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文 / 紅豬俠
幾個人這便開始拉拉扯扯,那婦人左躲右閃,口中求饒,道:幾位爺,唱也可以。幾位爺的席面擺在何處,等小女子梳洗換了衣裳,便帶著姊妹前往。這幾個人哪裡肯依,嬉笑著上前撕扯那婦人的棉衣,往她身上亂摸。積雪反射著船隊輝煌的燈光,照在那婦人臉上,只見她蒼白的面頰上怒血上湧,一絲絲鋪展,她轉了個身,從身後卸下胡琴的包袱,緊緊握在手中,渾身顫抖,似乎強忍著什麼。禽獸!她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來,冷冰冰卻帶著懾人的戾氣。
調戲她的幾個人都是一怔,退縮了一步,忽覺頭頂劇痛,抱頭轉身一看,那劉家公子劉覃手持船槳喝道:光天化日,調戲婦女,好大的膽子!他偷襲得手,在幾個流氓頭頂各自狠狠揍了一下,將船槳舞得虎虎生風。
啪啪啪。船上劉家兄弟都鼓掌激勵,高聲叫好。劉覃手忙腳亂間自覺威風凜凜,興高采烈等著流氓們退去。他綵衣玉帶,雪白的靴底,一望便知是官宦人家子弟,又有偌大船隊在背後撐腰,放在常人,早棄了那婦人抱頭鼠竄而去,而這些流氓卻只揉揉腦袋,笑嘻嘻圍攏劉覃,道:小哥兒想英雄救美,也不稱稱自己斤兩。劉覃一生在大將軍庇蔭之下錦衣玉食,因家教嚴厲,也少與人爭鬥,哪見過這等場面,慌亂間倒退數步,叫道:且慢!
段行洲聽見外面吵鬧,也站到船舷邊,見情形正是大捕頭出手制敵的好時機,便叫了聲:小公子,這種事就當由我們公門裡的人處置,且待我來收拾他們。劉覃端著亮相的身段,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概對著流氓們哼了一聲,道:你們不配小爺出手,交給六扇門裡的人也罷了。
那些流氓聽見段行洲叫嚷,竟面呈喜色,點頭道:好啊,我們等著。
幾個人與劉覃面面相覷,打哈欠的打哈欠,伸懶腰的伸懶腰,也不見有什麼大捕頭下船,半晌才聽駱翊在船上呼道:覃哥兒,老爺說了,自己惹出的麻煩自己解決吧。外人不得插手。流氓頭子歎了口氣,對劉覃道:原來還是要打你。
等等,容我說兩句話。劉覃倒也面不改色,回頭對自家兄弟道,下來幫忙!
幫你挨了流氓拳腳,回來還要挨老爺板子,算了吧。兄弟們都是搖頭,我們助威就是。
救命,要殺人啦。那婦人見劉覃被困,疾向船隊方向跑。劉木上前一把攔住,道:那些壞小子盯著我家小主人,你逃命就是了,怎麼還往我們船上鑽?說著只覺手心裡一涼,低頭一看卻多了柄船槳。
你不是外人,打他們。劉覃施施然拍拍手,我帶人給你助威。
嘿嘿。劉木看著船槳,眼角一陣抽搐,正是小爺鋤強扶弱、大顯身手的時候,我一介老僕越俎代庖,不好吧
別客氣,我信任你。劉覃抽身便走。劉木緊隨其後,將船槳風車般使開,只道如此那些流氓便不得近身。流氓頭兒卻一笑,認準船槳的走勢,抬起腿來,啪地將船槳踢斷。劉木手拿著一截斷棍,臉色頓時煞白。船上的駱翊和段行洲也微微一怔。那些流氓趕上前來,拳腳輪番上陣。劉覃也學過馬上步下的外家功夫,四處支擋倒也不致一敗塗地,漸漸被那幾個流氓逼得向段行洲船邊退來。那流氓頭兒見近了船,突然捨了劉覃和劉木,擰身一躍,直撲船舷。段行洲大驚,抽出匕首大喝一聲:大膽!
