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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木有文章曾是病 蟲多言語不能冬 文 / 小椴

    黑夜已屆,甘苦兒揀來了好多乾柴,生起了好大一堆火。要說起幹這些雜務,小晏兒明顯就不如他了,只能跟在他身後打打下手。他們這時尋了個背風的山崖下坐了。龔長春自從『凶影』離開後,一直沒有說話。甘苦兒和晏銜枚心情雖興奮,卻也知他新當喪友之痛,不好在他面前表現得太過高興,場面一時悶悶的。

    甘苦兒和晏銜枚一起拾柴時,不改他話多的毛病,絮絮叨叨、眉飛色舞地把他這三個月的經歷全給晏銜枚講了一遍。一樣的事情,在他口裡,自又多出了好多色彩。連怎麼認識海刪刪,怎麼把她開始錯當成了小晏兒……,以及種種糗事,他也全無避諱,一一道來。晏銜枚只是含笑聽著,他自己的經歷卻只淡淡幾句。甘苦兒知他脾性,只能由他。只知前些日晏銜枚見到龔長春在『凶影』手裡遇險,冒死把他救了出來,其間之驚心動魄、死生一線之際想來很多,要是在甘苦兒口裡講來,怕不要添油加醋,說上好一陣,可到了晏銜枚嘴裡,卻只淡淡幾句,一筆帶過。甘苦兒心中雖有遺憾,但這時回到火堆邊,瞎老頭在側,倒是不好追問的了。

    又過了半晌,甘苦兒終於耐不住這份沉悶,開口道:「龔老頭兒,你總說冤案——『孤僧』的冤案,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今兒給講個明白吧。」

    龔長春雙眼空空,歎了口氣:「就是你不問,我也要跟你講講了。這事說來話長……」

    他似乎感到寒冷,身子縮了一縮:「你們知道五派三盟的由來嗎?」

    甘苦兒與晏銜枚搖了搖頭,龔長春道:「那還是在一百多年前,江湖五派與魔教俱是全盛之日,相互爭霸江湖,此後為一高人化解,於是五派明存,魔教暗隱,這且不提它了。且說三十四年前吧,五派中人感到這麼為一些睚眥小怨爭鬥無止也不是個好事,便在這時,出現了一個人,他的名號就是此後響徹大江南北的『神劍』向戈了。」

    甘苦兒暗暗一撇嘴,他對這向戈可沒有絲毫好印象。只聽瞎老頭道:「向戈確實也是一個出色人物,不提他的武功,單講他那一份籌謀計算,江湖中人,雖智者多有,卻怕也無一人及得上他。他提議建立『大同盟』,同轄五派之事。五派中人為他所動,各發願力,促成此事。但當日,五派中就有少數長老不同意,於是,才有了這『免死鐵券』——他們怕三盟即成後,威壓天下,一旦有什麼執法之輩秉承私心,鑄成冤案,就會無可救要。所以才鑄成這兩塊『免死鐵券』,也就是為了天下蒼生的一點正義。」

    「向戈確實也不負眾望,大同盟結成之後,江湖果然紛爭一淨,雖不能說一統天下、真的大同,但也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殺伐。可人在一個位子坐久了,總是不免驕漫的,也不可能不生野心。我頭一次看出向戈的野心,卻還是在十九年前。」

    他側顧了甘苦兒一眼:「那一年,也就是墮民之子劇天擇剛剛出道的時候。劇天擇雖天縱奇才,可短短三年間,就讓墮民之勢風聲生起,甚或揭竿而起,在上與天子抗,下與庶民爭,在江湖與天下鬥,在左道與魔教攻伐不斷,雖然他也盡了力,但憑他一人之能,還是無力為此的。好多人可能不知道,我卻明白,在墮民之勢初起時,其實暗中,『大同盟』主『神劍』向戈是幫了忙的。」

    甘苦兒一愣:「他們不是冤家嗎?向戈為什麼要給劇天擇幫忙?」

    瞎老頭兒一時沒有說話。晏銜枚卻歎了口氣:「是養仇自重吧。」

    他的口氣裡隱有慨歎,甘苦兒愣了愣,不明白突然間怎麼瞎老頭與小晏兒的話他卻聽不懂。只聽龔長春歎道:「苦兒,你心地單純,一向淡視榮華名利,所以你雖聰明,卻猜不明白。不錯,『神劍』向戈這麼做,確實是為了養仇自重。當時,他雖一力創建大同盟,可盟中多有長老,對他所為還有個禁制,也不斷有人質疑這大同之盟存在的必要。自從預測到墮民蜂起之後必然與江湖諸派勢成水火,向戈大概就打定了『養仇自重』的主意。劇天擇開始的一年可謂不順,可萬般險境,居然都遇危轉安,旁人只道是他運氣好,我龔長春那時卻還沒有瞎,心頭明白——那都是『神劍』向戈給他幫的忙呀!他要的就是劇天擇成事之後,五派三盟不得不對他的倚仗。這一手,果然毒辣。」

    甘苦兒只覺背後一涼——這裡面、要干聯多少人的性命。他看向小晏兒,卻見小晏兒低著頭,一臉的無奈。他輕輕伸出一支手,在火邊與小晏兒握了下。「後來呢?」

    龔長春歎了口氣:「人世的事,糾糾繁繁,不是幾句話就能說盡的。我簡單地說一下吧。後來,江湖中,卻有別的勢力耐不住了,那人卻與你有關。」

    他歎了口氣:「那就是遇古。」

    甘苦兒一驚:姥爺!

