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當壚抱甕長鯨飲 出門一笑大江橫 文 / 小椴
距大樹坡東首不過數里就是一個小酒店。那酒店陳設簡單,沒有別的取暖設施,一進門就是佔了大半間屋的三面土炕。坑裡靠牆處都是一扇明窗。窗戶外這時為外面的積雪映著,照得一窗通白。那片白上,卻貼著幾張紅紙剪出的窗花兒。窗花上的紅色已有些退了。每張炕上也只一張桌,四周土牆泥地,倒還簡淨。
甘苦兒扶那龔長春進門時,另兩張土炕上卻均已有客。其中一張炕上只單獨坐了一個人,背對著地,看不見他面相,只見得他身材頗為壯偉,就算別人有他那份身量,斷也沒他那份塊然獨坐的氣度。另一張桌上,卻攢三聚五,很坐了幾個人,看打扮似是中原來的人士。這時只有東首的一張炕上還空著。那瞎老頭龔長春一扁腿,逕自坐了上去。甘苦兒也凍了好半天,摘了皮帽子,一跳就跳到了炕上。他還是頭一次盤腿坐在炕桌邊,不由大是好奇。一邊擺弄著自己那兩條腿好找個舒服的姿式,一邊口裡已疾疾問道:「人呢?小晏兒在哪兒?怎麼沒看見他?」
龔長春卻只微笑不語。桌上這時卻早已擺了杯盞,似料定他二人會來一般。甘苦兒耐不住,還是直問道:「快說,帶你來的人呢?」
龔長春一笑:「等一等,就快出來了。」
正說著,只見通往灶房的那個藍布棉簾兒一挑,已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裝束好素淨,淺碧上衣,深青色的棉裙,頭上只一枚綰髮的銀釵。雖也穿襖著棉,卻裁剪合體,掩不住她那裊裊娜娜的身段。只見她中等身材,年華好有雙十,面型容長,鼻凝鵝脂,腮陳新荔,一出來,那邊很坐了幾個人的桌上就有三兩個人抬頭細打量了她一眼,可能在想:這麼個荒涼野店,居然也有如此顏色的麗人。她手裡端了一盤魚,那魚身上全是紅椒青蔥切就的細絲,色香俱佳,讓人一見之下就已胃口大開。
甘苦兒背對著那棉布簾兒,還沒看到她出來。他先見到瞎老頭兒支楞著耳朵用一雙空眼望著自己身後,不由一回頭,當下愕了下,腦子電光一轉,人已竄得飛快,帽子也不及拿,溜下炕就要跑。
龔長春笑了一聲:「哪裡跑?」
他伸手一扣,就抓向甘苦兒手腕。甘苦兒惱道:「死瞎子,敢騙你家苦少爺!」
他身子一竄,竟從瞎老頭手下躲了開去。他兩人這一抓一逃,那邊桌上的幾個客人不由都注目過來。
瞎老頭一抓落空,不由一愣,『嘿』聲道:「嘿,小苦兒,兩天沒見,你身法倒大是長進呀。」
他口裡說著,手裡卻不停,已一伸手又向甘苦兒腕上扣來。甘苦兒自修得『刪繁就簡劍』後,以前修習『隙中駒』的種種不解之處這時已體會頗多,腳下一錯,已又從他手裡逃開,直向門口閃去。那邊那幾個客人目露驚疑之色——看來這幾人分明也是內行裡手。他們看見瞎老頭出手如電已自驚詫,都在想著自己若碰到這一招該如何閃避,大概只有硬碰硬了,沒想小苦兒居然身子莫名其妙地一閃,竟間不容髮地躲了開去,故以更是震驚莫名,只聽其中一人喃喃道:「遼東之地,果然臥虎藏龍。」
甘苦兒倒沒留意他們在說什麼,他在意的卻是西首那邊炕上那單獨的客人後背似乎一挺。也說不出為什麼,甘苦兒心中就一動。這時他人已躲開了瞎老頭的捉拿,跳下炕來,就要往門外閃躲。可才到門前,身子己被阻住,一抬頭,身前居然露出一張微嗔薄笑的臉——只見那才出來的女孩兒已料定似的,閃到了門口,不容他躲避地盯著他的雙眼,素齒微露道:「苦兒,你見了姐姐就這麼要逃嗎?」
別看小苦兒平時不服天不服地,可見了那女孩子開口,不由還是微一縮脖,尷尬笑道:「啊,綺蘭姐,你怎麼來了?我是想出去看看我那馬拴沒拴得牢——那可是我和小晏兒一起買的,要丟了,他可要罵我。」
那女孩兒原就是從小照顧他長大的,她叫遇綺蘭,比小苦兒要長上五六歲。遇是個少見的姓,她原是甘苦兒姥爺遇古的遠房侄孫女。只見她微微一笑,似是生性極為溫和,也不揭穿小苦兒的假話,只道:「外面冷天冷地的,你去炕上好好去去寒氣吧。姐姐今天給你燒了幾個菜。你的馬兒,我出去給你看看好了。這菜你先端上桌,姐姐今早才在江邊買的,你還沒吃過東北有名的『江水煮江魚』吧?」
說著,她一扭身,當真出了門外。甘苦兒就怕她這樣——他生來天不怕地不怕,說謊打岔最有一手,可從小到大,無論他說什麼假話,遇綺蘭都當做是真的一樣,會照他說的真的去做,那一份溫和讓他覺得騙她都是一種罪過。甘苦兒只有搭頭喪氣地回到炕上坐了。龔長春笑道:「沒想到你還有個剋星。」
