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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文 / 碎石

    陰霾的天穹下,一絲風也沒有。森森的霧從潮濕的大地升起,泛著死白的顏色。霧氣纏繞盤旋著,在蒼茫的大地上投下影影綽綽的陰影,逐漸翻過山岡,朝著岡下那無數具腐爛的軀體飄散過去。

    這些軀體各自以扭曲的姿勢呈現在霧氣中,或蹲或跪,或伏在殘破的馬車上,或插在粗大的木藜上,還有的相互扶持屹立不倒,儘管彼此的刀劍都穿透了對方的身體。而更多的則陷在地裡,和著血泥,再辨不分明。

    若不是那雙眼睛間或一輪,誰也不知道在燒焦的馬車下,在重重疊疊的屍體旁,竟還有一個活著的,或者說還未完全死透的人。

    這雙眼睛躲藏在一簇散亂的頭髮後面,僵直地瞪著前方。那瘦小的身體則被麻布緊緊裹著,無力地抗拒著陰雨寒霧。兩隻纖細的腳沒有鞋襪,擠在水汪泥濘裡瑟瑟發抖。

    在過去的幾天中,他將滿山的屍體尋了個遍,得到了不知慶幸還是失望的結果父親並不在這死去的四千一百三十五人裡。

    不在這裡,但並不意味著父親沒死,也許死在僻靜無人的地方,連個收埋之人都沒有。如果還活著,則仍要提著帶血的槍,等待下一次的搏命廝殺。

    他這麼想著,只覺支撐著自己這麼多日子的希望終於熬得油盡燈枯。當時,馬車上的火還沒完全滅,那些零星的火苗似乎仍有點兒溫暖,於是他就勢蹲下,看著火。

    他這個時候頭腦出奇地靈光,記起父親曾說過的一個故事,說是有人在雪地裡站著不動,後來凍僵了想走也走不了,就那樣僵死了。到春天人們見到他時,還站著呢。

    他於是想:我這樣蹲著會不會死呢?若是死了,到了春天,小草野花會不會爬滿我的身子呢?他繼續保持著奇怪的蹲姿,一面想開在身上的到底是野菊好些還是映山紅好些。

    就在此時,有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出現在身後不遠的地方。那少年頭髮蓬亂,臉上蒙著白布,身上本來青白的布衣已攪得滿是泥水,背著幾個麻布包袱。天地這麼陰沉,他卻渾然不覺,頭頸被細雨淋濕了,他也懶得遮一下因為他實在沒有閒工夫。

    他忙著將地上的凍殍殘屍一具具翻起來,覓出殘存的銅幣、鐵戒指、長命鎖等,統統裝進包袱。運氣好的話,還能在不起眼的包裹中翻出碎銀金軟,這時他便會警惕地四下打量,顧不得血腥泥漿,塞到衣服最裡面去。

    這行為頗讓人懷疑他是沙場的盜屍者了。然而他又不像普通盜屍人。地上到處是積滿血雨的大坑,不知深淺。少年每翻完一具殘骸,就拖到坑邊,用力一腳踢進坑中。坑裡屍體漸漸堆滿,他的包袱也變得越發沉甸甸了。然後他掏出一個鐵鏟,費力地鏟土去掩埋屍堆。

    他做這一切時動靜其實挺大的,一具具殘缺的屍體被他拖得滿地撲騰。有時候還有數十隻滿頭血污的烏鴉跟他較勁,乾澀的慘叫一兩里外也聽得清楚。不過原先那人凍得似乎連耳朵都麻木了,對這一切充耳不聞。兩人就在這十數丈內各忙各的:一個忙著活計,一個忙著死去。

    不知不覺間,少年身旁已堆起四五個鼓鼓的包袱。再也無可用的空包袱,他只好停下手腳,看看身後高高的幾堆死屍,再看看暮色四合的天,有些興猶未盡地長出了一口氣。他跑上一個小山丘,趕在天全黑之前觀察一下,盤算明日動手的地方。辨明了方向,他快活地打個呼哨,衝下山丘,扛起包袱,正待動身時,突然一怔。