    龔長春卻掃了他一眼,空空的眼神裡頗多悲涼:「不錯,就是那個雄距魔教教主之位已垂六十年的、也是你的姥爺遇古。他不服魔教為當年之約潛隱日久,這個世上,原還有他放不下捨不脫的榮華名利。他不願眼看『神劍』向戈一個人的風光,所以,他出手了。」

    說著,瞎老頭歎了口氣:「可是普天下之人,只怕也沒誰想到,他會怎樣出手插局?」

    他這時那雙空空的眼睛注目向了甘苦兒:「他插局之法卻也巧妙別緻,他派出了一個人,一個據傳艷色足驚天下,一笑可以傾城的人。那就是,他獨生的女兒,也是魔教的公主——遇回甘了。當年的遇回甘還不叫回甘,她的名字只有兩個字,沒有姓,她獨行名湖,以那兩字馳名天下,那兩字——就是『姽嫿』。她一入江湖,即名傳天下,人稱其為『姽嫿天』。她可是人人驚為天人的一個女子啊。」

    連瞎老頭如此衰年耆齡之人,講到這裡,還是不由歎了口氣。似乎想起當年自己雙目明亮之時,一睹遇回甘容面的那一刻的心動。甘苦兒握著晏銜枚的手就輕輕一抖,小晏兒似乎也知他心中的激動,輕輕用指肚在他手心裡搔了兩下,只聽龔長春道:「據我所猜,遇古為了生養這個女兒可以說也耗盡了心血,否則萬難生出養大那人世罕睹的一代佳麗。他分明在藍田種玉之時就已冒用了他魔教的大法。只是當年,還沒有人知道那個『姽嫿』佳人卻就是他遇古的女兒。」

    說著,他歎了口氣:「可他們就是知道,只怕依舊免不了那份癡狂吧?『平生容色耽頑艷,但有戀慕悔無及』,這兩句說得好啊!說得好!」

    「你母親當年妙年綺齡,在她那個年紀,她這樣的女子,一入江湖,可想而知,碰到的總是男人,而且都還是——絕頂出色的男人。生不願封萬戶候,但願『姽嫿』與溫柔——普天之下,就是一等一的男子,也把一識『姽嫿天』列為平生頭等志願吧。沒有人知道,這一切都是遇古早已算定的。那『姽嫿天』之出世,可不是為了隨便找一個人嫁了。她所要迷倒的只有三個男人,只有這三個人,才值得她這樣的女子盡力,也才值得遇古那老魔頭盡心吧?」

    說著,龔長春歎了口氣。晏銜枚遞給他一袋水,他喝了一口:「那三個人就是:『熾劍孽子』劇天擇、後來創建『紫微宮』的獨孤不二、以及大同盟主『神劍』向戈。」

    甘苦兒『呀』了一聲,怔怔地望著龔長春。龔長春又飲了口水舔了舔他乾澀的嘴唇:「如果我猜得不錯,他們三人中,就有一人是你的父親!」

    這三人甘苦兒都聽說過。可他卻忽然掩住了耳——他不喜歡這麼三個人,他不要他們是自己的父親,他不想聽。龔長春幽幽地歎了口氣:「你不用捂耳朵,——只怕他們都不知,我瞎老頭也更不知道——究竟誰才是你的父親。我只知道,這問題的答案,可能只有你的母親才會明白。可她永生永世怕也不會對任何人說。因為,只要他一吐口,另兩人必然懷恨。小苦兒你要記住了,這三個人,都有可能殺你。他們都不是很有肚量的人,猶其在面對彼此之時。」

    甘苦兒今日才明白那天偷聽到辜無銘與周餛飩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歎了口氣:「我只想找到媽媽,別的人,我誰也不想理。」

    他心裡卻在一歎,他雖身為男兒,但對男人的品行卻大大看不來的。只聽龔長春道:「遇古雖說算計妥當,他要以一個女兒迷惑他所當意的可以爭雄天下的三個男子的心神,然後挑動相爭,最後坐收餘利。可他卻再也沒有算計到,這世上會還有一個人。」

    龔長春說到這兒,一雙目光忽似望到久遠,說不出的倥傯縹緲:「——不只是遇古,也不只是我,只怕包括那個心機深沉如海的『神劍』向戈也沒料到,他所有的計算,會幾乎栽在了那個人手上。」

    甘苦兒睜大了眼睛,就在等著瞎老頭說出那個人是誰。瞎老頭卻似有意在繞彎子:「——雲想衣裳花想容——你們該聽過這句話吧,當年你娘一出江湖,人便以詩仙李太白此七字加以品題。天下英雄,自諒功業當得上她的,只怕還有幾個,但若論風神氣度,可匹配於你娘的,只怕天下男子,那是要人人汗顏的了。」