甘苦兒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心想:這一生他最怕的也就這兩個人了——一個是晏銜枚,一個就是這個遇綺蘭了。這兩人一個天性淡定,一個生性溫柔,小苦兒從不怕別人對他壞,就只怕別人對他好。只聽他嘟囔道:「你是沒有姐姐,不知這有多煩人的。」
說著,遇綺蘭已又進了屋。桌上本已有幾個冷菜,做得很精緻,想來這小店裡做不出,也是她的手藝了。只見她細細地看了甘苦兒一眼,目光晶瑩,輕聲道:「苦兒,你又瘦了,但結實了。你躲姐姐也躲了有三年了吧?你這孩子,怎麼就不肯回家呢?姐姐待你不好嗎?」
甘苦兒心裡也有一絲溫情泛起。要說姥爺家還有什麼人讓他留戀的,也就是這個綺蘭姐姐了。他姥爺雖說年紀也不小,可他一身功夫,彌老彌辣,生性又最倔,甘苦兒倒很少擔心他,更別說想到他了。
遇綺蘭把手放到小苦兒頭上摸了摸——除了小晏兒,有時為高興捋一捋他的頭髮,甘苦兒會笑著承受,他是絕不讓任何人碰他的頭的。要是海刪刪,他早一跳而起,大怒叫道:「男人頭,女人腰,只能看,不能摸」了。可到了遇綺蘭手下,他登時乖得跟個孩子似的。遇綺蘭輕歎道:「為什麼好好的家裡不呆,到處跑,吃這苦頭?昨天艾叔他們三個好容易找到了你,你怎麼還跑?那可是刮白毛風的天氣呀,你不知會讓人擔心嗎?還竄掇著你的小朋友要跟他們動劍,你姥爺知道了,怕不又要罵你。」
甘苦兒咧嘴一笑:「罵就罵,我反正就是不想被他們抓回去。反正……」
他怕遇綺蘭責怪,只有裝乖,用力把眼圈逼得一紅:「……我也是沒娘的孩子。」
遇綺蘭卻被他逗得眼圈也一紅,把他的身子往自己身邊拉了拉。甘苦兒裝乖開了頭,只有索性硬賴到底,靠在她身上,聞著她身上傳來的那淡淡的幽香,心裡一時頗為甜美。
遇綺蘭拍拍他的小臉:「下面還有幾個菜,我給你們炒了端上來。」
她一下炕,甘苦兒就已一正坐直身子,見遇綺蘭望不到自己了,便怒容向龔長春道:「老瞎子,你為什麼竄通我綺蘭姐姐和伙兒騙我!小晏兒你見過了嗎,他……沒事吧?」
他心裡切切唸唸地還是他的小主人朋友。
只聽瞎老頭笑道:「他要有事,那是誰碰到你姥爺手下的綽號『哎、喲、喂』的三個家人,一言不和,打了起來?你那小主人劍法可真高呀,一隻『列國劍』,一手周遊劍法,連我瞎子都瞞過了。居然那『哎、喲、喂』三個也拿不住他。要不是他們開鬥,我瞎子怎會碰到你綺蘭姐,又怎會應她所求幫她去找你這小猴兒?」
甘苦兒一聽,已放下心來。又聽得瞎老頭誇讚他朋友,心裡惱意一時也去了大半。只聽他道:「我不管,你即騙了我,那你一定要告訴我——那什麼『土、反其宅;水歸其壑』到底說的是些什麼?——胡半田他們追殺『孤僧』到底為了什麼原因?否則,小苦兒肯定要你難看——反正你看不到,以後要你吃菜菜鹹,喝水水苦。」
他惡狠狠地說出威脅,沒注意那邊那桌上的人已經動容。龔長春倒被他逗得笑了起來,一張老臉上皺紋泛起,讓小苦兒覺得——這瞎子為人原來也不壞。
只見龔長春面容微正,歎了口氣道:「土、返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做;草木、歸其澤——這句話可有些年沒人提了。其實這本是兩千多年前流行於楚地的一句有名的巫詞。有道是巴人重鬼、蜀人重仙、楚人重巫,他們這『鬼、仙、巫』的異術三門卻是獨立於大同盟與魔教之外少有的可以一開風氣的一脈了。」說著,他一笑:到底老了老了,扯扯話題,就不由要扯遠——那『鬼府、仙蹤、巫門』三派說起來倒與『孤僧』的『脂硯齋』大有關聯,可此時要講的不是這個呀。
甘苦兒也不知他在笑些什麼,聽他講到正題,不由也認真起來。瞎老頭的面色一葉頗為嚴肅,只聽他歎道:「這句話流傳至今,也有些年頭了。最早的出處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這句巫詞,卻關聯著江湖中令人人動容的一大筆財寶——龜背圖裡的秘密。」
甘苦兒『噢』了一聲,他最喜聽人講秘密了,插口問道:「龜背圖?什麼是龜背圖?」