    有個什麼東西在不遠處閃了一下。

    這光亮其實一點兒也不打眼,但那少年立時如聞到腥的貓一般眼珠發光,反手甩了包袱,彎腰尋去。他跳過水坑,跨過戰馬的殘骸,一腳踢散燒焦的馬車,把粉碎的戰旗扯來扯去,就差在地上刨一層土了沒有,什麼都沒有。

    怪了。少年搔搔腦袋,在原地轉了幾圈,順手扯開麻布,突然嚇得渾身猛一哆嗦有雙碧幽幽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與那些死人慘白的眼睛相比,更如暗夜裡的鬼魅。

    少年渾身寒毛直豎,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不料腳下一絆,摔了個四腳朝天。他也顧不上疼痛,只掙扎亂抓,摸著一件物事就沖那東西扔過去。砰的一聲,竟是只斷臂,在麻布上彈起老高。麻布被手臂砸得一抖,掉了些冰渣也似的水珠,那眼珠子卻動也不動。

    趁這空當,少年已在血泥地裡倒爬出老遠。他狂跳的心幾乎從喉嚨裡衝出來,哆嗦了半天,終於摸到一根槍頭。他定了定心神。

    因為隔得有些遠了,那眼中駭人的光已不容易看見,少年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望了一陣後,他在泥地裡撿起幾塊石頭,沒頭沒腦地扔過去。石頭落在地上濺起老高的血泥,砸在馬車上砰砰直響,砸在那事物上卻只發出難以辨別的撲撲聲,如中敗絮。少年呆了呆,突然又是一個激靈那東西動了,結結實實地撲倒在泥裡。

    呱呱道曾放下鋤頭,抬頭望去,暮色裡的森林只餘下粗糙的剪影,早已辨不出寒鴉的所在,但他卻像見到似的咧嘴一笑,道:好吃吧?吃夠了早些回去,明日還有的是。唉!

    他往手心呵了口熱氣,在凍得有些麻木的臉上用力搓了幾下。今日的活總算快完了。他這麼想著,貓下腰,將最後一壇骨灰放入坑中。而後站直了,他雙手合十,默頌了一段經。

    風捲起敗葉,在一排排隆起的土丘周圍盤旋,仿若遊魂;寒鴉乾澀的嚎叫此起彼伏。道曾頌完超度經文,朗聲道:生而有滅兮,常生常滅;常生常滅兮,何所何取;諸法無常兮,因緣所繫。不若歸去,不若歸去!

    最後一聲發出,百多隻寒鴉撲稜稜飛騰起來,從大片的墳頭上一掠而過。乾澀的叫聲遠遠傳來,良久方息。

    道曾長吐出一口氣,似乎有些悵然,可是眼神淡淡的,也說不上如何介意。他望了一眼天際,不知何時已是雲淡風清,月亮悄悄探出了半個頭,咧嘴一笑,道:歸去又如何?

    和尚,和尚砰!哎喲

    道曾繼續鏟土,頭也不回地道:小靳,怎麼如此慌亂?難道在山上遇見了虎狼?

    不是啊和尚,是是有人一邊應著,一邊飛速地自林中奔出。那人看起來有點奇形怪狀脖子上掛著兩隻沉甸甸的大口袋,腰間亦綁著同樣兩隻布袋,裡面不知裝滿了什麼,跑起來叮叮噹噹地亂響,好似一輛掛滿破銅爛鐵的牛車。他吃力地貓著腰除了脖子上掛的包外,還因為背上背著團漆黑的東西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一跳一跳地跑著。

    奔到近前,他費力地蹲下來,放下背上的事物,拖著身上的包袱爬上小丘,撲在地上,累得大聲叫喚。道曾停下活計,笑道:小靳,你仍是這樣地不知足。貪念纏身,何求灑脫。今日怎會有這樣多的收穫?

