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絕頂 文 / 馬舸
蕭問道聽坡下有人趕來,抬腿將兩具屍體踢入幽谷之中,拉了週四,快步向南面一條小徑奔來。只聽背後青衣子叫道:朋友為何避而不見,莫非看不起貧道麼?
二人來到一處山巖下,週四不禁問道:你為何殺了他們?蕭問道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他道:你內力厚而不醇,雄強卻不蘊蓄,適才老夫也險些消受不得。又道:即便如此,江湖上這等精湛內功,又有幾人能有?周教主真是學究天人!週四道:我自照著周老伯的法子習練,反覺體內愈來愈不舒服。這些天放下不練,倒較前時好了許多。蕭問道皺眉道:想是你年紀尚輕,一時不能悟透周教主神功妙義。我也覺你體內兩股勁力糾纏不定,難道是你練錯了不成?他初聽周應揚死因,已是疑竇滿腹,但週四也說不出個所以,他便未再深思。這時想來,只覺裡面大有蹊蹺。
忽聽得北面山坳內有人聲傳來。蕭問道凝神觀望,只見影影綽綽,有數條人影晃動,正向這面走來,忙拉週四躲在一塊巨石後。
一會兒光景,這夥人緩緩走近。此時天色已暗,山頂霧氣漸重。只見前面幾人均著紫衣,竟是年輕的女子,個個蛾眉淡掃,薄粉輕施,容貌甚是姣好,但不知為何,面上卻都佈滿了懊惱之情。幾名女子身後,跟了兩個面孔黝黑的挑夫,一前一後,抬著一幅擔架。後面幾個勁裝男子緊緊跟隨,不時東張西望,手握劍柄。
週四偷眼向擔架上望去,見上面斜臥著一個妙齡女子,身穿綠色蘿裙,臉如蓮萼,唇似櫻桃,纖腰酥軟,雙眉微蹙。週四見此女容貌婉麗,風姿楚楚,卻又鬢亂釵橫,神情狼狽,心下大奇。
卻聽擔架上那女子道:茹兒,先停一下。我這幅模樣怎生見人?你幫我補一補妝。說罷手撫胸口,咳嗽起來。忽聽一人哈哈笑道:冰肌雪膚夜深深,斜影幽香暗斷魂。劉姑娘不施脂粉,已是人間絕色,此刻病臥香榻,更是我見猶憐。
前面一紫衫女子喝道:哪來的輕薄之徒?想找死麼!卻見幾株古松後轉出一人,身著繡花錦袍,面目俊雅清秀,雖在月色之下,仍掩不住倜儻風流。那擔架上的女子見了,臉上微微一紅,嬌聲斥道:何處膏粱子弟?不在家鬥雞走犬,縱酒邪游,卻來此處討打!
那人拱手笑道:小生陸憶裳,久慕小姐芳名,今日特來討打。輕飄飄晃過幾名紫衫女子,伸手向那女子抓來。那女子抬指點向他手腕,指觸其腕,驀地一滑。陸憶裳腕向裡翻,刁住她玉手,順勢放在嘴上親了一下。幾個勁裝男子各拔長劍,奔陸憶裳刺來。陸憶裳見幾人劍走偏鋒,不留餘地,顯是依著三才劍的劍理,當下拽起那女子,輕輕攬住她腰肢,猛然將擔架踢飛,向幾人砸去。劍光閃處,一幅擔架登時被劈成四截。
只聽一勁裝男子喝道:陸憶裳!你在楊州狂嫖濫賭,也依著你。但今日你若傷了我家小姐,洛陽劉家可絕不容你!陸憶裳吻了吻懷中女子,笑道:洛陽劉家是好的,可陸某要做你家女婿,你們幾個卻攔不住。他軟玉在懷,幽香縷縷,心神已醉。及見周圍幾人投鼠忌器,俱不敢動,愈發得意。
忽聽身後有人喝道:是哪個兔崽子?敢欺負咱玉英姑娘!陸憶裳一驚,隱覺腦後勁風襲來,忙身向前躥,啪地一聲,頭頂方巾被來人打落。來人一招佔先,得勢不讓,又向陸憶裳臀上踢來。陸憶裳失了先機,若不撒手放人,這一腿萬難躲過,只得鬆開懷中女子,就地一滾,撲向迎面三個勁裝男子。
那三人見他滾來,挺劍便刺。不料陸憶裳雙腿連環掃出,將幾人踢出丈外,旋即站起身來,臉上依然帶笑。他適才被來人一掌打落頭巾,便知對方功力不在自己之下,這時見來人五十開外,身材奇短,面目醜陋滑稽,不禁苦笑道:足下這把年紀,還如此憐香惜玉,倒教人好生相敬。那人也不生氣,斜著眼道:小王八羔子,長得倒俊!你不在楊州依紅偎綠,巴巴地跑到這兒來,是想讓老子教訓你麼?他人雖矮小,說話時卻中氣充沛,聲音洪亮異常。
陸憶裳微微一笑,沖那女子道:今日初浸芳澤,已知其味。劉小姐若生情愫,日後自有歡好之日。今此輩等擾了清興,我二人只得來日再敘相思。哈哈大笑,飄身下坡。那矮子追出幾步,見陸憶裳身法飄逸,止步罵道:小娼婦養的四腿雜種!這般奔跑,可是怕了爺爺?罵了幾句,走回那女子身邊道:英兒,沒事吧?那女子低聲道:沒事。多謝趙師叔。說話間面色微紅,偷眼望向坡下。
旁邊一紫衫女子道:趙五爺不知,我們跟著小姐從洛陽起程,眼看到了泰山腳下,誰想突然上來一人,出言挑逗小姐。小姐見他無禮,忍不住羞了他幾句。那人初時也不惱火,仍顛三倒四地說些瘋話,後來在小姐前胸摸了一把便走,大伙也追他不上。小姐只被他摸了一下,胸口便不舒服起來。待上得山來,又碰上剛才那個浪蕩公子。那矮子皺眉道:是甚麼樣的人?紫衫女子道:看年齡已是不小,穿了件白袍子,手裡拿了根哭喪棒,陰陽怪氣的,輕功可是真高!那矮子聽後,微微變色道:看來此番聚會,興許要出亂子。我點蒼派除劉師兄外傾巢而至,大伙須加倍小心。原來此人乃點蒼五俠之一,姓趙名崇,與那小姐的父親劉繼良是同門師兄弟。劉繼良家大業大,對江湖上的事便不大放在心上,此次泰山大會,只派女兒替他赴約。
趙崇說罷,突然回頭道:石後的朋友,請出來亮個相吧!蕭問道被他點破,拉著週四從石後走出。趙崇盯了蕭問道幾眼,冷聲道:尊駕如何稱呼?蕭問道一笑道:落拓之人,賤若浮草,何勞閣下動問?趙崇心下生疑,對那小姐道:卻才你三叔被崆峒派的易不一叫走。這個易不一最是渾纏不清,你三叔卻偏愛與他胡鬧。適才我聽有人似以嘯聲與你三叔的銅笛相抗,循聲而來,卻又人影不見,莫非說著向蕭問道望來。
蕭問道握住週四一臂,說道:各位若無事,老朽告辭了。拉著週四,便要下坡。趙崇身子一晃,已到二人背後,左掌暴伸,拍向蕭問道後心神道穴。這神道穴乃人身緊要之所,不論武功如何高強之人,此穴被制,也是立時癱軟。蕭問道卻恍似不覺,不閃不避。趙崇手掌已觸到他背心,見他毫無抵禦之能,忙硬生生收回掌力。他一掌發出,未留餘地,這時掌力回擊,直震得半條臂膀隱隱發麻,腳下險些站不穩牢。前面一老一少並不回頭,已自下坡去了。
趙崇望著二人背影,不知嘀咕了句甚麼,跟著轉回身道:英兒,咱們回碧霞宮去。你大伯和四叔都在那裡。當下那小姐由兩名紫衫女子攙扶,一干人奔道觀而來。門前兩個道士見了,上前道:趙五俠可回來了,適才你獨自出去,大夥一直擔著心呢。趙崇道:各派又有甚麼人來麼?一道士道:武當青衣子道長和玉虛道長已經到了。華山派也有人傳話來說,慕掌門隨後便到。趙崇微微點頭,招呼眾人入觀。
眾人進觀之後,轉過幾處屋舍,來到一座大殿前。只見殿外站了四五十人,衣著各不相同,年紀卻都甚輕,顯是各派少一輩的弟子。趙崇吩咐隨從在殿外等候,只命兩個紫衫女子攙那小姐進殿。
那小姐入得殿來,見裡面早坐了二十餘人,大殿正中,卻擺了兩口黑漆棺材,心下頗感意外。眼見座中站起兩個褐衫老者,一同向自己走來,認得是大伯雲裡鶴岳中祥和四叔神筆書生顧成竹。她見了親人,一路上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撲簌簌落下淚來。
岳中祥輕撫其背道:英兒,你怎麼了?那小姐喉中哽咽,一時說不出話。顧成竹道:五弟,找到三哥了麼?趙崇緩緩搖頭。岳中祥道:英兒到底怎麼了?趙崇滿臉沮喪道:英兒在山下被人摸摸了一把岳中祥臉一沉道:甚麼摸了一把?語中大有申斥之意。
卻見東首站起一人,大步上前,打量那小姐道:貧道冒昧,敢問姑娘吸氣之時,乳中與膺窗兩處可是憋悶不暢,且週身酸軟無力?那小姐見此人羽衣星冠,氣正神清,並不知他是武當玉虛真人,面上一紅,微微點頭。玉虛目中一亮,追問道:那人是否身著白袍,手裡拿了根哭喪棒?那小姐一怔,隨即連連點頭。
玉虛神色一變,對岳中祥道:令侄顯是中了蠶絲綿掌的掌力。幸好那人未下毒手,但總要半年方可痊癒。顧成竹驚道:道長說的可是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最陰毒的那個蠶絲綿掌?玉虛輕歎一聲,面上如罩嚴霜。只聽一人淒聲道:如蠶做絲,綿密不透,直是不死不休啊!眾人循聲望去,見說話之人是個蒼老道士,目光無神,滿臉悲憤,正是泰山派掌門玉泉道長。
卻聽玉泉身旁一人道:道兄,小道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兄能否俯允?玉泉歎了口氣道::道長但說無妨。那人站起身來,眾人見他與玉虛一般裝束,只是目光如炬,舉止灑脫飛揚,頗不似玉虛謙沖恬退的神情,都認得此人便是武當派近年來聲名最盛的青衣子。
青衣子走到殿中,掃視一周道:貧道想打開棺木,看看兩位師兄傷處。眾人見說,都向玉泉望來。玉泉略一沉吟,說道:靈霄,逸雲,打開你兩位師叔棺木,請眾位察驗。兩名道童依言上前,打開棺木。青衣子來到切近,撩開棺木中一中年道士前襟,只見這道士胸口凹陷,腹部卻鼓脹異常。他輕按屍體顱骨,觸手甚是酥軟,心中一驚,回頭道:凌掌門,你桐城派武功兼容百家,煩請上前,看這是不是盈虛大法的內勁?目光炯炯,望向西首座中一人。只見這人五十多歲年紀,穿著打扮像個書生,眉宇間卻透出一股傲氣,正是桐城派掌門鬼秀才凌入精。這時乾笑兩聲道:道長過講了。桐城派這點微末道行,怎比得上武當神技之萬一?
