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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生 文 / 小椴

    二十五日的林府很是熱鬧,戲台搭在了後花園裡。林家這花園本來小巧,又搭了個戲台,來的人又多,未免就顯得逼仄起來。

    林夫人本來似也沒想到會來這麼多人的,有的只說得上一面之緣,卻也來了。

    一想才明白,卻不由悲從衷來:大傢伙兒看來都聽說了林家關於『脂硯齋』的事,不知有多少人是衝著看這熱鬧來的,想看看死到臨頭的林侍郎是個什麼模樣。

    人生本就是這樣——這個世界是缺乏同情心的,自己的生死疲憊才是一等一的大事,而輪到別人碰到這樣的事了,那就是一場熱鬧一場戲,大家都是用這看戲的心情來看的,稍以消解一下自己的疲憊與無聊了。

    魏青蕪只說好奇,扮成一個跟戲班的小廝,也跟著二十五郎混進來了。二十五郎是名角兒,他那天的戲要在傍晚,白日裡只一群本地的角兒們應付客人們在鬧,直到傍晚才是正經時刻,重要的客人一個個要來,林侍郎與夫人也都要在園中陪著客人看戲的。

    果然到了傍晚時分,戲台前的一眾閒雜人等一撥撥地退了,然後才見林侍郎陪著一眾老爺官商們來到了台前坐下,然後是林夫人與一眾太太們坐在後廊裡,然後才正戲開演。先還只是《滿堂笏》、《西遊記》一乾熱鬧戲文,然後台上靜了靜,已是華燈初上,輪到二十五郎上場了。只見他正旦打扮,先串了一出《賣水》,然後退下去,再上台時,卻穿了一身白衣,扮的卻是《竇娥冤》裡的竇娥。滿座賓客都一愣,沒想到今日這麼個大喜的日子,林家會點這齣戲文。林夫人也一愣,悄悄問身邊的丫環道:「是你老爺點的嗎?」

    那丫環搖搖頭說不知道。下面正在竊竊私議著,已聽二十五郎在台上開腔道:

    ……念竇娥葫蘆提當罪愆,念竇娥身首不完全,念竇娥從前已往干家緣,婆婆也,你只看竇娥少爺無娘面……

    ……念竇娥伏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奠,你去那受刑法屍骸上烈些紙錢,只當你把亡化的孩兒薦。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沖天。

    是我做竇娥的沒時沒運,不明不暗,負屈銜冤……

    要說這齣戲文在這大生日裡唱來未免太不吉利,但那二十五郎串得偏偏精彩,眾人只顧看戲,倒一時忘了管什麼吉利不吉利了。這齣戲並不長,一時已唱到法場那出,更見精彩。連台下的僕婦小廝們都看住了,一個個渾忘了要上茶上水,呆立在那裡,有的年長的經過世路的看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對魏青蕪來說,這正是出手的好時機,只見她扮做個戲班的麻面小廝,偷了戲單,捧著就上了正席前。也沒人攔她,只當是戲班裡的要林侍郎點下一出要看的戲文呢。魏青蕪心下暗喜,只聽台上的二十五郎聲忽嘶裂,台上卻已唱到了這齣戲文最高亢的一段,眾人只聽他唱道:……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辯,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命更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連連……

    台下看客們哄的一聲好中,魏青蕪卻適時把戲單遞向林侍郎手上。林侍郎接過戲單才要看,魏青蕪卻一把抽出了她藏在戲單下的匕首,一著「專諸刺」直在戲單下向林侍郎要害刺去,她要的就是這麼個時機,在戲最高潮處出手,她知殷商有本事在那一刻吸引住所有看客,事必後她就可以照她事先探好的路悄沒聲息的溜走,眾看客只怕要這一齣戲完時才會看見已經血濺壽筵!