    「可自從我見了那個人,才知道,『雲想衣裳花想容』七字,雖麗絕天下,卻也不會孤獨無對。這世上,原還有一個男子、有一種氣度,可以當得另外七個字——」

    「那就是……」

    「水如環珮月如襟。」

    他語意幽冷。一言之罷,三人只覺身邊那遼河之源的小溪的水聲忽清泠入耳,當真清渺難測。

    晏銜枚與甘苦兒俱都『啊』了一聲。甘苦兒口裡喃喃道:「水如環珮月如襟……水如環珮月如襟?」

    他腦中首先浮起的是一個人的相貌,然後悵悵然地浮起的是海刪刪那小女子那副癡絕的神情,然後才想起小晏兒,那個人——就是清俊如小晏兒也比擬不得他的風神吧?

    他口裡輕輕地歎出了兩個字:「孤僧?」

    『孤僧』釋九ど?那個身環龜背圖絕密的人?那個存心仁惻、似乎一副情懷悲憫無極的人?那個雖身為和尚、但風華妖冷、千萬萬男子也不及的讓甘苦兒都沮喪其風姿氣度的人;那個獨承『脂硯齋』所傳之密的人;那個『千里鴻毛傳遠信、一言妖詭動遼東』,連劇天擇也不惜為他千里單騎趕來的人——龔長春所說的,就是他嗎?

    甘苦兒心中迷沉,猛地想起了那刻於石室內的一首詩。他輕輕握著晏銜枚的手,口裡難得的清和地道:「淡淡天涯淺淺嗟,落落生平暫暫花;我笑白雲無牽掛,行到山深便是家。」

    不知怎麼,他這時就想起這個,要把這個偶見深記的句子念與小晏兒聽了才得心安。

    晏銜枚微微一愕,甘苦兒輕聲道:「我在『空外空』的那個山谷裡看到的,想來,就是孤僧寫的了。」

    龔長春忽『嘩』然一笑:「好個『我羨白雲無牽掛,行到山深便是家』!」他說的是『羨』字,而不是『笑』字。晏銜枚看了龔長春一眼,知在這個熱血老人心裡,『羨』比『笑』更貼近他遠望無牽之雲的心境。

    只見龔長春面容一正:「不錯,『雲想衣裳花想容、水如環珮月如襟』,你娘後來遇到的就是他了。」

    「我瞎子和尉不平可以說是天下消息來源最廣的人了吧?但我卻也不知,你娘是怎樣遇到他的?又是怎樣與他打過交道,他的出現對你娘後來的變化牽扯多深?」

    「我所知道的是,你娘那時負盡天下麗名。『色』之一字,原為她心煉大法。也許對於她來說,遇到釋九ど才是她此生最難消解的一樣魔障了吧?釋九ど出身來歷世人一無所知,連我也僅僅知道,他師承自一脈單傳、開創自二十五郎的『脂硯齋』一派。而他又別有所悟,老朽當年也曾與他相會一面,還真從沒見過他這麼一身修為已淡淡的浸潤全身根骨的人。據傳,他曾在你娘的樓頭寫下過三個字:空外空。你娘當時翻然色變。——當一場人間絕麗,為魔教百洗百浸的絕麗遭遇到那一場『空外之空』時,會交燦出什麼?原不是你們俗子所能逆料的了。而你娘當年由色觀空,所感受深悟更非你我所能解。那時,劇天擇、獨孤不二、與『神劍』向戈俱已與你娘牽扯良深。可這時她這個絕色女子,卻遭逢到她那一場『空外之空』。」

    龔長春歎了口氣:「那以後,好像你娘她就變了。」

    「在那三個男子中,也許你娘與劇天擇最為投契吧?苦兒,我適才發覺——你是不是新近修習了劇天擇的內力?」

    甘苦兒點點頭——那是他硬灌入的。他把此中情由大致講了下,瞎老頭龔長春不由歎了一口氣:「看來天池之會你卻是不能不去了。那劇天擇此舉倒怕不全是為了讓你代那『孤僧』出手。他這一門『補天大法』逆天而行,極為悍烈,他只怕有更深的一層意思在內。如果你不是他的骨血,想來數月之後,只要天池會罷,你的身子必將遭他內力反噬,那時——那時……」

    他心中惻憫,想說一句「這世上不知還有什麼人能救你了」,卻說不出口。

    晏銜枚臉上一時不由緊張,只聽瞎老頭道:「不過,釋九ど他是劇天擇的……朋友,只要你見到他,他為人仁惻,想來不會不理的。脂硯齋一門秘術極多,他也精於醫道,想來他會有一些辦法吧。」

    他口中語意含糊。甘苦兒心急聽完自己娘親的舊事,身上所藏凶險一時倒不大在意了。龔長春領會了他的意思,繼續道:「墮民之勢已成後,五派三盟果然不得不倚仗向戈之力,加以抵禦。我們『護券雙使』,也就是在那時被迫答應,只要關涉到墮民之事,就是『免死鐵券』也不能過問。此後劇天擇與向戈勢成水火。他為你娘曾率眾投入魔教,但以他的性子,如何肯屈居人下,何況魔教中人也瞧墮民不起,他就又率眾反出魔教,與遇古老魔頭勢成水火。本來這事若你娘出面,還可挽回。可自從你娘見過孤僧之後,竟洗盡鉛華,叛教出門,不再管他們這檔事了。遇古由此一事恨孤僧尤深,連你娘也恨上了。你從小,以他的性子,怕是不會再許別人提及你娘吧?」