青衣子尚未開口,忽聽身後一人甕聲道:姓凌的!你既知不行,為何還跑到這兒丟人現眼?眾人見說話之人環眼濃眉,相貌粗魯,乃是崆峒派名宿薛不壞,都不禁皺起眉頭,心想:你兩家雖有嫌隙,但此時傾軌,卻不相宜。
凌入精並不惱火,拱手道:道長抬愛,凌某卻有自知之明。不像有些人表裡不一,心中老想著些不好不壞,不人不鬼的勾當。薛不壞聽他話裡話外,罵上了自家名諱,正要使性發蠻,卻聽一人喝道:放肆!如此仙修福地,勝友如雲,你怎地這般沒有規矩?士中,陪你不壞師叔出去看看,你不一師叔怎麼還不回來?這人聲音不高,二目卻如鷹隼一般,攝人心膽。薛不壞似乎極怕此人,瞪了凌入精一眼,邁步出殿去了。這人站起身來,沖凌入精抱拳道:敝師弟是個渾人。凌掌門不必介意。凌入精笑道:徐先生太客氣了。原來此人正是在江湖上久享盛名的崆峒派掌門徐不清。
二人說話之際,岳中祥插言道:適才我三弟與不一師兄一同出觀,這時尚未回來。是不是說了一半,望了望殿上眾人,欲言又止。青衣子道:適才貧道上山之時,便聽馮三俠似以笛聲與一人長嘯相抗。那人內力甚是了得,使的卻非純陽之氣。待貧道上得山來,又不見半點蹤跡。玉虛接口道:不錯,那人內力強猛之極,又好似管不住自己。最後一聲穿雲裂石,似乎流露出極大的驚恐,那是為了甚麼?他與青衣子一道上山,聽到嘯聲後都甚駭異,此時回想,心頭猶有餘悸。
只聽玉泉道:上月得南少林天恕方丈來書,商榷在敝觀約各派聚首一事。貧道派人去少林詢問,得掌教方丈首肯,遂議定此事。不想未隔幾日,貧道兩個師弟便遭毒手。唉,我初接天恕方丈來書時,還道他小題大作。看來天恕方丈所言不謬,魔教不除,江湖上確無寧日!
忽聽一人道:老夫久在關外,消息閉塞。但想來魔教銷聲匿跡已有二十多年,為何各派這時方相約伏魔?只見這人皓首蒼髯,精神矍鑠,正是塞外無極拳名家鄭之達。此人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真實武功卻少有人知。
眾人說話之時,座中有一人始終落落穆穆,一言不發。這時聽鄭之達如此講話,開口道:鄭先生豈不聞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魔教幾十年前暴殄武林,後雖鳥獸四散,但它教中不甘寂寞之徒甚多,這些年藏形匿影,韜光養晦,又豈甘雌伏?我等若不先謀,聚天下大義之士鳴鼓而攻之,待其死灰復燃,大勢便難逆料了。鄭之達見此人鶉衣百結,面上大有風塵之色,說話時神情威嚴,似常發號令之人,認得是丐幫幫主梁九,當下不敢作聲。
梁九環顧眾人,又道:昔日魔教內訌之時,本幫岑老幫主便欲邀集各派有識之士,一舉剷平魔教。那知各派貌合神離,輕縱良機,斯後數年,反自相殘。更有甚者,居然開門揖盜,與魔教狼狽為奸。眾人聽他言詞激憤,都不吭聲,獨一人冷笑道:梁幫主面折人過,可謂目無餘子。不過依在下看來,此番各派伏魔是假,別有所圖是真。
梁九望向此人,見他穿著甚是平常,目中卻溫潤晶瑩,光華盡斂,顯然內力十分深厚,認得是心意六合拳的掌門戴之誠,心道:聽說此人在武學上頗有見地,幾年前參照心意六合拳的拳理,自創出一套嶄新的拳法,在山西一帶廣傳深教,近年未逢敵手。當下冷冷的道:戴兄如此講話,可有憑據?戴之誠笑道:空穴來風,豈能無由?
突見一道童跑了進來,沖玉泉道:華山派慕掌門到了。玉泉連忙起身,向外迎去。只見由殿外走進幾人,為首一人身材瘦削,一派儒生打扮,鬢角已然斑白,臉上隱有病容,正是華山派掌門慕若禪。後面兩名黑衣弟子攙著一中年男子,面如金紙,神情萎糜,似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玉泉上前道:慕掌門這是慕若禪唉了一聲,垂頭不語。一黑衣弟子躬身道:家師一路東來,行到定陶時,覓得魔教蕭問道行蹤。那廝狡獪異常,施詭計傷了我遲師叔。青衣子道:如何傷了遲施主?那黑衣弟子猶豫一下,說道:我師叔是被掌力所傷。青衣子驚道:那魔頭掌力果真如此了得?原來那受傷的中年男子姓遲名若元,素以掌法馳名江湖,故青衣子有此一問。
慕若禪黯然道:非是那廝出手,我師弟是被他身邊一個少年所傷。話一出口,滿座皆驚。青衣子變色道:早聞蕭問道乃是魔教中有名的人物,不想門下弟子竟也這般了得!慕若禪歎息道:我與那廝交過手,雖覺他功力深厚,但那少年內力奇中有正,正而似邪,卻遠較他渾實得多,絕不會是他弟子。
梁九插嘴道:是怎樣一個少年?後輩人中怎地從未聽說過?慕若禪搖頭道:黑暗之中,一時看不真切。眾人正自驚奇,卻聽戴之誠道:在下聽說近日江湖上有人見過莫羈庸那廝行蹤,莫非是他的弟子?眾人聽到莫羈庸三字,無不內心怦然。
慕若禪道:戴兄所聞非虛。上月敝派弟子在登封便曾遇到那魔頭,本已出手將他制住,誰想被孟如庭阻擋放脫,還殺了敝派兩名弟子。語聲未息,眾人都露出古怪神情,有幾人更不住地冷笑。
凌入精起身道:據聞莫羈庸乃是魔教中頂尖的人物,自周應揚身死少林後,實已是它教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後群魔火拚,他又乘機盜得明王心經,二十年來必是暗自修練,魔功登頂。貴派弟子果遇此魔,怕還降他不住吧?言罷嘿嘿冷笑,狀甚輕蔑。
慕若禪臉一沉道:朝源,你將那日經過說給各位前輩。據實而言,不得妄語!只見適才答話的黑衣弟子恭聲道:是。隨即向週遭作了一揖道:上月弟子師兄弟數人奉師命到河南辦事,路過登封縣境時,忽見五台山妙清大師正與一人動手。弟子昔日隨師父去過五台,以此認得妙清大師。妙清大師顯是斗那人不過,見弟子一行數人趕至,忙出聲求援。弟子上前詢問,聽妙清大師言道交手之人乃是魔教長老莫羈庸,倒也吃驚不小。弟子雖不曾經歷往事,卻聽師父說過一些魔教惡行,知邪教中人戕生害命,無惡不做,當時便與師弟們上前伏魔。那魔頭好像重病在身,斗不幾招,便被大伙運劍抵住要害。妙清大師哈哈大笑,從那魔頭身上搜出一物,交到弟子手上。弟子看時,原來是一本經書,上面寫著明王心經四字剛說至此,只見眾人紛紛站起,目中都射出貪婪的光芒。有幾人搶上前去,厲聲道:那心經現在何處!易朝源見狀,惶然後退,不知所措。
慕若禪目似冷電,在眾人臉上一掃,森聲道:朝源,你只管往下說!易朝源顫聲道:弟子接書在手,正要問個究竟,忽見遠處一人踏雪而來,片時到在近前,不由分說,抬手搶了弟子手上經書,轉身打翻幾個師弟,拽起莫羈庸那廝便走。宋師弟和萬師弟上前理論,卻被他使暗器殺了。弟子見他武功高強,不敢追趕,只好由他去了。
青衣子道:此人是誰?易朝源怯聲道:是孟孟如庭孟大俠。眾人早料來人必是孟如庭,這時由他口中說出,心頭仍是一震。梁九皺眉道:聽說孟如庭雖放浪形骸,為人孤傲,但行事還算俠義,他怎會做出這種事來?易師兄所言可是屬實?慕若禪冷哼一聲,微現怒容。
易朝源道:弟子見他殺了兩位師弟,知回來無法向恩師交待,於是尋著他的足跡追去。弟子等雖是乘馬,但他腳程極快,直追到許昌,方找到他。岳中祥問道:那妙清大師呢?易朝源道:弟子當時心急,辭了妙清大師,便向南追去,不知妙清大師隨後去了何方?眾人聽到這裡,都微微起疑。
易朝源接著道:弟子到了許昌,正趕上孟如庭在酒樓上飲酒。弟子怕他猝下毒手,因此先用話將他穩住。弟子知本月十五各派要聚首泰山,便激他到時赴約。孟大俠倒也爽快,答應屆時必會趕來。明日他若來時,各位前輩當面對質,便知真偽。徐不清疑道:那莫羈庸呢?易朝源道:弟子到許昌時,只見孟大俠獨自一人。說罷退在一旁。