    沒想林侍郎似早已料到了有這麼一著似的,左手裡戲單忽向下一壓,正壓在了魏青蕪藏在戲單下持匕的手上。魏青蕪大驚,她沒想到林侍郎真會功夫,而且這一壓分明就是北派王屋山的五行手。她更沒料到的是林侍郎早有防備。她應變也快,一著「尖刀解腕」,匕尖倒轉,就向林侍郎壓下的手上割去。林侍郎手卻轉為虎爪,一閃避開了她向上的刃尖,扣向她手腕。

    魏青蕪腕間極為靈活,輕輕一扭,用的是小擒拿十三式裡的「倒勾手」,還是向林侍郎的左手反刺而去,然後空著的左手也沒閒著,一掌拍出,用的是她山東魏門的『崔巍掌』,她知這時掩飾身份已不可得了,只有直擊林侍郎胸口。林侍郎的左手卻迎了上來,一抓握住了魏青蕪的左掌,但他左手閃失之下,那匕首的尖鋒一下就刺破了他的左手,血濺了些出來,灑在戲單上,戲單上就單露出了個匕首尖來。

    魏青蕪已知此時最是吃緊,並不退縮,右手與他的左手就較上了勁兒,那片硬木為底的戲單在林侍郎手下被內力貫注,卻也不是容易破得的。他們二人另一隻手就展開了大小擒拿,相與搏殺。旁人只顧看戲,倒沒人注意到身邊左近已有二人正在生死相搏。林侍郎似也不想驚動別人,這是一場啞聲的慘鬥,魏青蕪想不到這個看似衰朽的老兒居然有這麼好的功夫,自己分明已無力勝出,只聽林侍郎口裡低聲道:

    「嘿嘿,脂硯齋,脂硯齋,我總算等到你們了。」

    魏青蕪手下與他相抗之勢已經膠住,心中更覺出不對,『嘿』聲道:「你怎會知我會要下手。」

    那林侍郎冷笑低聲道:「我本就早就防著,你以為你這些天躲身勾兌樓我不知嗎,但你山東名門聲名太重,我要抓非要抓你個現場不可。——你以為這次托你們暗殺我林某的是誰?」

    魏青蕪一愕,只聽林侍郎已冷笑道:「就是我自己。我當年提點刑部,一生破了多少大案,會就那麼甘心引退了嗎?要不是金傲林遭你們脂硯齋暗殺,我手下調查不力,怎麼也破不了這個案子,朝廷中有大佬就勢攻訐,我會這麼早就退隱養老!

    我姓林的與你們仇深似海,也嚥不下這口氣。嘿嘿,今日我擒了你,查出你幕後主使,明日我林某報出去,只怕就又可以名傳武林,等官復原職後、再去收拾那幫朝中政敵。這些年,我想了無數方法來找你們,你們也確實蹤跡隱秘,我要不想出這麼個絕招,自己出錢讓你們來刺殺我,想找到你們可就沒有這麼容易了。」

    魏青蕪才知他是怎麼事先知道了脂硯齋要來暗殺他的消息——原來、這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局!她知今夜已無力成事,目下當務之急就是逃,只見她忽一張口,一枚藏在舌底的暗器「小丁」就向林侍郎眼中射去。林侍郎也沒料到她會有這手,右手力道一鬆,偏頭就避。魏青蕪更不怠慢,一腳就踢翻了桌子,雙手已從林侍郎手裡掙脫,身子一退,滿堂賀客太多,見桌子一翻,人人驚愕,她就專往人多處退去,知道林侍郎也不易追擊自己。