    甘苦兒點了點頭。

    「向戈為人心機險詐。那時墮民為與魔教之爭,傷折頗重。他卻放出消息,讓劇天擇知道,你娘與獨孤不二同隱夢華峰了。以劇天擇的性子,如何肯輕易罷手?他居然獨上夢華峰,勇闖『捫天閣』。你娘本已獨自歸隱,與獨孤不二無干。但以劇天擇的狂悍與那獨孤不二的驕傲,兩人哪有好說話的?他一言不和,在峰頂惡鬥。這一戰,他們想來兩敗俱傷。劇天擇熾劍之下,幾乎毀了捫天閣,但自己也為獨孤不二重傷。獨孤不二為此怒下夢華峰,於千里之外另創『紫微宮』。劇天擇獨居山頂療傷。可這時,向戈卻趁勢而來,幾傾盡『大同盟』高手少年與五派耆舊四十人之力,以務誅劇天擇為第一要務。為這一戰,劇天擇身邊護衛盡喪,他自己人也被逼落夢華峰。夢華峰下悔過崖為天西第一凶險,等閒人等攀援不得而下。向戈獨自追到了崖底窮谷,他卻在那裡,看到了『孤僧』。」

    「——『孤僧』的冤案就由此鑄成。那日老朽也曾偷窺於側。眼見向戈一劍奮發,全力進擊,他那『神劍』風采,雖老朽不屑於他的為人,卻也不由不為心服。可孤僧釋九ど布成了結陣『空外空』。向盟主一劍之下,雄視天下、光彩煥發,確為百年內僅有的人材。他一邊擊刺,一邊叱喝,可孤僧從頭至尾只說了幾個字:『歎、歎、歎,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他的身影白衣飄飄,當真只有間不容髮的光陰之隙中那一匹天外白駒可以略加彷彿。而他很少出手,一旦出手,當真如石火光濺、指甲幽明。他的脂硯齋中的『夢身』大法力抗向戈於陣外。那亂石布就的『空外空』之陣在他們連戰三日後,片片皆碎。連一向氣宇軒昂的『神劍』向戈也者鬢髮散亂,可釋九ど卻彷彿空化為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影子。向戈怒道:『你為了姓劇的,就真不顧天下大勢了嗎?你就一定要救他?』」

    「『神劍』向戈平生難得出手,一擊必得,如今肯怒言責問,分明已是對自己的一劍不那麼自信了。釋九ど在他的三日苦鬥之後,也人近虛脫,他只淡淡道:『如果只是他一人的性命,倒也罷了。可我不能無視那括蒼山中三萬父老,八千子弟的命。你殺了劇天擇之後,為立威天下,只怕墮民之中,凡跟劇天擇兄略有牽連之輩,你一個也不會放過。你叫我如何袖手?』」

    「向戈默然不語。釋九ど道:『我一個化外之僧,拚力應對,送了這性命,也就罷了。可惜你多年成就的大好基業,大同之盟,與以後的榮華總總,就算你殺了我,此後只怕也無時間享用了。』他這一句正擊中向戈心底。『神劍』向戈一時止劍默然。釋九ど道:『你告訴我括蒼山中墮民如何可脫包圍,我自會帶他們永離中土,不預紛爭。我只要你十天,只要你這三十天之內肯自入我『空外空』之結界,三十天之後,以你之力,陣勢自解。那墮民子弟,我自會安置到天下人永遠找不到的去處,你說如何?』向戈默然,半晌道:『還有龜背圖』。釋九ど冷哼一聲:『只怕還有劇天擇你會擔心。他徒眾瓦解後,我自會說服他不再出世。世人還未殺我釋九ど一天,就叫他永不出世。這樣可以了吧。龜背圖之密,干涉到巴山之鬼、楚人之巫與蜀地仙蹤,你卻得他不得。』」

    「他們就此約成。可以說,這十六年來,江湖平靖,大半也是靠了那釋九ど之力而得。他果帶走了劇天擇,將其徒眾遠放海外,具體在哪個島上我卻也不得而知了。那龜背圖為天下大不詳之物,也為他身藏。劇天擇也依言此後一直未曾復出。當今天下,只餘『大同盟』一家坐大了。這樣也好,人總需要一個什麼秩序的,那也由得他了。可向戈三十天後脫困而出,他卻放言天下,說釋九ど先與劇天擇有不倫之戀,後反噬劇天擇,奪得他的龜背圖,瓦解了括蒼山墮民之眾,將其盡害官府屠戳。墮民子孫一時煙消雲散,除了那些順民,此後皆已無蹤。可我知,普天之下,墮民由此恨釋九ど是恨得最切的。而凡是有意染指龜背圖之輩,皆以捕殺釋九ど為第一要務。」