    哎呀。那少年扯下包臉的白布,抹一把汗,一臉掩飾不住的得意,喘著氣道:今今日我向北走,果然果然又被我發現一個戰場。嘿嘿死的人死的人總有兩千吧。前村的王鐵匠硬說羯人是往西走。我就不信!有冉閔大人的大軍在西面,他們敢?哎喲,累死了累死了

    道曾看他兩眼,突然臉色一變,放下鋤頭走過來,沉聲道:人?和尚,難道我小靳做事還會錯麼?少年老大不耐煩地道,人統統都埋了啊。我小靳自從跟了你,老早就那個叫做洗心革面

    道曾指著坡下那團麻布裹著的事物,重複道:人?小靳一呆,跟著在自己腦袋上啪地一拍。還未等他跳起身來,道曾已如一道輕煙般掠下小丘。小靳搶上一步,叫道:人僵了,不過好像還有口話音未落,呼的一聲響,小靳的小腦袋剛來得及一縮,道曾的身影再度掠過他,扛著那事物往山坡上一處廟宇如飛而去,勁風帶得小靳一趔趄。

    氣了。半晌,小靳衝著那遠去的青影有氣無力地道。他抓抓腦門,轉身收拾他的包袱去了。

    小靳,熬點兒熱湯來!道曾的聲音遠遠傳來。才剛開始清理第二個包袱的小靳惱火地抬起頭,胡亂應了一聲。他看看地上的破銅爛鐵,咕噥道:好,今晚又要收到三更天了。哎,與和尚為伍,始終瀟灑不起來。話雖這樣說,他還是很快便弄了一鍋熱氣騰騰的薑湯,小心捧著步入大殿。

    這廟很有些年頭了。道曾說過,是什麼前強漢時建造的。漢朝,不就是被宦官敗壞了的麼?小靳別看年紀小,見識倒不少,知道宦官就是太監,而太監都是些不男不女的妖怪。一個被這樣的妖怪敗壞的朝廷,還能強到哪裡去?所以小靳聽到道曾說強漢兩個字,頗不以為然。

    小靳與道曾初到此地時,廟已經坍塌大半,只餘兩間偏室還能勉強容身。幸虧小靳自號天下第一販,與被他封為天下第一癡的道曾真的是珠聯璧合。一個賺錢有方,專好收集破布爛巾、黃銅廢鐵,經他漫天神侃,磚縫裡摳油,方圓十里內的有用之物統統被刮干收盡;一個廣佈佛道,日日超度亡魂。就這樣大半年下來,小靳賺足了磚木,道曾也邀齊了善男信女,將這大殿修葺一新,成為數百里內最大的寺廟。

    他端湯進屋,道曾正盤膝坐在床邊,左手守腹,右手虛捏,在床上躺著那人的頭頂遊走。小靳知道和尚正運功替他療傷,不敢打攪,輕腳輕手地將湯放在桌上,踱到道曾身後屏氣觀看。

    只見那人漆黑的頭髮軟軟地搭在額前,耳朵比小靳的招風耳小了不止一半,眉毛卻是極細極直的劍眉,下面是一隻挺翹的鼻子。再往下,是一張失去血色的小嘴,雖在昏迷中,一排小虎牙仍倔強地露出,緊緊咬住下唇。

    小靳心中一怔,不由自主跨前一步,再往下看,那人起伏不定的胸分明微微隆起。一掛狼牙翠玉項鏈格外醒目。娘兒們?小靳嚇了一跳,不覺伸手在道曾光頭上敲了幾下,喂,喂和尚!和尚也沉重地噓出口氣:是羯人丫頭呢。

    小嵐,爹爹要走了。

    小嵐,你還活著吧。

    我們大趙我們的大趙已經滅了。爹沒有辦法,爹拼盡了全力也沒有辦法真的沒辦法了

    漢人恨我們因為我們這些昔日的奴隸們來奪他們的江山,掠他們的人民。漢人的猛將冉閔,這個投奔到我們趙國的陰險的豺狼,陛下一死,他就露出獠牙,頒布了殺胡令,要殺光我們羯人他有著魔鬼一樣的武力,所向披靡,他率領的軍隊比草原上的狼群還要兇猛。

