,保護你小叔叔衝出去。我在這纏住他們!隨聽那少年道:九哥,我不走!咱們死也要死在一起。話音未落,只聽四下圍攻之人罵道:幾個韃子,今日一個也走不了!
週四見二人危難時真情流露,暗想:他二人看來皆是有情有義之人,就這麼死了,確是可惜。忽聽那少年失聲叫道:九哥,你受傷了?那大漢笑道:不想我縱橫疆場十餘年,今日竟死在小輩之手。說話間圓睜虎目,大有英雄末路之慨。那少年受了感染,勒馬橫刀,淒苦一笑道:只是不能與九哥一起射鹿了。二人說話之時,那大漢身上又中兩槍,鮮血霎時染紅袍襟。
週四見二人視死如歸,心中好生相敬,及見二人血污滿身,命在頃刻,忙高聲道:各位先住手,我有話說!他小睡之後,精神恢復了許多,這一聲斷喝直似半空中雷響。眾人都忘了廝鬥,向他望來。
一人憨聲道:這幾人是滿洲的韃子,你難道要助紂為虐麼!週四一愣,心道:滿洲韃子是怎麼回事?那人見週四猶豫,沖眾人道:兄弟們手底下再利落些,盡早拾掇了這幾個韃子!眾人齊聲應了,重又舉起刀槍,向馬上幾人撲去。
週四正躊躇著是否該上前相助,突聽那少年驚呼一聲,從馬上跌了下來。有幾人咒罵著往他身上狂扎亂刺。週四大急,叫聲:快別下手!箭打一般躥到幾人面前,左腿劃圈橫掃,將幾桿大槍踢飛,右手袍袖一捲,將那少年裹入懷中,腳尖微一點地,倏然縱出幾丈開外。這幾下兔起鶻落,眾人眼前都是一花。定睛看時,只見他懷抱一人,已大袖飄飄地立在圈外。
一藍衫大漢上下打量週四,怒聲道:你是漢人,怎敢去幫韃子?週四見馬上幾個大漢渾身是血,神色卻不稍變,更生欽敬,朗聲道:這幾人都是不怕死的好漢。我勸各位還是別為難他們。那藍衫大漢喝道:你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是不是將你老子是誰也忘了?
週四幼小孤苦,本就不知親生父母是誰,聽他一說,淒然道:我本就不知他們是誰,還談什麼忘不忘?他這話本是實情,但眾人均錯會其意,只道他喪倫滅理,目無君父。
那藍衫大漢冷笑道:這麼說,你是甘心做韃子的走狗了?忽將手中大環刀一揮,喊道:將這小兒也一塊宰了,兄弟們不要留情!話音未落,已有七八個人向週四撲來。
週四見幾人狀如凶神,心中氣惱:這些人如此無禮,好沒情由!難道勸架之人也該死麼?眼見幾件兵器均奔自己要害,怒火更盛:我在萬馬軍中,尚殺得屍橫遍野,爾等寥寥數人,能奈我何?當下並不閃避,一隻手猝然伸出,前拿後帶,隨抓隨拋,頃刻間將七八個人皆擲在數丈之外,人人落地後哼也不哼,顯是被他一抓之下,立時斃命。
眾人見他連殺數人,比折斷一根枯草還要容易,均嚇得毛髮直立,眉聳目斜。馬上幾條大漢雖是久經沙場、悍然不顧的猛士,見了這等狠辣的手段,也不由相顧駭然。
卻聽週四道:以前有人曾勸我下手留些情面,後來我在大軍中逃得性命,才知他說的不對!說到這裡,望定那藍衫大漢道:你既要殺我,為何還不過來?那藍衫大漢心下雖驚,人卻極是硬朗,怒目道:爺爺是頂天立地的好漢,豈懼你這韃子走狗?明知上前必死,大步邁出,竟無絲毫畏懼。
週四凝立當地,待藍衫大漢距己不過丈餘,突然邁上一步,左掌閃電般伸出,將他手中大環刀奪了下來。藍衫大漢並不慌亂,明知斗對方不過,雙拳齊出,仍向週四胸口擊來。週四冷冷一笑,將懷中少年放在地下,袍袖揮出,打在藍衫大漢臉上。那藍衫大漢頭上一暈,踉蹌幾步,險些摔倒,腦袋晃了幾晃,又撲了上來。週四有意戲耍於他,袍袖二番捲出,搭在藍衫大漢肩頭,運勁向旁一引,藍衫大漢身不由己地連轉幾圈,一頭栽在地上。眾人見狀,齊聲驚呼:頭領,快別和他計較!