    「當年,我本想昭告天下,以正視聽。可正在猶豫不決之時,卻遭向戈之陷,從此一困石人山一十有六年。如果不是知道了向戈自視天下已定,務求於有生之年盡誅釋九ど與劇天擇,我還不會出面。那孤僧,他之所以千里鴻毛傳遠信,約劇天擇遼東前來,只怕也是怕在自己身死之後,劇天擇復出,貽天下板蕩之局。他為向戈身邊『三影四身』重創,如今,劇天擇傷重,不知是身死還是潛隱,這天池一會,對他,可是大大凶險的了。」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長的一段故事,這時不由停下來喘口氣。他為『凶影』所傷,正在功力渙散之際,想來很苦。甘苦兒與晏銜枚聽得這麼一大段前事舊秘,咋舌無語。火堆邊,一時只剩下柴火的辟辟叭叭聲,三個人都人人默然。

    良久,小苦兒嘴裡苦苦地道:「今兒已經四月初三了。我要去天池。釋九ど的事,我不能不管。何況我還要問他我娘的下落。小晏兒,你和不和我同去?」

    他知此行大是凶險,可小晏兒多半不會拋下自己讓自個兒獨歷險境的,所以才這麼問了一句。龔長春卻沒了聲息,晏銜枚歎了口氣:「苦兒,你先去。我……」他側顧了下正受煎熬的龔長春一眼:「……還要先把龔前輩安頓好。四月十五,我一定會趕到。」

    他聲音淡淡的。甘苦兒心裡卻湧起一股勢血——只要小晏兒也去,他怕他什麼大同盟,又怕他什麼『神劍』向戈?就是天下人俱都與他反目,他也不怕?他抬起頭,一雙晶晶亮的眼望向晏銜枚臉上,兩人同時出手,交互一擊,那一擊掌聲在這哈達嶺空空的夜裡響起,響出的是一對少年熱血猶熾的豪情。

    過了幾天,甘苦兒走到松江河時,一抬頭,蒼蒼莽莽的長白山就在眼前了。長白山地勢極高,山頂長存積雪,故名長白。所謂近鄉情更怯,甘苦兒走到這裡,腳下反而踟躕了。媽媽——他見到孤僧後,果然能問出媽媽的消息嗎?據龔長春的話,那釋九ど在媽媽眼裡,分明是個不同尋常的知交好友。他目前當此大難,面對天下無敵的『大同盟』主手下『三化影、四分身』之逼,而自己,一個初歷江湖的少年,果能救得出他嗎?

    甘苦兒眼尖,一路上,已發現這東北偏僻之壤這時路上似有不少江湖人士。他心下冷笑,情知天池之會的消息在江湖上必已哄傳而出。對那龜背圖有意之人只怕都趕了來了。時已春深,晚上的天氣雖不時寒惻惻的,但已可抵擋。甘苦兒不耐煩住那松江河油漬麻哈的客棧,自到了鎮外可見長白山麓的山野中找了一顆樹躍上躺了。他的馬兒就拴在樹下。行走江湖,同餐露宿,在他本是常事。他一路趕得急,身子不免睏倦,瞇了下眼,不覺就睡著了。夢中,還似感到有一支溫暖的手在夢中輕輕撫慰著自己,那是他渴慕已久的母愛的溫柔。他在夢中流著淚醒來,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臉上的淚痕,自罵道:「小苦兒呀小苦兒,媽媽要是見到你這般沒出息,口裡不說,心裡只怕也要罵你的。」

    他怔怔地望了一回天,天上疏星朗月,碧野清宵,端的好風景。這麼著有一會兒,他忽覺心中隱有不安,一時卻說不出為什麼,不由聳耳細聽。夜風襲襲,似微有聲息從極遠處傳了來。那聲音低頻震盪,常人耳朵想來是聽不出的。甘苦兒一聽卻不由心驚——這是魔教的『危機』信號,分明是有什麼人在面臨生死大難,發聲求助。他身子一跳,立馬從那樹椏上跳了下來。他從小生長魔教,教中規矩隱密他都悉知詳備。那發聲之人分明在教中也是身份地位頗高之輩。甘苦兒雖一向憤恨姥爺,但畢竟出身於此,心中未能忘情。頓了頓腳,暗暗道:「我只去看一看!」

    自語罷,他一展身形,已重又路上樹杪,一縱一縱,尋聲向那發聲處奔跑過去。

    甘苦兒足跑了有兩三里路,卻見前面地形頗為開闊,聲音就是從那裡傳來。他不願輕易現身,為魔教之人平白出手,潛影隱形,暗暗靠近。這時一個聲音卻讓他不由一驚,只聽那人道:「快說,甘苦兒那小廝到底怎麼才能找到?不然,我手下『凶煞』圍攻之下,定讓你們功力散盡,受盡那魔頭反噬之苦。」

    這人的聲音小苦兒印象深刻——那分明是才見過沒幾日的『凶影』之聲。他從龔長春那兒已聞得,『神劍』向戈這些年收服了不少黑道巨擎、連同綠林好手,共得有『三化影、四分身』。那三化影名字無人能知,只知號稱『凶影』、『孤影』和『飄影』,四分身俱都以向為姓,分別名為『禮、義、廉、恥』。他們同稱為『三影四身』,在江湖中,哪怕是大同盟內,也是人人聞而色變之輩。

    這時卻有一個甘苦兒更沒料到的聲音答道:「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會告訴你的。」

    甘苦兒一聽到她的聲音,不由得就覺得血中一熱,幾乎一張口忍不住叫了出來:「綺蘭姐!」

    ——綺蘭姐姐也趕了來了?那今日之事,不空他不插手了。

    他悄悄又靠近了幾丈。只見那『凶影』手下帶的人頗多,足有近十個。而場中被圍的只有四人,其中三個已經倒地,不是那號稱『哎、喲、喂』的姥爺家的三個貼身家人是誰?