幾人苦思半晌,始終理不出頭緒。梁九道:此事中恐有諸多隱情,不能揆度。現眾人心存不軌,魔教又窺視在側。如此看來,明日必有紛亂。青衣子道:待明日孟如庭來時,細問究竟,或許他能知道一二。三人憂思滿腹,不便盡吐,少時出了大殿,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清晨,旭日東昇,頂峰處見那日出,愈覺火紅如輪,跳脫可愛。眾人昨夜心神不定,清早醒來,精神俱是一振。玉泉吩咐小童燒水做飯,服侍眾人洗漱進餐已畢,數十人剛在大殿上坐定,便見一道跑了進來,稟道:少林天心方丈到了。眾人一直擔心魔教會對少林不利,此時懸心始落。少林歷為武林領袖,德隆望尊。眾人不便失了禮數,紛紛到殿外迎候。
只見迎面走來十幾位僧人,為首一僧白鬚白眉,氣色紅潤,正是天心方丈。後面一人身材魁偉,神態威嚴,乃是他的師弟天際。二人身後又跟了八九名弟子,個個垂眉低首,氣恬神恭。
玉泉快步迎上,打個起手道:方丈大師遠來,一路辛苦。天心微微一笑,合十道:煩列位久候,不敢告勞。眾人連忙還禮,引眾僧入殿。玉泉邀天心坐定,喜形於色道:大師超然相外,仍念同道之誼,駕臨敝處,使貧道等頓覺心有所主,身有所依。天心道:各位俱是膽識之士,一應諸事,審時度勢,足可定議。老衲此來,不過聊以倡和。青衣子起身笑道:所謂百星之光,不如一月之明。少林乃武林師表,一言而為天下法。此等大事眾說紛紜,唯別黑白而定少林為尊,方能令行禁止,眾皆用命。眾人深以為然,齊聲稱是。
天心笑道:魔教匿跡有年,近雖偶有小亂,亦不過蚊蟻之擾,傳檄可定,大可不必如此興師動眾。梁九含笑而起,抱拳道:方丈所言極是,只是連日來魔教已殺了各派多人。所謂禍不妄至。我等若不做事於細,從長計議,恐怕日後又起風雲。天心目光黯淡下來,說道:天地為籠,眾生皆苦。人生於洪爐之間,若白駒過隙,倏然而已,凡事不可太過縈懷。眾人聽他言下有推搪之意,均感失望。
玉泉見大伙不再言語,忙道:方丈大師已到,一幹事宜,能否到瞻魯台上再議?想來那裡已等了好多人了。天心站起身來,面現無奈道:事已至此,只得從權。
當下眾人出了道觀,奔瞻魯台而來,繞過幾處曲徑,漸漸走上一座高坡。未到坡頂,便聽其上人聲嘈雜,待到坡上,只見上面原來是好大一處空場。眾人眼望四周霧繞群峰,雲浮腳底,齊魯大地縱覽無遺,頓覺胸襟大暢。岳中祥與顧成竹不約而同地讚道:黃山溢其秀,岱岳守其雄,不愧為五嶽之首!二人昨晚孤燈下等了一夜,不見爛笛馮歸來,心情難免抑鬱,這時方略展愁眉。
天心見四下密密麻麻,站了足有上千人,不禁暗暗搖頭。玉泉等人也未料到會有這麼多人齊至泰山,眼見來人中良莠不齊,有幾人分明是甘陝一帶的巨盜,暗自已然留神。
這瞻魯台四周怪石林立,居中卻是一座天然的高台。此時高台之上,已擺下數十把大椅。玉泉引天心和天際走上台來,居中而坐;青衣子與玉虛隨坐在側。餘下數位掌門略做謙讓,也都依次坐定。玉泉忽然想到:為何華山派慕掌門未一同前來?忙問過身邊弟子。一道士道:弟子昨夜服侍客人們安寢時,見慕掌門在房中與門人談話,後來突然吐出血來,似受了極重的內傷。想是他身子不適,因而來遲吧。正說間,只見坡下十餘人匆匆趕來,正是慕若禪等華山派人眾。十幾人來到台上,慕若禪沖眾人拱手道:近日疏懶,諸公莫怪。玉泉笑道:慕掌門來得正好,且請上坐。引慕若禪坐到衝霄身旁。
台下千餘人見各派掌門寒暄,本不甚理會,仍吵吵嚷嚷,亂做一團。忽見慕若禪身後弟子中,有一白衣女子隨眾走上高台。眾人見了,都微微一怔。只見那女子眉含春山,目隱秋水,髻挽烏雲,面帶朝霞。雖不施脂粉,卻愈發顯出娉婷玉質;一身素裹,更別有一種天然風韻。眾人睛眸不轉,望著她纖腰裊娜,走上高台,山風隱隱送來她素體馨香,幽幽如蘭,心神俱是一醉。那女子輕撩鬢邊幾縷青絲,絳紗袖中露出玉筍般的手臂,俏立台上,直似凌波仙子一般,儀態萬方,楚楚動人。
台下大半都是粗人,哪懂甚麼憐香惜玉?但見了這女子,卻不由生出悵惘之意,只覺她艷而不俗,麗而不佻,只看一眼,目光便再難從她身上移開。
猛聽台下有人叫了一聲,聲音中充滿驚喜之意。眾人尋聲望去,只見一少年直愣愣立在台下,口齒微張,如失魂魄,都不禁莞爾。一老者沖四外哈哈一笑,揮掌輕拍那少年額頭。那少年如夢初醒,臉上騰地一紅,抱頭蹲了下去。
玉泉見眾人不再喧嘩,高聲道:諸位不辭遠勞,駕臨岱岳,皆因心懷大義,欲有所為。貧道不能一一盡地主之誼,甚是抱愧。頓了一頓,又道:百餘年來,魔教屢生事端,饕餮放橫,好亂樂禍。後周賊應揚據其魔柄,更是飛揚跋扈,恣行兇忒。幸喜天道好還,此獠伏誅,然餘孽仍不思悔戒,愚佻短略,意圖再逞,自是武林憤痛剛說至此,只聽下面有人嚷道:老道!你怎似個落地窮儒,嘮嘮叨叨?大伙此來,可不是為了甚麼武林大義。你說得天花亂墜,又有何用?
青衣子見說話之人不衫不履,得意揚揚,心中有氣,厲聲道:近日魔教又行猖獗,正是壯士肝腦塗地之秋,豪傑揚名立業之際。你如何出此齷齪之言!他在江湖上聲名素著,這時含憤而語,聲如洪鐘大呂,在山谷間迴盪不絕。那人見他如此功力,腦袋一縮,不敢吭聲。
卻聽台東首有人笑道:道長說得如此激昂,直讓人聽著害怕。但不知心口之間,可否分了虛實?青衣子正要開口,梁九忽起座道:陸憶裳,你不在楊州廝混,跑到這兒來做甚麼!陸憶裳笑道:陸某在老家呆得膩煩,想出來散散心,學些虛仁假義回去。薛不壞在台上接口道:小子,你在楊州每日都幹些甚麼,幹得膩煩?眾人見他煞有介事,倒似真心求教一般,心裡都樂。陸憶裳笑道: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眠花宿柳,醇酒婦人。這豈不膩煩?薛不壞眼一瞪道:他***!這般享福,還他娘的膩煩?你再出言氣老子,老子可要下去打你屁股了!說著便要下台。徐不清喝道:師弟不可造次!薛不壞哼了一聲,雖坐回座中,仍不時瞥向陸憶裳,憤憤不平。
只聽人群中一人陰陽怪氣地道:大伙原本安著一般心思,不過為那心經才跑到這鬼地方來。現少林和武當主事的都在,不如請他們做主,誰從魔教手上搶到經書,那便歸誰,旁人不得眼紅。話一出口,台下便有上百人高聲附和。
趙崇騰地站起,怒聲道:岳老七,你青竹幫算個甚麼東西,敢到這兒來撒野!便是搶到心經,你他娘的也配麼?從地上拾起一枚石子,屈指向人群中彈去,石子破空,去勢極為強勁。那人叫了一聲,低頭躲閃,但石子來得太快,堪堪便要打在他頭上。忽見旁邊閃出一人,不慌不忙,屈指做勢,又將石子彈回,勢頭比來時更為迅疾。啪地一響,石子正打在趙崇胯上,登時將絲絛下一塊佩玉擊碎。
顧成竹搶到趙崇身前,眼見此人長頸鳥喙,狀貌特異,問道:尊駕是誰?那人冷笑道:斗筲之人,有辱顧四俠視聽。隨聽一人叫道:這便是我青竹幫的金懷金師爺!顧成竹雖未聽過此人之名,但見他適才露了一手,武功大是不弱,當下起了戒心,不願與他結仇,抱拳道:金師爺好俊的功夫。失敬,失敬!拉趙崇轉身歸座。
玉泉見台下又攪做一團,大感焦急,對身邊的玉虛道:今日之事,本是南少林天恕方丈的倡議。現天心方丈對此事淡然處之,不置一詞,若天恕方丈再不趕來,恐怕你我也不好應付。說話間望向台下,眼見眾人插科打諢,心生沮喪。
只聽台下一人尖聲道:穆三娘,你長得這麼漂亮,還要心經做甚麼?你只需春心一動,我們大伙不打自敗,豈不比勞什子的心經強上百倍?卻聽一女子嬌聲斥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娘若是得了心經,先動手挖出你們這班人的心來!