龔長春咳了一聲:「……那是流傳於江湖故老口裡的一個很久遠的傳說了。算到如今,最少也有近兩百年了吧。——還記得我們那天提及的『墮民』嗎?據說在很久以前,他們的祖上,也不乏能人才士的。據說二百多年以前,就在前朝崩毀之際,他們的祖先,有一個很巧妙地掩藏了自己身份的人,就在宮中為皇上偷運出了這筆財寶。他把這筆財寶埋藏得很好,以至於江湖中雖有人知道這筆財寶的存在,卻從來沒有人找到過。這筆財寶本是為復國用的,所以數目極大。那真是一筆富可敵國的財富呀!這筆財富的埋藏之地,就被那人繪入了龜背圖中。跟那圖一起流傳下來的還有一句話,就是那句『土、返其宅,水,歸其壑』了。據猜測,『鬼府仙蹤巫一跳』也跟此圖大有關聯。因為,那句話本就是鬼府的秘語。據傳,就是找到了那龜背圖,也要同時解開這句巫詞之密,才能尋得到那筆財定。龜背圖後來就一直流落在墮民手中。二十有餘年前,墮民中自稱『熾劍孽子』的劇天擇忽然驚世而出,那龜背圖也似就落在了他的手裡。他想用這筆財寶幹出一番大事業,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韙,嘯聚墮民,欲成大事。可惜直至他事敗,似乎也沒能找出這筆財寶。後來他事敗之後,江湖傳言,這張龜背圖與巫語之密就落入了他在這世上唯一的相知——也即『孤僧』釋九ど手裡。劇天擇生死無人可知,就是他活著,敢斗膽在他手裡奪圖的也沒幾個。可釋九ど就不同了。他一身藝業出自『脂硯齋』,平生對敵極少,偶一有之,也從未有人見過他出過全力。但他為人從不殺生,所以打他主意的倒多。」
龔長春眉毛微微一挑,似在感歎著這些貪俗之人。「……可惜,釋九ど自墮民之事以後一直就沒有現身,眾人也找不著他的下落——他行蹤原本飄忽難定。但江湖中人,惦記著這張圖和這句話的可還大有人在。所以如今他蹤跡一現,就惹來這麼多事非。如果你知道他居然掌握了這麼大個秘密,你會是何等反應?畢竟貪財奢欲之人如此之多,何況又關聯這麼大一筆財寶,隨那筆財寶同葬的還有當年典藏於大內的不少武功密籍,不貪財的為了那些秘籍也不肯輕易撒手的——於是就有這麼多人跟來了。」
甘苦兒撓撓頭,他一向對財寶武技不那麼感興趣。心裡卻在好奇,原來這麼大個秘密卻掌握在一個最不需要錢的和尚手裡。
只聽瞎老頭歎了口氣:「所以你看,遼東這塊一向還算寧靜之地從今日起,只怕就要血雨腥風不斷了。」
遙遙地,甘苦兒聽到那邊獨坐的那個身材壯大的男子歎了口氣。那聲音悲涼梗慨,讓甘苦兒聽了說不出的就有些心動。那瞎老頭龔長春似一直沒注意到那人的存在,這時一聽歎氣,面色就忽變了變。只聽甘苦兒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剛才那孤僧一現身,胡半田立馬就追了下去。那海東青也不顧手下的傷,緊追不捨。」他想起海刪刪所說:海東青的父親也是劇天擇手下,當年就是為了尋找一批財寶才命喪遼東的,那筆財寶是不是也就是關於這個『龜背圖』的呢?
他籌思了下,「那釋九ど人很好呀,為了不忍見雙方火並才現的身,不顧安危也要把敵人引走,以求一息干戈,他們為什麼還要為難他,為什麼他們還要叫他『妖僧』?」
瞎老頭還不及答,猛地只見那邊桌上的幾個中原人士互顧一眼,已經色動。接著,這小屋裡幾條人影一齊騰起,然後一個壯年人喝道:「兀那小孩兒,你剛才見到『妖僧』了嗎?他在哪裡,你在哪兒碰到的他?快快說來!」
甘苦兒一側頭,卻見那邊幾個中原人士中已有三人躍到了地上,小屋裡本來就不寬敞,他們一縱,已到了甘苦兒與龔長春的榻前,臉上都是急顏相向,似恨不得要馬上抓住小苦兒拷打一番,逼他說出釋九ど去向來。
甘苦兒豈是好惹的?平時人家不惹他他還要撩撥別人呢,這時聽那人口氣,一股悶氣在心裡爆了開來。他今兒心情本就不好,剛才不吃東西,這時卻慢悠悠拈了口菜,在口裡細嚼著,冷眼看向那幾人。只見地上立了三個,對面炕上卻還坐了三個。這幾人裝扮古怪,僧道俗人都有,雖大都戴了帽子,卻也見得出坐在炕上一個鬢角光光的似是個和尚,另一個沒帶帽束著冠的是個全清羽士,再有一個人年紀頗青,面容寧定,隱有名門弟子風範。地上站的這三個主兒身形也淵停嶽峙,一看就知不好惹。但不好惹又怎樣?甘苦兒最愛惹的不就是不好惹的。只見他慢慢呷了口茶,才冷冷道:「你是問我嗎?」
地上那先開口的大漢道:「不錯。」
甘苦兒笑嘻嘻道:「奇怪,怎麼你家大人沒教過你怎麼說話嗎?你要找和尚去廟裡找呀!問上我幹什麼。你看著又不像什麼黃花閨女,沒事偷和尚很好玩嗎?」
那大漢臉上一怒,伸手就向前抓來。龔長春神色一變,冷哼了聲,揮臂一擋,那大漢正抓到他袖裡那塊鐵上。他使的勁本大,這一下觸手生疼,悶哼了聲,退後一步,龔長春卻也身子一晃。