    爹身為羯族戰士,無論如何也要與家國共存亡,就算死,也會如雪山一樣站得筆直。爹會和所有羯族勇士一起,與冉閔在戰場上一決勝負。

    世道若是永遠這樣紛亂下去,我們與漢人若是永遠這樣殘殺下去,也許早些死去對你來說會更好。爹常見到那些淪為奴婢、淪為戰俘的女子的悲慘命運。

    但是,但是不要死!小嵐,一定不要死!爹不知道這世道何時是盡頭,可是總該有盡頭的吧!

    爹爹?

    飄忽閃爍的光影中,那個魁梧的身體慢慢轉過來,精製的豹紋鎧甲上到處是斑駁暗黑的影,與這幾天在成堆的屍體上見到的暗黑的血跡一模一樣,將鎧甲銀亮的本色完全覆蓋。有一個東西在閃亮著。長長的,突出在那寬闊的胸膛前,不停地閃亮著。

    一柄透胸而過的鐵矛。

    哎呀!哎哎哎痛痛痛,放、放手啊!小靳低著腦袋,放聲尖叫。

    他下午從集上一回來,就被道曾派去煎藥,熬到日近西山方好。剛端到床邊,聽那胡人少女正低聲呻吟,便湊到近前看,沒想到那少女雙手一伸,一把揪住他的頭髮,手勁之大,扯得他頭皮都像要被掀起來一樣。小靳痛得眼淚汪汪,但這藥碗可是好不容易買來的南方正貨,萬萬糟蹋不得,是以強忍痛楚,盡力彎腰下去放碗。但他人小手短,腦袋又被扯住,不管身體怎樣扭曲,碗總離地還有半尺來高。他顫聲哀求道:好、好吧,不吃藥也行啊,你放手,我、我給你拿好吃的,好不好?

    就在感到好幾處頭皮就要剝離的緊要關頭,那少女突然開口模糊地叫了一聲,手上一鬆。小靳大喜,不料少女在床上翻一個滾,纖足飛踢,小靳腦門中招,連人帶碗翻滾出去,光噹一聲,細瓷碗摔個粉碎,藥水漫天飛灑。

    呱呱道曾抬頭望,今日的夕陽高遠得讓人敬畏。幾隻寒鴉從頭頂一晃而過,翅膀亂扇著在一旁的歪脖槐樹上停下,血色的小眼警惕地盯著道曾。

    道曾雙手一展,笑道:沒有了,今日沒有了,瞧。他指指身旁密密排列的幾十隻灰白的土壇,臭皮囊皆已收入其中,如雲煙消散了。

    寒鴉們仍舊搖頭晃腦,咕咕亂叫。道曾歎口氣,扛起鋤頭,道:你們這些食人血肉的東西啊,真是生逢其時。跟我來吧,你們想吃的人肉多得是。便欲往山腳走去,忽聽身後腳步聲緊,他回頭看去,見小靳三步並作兩步從山坡上衝來。道曾見他臉色鐵青,便道:死了麼?哎,凍成那樣,能挨過一日已是不易。難為你了,先收了,待我回來再做法事。今晚你看廟吧,我去看一下你昨日說的戰場,也許要一兩日才回來。轉身便行。

    小靳一把抓住他,叫道:先超度自己吧和尚!你以為那破廟經得起拆嗎?只怕等你超度完外面的孤魂野鬼回來,自己也成了沒窩的野和尚了!

    等他生拉活拽硬扯著道曾趕到後院門口時,呼的一聲,一隻半人高的盛雨缸迎面飛來。乍見這百多斤的東西直奔腦門,小靳幾乎屁滾尿流,還未來得及慘叫,見道曾的手已一帶一推,那盛雨缸斜飛出去,砸在山牆上,摔成碎片。小靳抹一把冷汗,慘叫出來:五兩銀子媽的!