眾人向發聲處望去,只見人叢中站著一位女子,頭上翠繞珠圍,面上輕施薄粉,風姿甚是綽約。這女子身旁立了一人,個子比常人矮了半截,偏生得頭大如斗,腹脹腰圓,這時開口道:誰敢再出言調戲我娘子,老子非劈了他不可!語聲未絕,便聽北面一人嘻嘻笑道:孫矬子,你孫家的甚麼金靈刀只配砍砍木頭。你夫人想是見你不行,這才起了外心,不安於室的。唉,其實我們也為三娘犯愁,你想如此一個美貌佳人,卻終日綵鳳隨鴉,除了紅杏出牆,倒也別無它法。好在江湖上的朋友都還仗義,誰見了三娘,都忍不住幫上一把。常言說得好:婦人家水性兒。孫銼子,你可當心點,別到處亂跑,想奪甚麼心經了!眾人聽他說得陰損,哄堂大笑。
正戲鬧時,只聽一道童喊道:師父,你看山道上來了幾個僧人!此時眾人立身之地,乃泰山最高之所,由此下望,山道蜿蜒曲折,盡入眼簾。眾人順那道童手指方向望去,果見山道上風風火火走來三僧。玉泉喜道:必是天恕方丈到了。天心聞言,微微皺眉。
少刻,那三僧奔到坡前。只見為首一僧身穿灰布僧衣,面容清瘦,鬚眉皆白,目中隱隱放出異光,正是南少林天恕方丈。後面兩個年輕僧人,乃是他門下弟子。
眾人連忙起身相迎,天心、衝霄、戴之誠卻端坐不動。天恕來到台上,與眾人寒暄過後,走到天心面前,合十道:師兄一向可好?天心起身道:大師近來勞苦,想是忙得不亦樂乎吧?天恕笑道:老衲餘生,若能為武林盡些綿薄之力,心願足矣。天心道:但願如此。
眾人重又落座。玉泉道:大師遠來,一路可有周折?天恕歎了口氣道:前些日魔教又殺了敝寺幾名僧人。老衲忙於法事,故此誤了行程。玉泉道:不知貴寺與魔教究竟有何過節?天恕眼望台下,提高聲音道:魔教原本無行,做事哪講因果?他見眾人都望向自己,又道:武當松竹掌門如何未到?玉虛道:掌門師兄偶染小恙,特命我師兄弟趕來,專程向大師告罪。青衣子也起身致歉。天恕皺眉道:松竹掌門未到,此事大是難辦了。環顧座上諸人,微微搖頭,既而又問玉泉道:近幾日各派可曾受魔教侵擾?玉泉道:點蒼派馮三俠與崆峒派易先生下落不明,峨嵋派又折了四位道友,連敝觀也被魔教害了兩位師弟。天恕聽後,低頭思量。
衝霄坐在座中,心情本已郁懣,又聽天恕道松竹不來,這事大是難辦,更平添一股怒氣,傲然而起道:大師有甚麼天大的事,非要松竹來不可?天恕瞥了他一眼,並不答話,邁步走到台邊,朗聲道:敝寺近月來,已被魔教害死十三條人命。如此血債,還望眾位稍掛心懷,為老衲做主。眾人大多不過聞風而至,並不知魔教已害了這多人命。許多年紀稍長之人,想到魔教當年腥風武林的慘狀,心間都是一寒,但仍有近百人大聲咒罵,應合天恕。
台上眾人見天恕背朝自己,無不起疑:少林天心方丈在此,他為何卻要台下之人替他做主?南北少林本是一家,他這樣做法,豈不讓天心等人大煞臉面?偷眼望去,只見天心等僧面沉似水,隱有怒容,都覺其中大有文章。
卻聽天恕又道:我少林乃佛門淨地,一向與世無爭,為何魔教近日卻屢屢相犯?嘿嘿,只因我南少林知道一些不足與外人道的隱情。說到南少林時,語氣忽爾加重,明著將南北少林分開而論。眾人聽了,更是吃驚。一黑臉漢子在下面叫道:老和尚別繞彎子,快說是甚麼隱情!另有數人也嚷道:是呀,到底是甚麼隱情?
天恕見群情已動,說道:此事說來話長,但有一件,卻是千真萬確。那便是魔教周應揚並非死在二十年前,而是亡在近日!話一出口,不啻驚雷。眾人毫無準備,都嚇呆了。
天際憤然而起,怒喝道:天恕,你不守誓約,還有出家人的臉面麼!天恕低聲道:老衲為了武林安危,其它須顧不得了。梁九等人紛紛起座道:大師所言可是實情?天恕緩緩點頭。梁九沖台下喝道:下面的朋友聽著:一會兒天恕大師言語時,若有人從中搗亂,我丐幫十萬弟子絕不與他善罷甘休!他知此事關係重大,只恐有人暗做手腳,阻止天恕,故事先出言警告。丐幫乃天下第一大幫,弟子遍及海內,幫主一言既出,自然極有份量。眾人怯其聲威,再不敢胡亂插嘴。
梁九見四下鴉雀無聲,對天恕道:大師請接著講。天恕輕咳一聲,道:老衲少年時,曾在嵩山禪院為徒。聽寺中故老們講,那周應揚年輕之時,亦是我少林弟子,後耐不住佛門寂寞,這才又入凡塵。眾人屏息凝神,聽他每說一句,皆如此動魄牽魂,均不由向台前靠近。
天恕極目遠眺,似在回憶遙遠的往事,半晌方道:他離開少林,不久即入魔教,仗著天資聰慧,習得魔教心經,後又做了魔教教主。他年輕時在寺內不守清規,被戒律院懲杖除名,逐出北宗,便是為了偷盜本寺至高武學易筋經。眾人都哦了一聲,知道那易筋經乃是佛門無上的寶典。
天恕接著道:那時他藝冠天下,不由又起了貪心,暗自溝通本寺僧人,欲竊此經,並言事成之後,以其明王心經相酬。寺中敗類信以為真,果依言而行。後本寺幾位神僧雖然發覺,但那易筋經卻終於落在此魔手中。眾人聽到這裡,都暗暗點頭,心想:難怪少林派近年來再也出不了傲世之才,原來那寶典落在了魔教之手。
只聽天恕續道:寺內幾位神僧見事已至此,均不願與魔教結仇,只得催弟子去魔教討換明王心經。那知周應揚拒不認賬,竟將兩部經書都留在身邊參照習練,武功自是更近一步。天心聽到這裡,低喧一聲佛號道:大師出此不經之言,大庭廣眾之下,豈不汗顏?戴之誠也哂笑道:少林武功源遠流長,宗正天下,各派可說均得其惠。眾神僧如何能看中那魔經的邪門外道?天恕正色道:我少林武功雖然正大,但須勤習數年,方有小成。那魔經卻走的俱是捷徑,參悟陰陽之變,洞觀神照虛實,只需幾年,便可登峰造極,無敵於天下!這番話直說得眾人熱血沸騰,心癢難搔。
天恕見四外再無人插言,又道:我寺幾位神僧見他失信,懊惱非常,本欲興師問罪,又怕江湖上周知此事,徒成笑柄,遂定計將周魔騙到少林。那廝自恃技高,居然獨自赴約。待他來時,幾位神僧便即討要心經。那廝初時抵賴,及後惱羞成怒,與幾位神僧動起手來。眾人知他所說之事,便是幾十年前江湖上最為慘烈的一役,人人大氣不喘,佇立傾聽。
只聽天恕道:那廝武功極高,出手便殺了羅漢堂幾十名武僧,後幾位神僧上前伏魔,也遭了他毒手。他殺了幾位神僧,自家也受了重傷。家師空信大師乘機將他制住,當時便要手誅此獠,為眾僧報仇。不想空義師叔卻橫加阻攔,非要留他一命。眾僧無奈,遂將周魔囚於後山陰窟之中。家師見寺內死了許多僧人,少林從此衰落,心情大是憂挹,未過多久,便圓寂了。一言未了,只聽天際大喝道:天恕!你師徒當年狼子野心,做出剛說至此,天心突然站起,森聲道:師弟不可妄語!天際見師兄神色嚴厲,話到嘴邊,又強自嚥下。徐不清、鄭之達、凌入精等人齊聲道:大師請接著說。梁九、慕若禪等人卻大有憂色,默不作聲。
天恕見眾人聽得入神,又道:嗣後老衲故地心傷,遠走閩南,也不再理會其中之事,只道那魔頭重傷之下,絕難再活。誰料前幾年聽得消息,那魔頭竟仍苟存於世。說到此處,只見梁九站起身來,沖天心拱手道:晚輩叩問大師,那魔頭果是近日才亡的麼?天心目光呆滯,並不回答。眾人瞧在眼中,均想:看來天恕所說怕是不錯。
天恕見天心等僧神情沮喪,面上露出一絲喜色,說道:老衲得了這個消息,便派人暗中打聽,終於探知原來少林自感人才凋零,眾望漸去,不由又將心思轉到周應揚和那心經上來,二十年中每日逼那魔頭就犯。那魔頭奸狡異常,始終不入其彀。後眾僧想出一法,將寺中少年弟子放入洞中,與那魔頭朝夕相伴,勾釣其情。如此不出幾年,終於被那小僧習得了心經上的武功。一席話直說得眾人大張其口,半晌無聲。天心待要辯駁,又不知如何開口,一時懊惱不堪。
眾人聽天恕說得絲絲入扣,皆在情理之中,不由得信了大半。天恕又道:眾僧見心經已得,遂殺了周魔,將那少年弟子逐出師門。
眾人本已信其所言,聽了這話,又疑惑起來。薛不壞沉不住氣,嚷道:老和尚,你說他們為何還要趕那弟子出寺?這可沒有道理!天恕笑道:薛施主宅心仁厚,如何能知道其中險惡用心。試想魔教幾十年來群龍無首,那小僧既得了周應揚衣缽,放之江湖,群魔必會奉他為主。那時他身在魔教,心繫少林,與眾僧表裡為奸,沆瀣一氣。薛施主你說,日後江湖是誰人之天下?
