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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回 絛金索難縛英雄膽 千珍露略表女兒心 文 / 展飛

    詞曰:江山何需哀,百年數輪,不期然又現英華一代。萬物繁衍,憑誰問得誰來主宰。春秋冬夏,暑去寒來,自有那勃勃生機,經世不衰。少年老矣,且看新輩兒女,又從頭來。

    樹林後腳步聲猶如巨象,不久走出一個人來,那人頭戴一頂竹篾斗笠,身披一件破破爛爛的玄色披風,左肩上掛著一張黑黝黝的鐵弓,右手扶著腰上的劍柄,雙目如電,虯鬚如戟。正是南霽雲。

    風堂主雖然年紀不大,但既能在三聖教中坐到堂主的寶座,自非尋常之人,這時見了南霽雲,忍不住心頭一緊,暗暗道:「此人必是個扎手人物。」

    原來那一天,莫之揚等人越獄出來,在山崗上遇到南霽雲,南霽雲自行離去。單江、快刀小妞、駝象等人心裡納悶,又加上出獄後本就無事,能結交一個講義氣、有血性的朋友更是江湖人物的心願,當下折路向東追去。耳中聽得南霽雲就在前面不遠處行路,似是極為悠閒,不時唱一支歌,或發出一聲長嘯。單江等人加快步伐,但一直追出三四十里地,卻還是未能追上南霽雲。快刀小妞輕功最好,莫之揚耐力最強,其餘幾位兄弟卻走得累了,班訓師做事一向最沒耐性,嚷道:「管***什麼姓南姓北的,那傢伙不過是故弄玄虛,若是他真跟了我們一路,我們幾個就算覺察不到,七弟可是秦老爺子的真傳徒弟,還會識不破那傻大個子的把戲?」

    他話音未落,忽聽頭頂一人道:「哪位是秦老爺子的真傳徒弟?」班訓師吃了一驚,抬頭看時,頭頂古松上一人飄然落下,正是南霽雲。

    南霽雲這一現身,單江等人都好生慚愧。單江抱拳一揖道:「在下單江,江湖朋友錯稱『八臂鐵匠』,不敢請教好漢高姓大名?」

    南八還了一禮,朗聲笑道:「人稱『八臂鐵匠』,不會打鐵,專會放血。在下南霽雲,見過各位朋友。」單江等人對南霽雲大名早就耳熟能詳,這時才知這大漢就是南霽雲,不由好生歡喜。

    眾人一一通報姓名。輪到莫之揚時,莫之揚想了一想,道:「不知南大哥還記得否?杭州城外,有一個小相公,姓……」

    他話音未落,南霽雲喜道:「姓莫名之揚,可是那個小相公麼?」

    莫之揚見他竟能記住自己,也喜道:「正是小弟。」心道:「他一生之中見過多少人,卻能記住偶爾遇到的一個小相公。難怪南八大名鼎鼎,到底是有過人之處。」

    南霽雲上上下下望了莫之揚一眼,道:「他們說的秦老爺子的真傳弟子,可是你麼?」莫之揚想了一想,道:「南大哥也識得他老人家麼?」

    南霽雲點頭道:「南某對他老人家好生敬重,聽說他身陷囹圄,便去打探,誰知正碰上你們越獄,便一路跟來,想打聽確切消息……哈哈,早知是小相公,我還用這麼麻煩?」

    其時莫之揚已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南霽雲叫完「小相公」,也覺得不太合適,對單江等人道:「我有些事要請教各位朋友,坐下談談如何?」

    眾人正走得極累,均尋石頭或草窩坐了。南霽雲摸出酒葫蘆,道:「我一向帶著這個,若是各位朋友不嫌棄,請喝一口解解乏。」單江猶豫一下,接過來喝了一口,遞與眾人都喝了一兩口,又還給南霽雲。

    南霽雲微微一笑,接過酒葫蘆,搖晃一下,道:「這酒是燒刀子,一錢銀子就打三葫蘆,別看便宜,味道卻也不差。」對著嘴一口氣將剩酒喝光,抹一把嘴,向莫之揚問道:「莫兄弟,秦老爺子在獄中還康健麼?」

    莫之揚略略將秦三慚在獄中情形說過。說到當初秦三慚受審挨打、險些病死之時,南霽雲伸掌向坐著的一塊石頭拍落,怒道:「這安祿山狗賊!」那青崗石不禁他掌力,頓時裂成四五片。南霽雲霍然站起,自語道:「秦老爺子,你這是何苦?」