    果然,林侍郎站起身,怕傷客人,自己正在籌躇追與不追之間,魏青蕪已退到了院牆邊上。她一擊不中,便待全身而退,這裡是她探好的脫身路徑。哪想她身子才才躍起,牆頭就冒出一個黑影,一掌就向自己頭上罩來。魏青蕪連忙沉身下避,這一避就避到了樹影暗處,花園之中看戲的人們還在忙著看那林侍郎身邊翻倒的大案,也就沒留心看這院牆邊上的形勢。牆上那人掌力卻極為強勁,魏青蕪一避雖險險避過,卻也驚出了一身冷汗,抬眼向牆頭望去,卻見一個人的老臉正在牆頭上衝自己冷笑,卻正是『鬼子』谷無用。魏青蕪一驚,知道他與魔母張三丈形影不離,一轉眼,果然見到魔母那張鳩盤臉已露地牆頭正在衝自己無聲怒笑。

    她一驚,身子就待退後,哪想轉眼間左首已冒出了於破五。她心有不甘,猶待向右首衝去,——怕什麼卻來什麼,只聽一人嬌聲低笑道:「小兄弟,你想走嗎?」

    卻正是「花飛蝶舞、鷹鶴雙飛」不知什麼時候已無聲無息地竄到了自己的右首埋伏著呢!

    魏青蕪長吸一口氣,知道今天這次她是萬萬走不脫了,但她猶要一戰。她沒想到自己如此精妙的刺局原來竟是一場鏡花水月,處處已落入了別人的算計。無聲中,劇古的身形已盤旋而起,向她頭上直擊而來,她一避,身側就是路雪兒的峨嵋雙刺,她無奈之下,只有貼地滾開,然後就覺腰上撕心一痛,一回頭,卻是『魔母』得手,手裡已血淋淋地抓著自己的一塊肉,臉上一副恨不得將自己生啖的神情。魏青蕪心下一慘,知道自己這一下是萬難脫險了。

    「死——」她腦中絕望地想起了這麼個字,然後,她也不知自己為什麼會置大敵於不顧,反回頭望向台上的二十五郎的所在。只有在這生死之刻,她才明白了自己深心的感受,——原來她的心中已注定忘不了那個人的,那個人的身形已早已鍥入了她那本來空虛的生命中。「隙中駒」,她不知怎麼想起了他提在冊頁上的三個字,這一生真如白駒過隙呀!圍困住她的人也為她面上的神情所惑,不由齊扭頭看向台上的二十五郎。——他會知道自己就是這麼樣死於暗夜嗎?——而自己混入戲班行刺會不會給他日後帶來麻煩?——魏青蕪此時最後悔的是:看來自己此生已無望向他一吐情懷,她也是此時才知道自己心中真正的情懷。——如果生活能夠重來,她情願擺脫掉生活中所有的束縛,恢復一個女兒身,陪著他風風雨雨,浪跡通衢,賣藝一生也是好的。

    二十五郎的戲文已唱到了最後一句,他忽然向林侍郎凝目一笑:「你還記得當年屈死刑獄的那個小孩兒耿昭兒嗎?」

    滿場沸沸,他這一聲只林侍郎聽到了。林侍郎就一愣,卻見二十五郎一抬手,已撥下了頭上一格烏簪,身形一躍而起,左手一抖那鐵簪,直向他喉間刺去。魏青蕪此生還沒見過這麼快的出手,林侍郎大吼一聲,五行手已全力擊出,他是個高手,那一擊之勢極為凶悍,魏青蕪才知道他剛才分明還藏有餘力。然後,場面變得太快,二十五郎與林侍郎一接即退;然後,只見二十五郎撫胸而咳。那麼,他也沒躲過林侍郎的這全力一擊?他為什麼下手?難道大伯讓自己的一擊竟是虛的?意圖是引開別人的視線,而他才是真正的「脂硯齋」殺手?魏青蕪心中一陣迷茫,然後只見林侍郎一手抓向自己喉間,似要用力握住什麼,但他再也握不住了,半晌,他手一鬆,一串血珠就從喉間簌簌落下。眾人尖聲驚叫,二十五郎就在眾人驚叫聲中,一把摘下台側懸著的串戲用的道具劍,人如飛鳥般向魏青蕪撲來。劇古五人也被這變化弄得心中一亂,這一亂間,二十五郎已的把抓住魏青蕪的腰帶,提著她就一躍出了院牆,人向楊州城外疾奔而去。