    一圈人中,卻有一個中等身量的女子裊裊娜娜地站著。隔的人多,相距也遠,可甘苦兒還似看出了她臉上那一種溫柔神色。——遇綺蘭,正是與甘苦兒曾同在大樹坡下抗擊向戈手下『十七人龍』的遇綺蘭。

    只聽那『凶影』獰笑一聲:「你死不開口,那就怪不得我下辣手了。」

    甘苦兒心裡一驚,他情知綺蘭姐姐絕對抗不住『凶影』這等高手。他一拍腦子,腦筋疾轉,要想出一個法子來救他綺蘭姐姐。場中局勢卻不由他多想,那『凶煞』中人已經出手,『凶影』卻還在一旁袖手旁觀。只見遇綺蘭即要顧全自己,又要照顧『哎、喲、喂』三個已重傷倒地的家人,一時左支右絀,極為狼狽。只要那『凶影』親自出手,不出三招,只怕她就要折損在那『凶影』手下。

    甘苦兒心頭一急,情急生智。他背上本有個當枕頭的包袱,這時他解開包袱,就在裡面拿出件黑布長袍。他把那長袍罩在了身上,悄悄潛回樹叢,折了兩枝極粗的樹枝綁在了腳上,如踩高蹺一般,身子登時憑空增高了近一尺。他那長袍本長,籠籠統統地從身上罩下,然後他解開頭髮,將那長髮倒轉,全披到了臉前。他一躍就已躍到了顆極高的樹上,身邊自有魔教法寶。只見他從腰囊裡掏出一枚什麼,往地上一擲,只見一片煙霧升起。場中人只聽一聲幽惻惻地聲音傳來:「好威風啊。蘭兒,你就給他們逼死好了。你不死,我還沒有由頭向那大同盟出手。」

    他從小跟著姥爺長大,魔教中本有口技之學,曾一得得修就是那一脈。甘苦兒對此道雖不上心,但他從小愛鬧,學姥爺的聲音一學一個象,那『哎、喲、喂』三個家人都不知被他騙過多少次了。他這時功力精進,有意把那語聲說得若斷若續,分明就是魔教中的『鬼咽魔音』,這心法可不是外人能偷學來的。只見他一語落地,那『凶影』已面露驚色,飛快轉身,他測不定那聲音來處,四面搜看,口裡已疾聲道:「誰?你是誰?」

    這時地上那本近昏迷的魏畏聽得這聲音,不由身子一震,在半昏迷中呢喃道:「這下好了,老爺子來了,我們可有救了。」

    ——遇古!是老魔頭遇古。饒是那『凶影』威名久著,這時不由也聞聲一顫。這時他已看到了發聲之人。只見二十餘丈開外,一片青濛濛的煙中,那樹杈上高聳聳地坐了一個黑衣人。頭髮披著,也不知他面向這邊的是前是後。而那頭髮還在煙中不時抖抖而動,恍如波紋。只聽那人道:「我為什麼要救你?你跟我的年頭太多,我早厭了。還是讓這什麼化影殺了你吧。我好久沒有殺人了,不好意思憑空殺人。他不殺你們,我怎麼找得到出手的由頭。」

    這話說得好生邪氣。『凶影』只覺一股寒氣從尾閭骨裡直冒出來!——這般口氣說話的,這麼淡視屬下生死的,除了那傳說中的老魔頭還有誰人?他就算自持藝業,這時也不由得心尖發顫。只聽他道:「遇老魔,魔教當年與大同盟有約,不得彼此無故相犯!這些年來,咱們中間還從沒橫過屍身,否則必遭天遣。你可是忘了?」

    他一掃地上的『哎、喲、喂』三個家人:「尊介只是小傷。你如果要一定趁機挑起爭端,你就來吧。我『凶影』可不怕你!」

    他口裡說著不怕,可那話裡話外都已露出怯意了。如果三影齊在,他倒不至於這麼不顧臉面。那『遇古』忽仰天一陣陰笑:「你、也算『大同盟』的人?邪道高手,居然也做起奴才,腆顏避禍了。你們殺呀,怎麼還不殺?快快殺了那三個廢物和那小蘭兒!我遇老魔可已等不及了!」