    道曾搶進院中,只見後院廂房的門窗都已被人踢爛,擔水的木桶拆成幾十塊,滿院裡散著。掃帚、鋤頭等物統統像草標一樣插在房頂。那少女披頭散髮,赤著腳,雙目赤紅,正對著柱子拚命擂,口中喃喃自語,狀如著了魔。

    道曾剛要上前,忽地一怔。他走上兩步,卻並不動手阻攔,只一旁默默看那少女發瘋。小靳急得亂跳:你還發什麼呆?真要她把這裡拆了才爽?

    喂哎喲、我的朱花窗格!真要我老命了喂,和尚!動手跟她拼了啊!那柱子要是斷了,我一屋子的瓷器可就

    道曾低低地歎息了一聲,道:此身是空,他身亦是空阿彌陀佛。

    什麼此生畜生的?小靳一頭霧水。沒等他再問,道曾如箭一般射出,並指成槍,直向那少女背心戳去。小靳知道道曾這一戳之力可裂石斷金,心中大駭。卻見那少女並不回頭,突然一個倒立,急速反踹,左腳挑道曾手腕,招術陰毒之極,偏偏姿勢優美翩然,宛若舞蹈。

    小靳幾乎脫口叫好,卻見道曾似早料到這一招般,變刺為勾,輕輕巧巧抓住少女的右腳腳踝,舉臂一提。他身高手長,竟將少女倒提起來,跟著右手在她背上一擊。那少女一聲慘叫,模糊地喊了句什麼,頭一歪昏死過去。

    小靳嘖嘖稱奇,叫道:和尚你可真下得了手!跑上來幫他把那少女抬進屋,重新安置在床上。他一邊收拾一邊道:這娘兒們姿勢看起來花哨,其實經不了你一下,真正是花拳繡腿,嘿嘿。

    道曾哼了一聲,沉聲道:不要亂講,你懂什麼!這女孩兒若非體虛過度,兼之心病發作,人事不知,真正鬥起來,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我真是看走眼了,看走眼了

    小靳跟著道曾也有好多年了,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如此慎重,吃驚道:這娘兒們真這麼厲害?長得倒是蠻清秀的,不聽她說蠻子鳥語,還真認不出是胡人呢。砸起東西來倒不含糊。媽的!和尚,她最後一句喊的什麼?從剛才發瘋起,她就不停地念著。是人名嗎?什麼傢伙欠她一屁股債?

    道曾轉頭望向窗外逐漸黑下來的天,良久良久,才長吐一口氣:她念的是:爹。

    正在收撿東西的小靳微微一顫,不想手在碎瓷片上一劃,頓時見了紅。他憤憤地含在嘴裡吸血,一面道:不就是老子嗎?她有老子,就可以亂砸亂扔,我們沒老子的就來收破爛。咦有沒有老子果然不同。話雖這麼說,小靳不由得有些羨慕地又往那少女臉上看了看,見她脖子上圍的布遮住了口鼻,順手一拉,突然渾身劇震,一屁股坐倒在地,臉剎那間白得發青,顫聲道:和和尚

    道曾搶上前,倒抽了一口冷氣:屍毒!只見少女脖子週遭密密麻麻一片猩紅的瘡,不少地方流出膿血,在青白的肌膚上顯得分外醒目。裂開的地方已開始腐爛,看樣子受傷至少是在四、五日之前了。她一直用布緊裹著脖子,道曾也從未曾想過掀開看,沒想到竟是包著傷口。

    小靳嚇得退到門口,才回頭看了一眼,不由魂飛魄散,嘶聲叫道:和尚,你你幹什麼?

    卻見道曾伏在少女肩頭,吸了滿滿一口膿血,轉頭呸地吐在地上,眉頭也不皺一下,繼續吸血。小靳急得跺腳,道:你想積功德想瘋了是不是?成日裡燒死人埋骨灰還不夠,非要自己也跟著下去才算功德圓滿?那是屍毒啊,這娘兒們也不知道在死人堆了呆了多少天了,吸了真的會死人的!