    魏青蕪雙目一閉——『脂硯齋』、『脂硯齋』,為什麼要叫『脂硯齋』?二十五郎敷粉做戲,名貫八方,她到此時才名白那個組織叫做『脂硯齋』的含義。

    劇古五人在身後疾追。二十五郎身形極快,雖提著魏青蕪,身法上一點也沒覺累贅,到了那城牆邊,他手裡忽飛擲出一個飛爪,一爪抓住了城牆頭,他帶著魏青蕪藉著那一索之力一躍疾上。索子一飄一蕩,他在城牆頭停都沒停,身子已直接蕩到了城外。魏青蕪在他腰間都不由暗裡為他喝了聲彩,然後覺得自己被魔母張三丈抓裂之處撕心一痛。二十五郎是向城西亂葬崗方向奔去的,那裡正是魏青蕪當日與大伯相會之處。魏青蕪只不懂他為什麼到了亂葬崗會在那兒停下來,他應該知道後邊還有追兵呀。他分明還沒氣喘,不是跑不動了。二十五郎已把她放在地上,伸手在襟上扯了一塊白布就裹在了她的傷口上。魏青蕪心中一急,這時還忙不到這個事上呀。她抬眼望向他臉上,他臉上已分明全沒有了台上的姿容婉倦,一雙黑核般的眼閃著精光。不一時,只見劇古、路雪兒、張三丈、於破五、谷無用就飛騰而至,他們一到,就圍著兩人布成了一個圈,目光冷冷地望著二十五郎的臉。半晌,只聽劇古冷哼道:「好個二十五郎,好個殷商,你可把我們全都給蒙住了,真正的『脂硯之殺』原來就是你嗎?」

    二十五郎淡淡一笑,側著的身形間流露出一股驕傲,他這是一種無言的默認。

    『魔母』張三丈猶難置信,瞠目道:「不會!」

    二十五郎卻淡淡道:「不錯。」

    劇古已忿然道:「你幕後主使是誰?」

    二十五郎卻哈哈一笑,冷冷道:「什麼主使?脂硯齋只是個代號,如果稱為組織的話,那麼這組織之中也只有我一人。」

    旁人都難置信,魔母張三丈已嘶聲道:「你撒謊,以你年紀,怎麼也不可能名成三十年。」

    二十五郎歎了口氣,道:「不錯,六年前我才真正接過脂硯齋的名號。那一年,我誤傷了三個人。」

    他側目向荒墳亂草間望去,神情一片悠遠。只聽他淡淡道:「那三人從此已無再行刺殺之力,後來我才知我是傷錯了人。他們當初創建脂硯齋,以高價殺武林大佬以斂財,實是為了別有一番情懷在胸的,我也敬他們這番情懷。他們三人遊走江湖,串戲為生,卻一力撫養了江湖中一干流落的孤兒。他們三個俱是梨園前輩,功夫不算差,識得人間流離之苦,才做下這番事業。你們枉稱高手,一個個俱在武林廟堂之上,知道什麼又叫江湖,什麼叫做流離?我雖比武錯傷了他們,卻也應諾他們,要代他們再出三次手,把他們創立的『棄嬰谷』維持下去。這六年,我做到了。

    今天就是我收手一刺。這一刺後,『脂硯齋』從此名消江湖。」

    他說這番話時意氣凜凜,魏青蕪就想到了他夾在《隙中駒》中的那張紙來,他也是個孤兒嗎,為什麼他對這世上最後的稚弱與不斷被侵害的良善如此關心?看來、他潛隱戲班,所謀也大,倒是別有情懷的了。只聽劇谷已冷笑道:「嘿嘿,靠殺人以活人,你這般大俠,倒讓在下失敬失敬了。江湖中倒有你這般佛口慈心的人在,倒大是不易。」