寒夜靜止的風裡哧的一聲輕響,從容飄落的雪花在那流氓頭兒面前忽地紛亂。那流氓頭兒臉色一變,足蹬船舷,振臂猶如巨鵬,倒掠而出,身法間沒半分匪氣,氣勢凝重,竟像名門大派的路數。哈哈,怕了吧。段行洲見對手被自己的氣勢鎮住,驚嚇退走,更是得意,躍上跳板就追下船去。劉府的家丁見這些市井流氓膽敢上船滋擾,當然責無旁貸,大呼小叫,就要幫著拿人。
那流氓頭兒一聲呼嘯,其餘三人跳出圈外,跟著他向白下縣城方向逃竄。不要追了。駱翊高喝,又對段行洲叫道,小段捕頭,這些不是普通的流氓,小心他們調虎離山,趁機上船生事。眾家丁如釋重負,段行洲不免悻悻。這一陣忙亂過後,劉覃才想起尋那婦人,卻已不見人影。
晚飯時,駱翊尋到段行洲艙中,見他執筆對著白紙冥思苦想,笑道:小段捕頭這是準備做詩麼?
哈哈,段行洲忙起身道,我正打算修書給白下縣令,請他務必緝拿這些流氓歸案,可惜就是想不起那縣令姓氏,著實難辦啊。駱翊道:不煩小段捕頭,大將軍那邊已修書去了。王師爺弄了條狗來,不如咱們去他那邊吃酒。
師爺王九貴的屋門一開,便是一陣濃香。段行洲沉醉不已,連駱翊的話也沒聽真切。王九貴聽說段行洲是寒州赫赫有名的捕快,倒先怔了怔,哦,久仰了。段行洲自然得意自己聲名遠播,高興之下多吃了幾杯,便口不擇言道:貴府老爺進京,是天大的喜事,怎麼王師爺總是愁眉苦臉呢?王九貴一口酒嗆在喉嚨裡,咳了幾聲,歎道:我家眷還在南邊,待老爺安置了,方能想法帶來,眼看過年了,一人離鄉背井,總有些不自在這麼說,駱先生的家眷也還在南邊?
駱翊呵呵大笑,我?老光棍一個,天生殘疾,若非有人收留,只怕命也沒了,這輩子就不想拖累人了。三人剛吃了幾杯,便有個親隨模樣的少年進來請駱翊上大船去。駱翊道:積雪路滑,行走不便,這裡又有狗肉伺候,算了。那親隨應了一聲便走。他們才說了幾句話,門外有人大笑道:老駱,你好大的架子。駱翊歎了口氣:驚動老爺來了。
劉鋒竟是帶著席面過來的。一日不和老駱聊天,飯也吃不下。王九貴忙起身道:小的不便打擾老爺的酒興,告退。駱翊道:這是你的艙房,怎好意思讓你出去?王九貴只管神色躲閃,執意要走,劉鋒道:不必婆婆媽媽,咱們去老駱的屋裡吃酒。
酒席挪至駱翊屋裡,劉鋒埋怨道:這個王九貴,最近老躲著我。我身邊的事你最清楚了,是不是賬房裡出了什麼差錯?又轉而對段行洲笑道,你是查案子的人,你若查明他為什麼總躲著我,我可有賞。段行洲拍著胸脯道:不到京城,我便讓大將軍知道分曉。劉鋒為人灑脫,這便高興起來,吃了幾杯酒,便問起段行洲在寒州當地破案的故事。
從前寒州有個富商,段行洲搜腸刮肚,找了個隱約還有印象的,說與他們聽,名字麼,我卻記不得了。他這般丟三落四地說了兩段,倒也讓劉鋒和駱翊嘖嘖稱奇。段行洲見劉鋒高興,故得寸進尺:大將軍給小人講講從前在河西一月內連克十五城的故事吧。劉鋒仰起頭,皺眉想了想,歎道:河西那真是久遠了。
段行洲支起下巴,撲閃眼睛:要聽,要聽。
劉鋒便講了一段自己陷入重圍,苦戰不脫,幸有駱翊帶兵來救的故事。
段行洲訝然道:駱先生也帶兵打仗?劉鋒呵呵大笑:要不是天生殘疾,駱先生到這個歲數,不在大將軍府,也當封侯拜相了。駱翊道:若不是老爺收留,我現在也不過在書館裡教書罷了。哪兒有報效國家的機會呢?劉鋒搖頭:我這個大將軍是因駱先生輔佐才得來的,更不要說那些戰死沙場的好朋友了。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如今的太平盛世是多少人肉墊起來的。唉,那些打打殺殺的往事,不提也罷。他道了一聲不早,意興闌珊地起身,段行洲便也告辭。走到門外,才發現雪已停了,岸上船舷的積雪讓燈光照得白生生仿若天子腳下的祥雲。
