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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四十萬擔糧草 文 / 小椴

    吹簫的人穿了件突厥人的袍子,那袍子雖是皮的,外面罩以華麗的絲綢、裡面想來也毛絨溫軟,但並不能讓那吹簫的人看起來豐潤一點。那袍子簡直就是籠籠統統地罩在他身上,明顯地有些過大,越顯出袍下人骨骼的瘦硬。簫是一竿紫竹鑲玉的烏沉簫,按在簫上的手指和簫孔的按觸間似有一種天生的默契,否則也不會在夜裡發出這響如天籟的簫聲。那襲皮袍是華麗的,但穿在那人身上偏有一種潦倒的感覺;那突厥袍子本是悍野的,倒更顯出那皮袍領上那一段頸項的秀硬。總之,那個人與那身袍是不合諧的,有衝突的,但在衝突中反倒顯出一種更男子的味道。

    那男子長得長眉冷目,鼻口爽秀,但這秀很硬,給李小妹的感覺像是她大哥案上放著的一塊關中友人送來的墨竹鎮紙,看起來雖是那麼溫潤的,但摸在手裡,才能感覺到那種秀到骨裡的硬酷。

    那男子坐在一個大車的轅上,轅是歪的,因為車軸上的兩上輪子已有一個折斷了,還有一個已滾在一旁。車邊有死人,十幾個死人,老少皆有,都是中利器死的,更顯得已脫了轅的、殘活著的、拉車的一匹馬格外孤零。車邊圍著三個人,那三個人的目光都很陰冷,比草原上的寒星還要陰冷。他們眼裡定定地盯著那個吹簫的人還有那人手中的簫,不說話,不吭聲,也不動。李小妹在聽到簫聲不久,就摸了自己的刀循聲尋了來。她帶刀只是出於一種習慣,草原兒女,刀就是她的魂,她的伴,但她再怎麼也沒想到會看到這個局面。她本想暗暗望一望吹簫的人就了事。她在草場生存十幾年,還是頭一次聽到這種簫聲。當然她也有在這種暗夜裡就著風聲暗暗走來、甚至不驚動一隻狼的知覺的本事。但讓她吃驚的是,她會看到這種場面。

    那吹簫的人的雙眼低垂,他只在看著自己的簫。簫音低柔,但裡面有著一種別樣的肅殺,也有一種別樣的柔情。他留著一頭很長的發,似乎幾天都沒有梳理了,就這麼在曠野的風中散亂著。他的簫音就與那發糾纏在一起,李小妹看著看著,不知怎麼,就有一種十九年來從不曾被觸動的情懷在心中慢慢迷漫開來。而身外,是如此淒然與黑迷的一個夜。那個吹簫的人的嘴唇忽離開了那簫,他的聲音也低柔如發自空竹。

    「你們也和那四十萬擔糧草有關。」

    他輕歎著說。他的聲音很低,似乎說得很用心,很仔細。「——四十萬擔從關中解來的糧草,你們知道它有著多大的關連、多大的干係嗎?關中疲敝,民生潦倒,你們知道這四十萬擔糧草籌積起來要多長的時間,又有多麼的不易!這可是送去碎葉城給那裡七萬大軍越春的糧草,是籌建北庭都護府的保命糧草,是七萬大軍的祈盼。沒有它,整個關外,可能就不會再是漢家河山,突厥之勢可能復盛,朝廷辛苦建立起來的崑崙屏障可能轉眼就化為夢幻。東突厥的鐵騎可能再度南下,肆虐邊關,揉令百姓,你們就這麼輕易地把它劫了,可這些,你們知道嗎?」

    他的左肩已傷,袍子上有一抹暗褐的痕跡,但他略不在意。他似只在意著自己嘴裡的話:「尤其你們不該為了逼我現身,就出手殺這十幾個無辜的牧民,他們又與這事有何相關?四十萬擔糧草,從長安出發,運至高台鎮外紅柳園,就這麼被劫了。糧草分為三批,第一匹十五萬擔,第二批一共十五萬擔,第三批是十萬擔。你們怕人驚覺,先放過了頭兩批,在紅柳園劫下了第三批。然後打算追上去劫奪第二批,沒想到會有人比你們還先動手,出手把第二批在哥家沙窩一帶劫了,不過,他這樣也正合你們的意。你們於是有了嫁禍的藉口,正好把一切都推在鏡鐵山五義的首領李波身上,上報朝廷,要朝廷給糧給馬,做為圍剿李波的輜重。你們沒有覺得這太過份了嗎?」