    他言下滿是譏刺,二十五郎卻面上一怒,旁人譏刺他他可不在乎,但他不能容人污損自己在別人手裡接過的事業,他口裡冷冷道:「你當那些被殺之人就沒有取死之道嗎?我接單之前,那三位前輩就已有這個規矩,滔滔濁世,罪惡原多,如果是別的事我也就不會管,如沒查到那些人對孩子有過些什麼做孽的事,雖酬金再高,我也不會伸手。嘿嘿,『鷹鶴雙搏門』,劇老爺子,在武林好大的名頭,但你身為他養子,不可能不知道,他當年為謀奪好友家產,在好友死後,是怎麼貌似善人,卻一手毒殺了好友三個未足十歲的孩子,——這事你別和我說你不知道,你也是那時才離開『鷹鶴雙搏門』的。至於那金傲林,他一生狎童無數,逼死了多少不肯屈從的倔強少年,這樣的人,我就殺他不得嗎?嘿,我以殺人以養人,仰不愧天,俯不怍地,難道這就不算是收債?收你們這些高居於廟堂之上,不念江湖疾苦,反一力迫害危逼的武林的大『俠』的債?」

    魔母張三丈已叫道:「我不管你什麼收債不收債,你殺了我兒子,——不,你們『脂硯齋』的人殺了我兒子,今天,不見真章你別想就這麼溜開。」

    二十五郎忽然一彈手中之劍,指擊鞘上,發出木聲,冷冷道:「我也沒想溜開。

    五位,就此罷手,萬般皆好。否則、我清吹劍法之下,可一向還無不敗之人。」

    聽到「清吹劍法」四字,那幾人面色就一變。劇古眼望向張三丈,口裡道:

    「你手裡的就是六年前曾敗武當山葦道長於一劍之下的的『清吹劍』。」

    殷商傲然頷首。劇古面上變色,不只是他,他身邊四人神色也變了。武當葦道長號稱當年天下用劍第一人,為逼徒出家之事,為一無名之人所敗,此後終生不再握劍,好多人都風聞他手掌上只剩了三個手指,卻是他敗後自削的。劇古五人一聽『清吹劍』之名,由不得就心中一凜,也不由有了同仇敵愾之意。

    他以目知會了張三丈,分明已有了聯手之意。二十五郎卻靜靜向張三丈道:

    「聽說你當年喪子,最痛的倒不為此,而是生了一個兒子,本就是為了修煉魔教中的『啖子大法』,要用這兒子以為『血鼎』來練的。如不報仇,以你魔教規矩,這大法就修練不得了,此事可真嗎?」

    魔母嘎嘎而笑道:「原來你也知道『啖子大法』,我已練成『八子啖魂』了,你今天就親自來做那第九子吧,我還找不到這麼好的生魂呢。」

    二十五郎冷冷道:「血腥之甚,凶名久著,你已練到第八層?那你為了取紫河車,已害過不少孩子孕婦了吧?」

    說著,他一彈劍,引聲長吟道:「我之所以留下來等你們,就是為了問你這句話,如果屬實,今晚就要順手除掉你的。」

    他這話極為張狂自負,張三丈嘎聲而笑:「倒要看你怎麼除來?」

    她語意雖悍,心裡卻不知怎麼有些虛,側目望向身邊劇古與路雪兒、於破五三人,那三人衝她一點頭,已許她共同出手。張三丈膽氣一振,一雙魔爪已張揚而起,如黑風怪獸,直抓向殷商心口。殷商又是輕彈了一下劍鞘,飄身而退,仰道向天,淡淡道:「天道不仁,我今天倒要代你誅惡了。」