段行洲雖詩興大發,卻不敢在劉鋒面前造次,苦想著詩句慢慢低頭往回走。忽聽背後一記沉重的風聲,隨即驚雷般轟的巨響,他一驚之下回頭,見駱翊船艙的木板被擊出一個大洞,劉鋒仰面摔倒在地,船舷上一個蒙面的修長人影正抽回一條黑黝黝的鐵鏈,甩起鐵鏈盡頭的鐵錘,向劉鋒頭顱便打。段行洲隔得尚遠,不及相救,只道劉鋒性命難保,不料船艙中射出一根枴杖,啪地擊中鐵錘,那蒙面人身子一震,手腕疾抖,鐵錘便倏然躥回他的掌心。老爺,快跑!駱翊擲出枴杖之後。手中已無禦敵兵刃,只得在艙門前大叫。劉鋒在船舷間如此狹小的地方竟能閃避對手必中一擊,已屬不易,他身軀高大,只覺束縛,根本無暇一躍而起。蒙面人略略掃了一眼劉鋒驚訝的面龐,冷笑一聲,正待取劉鋒性命,眼角卻瞥見一道白光衝自己面頰飛來,忙將手中鐵錘擲出。那飛來的暗器竟被鐵錘擊得粉碎,碎片漫天飛揚,蒙面人唯恐是毒物,閃避之間,又是一道暗器擲來,正中他肩膀。
雪球?蒙面人拂去衣衫上的雪片,不由大怒。
駱翊卻趁機將劉鋒一把拖進屋去,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整個船隊頓時嘩然,到處都是腳步聲,然而眼下卻只有手持流星錘的刺客和雙手緊握雪球的段行洲兩人而已。
嘿嘿。段行洲軒眉冷笑,嘴角不住抽搐,拼了命地想擠出些胸有成竹的氣概來。那刺客卻不言語,慢騰騰從袖中放出鐵鏈。著打!段行洲大喝一聲,兜頭就是一雪球。那刺客只用手一揮,便將雪球打得粉碎,轉手抖出鐵鏈,用鐵錘劈開艙門。艙內狹小,那刺客料定流星錘不得施展,舉臂向後一探,從背負的狹長包裹內鏘然抽出一柄細長的利劍,忽聞身後風聲,料定又是段行洲的雪球,隨便展臂一擋。雪球倒是散開,可手臂卻是劇痛,裹在雪球裡的匕首當地落在地上。
哎呀!段行洲懊惱萬分,怎麼偏偏打中的是刀柄?他頓了頓足,搶身上前,就想攔腰抱住那刺客。那刺客身法輕靈,扭身閃避而去,段行洲也不是吃素的,窮極長臂,堪堪抓到他身後包裹,用力猛扯。那刺客幾乎被他勒得窒息,掉轉劍身將包裹帶子哧地刺斷。
此時駱翊一手拄拐,一手持劍,又殺出門來,那刺客見勢緊急,翻身躍上艙頂。待段行洲氣喘吁吁爬上艙頂向下觀望,只見駱翊扶杖已然兜到這邊的甲板上,而刺客卻人影不見。
這時家丁僕人各執傢伙衝了過來,有幾人照著段行洲就將凳子掃把亂丟一氣。段行洲好漢不敵四手,挨了幾下便滾下艙頂,摔在甲板上。
都住手!駱翊高叫,燈籠!劉府眾人高舉燈火向江中打量,只見黑黝黝的江面,哪裡有人影在?段行洲爬下艙頂,對駱翊道:駱先生,只怕照也無用,剛才我可沒聽見有人落水的聲音,這種天氣跳到江裡,恐怕也游不遠。
正是。駱翊點頭道,只怕還在船上他想了想,頓足道,若他再去危害老爺的家眷可如何是好?木二爺!他叫了幾聲,劉木方從船頭方向擠開眾人,跑了過來。
快帶人搜查船隻,撥齊人手,保護老太太和太太。
是。劉木應了,點了幾個人,護送劉鋒回房,又命船上眾人全回自己艙房待命,不得隨便走動,這方調撥了人手,一路搜查過去。
劉木雖然領命,卻不勝煩惱,要知二十隻大船,船艙無數,船工也有數十,要搜出一個不相干的人來談何容易,若真的搜不到,只怕老爺還要怪罪自己辦事不力。劉木愁眉苦臉搜到段行洲船上,已覺不耐,見段行洲讓出艙房,走到船舷邊等待搜查,便對手下眾人道:這船上只有大捕頭一人,要是刺客藏身在此,大捕頭如何不知?小段捕頭,你說對不對?