甘苦兒暗地裡一伸舌頭。他知這瞎老頭別看他瞎,可實打實地算是個硬手。連他也被人逼得身子一晃,可見對手不是等閒之輩。只聽那大漢怒道:「你是什麼人?袖子裡裝的又是什麼?」
龔長春臉色愴然,淡淡道:「看來我龔某真的老了。難道,現在沒人認得我龔長春,還沒人認得這塊硬鐵了嗎?」
說著,他一翻袖,手往那桌子上一拍,『啪』地一聲,一塊玄黑色的鐵牌已被他扣在了桌上。那塊牌烏青漆黑,牌上隱有陰文,對面桌上那三個坐著的人相顧一驚,那和尚已喃喃了聲:「啊!免死鐵券!」
此言一出,只見滿屋一寂。龔長春歎了口氣道:「五派三盟近年來可培養出不少年青好手呀!你們,大概就是所謂『人龍』中的人物了吧?」
要知,當時五派結盟,勢壓天下。這五派就是少林派、武當派、華山派、終南派、與衡山派。近年,又有不少門派加入,便大家已習慣地仍稱之為『五派三盟』。三盟的總稱就是『大同盟』。盟主『神劍』向戈,號稱天下第一流。而所謂『人龍』,就是五派師長合力調教的青年高手。自從當日『大同盟』與熾劍一戰,損傷極大,所以他們這些年苦心孤詣培養出了一批青年高手,但其中撥尖的一共也不過十七個人,號稱『十七人龍』,其意本就為『人中之龍』,個個俱可稱為高手中的高手。這次一來就來了六個,可見身上所負責任極重。他們在五派三盟中已可稱為頂尖好手,放眼江湖,只怕個個也足以縱橫一地。那六人互看了一眼,也沒想到已近有十年未曾出現的『免死鐵券』這時忽然會復出江湖。
只見那剛才還坐著不動以示閒暇的三個人這時也坐不住了,他們起身一躍,已齊立炕下。為首的卻是那看來年紀最青、不過二十有餘的一個少年。只見他拱手一揖,清聲道:「在下衡山耿玉,這位是少林弟子落顏師兄,這位武當門下青休子道兄,這兩位是終南門下的盧定、盧安兩位大哥,這位是九宮山的余華師兄,見過龔老前輩了。」
他口裡說得客氣,可六人所立之勢,進可攻,退可守,分明覺得『孤僧』去向干聯重大,就算『護券左使』龔長春當面,也不肯輕易罷手的了。
龔長春聽他介紹完畢,一雙瞎眼把他們六個掃了一遍,定定道:「怎麼,在老朽手下,你們還要強逼這孩子嗎?」
只聽那個耿玉淡淡道:「五派三盟當年與『免死鐵券』主人有約,『免死鐵券』當面,不得擅與護券之人衝突,小子雖年少,還不敢有違師門之規戒。」
龔長春這才面色微微轉溫,淡淡道:「這樣就好。」
那耿玉卻話鋒猛地一轉:「但當日向盟主也有言,自墮民蜂起之後,擾亂天下,向盟主似曾與龔前輩與尉前輩達成協議,如遇五派三盟與墮民之事,『免死鐵券』不得干預,不知前輩可還記得那個約定嗎?」
龔長春面色忽青,臉上神情隱現自責,歎了口氣:當年,不正是為了和『神劍』向戈的這個約定,袖手旁觀,所以才釀成了那麼個天大冤案。可他也不好開口否認。只淡淡道:「怎麼,這孩子又和墮民有何干聯?」
耿玉正色道:「可孤僧卻與墮民這事大有干聯。此人所行不軌,一向妖言異行以惑天下,如不除他,不日只怕不會又出來第二個『熾劍孽子』劇天擇?所以,龔前輩,這孩子知道孤僧的下落,不能不說和墮民有關吧?」
他詞色謙和,但語意卻依舊咄咄逼人。龔長春面色一怒:「那麼說,你們牽連的只怕連九族可都不止了。大同盟新改了規矩?難道,只要見過『孤僧』的人,連個孩子你們都不放過?嘿嘿,大同盟一向自許正義,你們要這麼做,未免天下之事,我這『免死鐵券』沒有一樣可管的了。」
他此言極重,那六人一時卻也不好答話。甘苦兒聽得他們對話心中已是大驚怒——又是『墮民』!墮民又怎麼了?難道關聯到墮民的事,連這個自己面上雖不見得尊重,心裡還一直當他是個正直之人的龔長春也必須袖手旁觀,不敢攔阻嗎?他心下慍怒,自然就不顧前後,血性一衝,冷冷喝道:「墮民又怎麼了?我就是墮民,你們想把我怎麼著?你們功夫好高嗎?但我不告訴你,就是你們拿熱油來燙我的舌頭,我一個字也不會和你們說!」
他心中淒涼,想起從小為這個身份受的姥爺的氣,這時不由一古腦發作出來,龔長春一驚:沒想這小孩子這時會說出這句話。耿玉幾個卻面色一喜,開口道:「即然如此,龔前輩還請壁上觀了。」
龔長春為他一迫,一時開不得口。甘苦兒卻忽挺身一立,他心下氣惱,雖明知強弱之勢顯而易見,瞎老頭怕也不便幫襯自己,卻還是站在炕上俯視那幾個人道:「好呀,你們來抓我呀!我倒要看看大同盟到底有多少威風!」
那耿玉幾人雖適才見過他的身法,卻真還沒把他放在眼裡,沖龔長春一揖道:「龔前輩,得罪了。」
那耿玉本站得離炕最遠,這時袖子一抖,手臂竟似憑空伸長,一手微屈,一手伸直,擒龍縱鶴之勢已成,探手就向甘苦兒抓來。