    『凶影』更增踟躕,已幾忍不住一拍手,就喝令『速退!』

    地上的約姑姑這時微微醒轉,一聽到甘苦兒扮的遇古的聲音,不由喜道:「這下好了!」

    沒想,躺在一邊已陷入半昏迷的魏畏卻輕聲道:「怕只怕就又是小苦兒那孩子在搗鬼呀,他學老爺子的聲音……」

    他一語未完,那約姑姑已經色變,情急之下,伸手就一掩那魏畏的嘴。她如不動手也還罷了,那『凶影』也在驚心之中,沒太注意魏畏口中之言,這時見她急急掩飾,眼珠一轉,已明大概,忽朗聲笑道:「遇老魔,你別光說不練,別人怕你,我『凶影』可還沒把你放在眼裡!你有什麼能耐就拿出來吧!」

    他心裡其實也在猶疑,打定主意,如果萬一料錯,對方真是遇古那老魔頭,那他拚了棄苦心調教的『凶煞』幾人不顧,捨卒保車,只要擋他一擋,自己先脫身為上。

    甘苦兒心裡恨了一聲,恨不得撲下去把那老魏的嘴給撕爛!可此時如騎虎背,不由他不演到底。只聽他一聲厲喝:「快殺!」

    說著,他騰身而起,只見他身下黑煙、青煙、烏煙,一蓬蓬地爆了開來,他一身黑袍在夜空裡如厲舞之魔神,他近來修練潛納的得自劇天擇的罡氣本極為霸道,這時危機之際,已用上了他在遼河中苦練而得的『排冰』真力。只聽得轟然有聲,方圓十丈之內,一時樹木皆顫,枝柯斷落,地上的灰塵也卷蓬而起。如果遇古親自施為,他『陰風大法』之下,可就不是這般徒具聲勢了,那場中之人只怕要人人自危,天翻地覆。可甘苦兒全力之下,卻只能勉強造就八分聲勢!

    但光這聲勢已足嚇人。『凶影』一見之下,身子一晃,已經速退。退身時,他還怒喝了一聲:「上,給我殺了這姓遇的老匹夫!」

    他貌似督戰而退,像要壓陣。那『凶煞』中人,個個狠煞,得令之下,已疾撲而來。甘苦兒心頭叫了一聲苦,眼角卻掃見,那『凶影』已快得像一個影子似地直向數丈之外遠逸開去。

    甘苦兒心中一喜。他情知,只要那『凶影』一遁,憑他與遇綺蘭兩人合力,就算殺不得這眼前十餘個『凶煞』,自保而退還是無虞。他這時只有免力做得真一些。他幼生魔教,耳浸目染,於姥爺的種種絕學也畫貓似虎,得入藩籬。這時他要學用的就是姥爺的『陰風大法』。這『陰風大法』,江湖中只怕無人不知,但真見過的只怕沒有幾個。甘苦兒情知用別的只怕要露餡,好在這『陰風大法』聲勢驚人,一兩招間,外人哪測得出底細去?

    只見他身形疾撥而上,直欲丈許,然後大袖翻覆,只聽一片雷聲隱隱,陰風怒號。這一招貌似遇古的『陰風大法』,其實內裡全是劇天擇的『五色遺石』真氣。身形上暗用的卻是他貫習的『隙中駒』。他雖只是騙人,但畢竟多日苦練之下,又連用三家絕學,使起來居然也有聲有勢。加上遇古凶名久著,江湖中無人不懼,只聽得那雷鳴風吼,心下不由就已怯了。那『凶煞』之人不圖攻敵,只求自保,招術內氣全部內斂。甘苦兒身在高處落下,一時只見下面人人俱都抱頭鼠竄之勢,心中不由大樂——原來姥爺在江湖中這麼有威風,難怪、難怪他與向戈、劇天擇都這麼看不開、丟不下那江湖爭霸。

    他全力營造聲勢,下擊之力未免嫌輕。但『凶煞』之人已為其所迷,以為就自己僥倖,逃過了這第一招雷霆之擊,那威哧之力被別人擋了去,所以也未看破。甘苦兒借力已重又躍入空中,他見那『凶影』跑得更快了,心下快意,沖遇綺蘭使了個眼色,他這下全力提氣之下,不便說話,卻見遇綺蘭已懂得了他的意思,和還能走的約姑姑與艾叔攜起魏畏就退。甘苦兒只要他們一走遠,就要開溜,他不慣搏命,還是趁早溜走才是正經。這時,他臉上為發所掩,其實笑得正歡,可一提氣下,猛覺丹田里一口逆氣直衝上來,自己卻根本控制不住。那股氣息直衝心經,他經脈為其一衝之下,幾乎要就此崩絕。這一下的痛還沒來得及感到,接二連三,甘苦兒只覺自己丹田中的真氣火山熔岩般地已難以控扼,直向全身百脈潰湧奔竄。

    這一疼可真疼得非同小可,饒那甘苦兒生來硬氣,也忍不住低低低『啊』了一聲。他情知此時絕不能拆幫,勉力提氣,怒道:「小子別走!」

    他人不退,反向那『凶影』追了上去。

    那邊『凶影』聞聲,身子更是加快。甘苦兒這一撲蓄足了隙中駒步法,可才撲出一丈開外,一點一提,追了兩步,再一躍時,眼看那『凶影』已要遁入林中,就此不見,心情微鬆,卻覺丹田里先是如巨錘猛擊地一痛,然後,四肢面骸中,只覺如入熔爐般地一燙——這一下重擊,他卻生受不住,腦裡只來得及一轉念:完了!劇天擇那該死的什麼『五色遺石』與姥爺的『陰風大法』天生相剋!一個至陽至烈,一個卻至陰至虐,該死!自己怎麼先沒有想到。

    可他此時就是想到了也晚了,只見他的一個身子啪地一聲,已極無體面地橫拍在了地上。腳下兩根樹枝折斷,甘苦兒心下一痛,望了一眼遇綺蘭的背影,知道這下完了,心中只在大喊:綺蘭姐,你快走!

