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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第一章 憂思難忘 文 / 黃玉郎

    憂心有所思、所慮、所牽絆之意。

    人生在世,僅數十載,誰也不希望自己心有憂結而活得不快樂。

    但,世事偏偏又每多令人憂慮、憂傷的地方。

    憂,似乎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事!

    假如一個人一生只為了一件事而憂,這「憂」卻纏繞著他一生;那麼,比起那些終日要為自己的前途、生活、名利而憂心忡忡的人來說,他,到底是幸,

    抑或不幸?

    光陰,總在人不經意地加快溜走。

    而且無聲無息!

    轉眼之間已經是第五百個日出了!

    這是嬴天加入廣成仙派,在「玄關」內閉關的第五百個日出!

    也許這五百個日子以來,廣成仙派之內實在是太平靜了,平靜得使人不覺地已過了五百個日與夜。

    然而,這種異乎尋常的平靜卻給人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就似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這,是否意味著,廣成仙派即將面臨另一場鉅變?

    一場醞釀了十六年的鉅變!

    鉅變尚未爆發,廣成仙派內的眾人仍如往常一般生活。

    傲雪、傲風倆亦如過去五百個日子般,每日至正午便提著兩籃飯菜送至玄關!

    本來送飯這等閒雜之事,向來都由一般的道僮負責。

    可是當他們知道天玄子新收了一位小師弟後,便硬要搶了這差事來干;而且漸漸下來,更成了他們的日常工作。

    他們,似乎對嬴天這位小師弟特別感興趣!

    有時興之所至,他們更會留下來,與嬴天隔著玄關談天。儘管嬴天甚少說話,但他們兩姐弟總是孜孜不倦的說個沒完沒了。

    經過了年多的時間,嬴天始終不能記起他的過去,一無所知的他,根本沒有甚麼可以說。

    但傲雪和傲風卻毫不在意,往往也是他們滔滔不絕地說,嬴天只偶爾答上一、二句。

    然而經過長時間的相處,嬴天說的話也逐漸增加,證明了他已慢慢接受了他們二人。

    這天,傲雪與傲風又跟嬴天談至黃昏。

    天玄子似乎對嬴天特別寵愛,一直也未有出言干擾他們。

    而傲雪與傲風更是說得歡天喜地,沒完沒了。

    雖然大部份時間嬴天也只是在聽他們說這說那,但卻從不感到悶,仍是靜心聆聽。

    不經不覺,天色已越來越昏暗,二人亦需返回廣成觀,臨行之前,傲雪忽對嬴天說:

    「小師弟,明天我們不來送飯給你了!」

    洞內的嬴天一愣,因為一直以來,這兩位小師姐小師兄很少會不迭飯來,因此他立刻想到他們明天必有要事辦。

    傲雪似乎知道嬴天所思所想般,立即接口道:

    「嘻!不用擔心!明天我和風兒要跟大師兄到鎮上添置糧食及日用品,因此才不能送飯來。頂多我順道買點好吃的給你吧!」

    傲風也插咀道:

    「對呀!只是來少一天罷了,天師兄也不用如此失落啊!其實姐姐她也不想去的,但只是不敢逆大師兄的意思吧。」

    雖然傲風比嬴天早入門,但他的年紀比嬴天還要少一歲,因此他總愛叫嬴天作「師兄」。

    傲雪聽了傲風之言,不期然臉上一紅,一把捏著傲風小耳,揪著他離去道:

    「哼!你這小猴兒幹麼如此多咀?還不起行的話天可要黑齊了!」

    說罷使提了籃子,跑回廣成觀去了。

    每次二人一去,一份無形的孤寂感便會從嬴天的心底裡冒起。

    也許現在的他,實在極需要朋友。

    冰冷的心,亦需要一絲人間的溫暖。

    翌日一早,一憂子帶著傲雪、傲風及兩名年青道僮,一行五人便出發往西歧城而去。

    隱寶山處於郊外地區,因此每隔數月便需往鎮上購置一些糧米及日用品,而且因為需購備之物甚多,故每次均要「勞師動眾」。

    五人推著一輛木頭車,走了半天路程,終於到達西歧城。

    西歧城內,到處擺滿大小攤檔,店舖林立,各式各樣的商品一應俱全,行人熙來攘往,絡繹不絕,情景好不熱鬧。

    雖然目下商朝內廷政治混亂,朝綱敗壞,奸臣小人當道,把持朝政,排斥異己,令賢能之士無法一展所長,國勢日走下坡,很多地區的百姓均過著貧困生活,苦不堪言。

    但由於當今西伯侯季歷勤政愛民、視民如子,以「仁」治天下,因此西歧境內的百姓人人豐衣足食,生活富足,繁華熱鬧之景自然出現。

    傲雪、傲風畢竟年紀還輕,而且久居深山,甚少見到此等熱鬧的都市情景,不由得笑逐顏開,在各大小攤檔店舖中左穿右插。

    而一憂子則與其餘兩名道僮往購置所需之物。

    道上行人看見一憂子等道袍裝束,認出是廣成仙派門人,都紛紛趨前恭敬行禮。可見廣成仙派在西歧是何等受人尊重。

    一憂子等人亦需向各人回禮,一時之間都忙個不可開交。

    就在一憂子不停向途人回禮問好之際,他突然渾身一震,甚至動作也在一-那間靜止住。

    整個空間,彷彿就在一息間停頓起來。

    四周的人群,渾然不知一憂何以會突然有此舉動,都呆了般看著一憂子。

    只有一憂子自己方知道是甚麼一回事。

    那,是一份感覺。

    一份潛藏心底已久的感覺。

    這份感覺,纏繞著他多年,每日每夜每時每刻不停地折磨他,叫他痛不欲生。

    如今,這份感覺,又再驀然出現,如利劍般直刺進心窩。

    他,痛得失去任何反應,只懂呆站原地。

    甚至,身邊嘈雜的人聲,他也像充耳不聞。

    他的腦海,可以說是一片空白。

    他自己也不明白,那份感覺何以會突然間在此時此地出現。

    但是,「它」出現,必定有一個特別原因。

    莫非……

    這念頭一起,一憂子旋即如遭雷轟電殛,整個人渾身一震,而且更猛地回復知覺,探頭四處張望,彷彿在找尋甚麼似的。

    他,在找尋掀起那感覺的原因。

    他遊目四顧,在滿街滿巷的人叢中拚命找尋。

    他細心觀察街上每一個人的背影,可惜始終找不著那熟悉的,令他畢生難忘的,能牽動他心底、泛起漣漪的背影。

    直至他身旁一名正向他行禮問好的百姓開口向他說道:

    「一憂……道長,沒甚麼事吧?」

    那名百姓見一憂子神色怪異中略帶慌張,終於禁不住開口發問。

    一憂子亦被他這一問驚醒,回首言道:

    「啊!沒……沒甚麼!」

    然後,那份感覺,消失了。

    「也許只是偶然出現罷了!」一憂子如此的想,然後又與兩名道僮進了間米鋪。

    弄至中午時分,他們方買齊所需之物,便一同到了一間客店進膳。

    一憂子始終被那份突如奇來升起的感覺纏繞著,對著滿桌小菜也食不下嚥,而傲雪、傲風餓了半天,自顧自的在大快朵頤。

    用膳完畢,眾人也不作久留,起程返回廣成仙派。

    臨行之際,傲雪特地往小販攤檔處買了兩串冰糖葫蘆及一塊蔥花燒餅,準備拿回玄關給嬴天。

    傲風在旁笑著道:

    「哎!沒份來也有這麼多好東西吃,早知如此我便不來了!」

    傲雪被取笑,臉上登時泛起一陣紅暈,使力在傲風頭頂敲了一記,道:

    「豈有此理!連我也敢取笑,信不信我敲穿你的頭?」

    傲風按著頭頂被敲之處,邊跑邊道:

    「不敢了!不敢了!頂多我在天師兄面前替你說多兩句好話吧!」

    傲雪臉上紅暈更盛,又再追打傲風,弄得眾人嘻哈大笑。

    眾人就在嘻笑聲中,慢慢步離西歧城。

    可是那份感覺所掀起的憂思,卻始終未有離開一憂子半分。

    他的一雙濃眉,始終緊緊的深鎖著。

    隱寶山離西歧城頗遠,而他們所購之物亦不少,因此來到山下的樹林之時,已時近黃昏。

    眾人為免天黑之後上山困難,於是都加快了腳步,希望快點返回廣成觀。

    然而,一路之上,一憂子始終沒說一句話,滿懷心事的在眾人十尺前獨自走著。

    傲雪和傲風向來對這位大師兄頗為敬畏,因此都不敢多言發問。

    驀地,那份感覺,又再次湧起,而且來得更強烈。

    一憂子心頭一陣震盪,於是想也不想,朝樹林的一方飛縱而去。

    他這一縱,竟使上了平生最快的輕功,轉眼間已縱至二十丈外。

    因為他突然感覺到,掀起他感覺的源頭就在這方向五十文處,於是他立即朝這方向縱去。

    究竟是甚麼事令一憂子如斯緊張?

    又究竟是甚麼事掀起一憂子久藏心底的憂思?

    答案很快便知道。

    因為很快地,一憂子已飛縱至五十丈外。

    五十丈之外,依然是一片茂密樹林,可是,卻甚麼也沒有。

    沒有半條人影,甚至,連半隻鳥兒的影子也沒有。

    一憂子在附近繞了一圈,依然也找不到任何特別之事。

    他異常失望,再看了一看漸黑漸沉的天色,於是依著原路縱身而去。

    轉眼間,又已沒入樹林之中。

    來如風,去如電。

    他的輕功,委實比風比電更快。

    就在一憂子遠去後不久,一株粗大的樹後竟悄悄步出兩條人影。

    啊!以一憂子如此深湛的修為,竟也察覺不到他們匿藏樹後,莫非他們擁有比一憂子更高的輕功和更高的修為?

    其中一條黑影在喃喃自語,聲音滿是驕狂傲氣,道:

    「嘿!好快的輕功,想不到這十多年間,他的武功竟會進步如斯,幾能追及我的進展,天玄子那老鬼倒真有福……」

    「不過,與我相比,恐怕還有所不及。」

    這黑影竟自詡武功比一憂子更高,好自負的一句說話。

    他,究竟是誰?

    另一條黑影一言不發,默默看著一憂子來去的路,眼中泛起了無限神傷。

    就似與一憂子一貫的沉鬱神傷,如出一轍。

    他們,就是掀起一憂子那感覺的人?

    那份感覺,能令兩個人同時神傷,究竟又具甚麼感覺?

    一憂子回到眾人之處時,遠遠已瞥見他們怔怔的看著自己,神情滿是疑惑。

    還是傲風較為率直,開口問道:

    「大師兄,發生……甚麼事了?」

    一憂子冷傲如昔,言道:

    「沒甚麼,走吧!」

    說完又走在眾人前頭十尺領路。

    一憂子背著眾人,雙眉鎖得更緊。

    背影卻是那麼的孤單、落寞。

    究竟,憂傷的背後,隱藏著一段怎樣的故事?

    由於眾人加快腳步上山,返抵廣成觀時,太陽仍未完全沉下。

    傲雪看了看天色,心想仍夠時間來回玄關一趟,於是提了在鎮上買回的冰糖葫蘆及蔥花燒餅,逕自出發往玄關。

    傲風聰明機警,一見其姐如此舉動,心知她必是前往玄關,於是叫了一聲:

    「姐姐,我也去!」

    然後也跟著而去。

    二人雖然只加入廣成仙派短短五年,但亦已練得一副好身手及不凡輕功,雖仍未算得上一流高手,但一般的盜賊惡漢,也應付得綽綽有餘。

    論輕功雖比不上一憂子和姬昌,但從廣成觀到玄關亦只需一刻鐘而已。

    趕到玄關時,天仍未竟全黑,傲雪連忙把那兩串冰糖葫蘆及一塊蔥花燒餅交給嬴天。

    在玄關巨門左下角,有一個約一平方尺的小窗門,專供傳遞食物之用。

    嬴天本來正在修練「先天乾坤功」,沒想到傲雪二人竟會突然到此,心中暗喜,亦暫停練功,稍作休息。

    接過食物,嬴天霎時感到一陣暖意。

    畢竟,冰冷的世間,始終還存在著一點點情,溫暖著每個人的心。

    傲風頑皮的笑道:

    「大師兄,這些可是姐姐一番心意特地買回來給你的,你可要慢慢品嚐啊!」

    傲雪遭戲弄,嬌嗔著又再追打傲風,並道:

    「哼!你這小傢伙總是如此多口,看來不給你點教訓是不行的了!」

    傲風見其姐動真火,心慌之下便往廣成觀跑去。

    傲雪邊追邊道:

    「天師弟,你慢慢吃吧!明兒送飯來時再與你談吧!」

    說完便追著傲風而去。

    由始至終,嬴天雖也沒發一言,但其實他的內心實在感到很溫暖。

    也感到他們對自己的一番心意。

    吃下了兩串冰糖葫蘆,絲絲的甜意,輕輕滲進心底,藏在最深處。

    冰糖葫蘆之後,還有一塊燒餅。

    拿著已冷卻的燒餅,嬴天竟沒有實時吃下。

    他的心底,竟泛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彷彿,在他失落了的過去歲月中,也曾經為了一個對他異常重要的人,而買下了一塊類似的燒餅。

    可惜,那人最後也無緣吃下那塊燒餅,未能一嘗愛子的孝心。

    嬴天潛意識地把燒餅包好放在一旁,到底他是捨不得吃掉傲雪專程買給他的那份難得的心意,還是為了紀念那位對他異常重要的人,而不吃掉那燒餅?

    活在痛苦中的他,何時方能拾回往日的記憶?何日才可尋回自己的身世?

    夜裡的廣成觀內,各人都已悉數就寢,尤其是傲雪、傲風兩姐弟,奔波了一整天,已經睏倦不堪,早已呼呼大睡。

    可是,另一個同樣奔波了一整天的人,卻始終無法入睡。

    這個人,便是

    一憂子!

    他,始終被今天無故出現的那份感覺纏繞著,心緒一直無法平靜下來。

    雖然「那件事」一直牽絆著他多年,那份感覺亦不只一次出現,但卻沒有今天來得如此強烈。

    彷彿,那個為他帶來這感覺的人,就與他近在咫尺……

    又似是遠在天涯……

    想著想著,心,又開始刺痛起來……

    他於是驀然起床,隨意披了一件外衣,便逕自離房而去。

    默默地離開了廣成觀,往後山而去。

    那裡,就是他每次醫治傷痛的避難所。

    每次他感到心痛、憂傷的時候,總愛來到這片曠野上拚命練功,借此來麻醉自己。

    曾經試過一次他不眠不休地練了三日三夜,直至筋疲力盡方才停下。

    正因如此,反而令他功力進展神速,可是長遠來說,卻未必是一件好事。然而,這晚他卻並沒有練功的打算。

    在廣大曠野的一角,座立了一間簡陋的小木屋。

    木屋雖然簡陋,卻並沒有任何破爛損壞,更難得的是居然打掃得異常潔淨,甚至可說是一塵不染。

    是誰會如此刻意地打掃這間位於後山荒野之地的簡陋木屋?

    造夢也想不到,這個人,竟然便是一憂子。

    這裡,亦呈他醫治憂傷的另一處地方。

    他緩緩的推開屋門,步進屋內,點亮了桌上的油燈,輕輕坐在屋中的大床上。

    床上整齊地鋪著床單被褥,一憂子輕撫著木床,眼中泛起無限柔情。

    屋中設備物品一應俱全,就似刻意地準備等待某人回來居住般。

    這間木屋雖小,但一床一桌一凳,都是由一憂子當年親自製成,而整間屋只欠一樣東西

    它的主人!

    一憂子並不算是這裡的主人,他只是間中前來避難的過客。

    它的主人,早在六年前的一夜無聲離去。

    從此,就只剩下一間空屋,與及一顆受創的心,在此獨守。

    僅餘下一點淒清,無限惆悵,縷縷愁絲……

    自從六年前那一夜開始,一憂子便改名「一憂」。

    「一憂」只是他的道號,他,本來有一個屬於他的名、他的姓。

    可惜,都在六年前那一夜失去了……

    為的,只是一場夢。

    一場逝去了,怎也無法追回的夢。

    看著天上的一輪彎彎新月,與六年前那夜的彎月完全一樣。

    就是那一夜,改變了他的一生。

    就是那一場夢,使他本來無憂無愁的一生,添上了一份無法放下的憂慮……

    憂傷……

    漸漸地,一憂子又再陷入往日的回憶之中,回到了六年前那場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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