    他口裡靜靜地說著,聲音裡似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無奈的疲重。「現在,你們到底是誰,可以說了吧?」

    那三人定定地望著他,還像不打算開口說話,黑夜裡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他們那一身深色勁裝下的筋肉似乎都緊緊崩著。那吹簫的男子忽一剔眉:「威武十衛,是嗎?」

    那三人表情才似震動了下,他們正是督師甘肅的甘涼大將軍張武威帳下的「威武十衛」,但他們似也沒想到那人會猜出他們的身份。他們十人奉令出來截殺這朝廷派來追查四十萬擔糧草下落的密使,一開始還以為會手到擒來,但那密使的一身反追蹤術也著實令他們大吃一驚。這人一進甘肅境內就已被他們十人盯上了,可是、卻一再逸出他們十人的視線之外,而且,似乎已查出了很多他們絕不情願讓他知道的內情。如果再不殺了他,他們將絕對無法回去面見大將軍。風很冷,草原的上空星星疏落,這是雙樹子的春天。他們就在這春夜裡把這人逼到了這片荒冷的草原上。這是片平坦的草原,只偶爾有一些紅柳林與沙棗樹生在其間,坡脊平坦,是個不易隱身的去處。但一到了這草原,那人就失了蹤跡。追殺,對於追殺者與被追殺者從來都是一把雙刃的劍。威武十衛一發現對方不見時,就已分成四組,將之圍捕。約好誰一見到對方就開始吹哨——那哨是甘涼大將軍帳下威武十衛特製的一種哨,是沙棗木製的,聲音嘹唳,數里可聞。可這一個夜是靜的,他們分開搜捕了足足兩個時辰,還是沒有聽到同伴的哨聲,也沒有找到對方的痕跡,所以他們就開始殺,決定見人殺人。有時、殺也是一種可以掩飾恐怖的手段和對壓力的發洩。這裡十幾個趕著兩輛馬車夜行的牧民就是他們三人殺的。他們三人分別是鐵衛張華,銅衛金應,水衛狄俊建。可黑夜沉沉,那人還是沒有出來。

    招引他們找到他的卻是簫聲。簫聲正響在他們剛剛殺了十幾個牧民後的才離開的方向,他們馬上回來。回來就看到這一個男子在吹簫,夜風中是他幾天都沒有梳理的長髮。簫聲本該是陰柔的,可是偏偏給了他們三人前所未有的壓力。要知道,他們十人都是在甘涼將軍帳下十萬大軍中千挑百選出來的人物,可他們還是感到了壓力。他們一直在等,不明白的是,簫聲分明吹了已很有一會,自己的同伴,那七人,為什麼還沒現身呢?或許他們已來,他三人在明,而他七人在暗?鐵衛張華是三人中為首之人,他覺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在氣勢上對自己會越來越不利。他從懷裡摸出了哨子,嘬口就吹了起來。那哨音一起,迥異於適才的簫聲,只聽靜夜草原裡響起了一陣說不出刺耳的嘯叫,嘯叫一落,他們就要出手。只聽那男子道:「其實,你不必吹,他們已經來了。」

    然後他眼睛盯著身子左側的草從:「出來吧!」

    那草從靜了下,然後忽然翻動,一躍而出了兩個人,兩個人似都受了傷,一在腿上,一在頰上,目光有些怨毒地望著那男子。半個時辰前,他們在黑暗中搜索,忽如其來的一個面上、一個腿上就感到刺痛,馬上意識——是中了人的伏擊。但一擊之後,那人就已不見。他們不敢吹哨,因為,敵暗我明,那會馬上暴露自己的位置。直到簫聲起時,他們才暗暗潛來,看見鐵衛三個已在,就隱在暗處,以備一擊,可是居然被那人看了出來。