那藍衫大漢跌得頭昏腦脹,人卻十分倔強,掙扎幾下,又站起身來,雙手握拳,一步步走向週四,比適才更是冷傲不馴。週四亦未料他會有這等傲骨,好勝之心陡起,故意要在人前挫其銳氣,大袖頃刻間連揮數下。但聽啪啪聲響,那藍衫大漢一件袍子被震得碎成數片,轉眼之間,魁梧的身軀便裸露在瑟瑟秋風之中。
眾人見了,背後都竄上一股涼意。那藍衫大漢身子栽了兩栽,重重地跪在地上,手撫胸口,急喘不止。原來週四揮袖之際,便在藍衫大漢心口處輕輕拂了一下,及至收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掃中他膝上穴道。他袖上勁力欲剛則剛,欲柔則柔,皆隨心意,一股剛猛力道雖將藍衫大漢袍服震碎,柔和的勁力卻淤滯在他體內,潛深伏陸奧,不露圭角。那藍衫大漢腿上先是一麻,隨覺胸口憋悶,心跳無力。饒是他體健如牛,也不由跪伏在地,喘息不止。
週四見他神情狼狽,笑道:便算你銅筋鐵骨,今日也該服了我吧!那藍衫大漢一張臉憋得紫紅,心中仍是不服,昂首道:你若有種,便殺了爺爺,這般辱我,算什麼好漢?週四見他至此仍不告饒,左掌叭地一下,拍在藍衫大漢後背,說道:你若軟語求我,我必取你性命,既不屈服,倒可相饒。右足起處,將藍衫大漢踢入人群之中。有幾人忙伸手將他接住。那藍衫大漢被他掌拍足踢,穴道已解,胸口憋悶之狀亦消。他縱橫四方,從未受過如此挫辱,當下推開兩旁同夥,怒視週四道:足下今日之賜,我等均已記下。劉國能但有氣在,日後定當酬謝!說罷恨恨地望了馬上幾人一眼,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向西奔去。一干同黨驚魂未定,哪敢再看週四一眼?皆發足狂奔,鼠竄而去。
週四眼望眾人遠去,心想:這藍衫大漢頗有骨氣。我今日辱他,倒是有些不該。正思間,適才被他救下的少年已跑到他身邊道:恩公活命之恩,多鐸感激不盡。單膝跪倒,便要磕頭。馬上幾條大漢也跳下戰馬,上前拱手道:恩公大德,銘感五中,不敢言報。說話間雖有感激之意,猶豫一下,終未跪下身來。
週四於此等虛禮全不介意,攙起那少年道:你叫多鐸?這名字可怪得很。那少年嘿嘿一笑,指著旁邊一條大漢道:這是我九哥多爾袞。那大漢重又拱手道:若無恩公仗義援手,我等休矣。週四敬他是條好漢,說道:舉手之勞,也算不了什麼。那少年又指著另一人道:這是我侄兒豪格。那人也上前給週四重又施禮。週四疑道:你們幾人的名字怎地都這麼古怪?幾人見他不解的神色,都大笑起來。
那少年抓住週四雙手道:不知恩公高姓大名?週四道:我叫週四。那少年道:那我便叫你週四哥如何?週四喜道:那當然好!他自入江湖以來,從無一人以兄呼之,聽那少年叫得親熱,心中如何不喜?那少年見他答允,喜道:你既是我四哥,可得教我些武藝。他適才見週四武功驚人,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時按捺不住,頭一件事便要週四傳他武藝。週四見他滿臉羨艷,心中得意,點頭道:你若想學,我教你便是。二人年紀均幼,碰在一起,自是投緣,你一言我一語,將旁人都擱在一邊。
旁邊大漢見二人聊個沒完沒了,說道:多鐸,咱們出來已久,何不引恩公一同回去?那少年斜了他一眼道:我自是要領四哥一同回去,可現下我二人還沒說完呢。那大漢笑道:你二人同乘一匹馬,邊走邊聊便是。那少年點頭道:那好吧,不過我和四哥要騎你那匹千里駒。那大漢笑道:好,好!便給你騎。
那少年拉著週四,走到一匹黑馬前,問道:四哥可會騎馬?週四道:自是會騎。那少年喜道:我二人騎這匹馬,不出片刻,便能將他們落在後面。與週四一同跳上馬背,也不等眾人上馬,便踹蹬揚鞭,向東馳去。
他二人胯下戰馬乃是萬中選一的良駒,端的是龍背鳥頸,筋健骨挺,此時雖載著兩人,仍是四蹄翻飛,奔馳若風。週四在昆明雖奪過明將幾匹良駒,但與此馬相比,卻遜色得多。眼見這馬後蹄只在地上微微一撐,便躥出數丈,直比流星還快,驚道:這馬可真是人間寶貝!
那少年扭回頭笑道:此馬喚做烏龍獸,乃蒙古喀爾沁王爺貢奉的禮物。四哥若是喜歡,我讓九哥送你如何?週四心中歡喜,嘴上卻道:這等寶馬,他如何捨得?那少年道:你救了大伙性命,他再捨不得,也不能不依。說話之間,那馬已奔出二十餘里,後面幾條大漢早被甩得無影無蹤。
二人一馬疾疾向前,少刻轉出一片密林。週四縱目望去,赫然見迎面一片山坡下,紮了數十座大寨。各寨依勢延綿,足鋪開數里,遠望旌旗蔽天,戈矛耀日。
週四前歷兵禍,豈不知兵勢之威;眼見連營數里,恍似鋪天蓋地一般,驚道:這這是哪的人馬?那少年手指前方,面有得色道:這便是我滿洲的八旗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