    莫之揚與單江對望一眼,站起身來,走到南霽雲身邊,問道:「南大哥,小弟想知道,你……你與師父……」

    南霽雲歎了口氣,道:「莫兄弟,眾位朋友,不知幾位有沒聽說過,秦老爺子有位徒弟,姓張名巡,現今是睢陽……」

    正說到這裡,忽聽遠處山坡響起一陣快騎奔走之聲。單江等人聞聲皆是面色一變,站起身來。南霽雲側耳傾聽一會,道:「各位朋友不必慌,這是我帶來的兄弟。」撩了一下長袍,重在一塊石頭上坐下,微微沉吟,似是在想什麼心事。班訓師性情暴躁,瞅一眼單江,忍不住大聲道;「南八南大俠,我聽說你是個痛快漢子,說話卻怎麼這般含含糊糊?方纔我七弟問你與秦老爺子有什麼干係,你怎麼說了一半便不說了?」

    南霽雲笑道:「我說的張巡張大哥,是秦老爺子的記名弟子,現今是睢陽守將,兄弟們想必聽說過?」

    莫之揚點頭道:「不錯,師父他老人家說過張巡張將軍是我的十一師兄,可是……可是……」「禿翅鬥雞」羅飛接道:「可是那姓張的卻不配做秦老爺子的徒弟,更不配做我七弟的師兄。那年在太原,若不是張巡狗賊引兵捉拿自己的恩師,秦老爺子也不會被擒,我兄弟七人也不會當這許多年的囚犯,受這許多苦!」班訓師、駝象接道:「可不是嘛!這等人說起來教人來氣,南大俠提他是什麼意思?」

    南八歎道:「各位朋友都是性情中人、熱血漢子,教南某好生佩服,可是你們都誤會張大哥啦。」頓了一頓,接道,「此事說來話長。唉,其實張大哥哪天不在記掛秦老爺子?」

    班訓師冷笑一聲,道:「我是餓得緊了,再不願聽這些事。大哥,你不是說帶我們去找個地方吃酒的麼?」

    南霽雲怔了一怔,道:「南某正有事要請教幾位朋友,待會兒我做個東道,請各位朋友一起吃杯水酒,不知可否?」

    正尷尬之間,聽得馬蹄之聲漸近,從山坳後轉出七騎人馬,馬上之人身穿甲衣,正是一隊官兵。眾人一齊變了顏色,快刀小妞張順冷笑道:「好一個南大俠!」話音未落,腰上快刀已經離鞘,向南霽雲當胸刺去。他一招「靈鶴迎客」還未使全,一招「銀蛇汲水」便已接上。妙的是這兩招之間沒有半絲痕跡,彷彿這本就是一招之中的兩式。他一出手便用上了上乘刀法,自不是為了在南霽雲面前炫耀。南霽雲一怔之下,刀已及到胸前。不假思索,腳下一滑,躲開刀路,回手伸出食中兩指,向快刀小妞手中長刀夾去。快刀小妞冷哼一聲,手腕翻轉,將刀刃送上。卻聽南霽雲哈哈一笑,仍向刀鋒夾去。指尖甫碰刀鋒,中指忽然一縮,變夾為彈,「嗡」的一聲,長刀被彈向一邊,南霽雲借這一彈之力,平平掠出八尺,在一塊石頭上站定。從快刀小妞出招到南霽雲站定,無非是眨兩下眼的功夫。這幾下以快打快,兔起鶻落,一閃即逝,但個中凶險,卻非同小可。南霽雲雖是藝高膽大,回想起方纔這幾下變化,也有點心驚,笑道:「張兄弟好快的刀法。可惜脾氣變化比刀法還快,怎的不問青紅皂白,揮刀便殺?」

    方纔他伸指一彈,快刀小妞覺得刀上一陣熱流傳來,手腕一震,險些將刀脫落。心知這南八內力深厚,他若是存心想讓自己出醜,指上只需再加一分力氣,這柄刀肯定當場就要飛出。這時見他不說破,臉上微微一紅,卻冷冷道:「南大俠的兄弟,原來是官兵狗賊麼?」