他哈腰賠笑,這等前倨後恭,倒讓段行洲手足無措,稀里糊塗地笑道:對,對。劉木這便帶著人風捲殘雲般地走了。段行洲拍了拍腦袋,一頭霧水。
這番大鬧驚動了所有人。搜查過後,不見刺客人影,眾人方能走動,不久巴阡、詹柱兩位副將也到劉鋒艙中問安,眾人大讚將軍臨危不懼,又誇駱翊赤膽忠心,最後對段行洲的機智勇敢也狠很讚美了一番後,便坐在一起揣測那刺客是何許人也。詹柱搶著道:老爺這些年遠離中原,從未在寒州一帶結過仇家,真是蹊蹺了。大概是見我們船隊大,上來偷盜?
巴阡搖頭:聽駱先生的話,那刺客受阻,還往屋內追殺老爺,定是認準了人,還是刺客無疑。我看是從南疆跟來的苗人。
苗人倒也可能。駱翊一直沒有開口,此時卻皺眉插話道,可我總覺得苗人第一無須跟到寒州才下手,第二他們既精於蠱毒,只須在廚房飲水中投毒,整個船隊上的人都不會倖免,何必硬闖呢?
老駱說得有理。劉鋒不住點頭,細想了想,又壓低聲音問道,我說老駱,你覺得苗人會對船隊投毒?駱翊也低聲道:啟程時我已暗中安排了人對廚房嚴加把守,船上喝的水都是不過夜的。老爺放心。
劉鋒乾咳了幾聲,對眾人笑道:苗人只會使些小伎倆,不足掛齒。
一干人又開始冥思苦想,屋裡這麼多人,反倒異常的寂靜。忽聽詹柱大聲道:那麼說來,便只有河西漏網的強盜了。人人都嚇了一跳,巴阡嗔道:河西反寇為首者都死絕了,剩下的發配在千里之外,大赦還沒開始,他們能從哪裡冒出來。
是嗎詹柱氣餒,萎靡在椅子裡,歎道,不猜了,不猜了。倒不如等抓到刺客,直接問他吧。這時劉木進來回道:著實沒見到刺客人影,若逃下船去,只怕日後還會找上門來。這是刺客失落在甲板上的包裹。駱翊接過來小心翼翼展開,裡面錚的一響,卻是把胡琴,琴桿上端早已不見,內裡也是中空的,想來刺客的劍竟是藏在這琴桿中。駱翊蹙眉道:今日沒有放人上船,遭人調戲的那歌女自言身後背著胡琴,我見刺客身量修長,和那婦人差不多高,難道是一個人?
難怪糾纏在船隊左右不去,原來是想混上船來行刺。巴阡點頭道,聽說還有些流氓滋擾,別是那刺客做的障眼法?
劉木忙點頭道:巴老爺說得是。駱翊便問:這當知會當地官府,白下的官差來看過了沒有?劉木道:看過了。他們帶了百八十人守著船隊,江心裡還有三隻小船巡邏,部署得很妥當。只是不敢驚動老爺休息,因此不求見了。劉鋒笑道:不是什麼大事,帶兵打仗的,總有些仇家在外。這麼折騰地方衙門,罪過。駱翊卻道:老爺萬不可大意,我看那刺客不會善罷甘休。詹將軍說得極是,若抓不到那刺客,搞不清楚他的來歷,今後會成心腹大患。除了白下官差,這些天我們自己也要派人在暗處把守,能活捉刺客才好。
駱翊便將家丁家將悉數調往劉鋒及其家眷前後船上,把守值更。計議已定,眾人散去。段行洲人微言輕,張了幾次嘴,別人都只當他打哈欠,竟沒人搭理他,他一腔抱負無從施展,怏怏轉回自己艙去。剛剛推門,卻聽對面船舷的艙門吱呀一響,隨後便似有某人進出。段行洲頓覺熱血上湧,從靴筒裡拽出匕首,登登登繞過船頭,只見劉木手中端著一個木盆,也正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土二爺?
嚇死我了。劉木鬆了口氣,全身的血肉彷彿從冰窖裡撈出來似的,有了點活氣,我道是刺客。
嘿嘿。段行洲冷笑,土二爺,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劉木嘩地將木盆中的水潑入江中,洗澡。
啊?
雖然我外表粗獷,可內心卻細緻得緊。劉木道,畢竟是朝廷要員的大管家,不像那些庶民小子,總要隔兩天就洗個清爽。他將木盆掖在胳膊底下,慢吞吞走到段行洲身邊,使勁抽了抽鼻子,若渾身一股肉臊味嘿嘿段行洲像被浪子窺見脖頸的良家姑娘,忙使勁掩住衣襟,要不土二爺也讓我洗洗?