    道曾充耳不聞,繼續一口口地吸,一口口地吐,約摸一炷香的工夫,他的臉越來越白,吐出的血卻越來越紅,到後來終於變成新鮮的血色。道曾再吸兩口,支撐不住,靠在床頭喘息,口中道:小、小靳,快過來。

    小靳對這東西怕得要死,躡手躡腳走到道曾身後,顫聲道:怎怎麼?道曾一回頭,小靳見他嘴唇又黑又腫,臉上更是白裡發黑,嚇得尖叫道:和尚,你要死了,你要死了對不對?早叫你別幹傻事了!

    道曾艱難地搖搖頭,勉強道:你來你幫她清洗一下傷口,再包起來,這、這樣是不行的咳咳我我上山去弄點兒藥來說著用力一撐站起身。

    小靳見他搖搖晃晃地往門口走去,慘叫道:不是吧,我幫她弄?那不是也要中毒麼?和尚你皮粗肉厚尚且這模樣,我小靳可經不起折騰。為這胡人小娘皮,至於豁出小命嗎?

    道曾突然臉一沉,轉頭怒目而視,道:混賬!再多一句廢話,立立時給我滾他媽的蛋!一抹嘴邊殘血,大步出門。

    小靳從未見過他發這麼大的火,一時驚疑得不知所措,當下老老實實在門口燒了熱水,用乾淨的布浸濕了,戰戰兢兢為那少女抹去脖子周圍的血漬。

    待他抹到那傷口時,少女雖在昏迷中,仍痛得渾身一顫,掙扎呻吟起來。小靳不敢碰她肩頭,只得按住她的小臂,叫道:別、別動,胡小娘皮,我小靳來幫你療傷,你好了之後可要感恩戴德,有多遠走多遠。

    但那少女掙扎得越來越厲害,臉上冷汗淋漓,似乎疼痛難忍。小靳漸漸按不住她,好幾次險些被那少女掙脫。他見腐爛的傷口就在眼前晃來晃去,只覺有說不出的害怕。終於一狠心,傾身壓在她胸腹上,咬牙道:再動,老子黑了你!使勁一抹,不料拉下少女脖頸老大一塊皮,露出血肉來。那少女大叫一聲,手臂猛揮,小靳面門中招,頓時眼前金星亂冒,跌落下地。

    這一記老拳著實厲害,他在地上摸了半天,方顫巍巍地爬起來,心中只想:媽的,打死老子了,這胡小娘皮好大的蠻力!本想撿個長工回來,沒想到是個娘兒們,還肝火這麼旺,砸東西,拆房子,這不是倒貼的買賣嗎?現在又惹了一身屍毒,再這樣下去不行,得想法子讓她早日滾蛋!

    他搖搖腦袋定定神,想:反正她這樣子也挨不過兩日了,以前那些人比她中的毒還輕也沒挺過三天。乾脆乾脆現在就把她背出去丟到山溝裡,和尚回來找不到人,頂多打罵我一頓,也好過大傢伙兒一道完蛋。對,就這麼辦!咦,怎麼沒聲音了?轉身一看,那少女頭歪在一旁,黑髮散亂在臉上,一動不動。小靳又驚又喜,心道:難道這娘兒們耐不住,已經掛了?

    卻又見她胸口仍在微微起伏,不禁略感失望。當下也不多想,用布將少女脖子小心地包了,一弓身抱她起來,只覺她身子又輕又軟,冷得像冰。小靳心中一軟,旋又堅定,低聲道:胡小娘皮,反正你中了屍毒,估計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了,我這就幫你解脫吧。

    他明知道此地遠離市集,人跡罕至,但畢竟做賊心虛,還是用被子將少女緊緊裹起,出了房門,辨明後山小路,發足奔去。

    這山雖說不高,可是林深樹茂,籐蔓縱橫,平常白日裡一個人走都嫌困難,更別說手裡抱著人摸黑趕路。小靳走了小半個時辰,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手上腿上到處青腫,才爬了兩、三里路。