    那遇綺蘭雖在速退,可一直留意著小苦兒情狀,這時一見之下,只聽他低低地吩咐了一聲:「艾叔,你們三個速退!」自己人已回身一撲,只十來個提縱已躍到了小苦兒身邊。她輕輕撥開甘苦兒亂垂在臉前的頭髮,輕聲道:「苦兒,你這又何苦?」

    甘苦兒一臉苦笑:「姐姐,我盡了力了。」

    他情知如此一摔,那『凶影』如此機警之人,必定會遠觀一下,料定無詐,就要馬上轉來。他這一轉來,加上這些『凶煞』之力,自己與綺蘭姐注定逃不過此劫了。可媽媽——他望了眼天上的月——我還沒找到媽媽呀。

    遇綺蘭一手輕輕按稿甘苦兒丹田,低聲道:「我知道。苦兒,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真沒料到你功夫進步得這樣快。剛才,我雖覺得是你,可都有些不敢相信。是綺蘭姐姐不好,反連累了你。」

    甘苦兒輕輕伸手掩住了她的嘴,輕吐了幾個字:「是我不好,一直害得你操心。」

    只聽身邊幾聲陰笑響起,然後是那『凶影』怒極而笑的聲音,他受甘苦兒之欺不提,可當著部屬的面受了這騙,以後定讓他再想御眾大是為難。只聽他凶冷冷地道:「說完了?嘿嘿,甘苦兒,你演得好戲呀!咱們又見面了。」

    甘苦兒卻縱聲大笑:「不錯,上次見面,最後你落得個抱頭鼠竄。這次沒有小晏兒在,你在我苦兒手下,照樣也落得個抱頭鼠竄。你以後還叫個什麼『凶影』,影倒還是真的,凶可未必了,你改名叫做『捕風捉影』吧。」

    『凶影』面色一怒:「就是向盟主不許,今兒我還是要生劈了你,否則怎消此恨!」

    說著,他一伸手,一雙筋脈斑駁的枯大爪影已向甘苦兒喉頭捏來,似要把他說過的所有譏刺之言者捏回他喉嚨裡去!

    遇綺蘭怎會眼見甘苦兒受死?她一躍而起,她功力原本不弱,可久戰之下,未免力虛。她人才一躍起,就被那幾個『凶煞』接二連三地出手攔了下來。她不顧自己安危,數度逞強突圍,卻落得身上連中數創,已經不支。

    那甘苦兒當此之際,卻並不乏求生之意。他身子在地上連滾,居然也躲過了『凶影』的十幾擊。可他只覺丹田里漸漸疼痛又劇,眼見『凶影』一爪重又抓來,雖明知該避,可再也提不起力氣。甘苦兒自知無幸,眼睛透過那雙枯大爪影反望向了夜空。——媽媽,媽媽你會在那月亮上等我嗎?那月兒還彎著,像一支豐滿的搖窩。甘苦兒心裡念了聲:「小晏兒……」眼裡望著那月,只覺並不驚恐,反似有一種欣喜傳上心頭。那月兒的柔光似幻化出了媽媽的眼睛,甘苦兒用力大叫了一聲:「媽媽!」

    遇綺蘭心中一慘,她不顧攻到身邊之人,一躍而起,就在她躍起之時,甘苦兒耳朵裡卻聽到了一聲似夢似真的回聲:「苦兒。」

    那遇綺蘭渾身浴血,她升至空中,本待拚死向甘苦兒撲去,卻見東首不遠的林邊,似有什麼光亮一閃。那光亮似光非光,似色非色,遇綺蘭心中一迷。然後,她『呀』了一聲,——不只是她,場中幾乎所有人都驚『呀』一聲,只見一個女子似乎緩步地從那片林中走出,她走得很慢,可不知怎麼,一眨眼,她就人已到了場邊。然後她一揚首,眾人先覺眼中一片驚艷。他們還沒從這驚艷中回過神來,細看那女子容色,那女子一揮衣袖,只見丈許高的天空中光芒忽起,一坨坨、一暈暈、一片片、一漣漣……說不上是什麼形狀的七彩幻絕的光影就在眾人頭頂那片天空幻化而起。那一片片色暈光彩奇絕,幾已籠罩了場中所有人的視線。『凶影』面色一變之下,人就閃身而逸。『凶煞』諸人卻俱為那光色所迷,不由奇聲叫道:「我的天!」

    遇綺蘭的眼中忽有熱淚滾滾而下,她輕輕叫了一聲:「姽——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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