薛不壞腦袋一晃道:管他娘的誰的天下!照你說來,那心經少林寺是有一本了?天恕道:那是自然。想來那經書此時已有兩冊,另一冊,眾位都知道是在莫羈庸手中。這廝上月在福建行兇時,被敝寺僧人圍攻,受了重傷,後倉皇北逃,聽說入了登封縣境。眾人聽到登封二字,都知那便是嵩山的所在,天恕這麼說,分明是暗示少林與魔教有所勾結,心想少林千百年來行事正大,即或有些瑕疵,總不致如此。
忽聽慕若禪道:大師所言不差。在下弟子數人,上月在登封便曾見莫羈庸帶傷鼠竄,後被孟如庭劫走,下落不明。天恕微微一笑,沖台下道:慕掌門的高徒,也見那廝在登封露面,可見老衲所言不虛。眾人素知慕若禪品行端正,他既出面做證,此事看來確是實情。
慕若禪似乎仍有下言,望了望天心等人,欲言又止。天恕道:慕掌門還有話要講麼?慕若禪猶豫片刻,說道:前幾日在下行到定陶,覓得蕭問道行蹤,循跡追及,卻被他身邊一個少年以掌力擊傷。難到那少年便是眾人聽說一個少年竟將名滿天下的華山派掌門打傷,無不驚奇。天恕身子一顫,問道:真是一個少年?慕若禪黯然點頭。
天恕眼珠轉了幾轉,微露驚恐之意,強自一笑道:那必是老衲說的那個小僧,必是那個小僧他前時講話中氣充沛,說這話時卻似喃喃自語,幾不可聞。
卻聽台下有人道:照這麼說,那心經有一本應在孟如庭手中了?少林派咱不敢惹,孟如庭咱可不能放過。聽說這小子心高氣傲,不把天下人放在眼中。我藍砂會卻偏要碰他一碰!話頭一起,便有數十人大喊大叫,躍躍欲試。戴之誠道:依天恕大師所說,那易筋經是在魔教手中了?天恕道:聽說周應揚當年習練過後,便將此經毀去,也不知是真是假?眾人聽說寶典被毀,均感惋惜。
忽聽一人陰惻惻的道:老子本想到高處清爽清爽,誰想還有這麼多人在此放屁!眾人怒目搜尋,只見高台西面一塊岩石上,打橫躺著一人,身穿白袍,手裡拿了根哭喪棒,背沖大伙,面目難辨。眾人適才亂哄哄吵嚷時,這岩石上還是空空蕩蕩,此台三面俱是深壑,只有東邊一處陡坡可以通行,這人如何到了石上,居然無人看清。
青衣子喝道:甚麼東西,口中噴糞!那人嘻嘻一笑,並不轉身,突然平平向高台飛來。他所臥岩石距台邊足有十丈之遙,飛來之際,身子卻似一道輕煙,直飄出五六丈遠,方向下墜落。眾人見他浮在空中,墜勢極緩,如此輕功,委實駭世驚俗,盡皆咂舌驚歎。那人堪堪落入人群,驀然掌拍一人肩頭,身子似被繃簧彈起,迅急無倫地射向高台,衣袂在空中飄舞,彷彿白色大鳥一般。
此人腳尖剛抵檯面,忽似陀螺般轉了起來,嘀溜溜轉到天恕身旁,張口吐出一物,射向天恕面門。天恕見他從岩石上飛起時手足不動,已然暗自留心,這時見他欺到身前,揮掌擊向他頂心。突然間一物直襲面門,急忙回護遮攔。不期一抓之下,空空無物。便這麼微一遲疑,那人手掌已按在他胸口。
天恕一招被制,立覺胸口似被蚊蟲叮了一下,雖不甚痛,但霎時間週身便即酸軟無力。饒是他功力深厚,此時大穴被制,也不由跪下身來。那人使詐降住天恕,大是得意,尖聲笑道:你這禿廝說的可是實話?天恕覺出他內力別有一功,卻較自家為遜,暗調內息向胸間沖頂,並不答話。那人窺破其意,倏出一掌,拍在天恕肩頭。天恕悶哼一聲,緩緩坐倒。
青衣子見狀,拔劍喝道:此賊便是魔教的葉凌煙!眾位出手,不要留情!手腕輕震,長劍蕩得似白花一團,平平刺向葉凌煙。葉凌煙見他劍尖虛晃不定,已罩住自己後背數處大穴,忙收掌放脫天恕,哭喪棒向後輕撩。他這哭喪棒非鐵非木,卻是柔軟異常,恍似小蛇般纏住長劍。青衣子只覺他棒上一股寒氣傳來,猶如千萬條細絲黏住自家手臂,心中一驚,長劍去勢登緩。葉凌煙得便,拇指輕點棒身,哭喪棒陡地伸長半尺,棒頭似活了一般,戳向青衣子右臂支溝、外關兩穴。青衣子右臂微橫,躲了開去。不料葉凌煙忽然撤棒回縮,嗤地一聲,棒上暗鉤將青衣子半截袍袖扯下。他一招得手,棒頭突地一跳,又纏向青衣子脖頸。驀地裡寒光閃耀,一柄長劍已搭上棒身,只見持劍之人髮髻高纂,滿臉煞氣,正是峨嵋衝霄道長。
葉凌煙見來人一劍刺至,余意綿綿不盡,忙抖棒震開長劍,腕子一翻,棒頭似生出十幾條小蛇,恍恍惚惚咬向衝霄前胸。衝霄並不慌亂,劍鋒微斜,削向葉凌煙手腕,對來棒竟不理睬。葉凌煙一驚,回棒搭在長劍之上。衝霄劍尖上揚,挑向其臂,不期葉凌煙臂若無骨,軟綿綿渾不著力,劍尖只在上面一觸,便即滑開。
衝霄見他如此手段,暗生驚怖,劍勢陡然一變,一把劍似疾風密雨,刺向葉凌煙週身各處。葉凌煙瞧他劍上青芒如團,劍氣縱橫潦亂,當下晃動身形,繞著他團團遊走,以避他劍上凌厲之勢。他這一發足疾奔,當真捷逾電閃,狀肖鬼魅。眾人初時尚能聽到劍棒碰擊之聲,到後來這聲音再不間斷,彷彿變成了一個長音。台下武功稍弱之人,眼見衝霄劍若飛花,葉凌煙身如掣電,不由得頭暈目眩。
台上群雄見二人走馬燈似地攪在一處,無不暗自驚歎:只聽說這個衝霄孤傲不群,原來劍法竟這般了得!那個葉凌煙據說只是魔教中最不成器的角色,怎也如此技藝超群?
猛聽葉凌煙怪叫一聲,向後飄去。眾人仔細看時,只見他肩頭滲出血來,星星點點,在白袍上甚是醒目。衝霄凝劍而立,卻不見有何異樣,顯是激鬥中以極快手法刺了對方一劍。只聽葉凌煙尖聲道:好劍法!巴山夜雨,果非幸致。衝霄也道:閣下亦是好身法!
忽聽台下慘呼聲起,一人仰面摔倒,正是適才被葉凌煙拍過肩頭之人。卻見他全身似被甚麼東西纏住,四肢勾曲,縮做一團,喉嚨處血跡斑斑,分明是喘不過氣來,自己用手抓破。只交睫間,已然口吐白沫,氣絕身亡。
眾人見輕輕一掌,便將人害成如此模樣,盡皆肉跳心驚。玉虛抽劍喝道:此等妖孽若不早除,後必為害武林!長劍如虹,直刺葉凌煙心口。葉凌煙雙足一點,輕飄飄縱起,突然斜墜而下,踢向玉虛面門。玉虛長劍上撩,疾削其踝。青衣子見二人斗在一處,微一凝神,運劍平平刺向葉凌煙左肋。他力貫劍尖,去勢卻緩,正是太極十三劍中的一式綿裡驚濤。這一劍並無多少變化,卻勝在餘韻無窮,含蓄凝重。葉凌煙見他一劍破空,隱有松濤之聲,緩緩而至,莫可當鋒,忙盪開玉虛手中長劍,斜斜飛出高台。玉虛和青衣子晃動身形,隨後追來。二人身法均快,越眾出台,如風狂捲。眾人見二道迎面飛來,呼吸都是一窒。二人倏然躍過眾人頭頂,趕到葉凌煙身後。
葉凌煙在二人身前數尺遠近,如同一道白煙,被狂風吹得四處飄搖。按說常人身在空中,總是借力做勢,力盡勢竭。他卻似無須用力,便能在空中任意變化騰挪,無論玉虛和青衣子如何運劍頻刺,都如刺向虛空,沾不上他半片衣角。
幾人瞬息之間,繞著高台奔了五圈。葉凌煙哈哈大笑道:武當派兩隻小狗,今日遛得不錯!他口中說話,身形略滯。玉虛和青衣子分從左右搶上,兩道白光一閃,齊齊刺入他寬大的袍服中。葉凌煙大叫一聲,仰面朝天,向背後的山谷中摔去。玉虛探頭下望,山氣繚繞上升,甚麼也看不真切。只聽得慘叫聲漸漸低回,料已墜下谷底去了。
眾人雖見葉凌煙斃命,一顆心仍狂跳不止。梁九、慕若禪等人早聽說魔教諸長老中,以這個葉凌煙最沒本事,此人尚且如此,余子更是可畏。幾人聽天恕一番話後,對少林已失信心,這時想到群魔窺伺在側,正派人士又已群龍無首,心頭如壓重石。凌入精、鄭之達等人本就各懷鬼胎,此時反倒幸災樂禍起來。
台上台下亂成一團,天心始終一言不發,這時緩緩起身道:我少林千百年來樹大招風,也不知罹過多少劫難?適天恕大師一番粲花之論雖可惑眾,但捕風捉影,實則卻別有用心。他語音低沉,並非運氣揚聲,眾人吵嚷聲中,仍聽得清清楚楚,頓時靜了下來。
天恕被葉凌煙擊了一掌,正坐在地上暗自調息,聽後冷笑道:老衲適才尚有幾處關鍵所在,未向眾位交待明白。大師既然辨駁,老衲便一併說出來。眾人欲聽其詞,四下裡半點聲息也無。
突然之間,台下躥起一人,一個起落,便到高台之上。眾人眼前一花,均未看清此人面目。忽聽天恕大叫一聲,臉上露出極古怪的神情,雙手在空中虛抓幾下,一頭栽在台上。
那人來得太快,連座上天心、衝霄、戴之誠這等好手,也只恍惚看到人影一閃,待回過神來,那人已倏地縱下高台,向西面深谷中落去。只聽一個聲音在山谷間迴盪:天恕賊子,毀我少林清譽,死有餘辜!聲音雄渾高亢,震人心魄。這變故來得突兀之極。台上台下千餘人眾,竟無一人看清來人如何出手,是何面目!