    忽聽下面道曾的聲音遠遠傳來,正在呼喚自己。小靳嚇了一跳,忙伏到草叢中,探頭望去,只見山腰間寺廟中發出幽幽光亮,道曾立在那裡縱聲呼喊,灌注內力,吼得遠遠近近的山頭都是迴響。小靳聽他聲音中帶著驚慌,心道:大和尚把別人的命看得比自己還重,我小靳可不吃這一套。性命大事,這次就算被他重重責罰,也顧不得了。

    道曾叫了一陣,聲音漸漸往南山方向遠去,小靳大喜,扛起少女,加快腳步奔跑起來。眼看就要跑到山崖,忽地一腳踏空,往下跌落,他還來不及出聲,砰地一下已結結實實摔在地上,頓時昏死過去,竟是慌亂之中踏入獵人布的陷阱裡。

    不知過了多久,小靳一蹬腿,醒了過來。首先映入眼的是天穹上的一顆小星。那少女躺在他身上,腦袋正好歪在他胸口,仍緊閉著眼睛。她長長地吸著氣,又長長地呼出來,微微的熱氣噴在小靳臉上,感覺不是昏迷,倒是甜甜地睡著了一般。風輕輕地吹著,不時帶得她額前的碎發紛亂地動。

    這星光,這夜風,這呼吸,讓小靳一時間忘了身在何處,只覺全身空空蕩蕩,什麼感覺也沒有,好似浮在空中,懶洋洋地也跟著星星眨巴眼睛

    突然之間,小靳身子一動,哇地一聲慘叫,但覺身上無一處不劇痛,好像每一塊骨頭都碎了。這才記起自己剛才摔了一跤,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獵人造的孽。他痛得好半天才透過氣,勉強活動四肢,還好,沒斷。那少女摔在他身上,大概更沒摔傷。媽的,胡小娘皮的命還真是夠硬。

    小靳側耳凝神聽去,並未聽見道曾的聲音,鬆了一口氣。他剛要推開少女,卻突地一怔那少女長長的睫毛一顫,似乎正要醒轉。小靳嚇了一跳,屏氣半晌,卻再無任何動靜,這才偷偷地吐了口氣。

    不過這一來,小靳倒是第一次這麼近地將那少女的臉打量了一遍,只覺她長得不太像平日所見過的胡人女子,倒有幾分江南水鄉女子的風姿。他注視著少女蒼白的臉、微張的小嘴,不禁有些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小靳醒過神來,彎腰扛起那少女,使盡力氣想將她托出陷阱。但那陷阱有一人半高,少女在昏迷中又全身酥軟,弄了半天終究不成。小靳只好先將那少女倚在土壁上,拼出老命爬上去,再探手將她往上拉。那少女毫無知覺,好幾次等小靳爬上土坑時已倒臥下來,小靳只好又跳下重來。好容易做完這一切,他已累出一身的汗。

    爬出坑後,他疲憊地癱倒在地上,旁邊是昏迷不醒的少女,夜靜謐地守在四周,風溫柔地吹。小靳心神恍惚間,那些童年痛苦的記憶又紛至沓來。

    終究是要死的,咳,也好過垂死前痛苦的掙扎。我見過中了屍毒死去的人,小靳過了一會兒,又道,痛苦得很呢。大和尚想救你,可是他哪來的藥呢?只有吸毒。我娘吸了我兩個哥哥的毒,死了;我爹跟著吸娘的毒,也死了。沒用的真的沒用的所以早一刻是一刻吧。

    他俯低身子,伸手去扛那少女,卻發現那少女臉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行淚。小小的淚珠順著消瘦的臉頰流下,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跡,月光靜靜地投下來,臉上便蒙了一層淡淡的光輝。不知道在夢中見到了什麼,少女嘴唇顫動,低低地呼了一聲。

    爹嗎?小靳喃喃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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