這是我的私人浴室,你小子別亂闖。劉木轉身鎖了門,順便說一句,是木二爺,不是土二爺。段行洲望著他走遠,這才拉起衣襟往衣服裡嗅了嗅。咳、咳。他連忙抬頭吸了口冰冷的空氣,還好嘛。
次日清晨,船隊起錨北上,上午的天空還有些陰霾,待出了寒州界,竟放晴了。稀薄的太陽軟弱無力地照在人身上,段行洲一股子英雄無用武之地的落寞,在船舷邊靠了一會兒,便開始想念屋內的火盆。
呦,涼!船篷上滴下的水珠打在頭頂上,那股冰冷幾乎能在頭顱上洞穿,回頭一望,見王九貴帶著小廝來回,駱翊屋子門戶和傢俱都已修繕完畢,一時又期期艾艾,拉著駱翊的衣袖嘟囔什麼,駱翊面沉似水,一改往日的瀟灑隨和,只覺目光犀利,倒似把刀刺在人臉上。段行洲心中一凜,料定這王九貴沒做什麼好事,便放出捕快的手段,遠遠對著他不住察言觀色,正樂在其中,忽聽身後有人輕輕咳嗽兩聲。段行洲驚覺回望,卻不見一個人影,他又繞過船頭,另外一邊船舷上也是無人,除了他的屋子,各艙依舊深鎖。
見鬼了?段行洲喃喃自語間,劉木提著木盆和食籃左顧右盼從後面船上走過來,見段行洲站在船舷上,先是一愣,旋即掉轉身去。
木二爺不洗澡了?段行洲衝著他的背影叫道。劉木頭也不回道:等著被你偷看麼?過會兒再來。說著摔門走入自己艙中。
段行洲怒道:我是刑部正堂點名的捕快,才不會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呢!憤憤然間,忽聽駱翊的船那邊有人嬉笑喧嘩。
借光。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從段行洲身邊擠過,登登登往前面船上跑,段行洲探出頭去,見那少年揚開手臂向江水中拋撒魚食,引誘魚兒靠近船舷。這倒新鮮了。段行洲將腦袋伸出船舷觀看,見詹柱手中執了一柄雪亮的漁叉,對著水面運氣,忽然大喝一聲,將漁叉刺入水中,小廝們忙幫著收鎖鏈,那漁叉上果然不出段行洲所料,空空如也。
詹柱試了幾回,無一斬獲,惱得他面目通紅,怒吼道:不玩了!
不遠處巴阡哈哈大笑,走過來道:你馬上箭、步下刀都使得,怎麼這種彫蟲小技難倒了你?詹柱唏噓道:人老啦,眼花啦,哪能跟從前比?且看我給你尋個樂子。巴阡從船艙簷下摘下一根冰凌,漁網伺候。小廝們忙不迭趴在船舷上候著。巴阡望了望水面,手指微彈,冰凌哧地破風而出,水面跟著嘩啦一片翻騰,小廝們喜道:射中了!將那在水面上掙扎的大鯉魚一撈而出。
啪啪啪。四周都是彩聲,駱翊和王九貴也在助興。
今晚吃魚。巴阡朗聲道。段行洲撇了撇嘴:想來也沒有我的份兒,睡覺要緊。
融雪天氣,越發地冷了。岸上頗為泥濘,阻礙縴夫腳程,因此船也走走停停,劉鋒因朝賀不敢延誤,命連夜行船,眾人都商量在雙龍口轉為陸路,已遣人前去安排車馬。船走得如此之慢,連大太陽照在身上,也只讓人懶洋洋的,而劉木這兩日洗澡卻更加勤快,總是嘩的一聲將木盆裡的水潑到江心裡,讓段行洲總以為有人落了水,激靈一個寒戰,從夜半的酣睡裡驚醒過來。段行洲每每聽他腳步聲遠去,便輕悄下床,推門輕手輕腳走到劉木浴室門前,側耳傾聽。艙內卻是寂然,別說是人聲,就連呼氣的聲音也聽不見。段行洲原本斷定劉木將刺客藏在這間艙房中,然而緊盯了兩日,卻無半分有人的跡象,他此刻也不禁動搖起來,想要回明駱翊,又怕撲了個空,遭人恥笑,當真是躊躇難安。正輾轉反側時,忽聽劉木又鬼鬼祟祟上了船來,進屋不過片刻,就有人在外喊道:木二爺,老爺找你!木二爺!劉木匡噹一聲跳了出來,慌慌張張潑干盆中的水,鎖了門就跑。段行洲一骨碌爬起身來,依舊如往日細察端倪,走到那屋門前,腳下卻踩到一塊軟乎乎的東西。拾起看時,卻是一塊帶血的繃帶果然那兇犯受了傷,被劉木藏於此處好比喜從天降,段行洲頓時眉花眼笑,當即定下破釜沉舟之計。
這日夜半,劉木提了食籃又去自己的私人浴室,他悄無聲息地走到段行洲艙前,側耳傾聽屋內動靜,待確定段行洲已然入睡,剛躡手躡腳向前走去,不料突然後腦裂開般劇痛,眼前一黑,連哼也未哼一聲,便向前倒去。等他甦醒,腦袋更是痛得天崩地裂一般,他想張口大叫,口中卻塞滿了布頭,人也被捆得結結實實,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段行洲從他腰中將鑰匙搜了去。段行洲將那段帶血的繃帶送在他眼前,低聲冷笑道:看我在你浴室門前撿到什麼?你在這船上私藏受傷的兇犯,待人贓並獲,再交法辦!