梁九搶步上前,見天恕已然氣絕,不由慘聲道:敢問天心方丈,這可是貴寺大悲手所致?天心長歎一聲,無言以對。凌入精冷笑道:這哪裡是甚麼大悲手,分明是明王心經的陰毒內勁!此言一出,滿場聳動。
梁九微一抱拳道:方丈大師,這真是明王心經的內力麼?天際橫眉道:是便怎樣?梁九痛心道:適才天恕大師所言,梁某本是半信半疑。由此看來,來人即便不是貴寺僧人,也必是魔教中人無疑。因何魔教要殺了天恕大師滅口徐不清接過話頭道:只因天恕大師所言,句句是真!天際怒吼道:便是實情,你又能如何?天心喝斥道:師弟休得妄語!徐不清冷笑道:你少林人多勢眾,兩位大師想必也習了那魔經,徐某當然不敢放肆。但今日這麼多人都在,卻總要有個分教。
忽聽東邊台角下一人道:有分教個屁!少林寺的和尚,個個都是大爺的朋友,好歹由著他們,誰敢扯閒道淡?眾人聽這聲音,分明是適才墜入谷中的葉凌煙,無不大奇。徐不清怒喝道:貧嘴的畜生!卻還不一個死字尚未出口,只見白影一閃,已到眼前。徐不清一驚之下,雙掌齊出,都擊在葉凌煙胸口。葉凌煙似斷了線的風箏,飄飄乎乎,向台北面一群年輕弟子落去。隨聞女子尖叫之聲,再看時,葉凌煙腋下已夾了一人,正是華山派那個美貌女子。
只聽葉凌煙怪笑道:崆峒派的掌法稀鬆平常,華山派的小妞可是真俊!老葉將她抱回家去,讓她給我生個大胖小子。說話之間,華山派幾名弟子已拔出劍來,將他圍住。慕若禪起身喊道:朝源、仕吉,不要走了這魔頭!說著不住地咳嗽。
戴之誠、凌入精、鄭之達等人坐在一旁,暗瞧好戲。玉虛和青衣子知葉凌煙輕功高己甚多,適才已丟盡臉面,這時都大是猶豫,不知是否應該上前。岳中祥、顧成竹、趙崇惱葉凌煙在山下調戲劉玉英,飛身而出,將他圍在當中。葉凌煙嘻嘻笑道:你點蒼派的小妞也不錯,老子也要定了。只聽台下一人道:兩個小娘兒都讓你擄去,你教我到何處去銷魂?隨見一人大袖飄飄,縱上台來,正是陸憶裳。
葉凌煙見四人分站一隅,將自家圍得緊密,突然帶那女子縱起,向趙崇撲來。趙崇不閃不避,右手呈虎爪之勢,抓向葉凌煙小腹。葉凌煙在空中一旋,忽將那女子擋在身前。趙崇本是抓向他小腹,這一來卻堪堪便要抓在那女子臀上。他運爪如風,勁力飽蓄,知這一下抓得實了,不但會傷了那女子,更要令華山派大出其醜,當下右臂急縮,同時向旁閃身。饒是他應變奇快,仍將那女子裙角撕下半片。葉凌煙卻似泥鰍一般,從他身邊滑過,奔坡下竄去。
岳中祥等人見他挾了一人,仍奔縱如飛,自忖追趕不上,都停步怒罵,只有華山派幾名弟子呼喊著追去。慕若禪內息本就不暢,這時情急,更半點力道也提不起來,眼見華山派出此大醜,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眾人見各派尊長俱在,但葉凌煙兩次來擾,居然無人能阻,均感懊喪。眼見幾名華山弟子距葉凌煙愈來愈遠,都知那是再也趕之不上了。
便在這時,猛聽坡下一人高聲唱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聲音嘹亮高聳,在群山間迴盪不息。本來常人若在山間縱聲高喊,也必能迴盪數聲,然後漸漸低弱,便即止息。不想這人只唱得一句,山谷間便似打了個霹雷,龍吟虎嘯般直響個不停,聲音蕩向群峰,回音竟一聲高過一聲。
台下有數人聽到後來,情不自禁地摀住雙耳,不敢再聽。天心等人內力雖深,但那聲音直似無止無歇,傳入耳中,著實攝膽摧心,也不由惶然相顧,暗自驚異:這人是誰?內力怎會如此雄渾深長!
梁九移目下望,見遠處坡下一人健步而來,忙高聲道:這位朋友,請出手截住你對面奔來之人!他聽出來人內力渾厚無比,知其武功定然不弱,當即出聲求援。
葉凌煙夾著那女子正奔時,忽聽前面有人縱聲高唱,內力罕有倫匹,已然吃驚不小,又聽梁九在台上一喊,更是惶急,幾個起落,已奔到來人身前。他知此人內力遠勝於己,不敢用強,暗將左手藏在那女子白裙之下,待奔到那人面前,左手在裙下微揚,一蓬爛銀針撒出,無聲無息,去若柔風。此時二人相距不過五六尺遠,他出手又毫無徵兆,只道來人武功再強,也絕難躲過。孰料那人並不躲閃,右手大袖輕揮,一蓬銀針霎時似泥牛入海,遁無蹤影。隨見他右手圈轉,五指萁張,閃電般拿向葉凌煙胸口。
葉凌煙身法雖快捷詭異,但那人隨便抓來,掌風竟將丈餘內盡皆籠罩。葉凌煙只覺週遭氣流驟然凝固,身子被掌風所引,不由自主地轉了一圈。突然間頸上一緊,已被那人牢牢掐住。
只聽那人笑道:朋友為何這般窮凶極惡?葉凌煙被他拿住脖頸,登時骨軟筋麻,手臂一鬆,那女子從他腋下滑落。那人見了,右足輕勾那女子腰肢,微一用力,將她挑入懷中。那女子在葉凌煙腋下時,已被點了穴道,驀地裡滾入那人懷中,粉面與他口鼻幾乎貼上,一驚之下,臉上如塗紅彩,啊了一聲,竟暈了過去。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美的女子!這可有趣的很。左手提了葉凌煙,右臂輕攬那女子,大步向坡上走來。未行幾步,華山派幾名弟子已然趕到。幾人向這人望了一眼,齊聲驚呼,向後躍開,只有一人站立不動,將長劍插回背上,拱手道:弟子易朝源,見過孟大俠。孟大俠果是信人。家師等各派掌門俱在台上恭候大駕。那人道:華山派也是言而有信,果然降階相迎。我看非但降階相迎,簡直便是投懷入抱了。說罷爽聲大笑。原來此人正是孟如庭,他數日前與華山弟子既有約定,這日便踐約而至。
忽聽一黑衣弟子喝道:孟如庭,你還不將我師妹放下!那女子悠悠醒來,見四周站了幾位師兄,鼻中更聞到一股濃烈的男子氣息,不覺嚶的一聲,閉上雙目,身子縮在孟如庭寬闊的懷中,臉如紅霞,也不知是喜是羞。
孟如庭笑道:投懷送抱,華山派原是太客氣了。這便原物奉還。在那女子肋下輕輕一按,解開她被封穴道,順勢將她放開。那女子只覺全身一暢,雙足已然著地。那黑衣弟子忙上前攙扶,關切道:蘭兒,你沒事吧?那女子望了孟如庭一眼,目中滿含幽怨,突然哭了起來,掩面向坡下奔去。那黑衣弟子本要追趕,易朝源卻道:仕吉,先不要追了!那黑衣弟子聽大師兄喝止,不情願地停下腳步,悻悻而回。
易朝源道:孟大俠既然來了,便請到台上一敘。孟如庭手指葉凌煙道:這位朋友是誰?易朝源恨恨的道:他便是魔教的葉凌煙。孟如庭一怔,隨即笑道:這倒失敬了。
幾人片時來到台上。易朝源手指孟如庭道:這位便是孟如庭孟大俠。一語既出,台下轟然大嘩。孟如庭放下葉凌煙,向四外含笑施禮。慕若禪眉鋒一挑道:閣下殺了我派弟子,此事如何交待?孟如庭道:孟某此來,正要嚮慕掌門澄清此事。慕若禪怒道:你還想抵賴不成?他雖見孟如庭救下本派弟子,卻無感激之意,只道他故意在人前施技自炫,當即拔出長劍,奔孟如庭咽喉刺來。
孟如庭素知華山劍法險奇無比,極是狠辣,忙側身避開來劍,右手順勢抓住慕若禪前臂,微一坐身,向後捋帶。他知慕若禪為一派之長,武功定然不弱,這一捋手上已使出七層力道。用力之下,忽覺慕若禪腳下虛浮無根,一帶之間,竟將他拽了起來,直摜出二三丈遠,結結實實摔在台上。孟如庭驚道:你身上有傷!慕若禪額頭、鼻樑都碰出血來,長劍也落在數尺之外。玉虛和青衣子見狀,齊聲喝道:孟如庭!你恃技凌人,眼中還有大伙麼?各抽長劍,便要動手。
忽聽葉凌煙叫道:老蕭!你還不上來救我?眾人不知他喊的是誰,都是一呆。卻聽人群中一人笑道:不爭氣的東西,便這麼耐不住性子,出來現世!一言甫畢,只見一老一少衣袂飄飄,縱上高台。眾人鬧不清原由,皆瞠目而視。
那老者拽著少年,來到葉凌煙身邊,在他後背輕踢了幾下。葉凌煙騰地跳起,指著那老者道:你在定陶被人攆得直跑,比我也強不到那兒去!易朝源聞言,失聲叫道:這這人是魔教蕭問道,他他身旁少年,便是習了魔教心經的少林弟子!