甘苦兒見他一出手,心中已是一驚,他腳步一錯,已經讓開。那剩下的五人不由口裡『咦』了一聲。他們都是『人龍』中人,對耿玉的修為一向清楚,沒想他蓄勢而出,居然會一抓失手。
耿玉面色一紅,雙頰如冰,雙手一錯,第二式已以一招『控鶴九皋』,左右交擊,直抓向甘苦兒肩頭。
『隙中駒』步法原就擅於險處求存。甘苦兒見他招術之意,分明已傾全力,拿自己當個平等的對手來看,立刻腳下一錯,不向後避,反向那耿玉所立的炕下鑽來。耿玉『咦』了一聲,雙手再度落空,那和尚落顏已一垂眉,低喃了聲:「果然是『脂硯齋』的獨門心法。這孩子,非捉不可了!」
說著,他雙袖微蕩,看似未曾出手,卻以袖風封住了甘苦兒左閃之路。甘苦兒見他們兩個人一起欺負自己,更是觸動了他那表面頑皮之下的高傲之性,也不屑出言譏諷,他身形一閃,竟極快地在那落顏和尚的『大風袖』中尋隙閃了開去。『大風袖』本為少林絕藝,但隙中駒步法一施,他的人已似變成了一條虛虛的影子。那全清羽士也口裡咦了一聲,他腳下微挪,擋住甘苦兒去路。他們顧及耿玉的面子,不肯出手相助,還是讓他生擒甘苦兒才為上策,也不至在龔長春面前丟了五派三盟的面子。可他算得雖好,如是三天之前,甘苦兒一定就要逃不出去。可自練習了『刪繁就簡劍』後,加上剛才在海東青與胡半田的手下從鬼門關打了一個轉回來,甘苦兒對這自幼難得認真的一項藝業已臻圓熟。只見他步子一錯,反手一劈,竟以手代劍,劈向那兩扇門板樣擋在了他右路的盧氏兄弟的雙頰。那盧氏兄弟見他出招詭異,渺然不帶一絲煙火氣,忍不住就縮步一避。他們論硬挨也不是挨不得甘苦兒那一掌,可同袍在側,護券左使當前,實在丟不得這個面子。甘苦兒一轉退出,還有餘裕向那一直沒動的九宮山余華踢了一腿。屋中六人一刻之間已人人被他引動。另五人雖不便出手,但腳步微挪,分明已在配合耿玉一齊捉拿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了。
甘苦兒『隙中駒』步法練得時日雖久,但一向實戰之處甚少。仗著對方不便明著出手擊傷自己,這時左騰右挪,腦中靈光連閃,在這捉逃之間,反悟到不少平時未能領略到的精妙之處。他一身氣脈貫通,隙中駒原本使來就如白駒過隙。那屋內並不大,加上六個成人立在當地,可供騰挪的空間更少,可如此才更見出那隙中駒的妙處。只見甘苦兒左兜右轉,常於山窮水盡之處間不容髮的閃轉開來。那耿玉面色不動,出手卻已越來越凝重,甘苦兒卻也不時反擊,他沒佩劍,『刪繁就簡劍』法卻被他以掌代劍,不時隨機而出,只見他掌風漸細漸薄,以無厚入有間,已不再只是花架子,卻是真的可以傷人斃敵的真正劍術。
那耿玉越打越驚,那龔長春雖雙目俱廢,但耳朵極聰,已知至此地步,甘苦兒引動了對方殺心,才真正是落到了險處。偏他為約言所縛,不能出手。就是出手,以他在石人山被困十年之傷,也全無把握救得出甘苦兒來。只聽那道人清休忽淡淡說了句:「龍湫」,那五個閒人登時步下微挪。龔長春聽聲辨位,面色一變,已知這五人雖不出手,分明所踏之方位就是大同盟訓練而就的一招殺手。他們佈陣即成,『隙中駒』雖步法飄忽,飛縱如電,甘苦兒一時也不由大汗淋漓,縛手縛腳,再不似剛開始時的輕鬆。
他心下加緊,那六人心中驚愕卻較他更甚,要知他們面上雖不動聲色,這『龍湫』之術卻是五派三盟窮無數高人之力,打破門派之規,合力參研的一項陣法。『人龍』中人,本是要憑此一會劇天擇一流的高手的,沒想第一次動用,卻是為這麼個小孩子發動。
甘苦兒斗至苦處,忽長叫了一聲:「綺蘭姐,你快走!」
他聲音未落,只見那藍布棉簾一閃,一盤熱菜熱氣騰騰地飛了出來,那盤子旋轉而來,已極快的削向了耿玉的後頸。耿玉反掌一劈,他事出不意,雖一掌已劈飛那飛襲而來的盤子,可盤中熱菜卻飛濺而出,灑向四方,炕下六人一時避得好不狼狽。耿玉怒道:「何方高人?敢擅自插手我們大同盟的事!」
簾內無人應答,卻只見藍布簾子一陣疾閃,一個個碟兒碗兒一一擲出,或盤或旋,如削如割,真真有如雜耍一般。那六人不敢輕忽,紛紛閃避,知道要給擊中,這下丑可就丟得大了。那盤碗擲出之時俱帶迴旋之力,雖無如周餛飩當時『餛飩之擊』的凌厲,論巧妙猶有過之。如不命中,俱飛旋而返。只聽簾內一個女聲清喝道:「苦兒,過來!」
那聲音雖是一聲清喝,語意簡斷,卻掩不住話底那一股溫柔蘊味。少林落顏神色已經大變,開口叫道:「這是『蝶變』之功,女施主何人,為何會用魔教妖法?難道魔教不念教訓,還敢出手擅管墮民的事嗎?」
餘下五人一驚:魔教?