劉木大吃一驚,拼了命地搖頭。段行洲也不理睬他,舉步向劉木的私人浴室走去。來到門前,他頓覺煩惱劉木是一品大員家中的主管,這串鑰匙少說也有二十幾把,哪一枚才是開眼前這把鎖的呢?他舉頭望天,竭力回想當日劉木鎖門時的情景,卻聽那屋內有人道:最亮的那把便是了。段行洲嚇得渾身一顫,倒退兩步,結結巴巴道:外面漆黑一片,怎麼辨得出哪把才是最亮的?屋內那人笑道:那你慢慢試吧,我等著。
這話更說得段行洲直冒冷汗。想到屋內的人物力戰三人不落下風,自己這點功夫如何是他對手?他想叫人助拳,又覺自己既是刑部的大捕頭,無論如何丟不起這個人,躊躇了半晌,才放聲喝道:你出來!
屋內那人笑得更響了:你這兩日在門前奔來奔去,吵鬧不休,如今卻又不敢進來。也罷,果然是大船小捕快,不成氣候。段行洲勃然大怒:笑我是個小捕快也就罷了,居然敢盜用我的詩作,你這賊人,欺人太甚!他一腔熱血湧上額頭,一腳將門踹開,跳將進去。
屋內原本漆黑一片,這時卻亮起燈來。這屋子與段行洲處沒什麼差別,只是沒有生火,故而冷得叫人打戰,而床上斜臥一人,擁著被子,昏黃燈光下,越發顯得面色蒼白。
你叫段行洲?那人倒先開口了,傳說你三年內破案一百四十七起,立下剿滅寒州船霸張笑哥的首功,對不對呢?段行洲聽他聲音有氣無力,頓時膽氣高壯,朗聲笑道:哈哈,怕了吧。自古邪不勝正,你快束手就擒!那人卻指著火盆道:你先把火生起來,我冷得很,凍死了我,你也無話可問了。
哦。段行洲晃亮了火折,煙熏火燎地生起火來。
那人被嗆得猛咳了一陣,掀開被子慢慢走到火盆邊,伸出雙手來烤火,道:劉木可曾提著食籃來的?我一天水米未進,你把食籃拿來可好?他特地仰起臉來,讓段行洲看清楚他青白慘淡的臉色。
好、好吧。段行洲見他著實可憐,只得道,我去拿吃的東西,你可不許逃跑。我跑不動。那人哀怨地歎了口氣。
段行洲奔回自己屋中,拿了食籃,急匆匆又轉回那人屋中,那人卻真的未曾逃脫,只顧揭開食籃的蓋子,抓起吃食來就是一通狼吞虎嚥。段行洲看看這些精緻菜餚,罵道:這個劉木,平日裡只給我吃些粗茶淡飯,侍候賊人卻像侍候爹似的。他心中氣不過,拿起筷子,盡往魚肉上夾。特別是那碗香噴噴的紅燒肉,原本結了油脂,現在卻在火盆邊上烤著,滋滋地熔化,香氣四溢,其中更有一塊肥厚適宜,著色均勻,層次分明,實為肉中極品。段行洲小心翼翼抬起頭來,卻見那人的眼神正冰冷地紮在自己臉上,此時更無暇多想,他手腕一抖,直取那塊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