眾人聽到蕭問道三字,已然嚇得不輕,又聽他身邊少年,便是天恕所說的竊經弟子,都驚得跳了起來,卻不知如何是好。梁九最先醒悟,大喝道:今日若走了這少年,它日必成大患!各位掌門切莫猶豫。飛身上前,抓向週四背心。蕭問道見來得凶,忙將週四拽到一邊,左掌斜劃,化開來招。
群雄原本各揣心腹之事,但聽梁九一喊,也都猛醒:不錯!今日若放走此子,日後被他佔了形勢,與少林攜手作奸,我等哪能在江湖上立足?當下各展身形,將三人圍在當中。只有天心、天際和戴之誠幾人端坐不動。
蕭問道見徐不清、凌入精等人上身之際,身法雖不相同,卻都凝重老煉,便知幾人頗為了得;身後岳中祥、顧成竹等人衣袍鼓脹,目中精光迸射,料來亦非庸手;左側衝霄仗劍而立,更是殺氣騰騰。他心中一寒,仰天叫道:罷,罷!莫非我神教果真氣數已盡?他知單打獨鬥,這些人未必能勝自己,若要與葉凌煙攜手遠遁,也非難事,但要將週四一起帶走,卻是萬萬不能了。眼見衝霄長劍抖動,刺向週四心口,忙拉起他向後縱躍。衝霄一劍遞出,勢不稍緩,連綿幾劍,皆指向週四要害。
徐不清手拿一對短鉞,見蕭問道被衝霄迫得連連後退,忽將雙鉞咬合一處,掃向週四雙足。這邊顧成竹一對判官筆也頻頻戳點,直打週四背心。蕭問道見三人意狠招毒,心中一酸,拼著受衝霄一劍,雙腿連環踢出,將徐、顧二人四件兵器踢開。他側身回護週四,不覺露出破綻,嗤地一聲,左臂被長劍劃了一寸多深的口子,登時血流如注,半臂酸軟。
那面葉凌煙對付岳中祥、凌入精、趙崇等人,更是險象環生。他適才中了衝霄一劍,本已受了輕傷,不然下坡之時,也不會被孟如庭輕易拿住。這時手忙腳亂,大呼道:老蕭,快走吧!說話間右臂被凌入精抓出一道長長的爪痕。凌入精一招得手,又向他下陰抓來。葉凌煙飛身躥開,破口罵道:驢牛射的畜生!老子日後定將你桐城派全伙閹了!話音未落,趙崇倏出一掌,印在他背心。
葉凌煙說話之時,已覺察身後有異,急忙向前撲伏,卸去來掌大半力道。雖是如此,仍擊得他熱血狂噴,氣息大亂。他忍痛踹開岳中祥揮來的鐵簫,顫聲道:老老蕭,走吧!
這邊蕭問道頃刻之間,又被判官筆搠中肩頭,聽葉凌煙呼喊,心急如焚。突見徐不清短鉞掄起,由上至下劈向週四頭顱。這一招威猛無儔,大有劈山斷海之勢。蕭問道見了,目中掉下淚來,只道這一鉞已要了週四性命。
天心坐在一旁,見週四命在須臾,忙手抓椅背,扣下一片斷木,運勁向短鉞上擲去。徐不清虎口一熱,手臂力道驟失,回頭見是天心所發,咆吼道:眾目睽睽之下,你少林還要回護邪魔?天恕大師的話還會有假麼!
這一幕滿場皆見,人人失驚。群雄想到天恕之言已確,少林之奸猶藏,此時若殺不了這少年,後果實難預料,當下盡似瘋魔附體,招招制命,絕不留情。
蕭問道見週遭幾人狀如凶神,自家萬難招架,不覺慘聲道:好孩子,是我害了你。你放心,今日無論是誰殺了你,我日月神教都要將他碎屍萬段,滿門殺盡!長嘯一聲,揮掌震開眾人,與葉凌煙飛奔下坡。
眾人心思只在週四身上,雖見二人逃走,也不理會。衝霄長劍遞出,直刺週四眉心,驀然想到蕭問道臨走時所言,又硬生生撤回劍來。此時眾人已將週四團團圍住,卻無人敢率先下手,均知害此一命,便是得罪了少林和魔教兩家。忽聽青衣子道:今日各位一同殺了這少年,日後有事,大夥一並承擔。衝霄道:好主意!餘者也紛紛點頭。台下上千人更是嗷嗷亂叫,一片喊殺之聲。
孟如庭站在一旁,早認出週四便是那日在酒樓上行乞的小丐,因見他與蕭葉二人混在一起,便不願出手相助。這時見眾人行事齷齪,不由激起了俠義之心,大喝道:爾等如此行徑,直是豬狗不如!今日孟某在此,豈能相容?右手向背上一探,抽出一口刀來。只見這口刀清光奪目,冷氣侵人,上面花紋密佈,紫氣橫空;遠遠望去,直如玉沼春冰,瓊台瑞雪一般。眾人睹此寶器,驚羨不已。
梁九見孟如庭橫刀當胸,龍驤虎視,暗忖:久聞此人性情孤高,武藝出眾,如何會與魔教勾結?今日諸多事情錯綜複雜,其中似另有陰謀,宜先穩住此人,大伙合力殺了那小僧再說。想到這裡,微微一笑道:梁某素聞孟大俠人極仗義,以除強扶弱為己任。但今日也須分個輕重緩急。手指週四道:此子在少林習了周應揚的魔經,若放他去了,勢必養癰成患,毒播寰海。孟大俠是通達之人,其中利害,自然比梁某更為清楚。孟如庭一驚,心道:難怪這少年內力古怪雄奇,原來是練了心經上的邪術,中間似還夾雜著一股柔和正大的勁道,莫非是少林的易筋經不成?他雖然放拓不羈,心思卻十分縝密,想到若貿然救下這少年,日後成了大患,更不知有多少人要死於非命,不禁低頭沉吟。
玉泉見他猶豫,忙道:孟大俠適才也聽到蕭問道那廝所言,魔教四分五裂,便因群魔無主。孟大俠今日若逞一時血氣,縱此子遠去,恐怕數年之間,各派皆要卑躬屈膝,任人宰割了。群雄聞聽此言,人人自危,喊殺聲又響成一片。
週四被眾人圍在當中,眼見週遭數把利器寒光閃閃,任一件只須微向前送,便要了自家性命,直嚇得哭了起來,顫聲喊道:大哥孟如庭正自猶豫,猛聽週四喚他,聲音中充滿了恐懼和期盼,心下大是不忍,說道:他年幼無知,如何會懂江湖上許多是非?現天心方丈在座,只將他領回寺中,嚴加管束便是,何必定要取他性命?
忽聽台下有人冷笑道:各位掌門除此禍胎,乃應天順人之舉。這孟如庭素有劣跡,近又勾結魔教莫羈庸,想必已染指了那魔經。此時正應將他一併除去,難道大伙還怕了他不成?眾人望去,見此人目光陰狠,正是青竹幫師爺金懷,均想:莫非青竹幫與孟如庭有仇?
慕若禪被弟子扶到椅上,正自喘息,這時也道:孟如庭無根無由,殺我華山弟子,如割草芥;若再習了戕生邪術,更不知要害死多少人?今日恰逢良機,各位掌門還猶豫甚麼?說罷又咳嗽不止。
孟如庭聽二人言詞無禮,又見眾人眉眼不善,怒氣陡生,朗聲笑道:各位只聞孟某無行,今日便做給大家看看。手腕一抖,刀穗上兩顆小珠飛出,直向金懷射去,啪啪兩聲,都打在金懷嘴上。金懷以手掩唇,吐出幾顆斷牙,突然嗔目上望道:金某此生若不殺你,誓不為人!衝出人群,向坡下縱去。一干幫眾見了,皆尾隨而去。
孟如庭冷笑道:蛇鼠之輩,也敢出此囈語?那日在鳳陽不曾取爾等人頭,今先索些利息!腳尖輕踢檯面上幾枚石子,石子激射而去,將跑在後面的幾名青竹幫弟子打得腦漿迸裂,滾下陡坡。
青衣子大怒,喝聲:狂徒!劍鋒一揚,疾向孟如庭面門削來。孟如庭見他劍法雖然靈動,但圖於凌厲迅捷,左肋下已露出破綻,刀光一閃,斬向他左肋。青衣子大叫一聲,向後疾躍。孟如庭刀勢不變,隨他躍起,刀尖不即不離,直指其虛。二人倏忽間趨退數丈,青衣子連刺幾劍,竟不能迫孟如庭撤刀換式,另出新招。
眾人見孟如庭一招之間,便弄得青衣子狼狽不堪,盡皆詫愕:世上任何人使刀,都不出撩、砍、劈、削幾式。這人刀在手中,怎似手臂延伸了一般,運轉這般靈活?此刻他手中拿著任何東西,都已無甚分別。這等物人合一的功夫,較世間任何一種刀法、劍法可都高了許多!
青衣子連退數丈,仍不能擺脫來刀無窮的餘韻後勢,不由大叫一聲,束手待斃。孟如庭刀鋒一轉,將他左肋下道袍削下圓圓的一片,挑在刀尖上道:道長劍法雖有空靈之意,但刻意取勢,不免形已出尖,算不得好劍法。又揮刀四指道:你看這泰山群峰,連綿相承,其間並無異峰凌空,亦無凹缺丘嶺,通體渾渾融融,壯闊偉岸。如此方能顯出它的雄渾博大來。青衣子面色鐵青,羞愧無語。
衝霄在一旁冷笑道:孟大俠是在指點我等了?立目仗劍,便要上前。孟如庭見此人氣滿神旺,知其武功不弱,心道:事已至此,這少年已不能不救,但對方人多勢眾,若一擁而上,必有傷亡。我與眾人無仇,何必多造殺孽?言念及此,朗聲道:孟某斗膽,欲與眾位設個賭局。若有人能與在下鬥過三招,這少年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如孟某僥倖勝了,這少年便要隨我下山。一句話震驚四座,滿場頓如開鍋一般,沸騰潦亂。眾人適才見他武功,已自心折,知若一擁而上,雖可將他殺了,但場上不少人也要死在他的刀下。這時聞其一語,分明不把天下人放在眼中,當時便有數百人憤聲贊同。
梁九等人正自沉吟,衝霄已仗劍上前,傲然道:孟大俠既如此目無下塵,貧道便先來領教。長劍平刺,直指孟如庭小腹,勢到中途,前臂忽爾一折,那口劍本是平平刺出,這當兒卻微呈弧形,挑向孟如庭左臂。這一劍飄若浮雲,矯似驚龍,極盡變幻之能。眾人齊聲叫好。
孟如庭見他一劍刺出,手法嚴謹老到,週身無半點破綻,心下暗暗喝采,揮刀削其右腕,竟爾後發先至。衝霄始料不及,忙沉腕避其刀鋒,劍尖順勢下劃,刺向孟如庭小腹。眾人見他換式之際,宛若行雲流水,自然無痕,均各歎服。及見長劍魚兒般游向孟如庭小腹,不約而同地喊道:第一招!