    山坳那邊轉出來的七個官兵看見南八正與人動手,登時有幾個人喊道:「毛賊,休要在南將軍面前撒野!」催動馬匹,向單江等人抄來,一邊將兵刃取出,準備助南將軍。單江等人再也沉不住氣,叫道:「南八,這究竟是什麼意思?」莫之揚好生失望,道:「南大哥,你也是皇帝的狗官麼?」

    南霽雲笑道:「莫兄弟,我做了個小官不假,可哪裡就是狗官啦?我若是個狗官,怎會與你們這些……嘿嘿,在一起稱兄道弟?」他想說你們這些「逃犯」,可話到嘴邊,又趕快咬住。

    快刀小妞忖道:「這南八武功恁是了得,他若是要對付我們,自然早就動手了。我們六個加起來,也難說就一定是他的對手。」暗問自己是不是真的脾氣變化比刀法還快?心念一閃之間,刀已插回鞘中。卻聽「咯」的一聲,刀在鞘中響了一下。他暗暗抽動刀柄,覺得輕了不少,知道那柄刀已斷在鞘中。這一下不由得對南八好生佩服,正要說句讚賞的話,卻見南八微微搖頭,似是對自己等七人極為不屑,不禁熱情陡減,拔出刀來,扔在地上,冷笑道:「南大俠的功夫果然了得,可惜我原先用的碎星刀被官兵狗收走啦,這把刀不過是從官兵狗手裡搶來的破銅爛鐵,你一指彈斷,固然了不得,卻沒必要大搖其頭。」

    單江、班訓師等人這才知南八一指就將鋼刀彈斷。若是當場就彈去半截,雖已很難,但總不如當時不斷而待插回刀鞘才斷。見南霽雲武功如此出神入化,不由得憂心忡忡,均暗想:「這人到底想幹什麼?」

    南霽雲道:「我做事一向不細,這些毛病,幾時才改得了?方纔我搖頭正是怪罪自己動輒引起朋友誤會,不成想這又讓朋友誤會了。唉!」長歎一聲,神情十分懊惱。

    那七匹快騎此時已奔到跟前。七人紛紛下馬,在南霽雲面前站定,搶著問道:「南將軍,這幾個毛賊沒傷了你麼?」「南將軍,這幾個毛賊是怎麼跟上你的?」一個道:「呸,何西魁你說什麼話?南將軍神功蓋世,幾個毛賊如何能傷得了他?」

    南霽雲皺著眉頭,好容易聽他們說完,冷冷道:「張大哥能忍受得了你們這些沖天馬屁,當真奇怪至極。」這話老大不客氣,那七個官兵霎時神情沮喪。莫之揚瞧得分明,忍不住笑出來。

    那叫何西魁的聽他發笑,向他恨恨瞪了一眼,又向南霽雲道:「稟南將軍,我們幾個照您的吩咐,在山那邊尋到了一處荒廟,范嘎子射了兩隻野雞,穆福來找了些蘑菇,我用夾套捉了只獐子,留了個兄弟在那裡正燒烤,這時怕要熟啦。」

    南霽雲點頭道:「這還不差。」轉頭對單江等人道:「本以為無以待客,這下好了。各位朋友,請同往一敘如何?」

    莫之揚聽何西魁說找古廟、烤野味等等,想起那年杭州城外遇到南霽雲,他也是住的古廟,燒的野味,可見這幾年來,他這一愛好還是沒有走樣,忍不住微微一笑,扭頭看著單江。單江微一沉吟,道:「既是南大俠誠意相邀,再客氣倒顯得咱們小氣了。」

    古廟並不遠,走了半個時辰便到了。莫之揚一見之下,忍不住又覺得好笑。原來那廟雖然青磚綠瓦,十分古樸,卻是住了和尚的。此時三名和尚站在牆下,均都垂頭喪氣,一個老和尚還唸唸有辭,不用猜就知道準是「罪過罪過」之類。莫之揚以前知道「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此時才知道便是和尚遇見兵那理也是很難說清的。

    眾人進了寺廟,見已擺好一張供桌,南壁邊一尊如來佛像微露笑容,望著供桌上的獐脯、雞塊、一罈老酒,並無嗔怒之狀。何西魁最有眼色,早將旁邊一摞蒲團抱過來在桌前鋪好。屋內肉香瀰漫,香煙繚繞;屋外朝陽初升,霞光萬道。極雅與極俗在這裡難得地一致起來,單江、莫之揚不由得胸懷一暢,頓感飢渴難耐。