甘苦兒得此之機,一退已退到了那藍布簾邊。那飛舞在空中的盤子也一一飛進了簾內,屋內登時一靜。然後半晌,才聽簾內一個女聲道:「不錯,我姓遇。墮民的事我們魔教不管,但如有人敢傷及這個孩子,魔教上下,數千子弟,從此一定要讓他寢食難安。」
那『人龍』中的六人一時把屋裡封得那叫一個嚴實,甘苦兒就是想走料來也難。只見那通向灶房的門上的那個藍布簾子這時為耿玉掌風一削,已落了下來。簾後的廚房一時整個露了出來。只見遇綺蘭身形裊娜,正站在鍋台後面。甘苦兒在門口一守,不肯輕放那六人輕進廚房一步。只聽耿玉開口道:「遇姑娘,我們大同盟與魔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望姑娘還記得當年魔教擅自插手墮民之事,慘遭反噬,不要一意阻攔得為好。」
遇綺蘭當壚而立,面如桃李,卻冷若冰霜,冷冷道:「我不管什麼墮民不墮民。但只要你們敢動這孩子一指頭,不信我不讓你們五派三盟從此戰亂忽起,血流成河。」
她口裡說著,雙後十指似有意似無意夾起了六根筷子。那筷子在她指中根根立起,或直聳,或斜刺,雖她姿態婉轉,面容溫和,卻只只有如利劍一般,看得『人龍』六人個個一驚。然後只見她一沉肘,鍋台上就有六個粗瓷盤子騰空而起,她掌中筷子一接,六個盤子登時在她手裡的筷子尖上旋舞起來。她做得有如雜耍,雙腕一振,那幾個盤子飛旋而起,直升入她的頭頂。她的手肘卻又在那灶台上一拍,接二連三,只見灶台上的盤啊碗啊碟啊一時俱都飛騰而起,為她手裡的筷子一帶,或立筷頭,或騰空中,一時只見她全身上下到處飛舞的都是這荒郊小店裡的粗瓷盤碟。那盤碟瓷質不好,她的一張容面卻似燒得最好的瓷胎,只見她容華清冷,口齒叮叮,冷然道:「實話跟你說,這孩子就是我們老教主遇老爺子的嫡親外孫。為了他,魔教徒眾,可是人人要拚命的。你們誰敢碰他?」
她最後一字才一落地,只聽她身邊騰入空中的盤碗一時俱都好出嗡嗡之聲。那遇綺蘭似在討度那每個盤子不同的音韻,試了一試,然後宮商角徽羽,五音齊發,那一溜的盤碟竟在空中如吟如唱地鳴響起來。甘苦兒果是個萬事不愁的樂天派,這時聽得好聽,嬉顏笑道:「綺蘭姐,你終於練成了『碟鳴大法』。」
『碟鳴大法』本是魔教中教給走江湖賣藝的弟子的一項法術,一但施出,有影有響,令人不知不覺就已目眩神迷。遇綺蘭望著他溫顏一笑,心中此時卻早已憂心如沸。她知以一己之能,要當得對方一人之攻還無問題,可眼下,對方共有六人。可為了小苦兒,她又不能不盡力一拚。只見她一咬牙,心中已下了決定——實在不行,只有『自噬』了。就是拚著身消命殞,也不能讓他們這麼捉了小苦兒去。
耿玉等六人雖心有顧忌,但情知魔教當年為墮民之亂傷損更重,倒也不太怕她的要脅。只是畢竟一但撕破臉,干聯太大,也不好輕舉妄為。只見他六人面面相望,一直沒出聲的九宮山余華忽道:「如果這小子就是遇古的外孫,那他必和那『妖僧』牽連更深。捉到了他,再不怕那釋九ど不肯出面的。」
他一言落地,剩下五人對望一眼,已打定了主意。他們此行所奉之命極重,務求辦妥,就是要樹強仇,卻也顧不得了。遇綺蘭顏色一變,忽喝道:「碟!」
只見她身邊前後那幾十個碟子突然轉速加快,她人向前挪了一大步,已到了甘苦兒身邊,那幾十個碟子就飛龍矯蛇似地就環繞住她與甘苦兒的身側。那碟子此時所發之音已非樂聲,一聲聲如瓷勺刮碗,聽得人說不出的煩燥聒耳。
對面六人主意已定,知道要求擒敵,還是以速戰速決為佳。只見那耿玉喝了一聲,就拍出了一掌。然後,只見那小小斗室中,一時騰起了兩道鞭影,一雙利爪,一輪佛珠,一柄拂塵與一把快刀。遇綺蘭十指一揮,如彈琵琶,手中碟子已飛舞起來。彼此相觸,只聽『銼』然一聲,遇綺蘭身形一晃,面色慘白,她身邊飛舞的碟子已落地粉碎了幾個。卻有一片碟片已劃破了九宮山余華的臉,只見一串鮮血就在他頰上流下。血光一濺,雙方已知,今日之事,那是不死不休的了。
遇綺蘭情知不敵,偏偏『哎、喲、喂』三個遇府家人這時也為尋小苦兒怕不遠在數十里之外。她歎了口氣,忽縱聲長嘯,聲音尖亢,雜入那盤盞之音,直欺金石。她一彎腰,極快地在甘苦兒耳邊道:「小苦兒,姐姐只怕打不過這六個人中之龍。一會兒,只要姐姐眾碟齊發,碎片四濺之時,你就快跑。」
甘苦兒情知遇綺蘭還沒有同時驅動數十個碟子齊發殺敵的功力。他面色一變,叫道:「綺蘭姐,不要,你不能冒用『自噬』之法!」