    忽然一陣風起,亂墳間就是一大片木葉蕭蕭而下,劇古身形已盤旋而起。他一出手,就是『鷹揚淮上』。這是『鷹鶴雙搏門』的絕技,路雪兒也撥刺出手,於破五也打出了他的『太平拳』。他們各有所圖,今日是一意要廢了『脂硯齋』這一向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殺手。他五人盤旋而至,二十五郎卻忽朗笑道:「鶴飛鳶游不能持,碎鏡朱顏起唏噓?——我今日倒要借用你夫婦這兩句好句了。」

    說著,他彈劍而歌道:「野有蔓草久披離,破愁城外想吹竽……鶴飛鳶游不能持,碎鏡朱顏起唏噓……飄風附夢兩由之,歎生笑死問得渠……渠言一臂果長執,何妨風雪鬢眉濕?」

    他長歌出劍,魏青蕪才算是第一次見識到了什麼叫做『清吹劍法』。只見殷小哥兒那劍鞘中卻是一把木劍,劍上有孔,迎風一展,風過孔洞,就聞得一片清吹之聲。那聲音恍如樂聲,隱隱約約,縹縹緲緲,曼若有調,散若無腔。他一支木劍在五大高手之間盤旋遊走,卻全不露懼色。忽然他振聲而笑,張三丈已中了他一劍,殷商身上卻被『鬼子』谷無用在左肩頭抓出了一個洞。張三丈面色慘變,她修煉『九子啖生魂』之魔教大法已到了第八重,這時是絕對不能輕易受傷的,一但受傷,萬難復原。只聽她喉中低吼了一聲,一擺手道:「你們站開。」

    劇古與於破五一愕,卻見谷無用已一臉驚容地先站開了。張三丈一手抓向頭上,用勁甚猛,已撒開了她自己的髮髻,一頭披亂的長髮就亂垂了下來。她雙手不停,竟一把一把向自己那張老臉上抓去,用的力也大,竟抓出一道道血痕。路雪兒聽說過魔教的事,已尖叫道:「是『解體十三術』!」一拉丈夫,已忙不迭退開。張三丈此時卻更見張狂,人忽一躍,已頭下腳上,倒立起來,全身破衣飛舞,長髮如鞭,捲成一股黑風似地就向二十五郎攻到。

    殷商這時也面色嚴肅,知道張三丈已用上了拚死的法子,他一劍直引,一縷風聲就在劍孔中低鳴起來,雖混在張三丈那怪異高叫的聲浪中,卻也清晰可聞。谷無用看他已被張三丈困住,自己知道幫不上忙,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看到臥倒在一旁的魏青蕪,招呼了一聲,四人就一齊向魏青蕪攻去,他們要藉此以亂殷商的心神。

    魏青蕪大驚,她腰上重傷,站立不起,只有以『坑殺九滾』之術滿地翻滾亂避,狼狽至極。半晌她見對方雖連傷自己,還沒得手,欣幸之餘,才猛然明白,——他們不下殺手不是為不能下,而是為這樣更可惑亂二十五郎的心志。魔母的『催魂鬼叫』已一聲較一聲尖歷起來,這『催魂鬼叫』是『九子啖生魂』以身飼魔術中『解體十三術』的歷害招法。漸漸只聽她聲音越來越厲,而『清吹古劍』的清吹之聲卻越來越弱。魏青蕪心中一慘,痛恨自己幫不了二十五郎,反增負累,正待撞向路雪兒雙刺以圖自盡之時,卻見那邊黑風滾滾中一團血色如噴發般爆了出來,那血雨每一點都似勁道極強的暗器。魏青蕪心中慘盡,卻忽見一抹淡淡的木紋之光在那血雨黑風中蕩了起來,然後只覺腰間被人一拉,一個人聲在自己耳邊輕輕道:「走。」

    身後傳來『魔母』張三丈的一聲慘叫:「你——好狠。」二十五郎以一式「清城吹角」已廢她於荒墳亂草之間!

    那其餘四人猶在怔愕,魏青蕪只覺身子就騰雲般飛起,一躍一躍地被二十五郎提著躍向遠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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