    眾人不分賓主,胡亂坐了,南霽雲拍開酒罈上的泥封,斟上酒,眾人放開吃喝,不覺酒酣耳熱。南霽雲酒量極豪,待一罈老酒見了底,對廟外隨從道:「你們再去買幾罈酒來!」

    那何西魁走進門內,笑道:「南將軍,這裡是荒山野嶺,到哪裡買酒?」

    南霽雲正有酒意,道:「那這罈酒是哪來的?」

    何西魁道:「南將軍,說來也巧,這廟裡偏偏有這一罈酒;不過,第二壇卻是決計沒有了。」這何西魁是南霽雲的一個跟班,此時口氣格外生硬,又道,「南將軍,方纔那五毒神酒如何?」眉目之間浮起一層詭譎的笑容。

    南霽雲猛一驚,雙目圓睜,沉聲道:「什麼?五毒神酒?」

    單江、班訓師、快刀小妞等人都是行走江湖之人,眼見那何西魁鬼模怪樣,均是疑團湧起,羅飛暗地微一運功,頓覺丹田內猶如刀鐮齊割,痛不可忍,忍不住叫道:「大哥,咱們中計啦。南八用毒酒算計我們!」

    卻見何西魁哈哈一笑,道:「南將軍,小的不用你動手就制服了這幾個兇犯,將軍賞小人些什麼寶貝才好啊?」

    羅飛再也按捺不住,怒喝一聲:「死南八果然害人!」拾起桌上一隻銅盤,手腕一抖,「呼」的向南霽雲頸間擲去。跟著人已離座而起,半空中手臂揮動,已將腰間一柄單刀拔出。

    南霽雲苦笑一聲,眼見銅盤飛到,伸指一撥,銅盤「嗡」的一聲,倒轉飛開。他所飲毒酒最多,這一下力不從心,手指給盤沿割破,鮮血頓時流出來。羅飛的單刀落下時,他自忖不能硬接,順勢向後仰去;羅飛卻也發不出力氣,一刀劈進桌面,一口氣續不上,重重摔在地上。

    南霽雲躺在地上,雙腿一旋,意欲借勢站起,奈何腹內疼痛,竟是軟綿綿地使不出力,勉強坐直身子,見單江等人一個個相繼跌倒,怒喝道:「何西魁,你到底是什麼人?」

    何西魁笑道:「南大將軍,我是何西魁啊,這一路上我又餵你的馬又餵你的人,到現在怎的不說賞賜一些寶貝,倒要發火啊?」說著向前探了一步,「呼」的一聲,一條繩圈從他手中抖出,向南霽雲身上套去。廟中諸人見他的繩圈抖得渾圓,後面繫繩筆直有力,竟似一條鋼棒,知這何西魁內功必定了得。何西魁手腕向外拉動,繩圈縮小,將南霽雲齊頸綁住,而後手臂三晃兩晃,剩下的長繩便一圈圈捆在南霽雲身上。南霽雲胸中猶如巨石壓盤,大吼道:「你們幾個都反了麼?」

    卻見門外那幾個隨從一齊過來,在何西魁面前跪倒道:「好漢爺,我們都聽了你的話,如今你已擒住南爺了,那解藥是不是快給我們?」

    南霽雲知道今日再難有好想,沉聲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何西魁哈哈一笑,道:「好一個南八。我這五毒神酒不知迷倒過多少人,都是一飲即醉,不省人事,你倒能撐這麼久,果然不愧劍神之謂!」說著伸手在臉上一抹,那卑瑣的面容立即不見了,一張三十五六歲的書生面孔露了出來。但見此人面如白玉,雙目丰神如電,鼻挺口正,頜下一縷短鬚更增神采,笑道:「在下三聖教辛教主座下左護法肖不凡,今日略備薄酒,不知南大俠還合口味麼?」

    單江等人本已支持不住,聽說是三聖教左護法到了,勉強打起一絲精神。單江道:「原來是肖護法,在下等兄弟都曾追隨在三聖教夜梟堂甘祈福甘堂主座下,是……是自己人……」他這時說話已上氣不接下氣,那肖不凡聽了,略一驚奇,旋即笑道:「是不是自己人都無妨,那五毒神酒不會毒死人,待會在下超度了這南大俠,少不得給諸位奉上解藥。」