孟如庭待長劍刺至,回刀向劍上纏來,跟著擺刀後帶。衝霄驟覺長劍似墜入了漩渦,險些拿捏不住,身子也被帶得踉蹌向前,右半身霎時盡在對方刀光之下。他心中一寒,只道一條臂膀定然不保,未料孟如庭撤回刀來,隨出一指,彈在他右腕陽池穴上。衝霄腕子一麻,長劍失手落地。眾人剛要喊第二招,見狀皆大張其口,出不得聲。
衝霄面上一紅,道:孟大俠手下留情,貧道銘感。說罷也不拾劍,轉身回到座中。眾人曾見他一口劍與葉凌煙斗得天昏地暗,這時卻莫名其妙地敗下陣來,都覺得不可思議。薛不壞嚷道:雜毛老道,你為何讓著他?衝霄赧顏無語。
戴之誠見孟如庭刀法渾然天成,心道:他使刀雖然了得,拳法上未必便能勝我。即或勝我,也總要鬥在十招之上。起身拱手道:孟大俠刀法出神入化,令人欽佩。戴某近年來閉門造車,附會先人之學,思得一路拳法,每日在鄉間坐井觀天,授些愚徒。今日得遇孟兄,正可解我素日疑難。
孟如庭見他言謙語和,鋒芒盡斂,隱隱然有一派宗主的端莊氣象,心道:台上眾人除天心方丈神色不驚,有不測之智外,餘者當以此人為最。當即還禮道:戴先生氣度非凡,日後成就當在眾人之上。戴之誠聽他語出真誠,心中大喜,說道:孟大俠過譽,之誠愧不敢當。有僭了!說罷身形一變,左腿前邁,右腿向下坐撐,左臂曲肘前伸,右手則抱在丹田之上。這一式暗含奇正之變,身子不正不斜,廓達大度,勁力隱伏。
孟如庭讚道:好!戴兄這套拳法,日後必能宏傳於世。言猶未落,卻見戴之誠左拳回捋,如抓住極重之物,左足斜橫向前,微墊半步,右拳猛地從肋下躦出,劈向孟如庭胸膛。這一式古拙簡樸,拳上所附內勁卻充沛之極,腳下錯綜八字步,更是如盤深根。
孟如庭見了,心念電閃:這拳法深合五行生剋之理,招式雖簡,但式式相承,五臟之氣盡能附在拳上,隨勢逸出。此人深悟拙誠之理,我若與他比試拳法,急切間絕難速勝。當下右掌輕翻,格開來拳,左掌突然拍向戴之誠面門。掌風襲來,戴之誠只覺呼吸一窒,臉上頓時佈滿紫氣。
原來他這拳法每一式都須以呼吸運聚五臟之氣,外形看似簡單,內中實艱深異常。他一拳劈出,本該將肺氣隨勢吐放,拳上威力始能顯揚。不料一口氣憋在肺內,拳勁大半反擊回來,一腔熱血登時沖行上腦。
他逢此變故,並不慌亂,左手抓住孟如庭右臂,向懷中疾帶,右足驟然邁出,一股大力湧上右臂,隨之似潮水一般,撞向孟如庭胸腹。端的勢若山崩,疾逾飛箭!
孟如庭見他袍服飛脹,知他已出全力,忽在他右臂上輕輕一按,身子支了起來,頭下腳上,隨著他手臂來回搖擺。戴之誠一招雖未湊功,氣息卻已順暢,身子微向下沉,左拳呼地擊向孟如庭面門。眾人齊呼道:第三招!語聲未絕,卻見戴之誠呆呆地站住,左拳距對方面門不過數寸,竟爾難移半分,臉色變了幾變,驀然坐倒在地。孟如庭從他身上翻下,伸手相攙。
戴之誠慘然道:孟兄若再壓低半寸,戴某此刻已是廢人了。孟如庭正色道:戴兄這套拳法高明之至。孟某如不取巧,三十招也贏不了戴兄。戴之誠起身歎道:戴某數年心血,原來不堪一擊,還有何面目再現江湖?說罷大步向坡下走去。孟如庭高聲道:戴兄拳法並無破綻,若能轉換內息於無形,日後必將縱橫天下!
群雄聽二人對話,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卻不知二人適才比拚,實已各盡全力。孟如庭見對方拳法精湛,暗怪自己托大,只得鋌而走險,身浮空中,按住戴之誠肩頭,運勁猛壓。他料戴之誠橫拳擊來,必將腎氣遍佈週身,此時下壓,若不能將對方腎腰之力摧垮,不但那一拳勢必打在面門,此番賭局也算輸了。故此手上不留半分餘力,將一股雄強無匹的大力直逼下來,僥倖又贏一局。
眾人看不出半點新奇,只道戴之誠技藝平平,孟如庭誇他武功了得,也不過哄嚇眾人,抬高自己。但自忖難與他鬥過三招,誰都不願貿然上前。
忽聽凌入精笑道:孟大俠武藝絕倫,凌某是萬萬不敵的。但凌某若取些巧,或許能贏了孟大俠。說罷越眾而出。眾人見他神情詭異,頗有些得意揚揚,不禁心生好奇。薛不壞叫道:你有屁就放,放完了讓孟大俠揍得你滿地找牙便是!凌入精也不生氣,自懷中取出一根尺餘長的細線,說道:凌某畫地為牢,孟大俠執住此線一頭,凌某執住另一頭。眾位一起數二十個數,若凌某仍未將此線拉斷,便算輸了。眾人見這根線長不盈尺,細如髮絲,凌入精出此難題,實在太過取巧。但想到今日無論如何要殺了這少年,管他甚麼手段,只要贏了孟如庭便好,當時便有四五百人鼓起掌來。
孟如庭心道:今日如不能技壓群雄,恐怕終無了局。笑道:凌掌門這個法子不傷和氣,大是可行。便請劃地為界。凌入精哈哈一笑,從一人手中要過長劍,身子颼的躥出,劍尖輕劃檯面,弧形向前飄去。驀地裡劍身一折,身子向回彈來,飄旋之間,已回到原地。眾人見地上已被他劃了一個徑約兩丈的大圓,無不稱奇:若劃個大圓,我亦能夠,但若身浮空中,而又能劃得如此之圓,卻是萬難做到。此人身法怪異,行此詭計,或許真能勝了孟如庭。
當下眾人閃在一旁,孟凌二人一同步入圈內。凌入精將細線一頭交到孟如庭手上,不待孟如庭說話,突然向前躥去。孟如庭覺手中細線一緊,哈哈一笑,緊隨其後。凌入精身形飄忽,轉折不定,頃刻間連變數種詭異身法,及見孟如庭不即不離,始終距己一尺遠近,猛然撲倒在地,向旁滾滑,拚命抻拉細線。孟如庭見狀,倒立而起,左臂支在地上,右手握住細線,隨著對方抻拉之勢敏感應合,竟是靈動之極。凌入精滾出數尺,見孟如庭掌拍檯面,仍是如蛆附骨,緊隨不放,心中大急。耳聽圈外眾人雖緩緩數來,也已數十五,一時心念電閃,手足微一撐地,身子陡然彈向半空。他一縱之間用上全力,心想只要比孟如庭縱高尺餘,細線立斷,此番便算贏了。那知孟如庭突然抓住他腰帶,借其躥縱之力,一齊飛上半空。
此時眾人已數十九,凌入精身在空中,也已力盡勢竭。他眼見取勝無望,忽生歹意,暗暗運勁於指,欲將細線捻斷。用力之下,那線過於細軟,竟是渾不著力。二人堪堪落地,眾人正好數到二十。凌入精長歎一聲,無可奈何。眾人更是沮喪。孟如庭笑道:古人說千里姻緣,尚有一線相牽。孟某與凌掌門乃一尺之緣,那是更加糾纏難斷了!說罷縱聲大笑,聲震山谷。
眾人見他如此手段,均知要在他手上走過三招,勢比登天,大庭廣眾之下,又何必出醜?但若就此放那少年遠去,確是心有不甘。
卻聽徐不清道:孟大俠技藝超群,徐某是萬萬接不下三招的。但台上台下這麼多朋友,若一一向孟大俠討教,孟大俠恐怕也應付不了。徐某出個主意,只需這少年接下我三招,我等便再不知趣,也必放他下山。眾人乍聽此言,都覺這法子太過無賴,但事已至此,又無良策。梁九等人低頭不語,薛不壞和鄭之達卻高聲叫好。孟如庭雖知此言極不合理,但一時無話可駁,竟被這主意難住。
忽聽週四哭道:大哥,我從小無父無母,只有你和周老伯、王三哥真心對我好。周老伯和王三哥都已死了,剛才那位老伯伯也丟下我走了。我我也不想活了。言罷淚如雨下,嗚咽聲哀。他生性本純樸善良,凡事從不與人爭競,今日無緣無故,便有這麼多人想要殺他,他自是覺出了人世間從未有過的殘酷淒涼,不由生出棄世之意。
孟如庭心中一酸,待要好言相慰,又不知從何說起。徐不清冷笑道:他既然不想活了,孟大俠還救他做甚麼?突然雙鉞平推,擊向週四頭顱。週四淚眼模糊,恍覺有物向頭上掃來,不自覺地向後退去。恰巧地上微凸起一個小包,撲通一聲,將他絆倒在地。隨覺頭頂勁風襲過,居然躲過了致命的一擊。
徐不清一招落空,雙鉞餘勢不盡,順勢下劃。他經驗極豐,知常人如被擊倒,必向兩旁滾爬,故雙鉞分劈左右兩路,不留生機。豈料到週四倒在地上,萬念俱灰,並不滾閃,噗噗兩聲,雙鉞齊插入他兩耳旁的石土中。徐不清微吃一驚,拔出雙鉞,又劈向週四前胸。眾人知這少年再難倖免,莫不歡欣。誰想雙鉞觸及週四胸口,猛地一滑,大半力道竟被卸去。雖則如此,仍將週四前胸劃出兩條半寸多深的血口。
徐不清正待揮鉞再擊,雙手忽被一人攥住,兩膀登時酸軟無力,雙鉞掉在地上。定睛看時,來人正是孟如庭。
孟如庭放脫徐不清,俯身抱起週四,怒目四望道:此子命繫於天,非爾等所能加害!三招已過,誰敢再行阻攔,孟某必教他人頭落地!說罷圓睜虎目,向週遭掃了一眼,抱著週四,大步下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