一語未落,那邊那六人已又迭翻攻上。他們不肯輕易受傷,也不想殺人,所以遇綺蘭以這『碟變』之術一時還能抗衡。但不時就聽得一聲粗瓷落地的碎裂之聲。甘苦兒知道綺蘭姐姐為姿質所限,雖修為頗高,但必還抗不住對方這六個高手。他還從不曾與敵人真正對面硬搏過,也一向不喜正經打架。這時卻不能眼看綺蘭姐姐獨力支撐。只見他忽一聲嘯叫,身子一竄,已竄向灶下,伸手一撥,已從灶坑裡撥出一柄通火用的鋼釬。那鋼釬久放灶中,這時尖頭已燒成黯紅。小苦兒一聲嘯叫:「簡約方通神」,回手一刺,竟在他綺蘭姐那滿天碟影中擊刺出了他正面對敵、發硎初試的第一劍。
『刪繁就簡劍』果非尋常,難怪釋九ど說海刪刪如果練成,怕當世已無人敢輕易欺負於她,這真不算一句大話。那一劍擊出,當日就是海東青與胡半田也不由色變。這時只見被甘苦兒釬鋒所指的耿玉面色一變,爪影一收,登時退開了幾步。他們『人龍』中人,久經戰陣,遇強愈強。這時反而精神一振,招呼一聲,竟各各使出了看家的絕藝。甘苦兒與遇綺蘭對望一眼,他們不求傷敵,先求自保,只見遇綺蘭口裡低吟有聲,那盤呀碗呀碟呀在她身邊嘯叫呼閃,一樣樣平平常常的東西居然都化做了可以上陣對搏的利器。她的工夫本為大繁大難,變化無窮,只見她使到極處,她與小苦兒身邊繞騰而起六道白光,竟把她與小苦兒的身子俱都護住,每要有敵攻來,那盤碗邊緣就削向敵人萬難救護的關要所在。她以這碟盞之器使出的居然是『削經斬脈』大法。甘苦兒卻腳步靈活,他的隙中駒步法此時施為已臻極至,只見一天盤影中,他手裡的鋼釬不時擊刺,所用雖非青鋼長劍,但劍意俱在。每一擊刺,簡約凌歷,直不讓『人龍』高手專美於前。對面那六人越鬥越驚,只覺假以時日,讓這小子一旦藝成,只怕修為之凌厲,自己也不能再加鉗制。
灶屋裡的老闆娘兩口兒早已驚呆了,開始每一個碟盤落地,他們還會發出一聲心傷的哭叫,這時卻已再顧不得,只是相互握手,抖衣而顫。正屋與灶房之間的門臉本來狹窄,人龍六人攻敵不便,但你進我退,迭翻強攻。偏偏遇綺蘭女孩兒心性,細緻周密,守得極為謹嚴。而小苦兒每每又於眾人萬難防備處,一劍擊出,簡約通神。那六人神色大變。使雙鞭的盧氏兄弟已經不耐,只聽他們道:「看來,不掛點彩,還當真拿不下你們了。」
他們分明已動殺心。卻見那少林門下的和尚落顏這時忽退後一步,略吸了一口氣,甘苦兒見他面上神色,已知不好。仗著步法靈便,閃出門去,一釬就向他胸口刺去。可那五人與落顏配合默契,一見已明他的用意,武當清休拂塵一擺,已化解開了小苦兒攻敵之勢。甘苦兒無耐之下,見那耿玉追擊而來,只有先避。只見落顏和尚忽一揚首,口裡宛如龍吟,竟仰天長叫起來。可他這叫是無聲的。甘苦兒先還不覺,半晌,才見遇綺蘭神色一變——這是佛門的『獅子吼』!吼至極處是無聲,落顏修為果深!然後,只見那灶房門後『辟叭』連連,先是那空鍋空壇一齊鳴響,然後只見遇綺蘭將之護身的盤兒碗兒竟接連碎裂,滿屋中竟似下起了一場瓷雨。甘苦兒神色大變,只見那本飛旋在空中的幾十個碟子個個應聲而裂。那少林落顏竟以『獅子吼』之術破解了遇綺蘭的『碟變』!
遇綺蘭神色大變,她一提氣,只見她臉上一紅,剎那之間,艷如三春之陽。照得與她剛一對面的耿玉目光一愣。甘苦兒情知不好,他知綺蘭姐為護自己,竟要冒用那『自噬』大法,驅動無數碎碟飛襲殺敵,她是在催發出一場『碟暴』。可此法一用,只要待得一呼吸的工夫,遇綺蘭面色轉為至白,縱是傷敵,她此後一生也要經脈俱廢。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慨,只知萬不能叫這個一向對自己護持有加的綺蘭姐姐受傷,忽用鋼釬的把反向一撞,正好封住了遇綺蘭經脈,阻住了她的氣息運行,然後飛腿一踢,就把遇綺蘭踢向了灶後的窗前。那窗子應聲而破,遇綺蘭被甘苦兒全力一腿已踢至窗外。小苦兒叫了一聲:「姐姐,你先走,以後記得給我報仇!」
他牙齒緊咬,已把那『刪繁就簡』之劍術提至極至,亡命似地封住了灶間的門口。那六人只見一天碎瓷中,小苦兒神色悍厲,鋼釬飛舞,竟不由也怔得一愕。就在這一愕這機,小苦兒耳裡忽聽得一個極低沉的聲音道:「說,你怎麼會修得這隙中駒步法?」
甘苦兒詫異之下,一抬頭,只見滿屋之人似都沒聽到這句話。只聽那聲音又響在自己耳朵裡道:「你——是不是……回甘……她的孩子?」
那聲音語意裡都是一種深歎。甘苦兒聽了,不知怎麼就起了一股極為傷心的感覺。他辨不出聲音來處,也不會傳音入密。只見他眼圈一紅,口裡不自覺地呢喃了一句:「——人生多少傷心事……,歷盡尋思乃回甘!」