    南霽雲平生最討厭奸詐鬼魅之徒,苦笑道:「憑閣下的武功,自可與南某放手一戰,南某雖自忖不會必敗,但百招之內怕無勝算,然而閣下卻裝作南某的一個隨從,偷下毒藥,做出江湖三流小人也不屑之事,豈不可惜?」

    肖不凡也歎了口氣,搖頭道:「南大俠說的也不儘是,你這激將之法於別人大概還管三分用處,於在下卻半點用處也沒有的。在下行事只要效用,至於何途達之,有甚不同?」

    正在此時,卻忽聽「砰」的一聲巨響,整扇廟門訇然倒塌,煙塵升騰之處,一個人大步走進,高聲叫道:「便是不同!」右臂一晃,「呼」的一聲,一柄鐵錘向肖不凡當頭砸去。

    肖不凡心有所懼,腳下一點,身子平移七尺,叫道:「葉兄,你來得正是時候。」那人一錘使老,胳膊牽動鐵錘,掄起一個圓弧,橫貫而出,又向肖不凡當胸砸到,叫道:「老子來得偏偏不是時候!」肖不凡滴溜溜轉身,腳下一屈,從一張桌下滑過,卻聽「嘩」的一聲,那張桌子已被那人砸得粉碎。

    南霽雲見那人身板夯實,粗眉橫目,再見到那人使鐵錘的狠樣子,便已知此人是江湖有名的「童叟無欺真鐵錘」葉拚。葉拚雖是三聖教中人,但腦子不好使,曾被肖不凡害得失去了一隻手,便跟肖不凡較上了勁。其實他也沒做過什麼壞事。但見葉拚右臂鐵錘大開大闔,招數也不見精奇,只是力氣大得著實驚人,肖不凡若是讓那鐵錘挨上半分,滋味就決計不會好受。幸好肖不凡身法頗為敏捷,或閃或挪,將葉拚的鐵錘都躲了開去,只是廟中的佛像、供桌、陳設可都遭了殃,「叮叮光光」,不一會就被砸得面目全非。南霽雲見這葉拚莽得要命,心道:「那肖不凡可千萬別躲到莫小兄弟與我這邊來,免得葉拚誤傷了我們。」

    眼見葉拚鐵錘舞動,使出七八十招,那肖不凡卻一味躲閃,便是半招也未還手。廟中窄小,肖不凡幾次閃避不及,險些被鐵錘擊中,不敢再與之糾纏,忙向神龕躍去。葉拚喝道:「趴下!」「呼」的一聲,人已飛起,向那神龕砸到。肖不凡卻早已腳下一點,從一側掠過,奪門而出,叫道:「姓南的,今後在下裝成你老婆,再與你會一會!」葉拚見上了他的當,氣得哇哇亂叫,跟著追出廟門。

    南霽雲見這一對怪人都離去了,剛要鬆口氣,那葉拚又轉回來,叫道:「喂,你姓南,可是南八麼?」

    南霽雲心道:「苦也!」卻聽肖不凡在門外笑道:「葉兄,這朋友姓南不假,卻不叫南八,而是叫南瓜。葉兄務必要一錘砸出,把這南瓜砸成南瓜餅,豈不好玩?」

    葉拚罵道:「你要老子砸,老子偏不砸,老子要砸你!」轉身追了出來。只聽葉拚「老子老子」的聲音漸漸遠去,不一會兒便聽不見了。

    此時太陽已近中天。廟門被葉拚砸去之後,廟中光線更為明亮。南霽雲向廟外看去,但見山徑兩旁綠葉蔥蘢,陽光照得鳥兒也懶得飛翔,多躲在樹枝上婉轉鳴叫,正是一處修身養性之寶地,不禁暗想:「是不是我過於魯莽,真的惹惱了佛祖?」呆呆想了片刻,暗自失笑:「分明是你自己過於大意見了酒便忘了名姓,又何來惹惱了佛祖?嘿嘿,我一生雖是言行不羈,但自問行的都是大好事,便是真有佛祖,也是喜歡此等樣人。難道佛祖只喜歡唸經燒香麼,那還叫什麼佛祖?」側目看看單江等人,都已昏迷不醒,只有莫之揚眼皮一動一動,便叫道:「莫小兄弟——」

    莫之揚睜了下眼睛,輕輕呻吟一聲。南霽雲再叫他一聲,他卻不回應了。南霽雲暗道:「我今日可是害苦了這些兄弟!」當下摒去雜念,運起內功,將毒酒悉數收攏,慢慢逼出。可是這毒酒飲下之時頗快,要想逼出卻是十分緩慢,他雖是武功高深,解這毒酒卻決非一時便能奏效,又擔心那肖不凡、葉拚二人去而復返,意念不能集中,由是小半日過去,只將那毒素逼入丹田內,再欲驅出,卻是不能。南霽雲慢慢收了功,睜開眼來,活動手腳,去解身上的繩索。也不知肖不凡這繩索是何等絲絛織成的,使了老半天氣力,繩結未動分毫,轉頭看看身旁東倒西歪的幾人,臉色均隱隱顯出一層綠色,心知這毒酒甚是厲害,自己若是不能脫身捉回那肖不凡,莫之揚、單江等人恐怕難救了。

    正自苦惱,忽聽遠遠一個女子吆喝道:「阿之,阿之,你莫要亂跑,葉大叔怎會到廟裡去?」南霽雲聽出那女子離這裡還有一里多地。聽那女子又道:「哎喲,阿之,你不要跑啦,我快要累死啦!」「阿之」沒有答話,只聽那女子的聲音越來越近,正向這廟中跑來。

    南霽雲尋思:「這女子說的葉大叔,定是葉拚。她既稱葉拚為大叔,必是葉拚親友,說不定還是三聖教徒也未可知。既是葉拚親友,大約也認得肖不凡,到時他們見到我身上的繩索,認出是肖不凡之物,只怕會大大不妙。」他一生臨敵無數,但像這次一樣飲了毒酒又被綁得結結實實卻從未有過,知道敵人要來,心中也是十分著慌。

    忽見門前黑影一閃,一條牛犢般大小的藏獒竄了進來。那藏獒渾身棕灰色,只有兩個眼圈上長著金燦燦的黃毛,四條腿猶如小柱子一般壯實。那藏獒向廟中看了一眼,便停下步來,低低「嗚」了一聲,鼻子呼哧呼哧地左嗅右嗅,然後定定望著南霽雲,向前走了幾步,兩眼慢慢睜大,牙齒也齜出來,喉嚨間發出古怪的聲音。南霽雲知道這藏獒下一步便要上來咬人,心中一著急,不由得內力運動,腹中一陣絞痛,額頭上冒出冷汗。若在平時,哪怕是一隻猛虎他也未必放在眼裡,可此時面對那藏獒白森森的牙齒,除了緊張,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忽聽一人嬌聲道:「啊喲,累死我啦。」門口多了一個少女,著一襲鵝黃緞裙,梳著一雙環髻,左手扶在門框上,右手捂著肚子,氣喘吁吁。南霽雲看清她的面容,卻不由得十分驚奇,但見一張嬌嫩的臉上,從左眉到右唇角,纍纍有十幾道傷痕,這些傷痕三分可怕之外,卻有七分可憐,一見便讓人不勝憐惜。南霽雲猛然醒悟「阿之」原來是這條猛犬,不由得喊道:「姑娘來得正好,快,你的狗要咬人了!」

    那少女喘一口氣,向廟內張望幾眼,嫣然一笑,道:「你放心,阿之不會亂咬人的,阿之,過來。」召喚那藏獒回到身邊,接著道,「但誰要是欺負我,阿之便要咬他啦。還有葉大叔也是這樣。不過,葉大叔可不會咬人,他呀,只會掄著一柄破鐵錘亂敲亂砸。啊喲,對了,我要找葉大叔的,阿之,咱們走罷。」說著轉過身便要出門。

    南霽雲不由得喊道:「姑娘認得葉拚?」

    那少女眼睛一亮,道:「你見過葉大叔?」走到他身邊半蹲下來,道,「快告訴我他到哪裡去了?」

    南霽雲支吾道:「這個,在下看見一個人方才到這裡,拿著一柄鐵錘胡敲亂砸,在下猜想或許就是姑娘說的葉大叔也未可知。」

    那少女轉動幾下眼睛,笑道:「你騙人都不會騙。我只是說葉大叔,從未說過葉拚二字,你若不認得他,怎知他叫葉拚?」

    南霽雲不由得面紅過耳,強辯道:「葉拚大名遠播,在下便是知道他的名姓,那也不足為奇。」

    那少女笑道:「可惜他不認得你,不然,你就有苦頭吃了。不單是他,便是肖不凡大叔見到你,你也有得苦頭吃;或者是冷嬋娟冷大姐見到你,你也有苦頭吃,幸虧你遇見我。也不是我不想給你苦頭吃,可惜我的膽子太小,怕你中了毒是裝的,被人家像個棕子似的綁起來也是裝的,嘿嘿,這才不敢給你苦頭吃。」