然後,他只見那個一直塊然獨坐,屋裡雖鬧翻了天也沒回一下首的那個壯偉男子身形一顫。然後他忽仰頭一望,然後,一步,只一步就視眾人如無物般,跨到了這灶房門前。人龍中人沒想到還有人敢在這攻防凌厲中冒然插手,人人不自覺伸手一封,要封住那個人進灶房的路徑。可那一人步子邁得那叫個怪,全不似小苦兒步法的輕靈飄渺,卻別有一種雄威凜凜的殺氣。人龍中六個高手的全力一封居然都沒有擋下他來。只見他步伐沉穩,一腳腳踩在那碎瓷之上,那地上碎瓷全無聲響,可眾人往他腳下一望,只見他步履所至,那一地碎瓷無意間竟都給他踩成了一地齏粉。他一步步走過,那踩過的碎瓷攤在地上恍如細雪。那人似無意顯露什麼功夫,只是情懷說不出的覺鬱悶煩躁。他徑直走進灶內,一彎腰就提起了一個還沒開封的酒甕。他一撐拍去泥封,看著那酒,自歎了一聲:「人生多少傷心事——」
他的話尾音極長。然後,他似極深極深地看了甘苦兒一眼,甘苦兒眼睛正望向龔長春,想他也許知道這個突然冒出的人的來歷,卻見龔長春那一向寧定的臉上露出了一副極度駭然的神色,那種震駭,讓小苦兒也不自覺的情懷震動。
他望向身後那人,只見那人身高臂長,忽伸手摸了摸小苦兒的頭。小苦兒下意識一避,可隙中駒步法到了那人手下,如小孩兒們的玩意一般,全不管用。只聽那人道:「你是個好孩子。怎麼,阿甘她還有個孩子嗎?我怎麼一直都不知道?」
那人口裡全不是發問,而一種自歎,然後歎了聲:「酒,還是熱的好。」
說著,他隨手就奪了小苦兒手裡的鋼釬,小苦兒一閃竟沒閃過。那鋼釬到了他的手裡,只一入手,忽然通體發紅,他一把就把那鋼釬插入了酒罈。只聞得酒香一爆,哧啦一聲,那一甕酒被他運力一逼,竟騰騰地冒起熱氣來。他隨手丟了那鋼釬,一仰頭,竟抱著那酒甕喝了起來。這真是一番狂飲,其意勢之豪縱,縱千千萬萬人同時暢飲也難企及。他把那酒甕舉在頭頂,直澆入口,竟不用換氣一般,轉眼就見那一罈酒已全倒入了他肚裡。地上鋼釬猶紅,少林落顏卻神色大變,顫聲道:「熾劍,這是熾劍之術!」
他話音未落,只見『人龍』中六人一個個忽大為緊張,只見他們腳步一錯,已顛來倒去,六人已布成了一個『龍湫』大陣。那人略無一顧,口裡輕歎道:「……歷盡尋思乃回甘呀——回甘呀回甘,如此人生,如此際遇,你果還真能做到回甘嗎?」
小苦兒眼裡一紅,不知怎麼,一行熱淚就流了下來。只覺那一句的憂傷苦沸,對自己一向的幼失怙恃卻似是一種慰藉。不知怎麼,他看著那個人,心裡就有一種好親近好親近之感。
那人一甕酒飲罷,忽拋壇於地,踏步而出。『人龍』六子還未及阻攔,他已到了門外。他的步子好大,全沒提氣縱身,卻悠忽如縮地大法。那人出了門,忽冷冷道:「你們不是要找『孤僧』嗎?那跟我來吧!」
說著,他身形一縱,已向門外奔去。人龍六子雖心怯,但重任在身,不能不追。身形一騰,已迭相追去。小苦兒不知怎麼,只覺自己一定要追上那個人,他展開隙中駒步法,在後面已疾跟而上。一時前後之人成了三撥,那男子大步當前,後面是提起身法疾追不捨的人龍六子,再後面就是小苦兒。他們奔了不上一刻,小苦兒遠遠已見一條冰封的大江橫在眼前,那是封凍了的遼河。那人忽縱聲而嘯,吐出口的竟是一場大笑。那笑聲中全無歡喜之意,分明是對這冰天冷地的一場反諷。一聽得那嘯聲,甘苦兒就已知:是他,一定就是他!——他就是那天騎了一匹黑馬直捲入白毛風中的人!
只見那人一嘯之下,果有一匹黑馬順風而來。那人一掀腿,已上了馬。他冷眼回睨:「你們回去告訴向戈,就說,他即違當年之約,我劇天擇也就不能不出山。以後,凡是『孤僧』釋九ど的事,煩你們傳言江湖,那就是我劇天擇的事。只要向戈他還不想來一番天翻地變,那麼四月十五,我們天池之畔相會,我會給他一個交待!」
他口裡提及『神劍』向戈,這個江湖中人人敬畏如神明的人物,卻全無畏怯之意。他就是劇天擇?——甘苦兒一拍自己的額頭!不是他還是誰,誰還能有這『熾劍孽子』如此豪雄的氣度?
那劇天擇說著一低頭,溫柔地看了小苦兒一眼,嘴裡卻冷冷一哼:「還有這個孩子,我下次見到他只要他少了一根毫毛,就叫你們五派三盟準備好一千條人命來償還吧!」
說著,他已催馬向那冰封的河水上奔去。那馬也當真神駿,冰面那麼滑,居然全不在意,依舊飛奔如電。人龍六子情知追它不上,卻猶在後面亡命疾追。甘苦兒追到了河邊,停下腳,那個男子的身影不知怎麼已深深印到了他腦海裡——這才是釋九ど的朋友。釋九ど千里鴻毛傳遠信,要找的就是他嗎?也只有他,當得起那個『孤僧』另眼相看了。
他看著眼前那如玉帶般深碧橫陳的遼河,不知何時,一滴滴冰淚已凍滿了頰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