    南霽雲暗暗吃了一驚,臉上不動聲色,道:「姑娘知道我是誰?」

    那少女笑道:「咱們三聖教門下,哪個不認得南大俠?丹青堂早就繪下南大俠畫像,三聖教門下教徒人手一幅,為的就是不論是誰見到南大俠,都要想方設法殺掉他,為咱三聖教除去一塊大心病。」

    南霽雲見她真知道自己是誰,沉聲道:「那姑娘怎麼不快動手?」

    那少女笑著搖搖頭,拉過一個蒲團坐下,道:「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中了毒麼?若是我想殺你,方才叫阿之咬你一口不就行了麼?人家都說南大俠單劍走天下,沒聽說過南大俠綁著走天下。你劍上的功夫精得很,可這心眼上的功夫麼,怎麼比得上我?」

    南霽雲聽她一會左一會右,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苦笑道:「不錯不錯,我心眼上的功夫定要多練練,不然又怎能常走江湖?」

    那少女道:「其實心眼上的功夫有什麼好?你是俠名遠播的大英雄,靠的就是劍上的真功夫。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終是末流,我若是有你那樣的功夫,又怎會……唉,不說了!你倒告訴我,你究竟知不知道葉大叔去了哪裡?」

    南霽雲聽她問話,正色道:「葉拚方才見到肖不凡,兩個人一起走啦。姑娘若是去追,想來能追上他們。」

    誰知他越盼那少女快些離開,那少女卻偏偏沒有走的意思。她站起身來,走到單江、莫之揚等人身邊挨個查看,歎了口氣,道:「糟啦,他們像是中了肖大叔的五毒奪命散了。那五毒奪命散雖說不過是尋常的百足蜘蛛、雙尾蠍子、變色蛤蚧、五步蛇液、鶴頂紅、孔雀膽所煉製,可也畢竟有些門道……」

    南霽雲聽她說的這幾種毒物,都是性烈之物,不由著急起來,道:「姑娘,可有解這毒藥的法子麼?」

    那少女點點頭,道:「解這五毒奪命散的獨門解藥便是千珍露。這千珍露說起來也並非難尋,只消在每月十五月圓之時,採集千種花兒上的露液,盛於羊脂玉甌之中,密封七七四十九日,待各種露液融合之時,用干靈芝、人參須、干水苔、雪蓮花瓣、仙人掌作柴,小火煎制兩個時辰,這五味清涼藥滲入千珍露之中,便能解得了五毒奪命散之毒了。」

    南霽雲失聲道:「這樣的解藥什麼時候能夠熬製出來?別說那千珍露液,便是作柴禾用的五味奇草,又到哪裡去尋?」

    那少女歎道:「正是如此。因此三聖教徒常說:寧在閻王爺面前轉一轉,不在肖護法面前站一站。唉,肖大叔一般不輕易對人使毒,他自恃武功高強,常說世上之人,值得他使毒的人卻不過十人。今日這裡卻有八人中了他的毒,真是太奇怪了。」

    南霽雲道:「這幾位都是我朋友,那肖不凡想對付我,這幾個朋友適逢其會而已。」恨恨歎了一口氣,試著運了運氣,想掙斷身上的繩索,卻不知這繩索是何物結就。

    那少女見狀,啟唇笑道:「這繩子叫絛金索,又叫做『鬼難逃』,是肖大叔的獨家寶貝。南大俠便是不中毒,或許也掙脫不了。哦,當然,南大俠若是未中毒,他這『鬼難逃』也捆不到你身上。」說著上了前來,在南霽雲背後拉了幾下,那繩索已然松活。南霽雲站起身來,活動一下筋骨,道:「聽姑娘的口氣,想必和肖不凡一向交好?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那少女將「鬼難逃」捋在一起,放入背後包袱之中,笑道:「小女子姓名不足道與南大俠,南大俠說得不錯,我與肖大叔是很好,若是在以往,他每回見到我都高興得很,我也是一樣。可惜,現下他如果見到我,那就大大不好啦。」

    南霽雲問道:「為什麼?」

    那少女歎道:「這又不足為南大俠道了。總之,我天天防著他,既怕他的『鬼難逃』捆住我,又怕他的『五毒奪命散』用在我身上。唉,我之所以天天哄著葉大叔和我玩,為的就是他是肖大叔的剋星,肖大叔只要見了他,那定准撒開腳丫子逃命的。可惜葉大叔腦筋不利索,脾氣又古怪得很,不知怎的就賭氣了,若叫他天天陪著我,那真是天大的難事。倒是阿之聽話些,可是,他又不一定咬得過肖大叔。」伸手在「阿之」頭上撫摸一下,歎道:「我只好躲得遠遠的,讓肖大叔永遠找不到我。」

    她說這番話的當兒,南霽雲已將單江、莫之揚、班訓師、快刀小妞等人的脈搏一一號過,只覺得單江等人都是脈象紊亂,呼吸急促,身體燙得嚇人,只有莫之揚呼吸較平穩,身上也不十分發燙,南霽雲疑惑之下,伸掌抵住莫之揚丹田,卻忽覺莫之揚丹田內一道內力激出,將手掌震得生疼。南霽云「咦」的一聲,撤開手掌。他不知莫之揚這幾年在獄中苦練「四象寶經」與秦三慚傳授的「洗脈大法」,兩種內力已經盤繞數年,南霽雲此時以內力逼住毒酒,掌上功力減了何止十九,自然禁不住莫之揚內力反激。他這一低呼,那少女也走過來,向莫之揚臉上看了一眼,忽然失聲道:「阿之!」

    那藏獒聽她叫喚,一步竄了過來,以為莫之揚是主人的世仇,「嗚」的一聲,張口就往莫之揚咽喉咬去。南霽雲見這少女忽然唆使藏獒咬人,大驚之下,一掌向藏獒身上拍去。那藏獒身子一剪,跳到一邊,「嗚」的一聲,反向南霽雲撲來。

    那少女喝道:「退下!」「阿之」倒著回到她身邊,雙目始終不離開南霽雲。那少女不知從哪兒抽出一支長鞭,辟辟啪啪在藏獒身上連抽十幾下,罵道:「瞎眼的畜生,枉我對你那麼好,誰都要咬麼?」

    南霽雲聽著有些奇怪,卻見那少女雙目定定地望著地上的莫之揚,半天才道:「南大俠,眼下除了我,誰也無法解你們之毒。不過,你請放心,我決不會讓你求我,這一瓶千珍露,我時時帶在身上,你快與你的朋友分服了罷。」背過身去,從懷中摸出一隻羊脂玉瓶,遞給南霽雲。

    南霽雲詫道:「你怎會有解藥?」

    那少女淒然一笑,歎道:「小時候我爹爹常對我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一個小女子不能害人,防人之心就時時不敢放鬆了。南大俠莫非也像小女子一樣防人之心甚強,疑心我這瓶千珍露不是真的,反是毒藥麼?」

    她這句話正說中南霽雲心事,南霽雲不由得臉上一熱,哈哈笑道:「姑娘好聰明,南某方才正有此心。南某小家子氣啦。」揭開千珍露瓶蓋,但覺奇香四溢,胸腹頓是一爽,剛想給單江等人分服,想了一想,自己先喝了一口。入喉但覺清涼無比,沁透心脾,慢慢運功驅毒,竟覺丹田之內舒服異常,不一會兒,半絲疼痛也覺不出了。試著調運內息,四肢百骸無不通達,忍不住讚道:「果然好藥。」

    那少女笑道:「南大俠說自己小家子氣,果然不差。旁人看你先給自己解毒必以為你自私,但小女子卻知你還是擔心我這解藥是假。」

    南霽雲哈哈一笑,道:「勿怪勿怪。」將千珍露給莫之揚、單江、班訓師等人分服了。少頃,見各人眼皮閃動,漸漸呻吟出聲,不一會便睜開眼睛。南霽雲道:「各位不要亂動,運功解去毒酒。」單江等人依言運功。

    南霽雲見眾人都無恙,心中大喜,對那少女道:「大恩不言謝,姑娘恩情,南某以後定當答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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