    鐵衛三人看到那兩人站出身來,不覺氣勢一振,可還有五人呢?那男子忽然開口:「不用找了。」他向腰間一摸,幾人以為他要出招,身子不由向後一退,那男子卻只是在腰間摸出了什麼事物向地上一擲,只聽嗆啷一聲,地上一陣鐵片撞擊的響動。那男子道:「都在這兒呢。」

    李小妹注目望去,夜太黑,又太遠,那東西太小看不清是什麼,只隱隱見到似乎是幾個鐵牌。

    張華一愕——不錯,就是鐵牌,一共五個。威武十衛的號令腰牌,大將軍有令:牌在人在,牌亡人亡。如今牌在,可是在敵手手中,那人呢?難道那五人,在沒發出一聲聲響求援的情況下,就已經……那男子仰首看天:「我不願殺人,但沒想,情非得已,今天一殺,就要殺十個。」

    他話音未落,鐵衛張華把口裡的哨子一吐,那哨本掛在他頸上,然後他就已出手。——絕不能多等,對這樣的敵人,誰也不敢多等。好在他身上有傷,可能就是自己五個同伴給他留下的。威武十衛用的兵器一點也不特異,就是刀,十把刀。如今十把刀只剩五把,但五把已足夠驚人。但他們要的不是驚人,而是敵人的命。

    他們的刀光是啞的,只有刃上泛著一線微芒。鐵衛一出手,銅衛金應與水衛狄俊健就也同時出手,他們這是練好的陣勢,陣前軍中,十斬十殺,絕無空落。而那後現身的兩個人卻在退,他們要退出三丈開外,退成犄角之勢,他們的飛刀才最有殺傷力。那個吹簫的人也動了,他不迎向鐵衛三人,偏向那倒退的兩人追去。那兩人退的快,他追的也快,可追向他的三把刀也快。這種搏殺,已非江湖中的比武較藝,只見刀光,只見殺氣,沒有什麼招,只是快而利的一斬。

    棋爭一著先,刀、求的就是快。生命即然是一場時間的旅程,那麼、剝奪別人的生命,也不過是一場速度上的紛爭。快者必勝。

    只見那兩人退,他們也沒想到那男子真的動如脫兔,雖然他肩上的傷明顯不輕。他兩人配合默契,見自己已成被追之勢,一個人忽然倒下,但不是摔倒,他倒下後猶在退,身子象蛇一樣的順著草勢滑退;另一人卻是一縱一縱的後躍。陣勢之所以為陣勢,就在於其變。他們這一變,就不給對方同樣的高度,也不給對方同時搏殺自己兩人的機會。敵人是有機會搏殺他們其中一人,但下殺手時,另一人,也就抓住了對方的命門。

    他們也不知對手會向自己哪一人突下殺手,那被逐之人肯定危險萬分,但陣前相搏,不就是一場骰子遊戲?死是一場或然的概率,而生,需要狠命的爭奪。鐵衛的三把刀刀身暗啞,刀鋒如線,那線在顫。李小妹今日算見了極端凶險的惡戰。她也是高手,當然知道這其間的歷害。

    真正的高手都明白,除了比武較藝,在搏命中,沒有誰是無敵的。無敵如夢,而搏命時,命只懸如一線。

    那男子的突厥長袍忽蕩了開來,李小妹站在他身後,袍子一蕩,就被遮住了視線,看不到那男子手中的動作。只聽那男子口中一嘯,他把簫橫在嘴裡噙了起來,人已向倒身在地的那人撲去,畢竟,倒地者的劣勢更為明顯。

    然後,另一個倒躍而退的人手裡的飛刀就有機會發出。他出手。這一出手,射出的刀就不是一把——如果在這分秒必爭的一刻,他射出手的刀只有一把,那他就不配列身於威武十衛。他射出的刀共有三把,三把刀成個歪歪的品字形,極不規則甚至很歪斜地向那男子飛來。那男子一躍卻如蒼鷹搏兔,倒地而退的人一閉眼——他不是沒有經歷過戰陣,只見對方躍來之態,他就知自己已沒有了機會。但他還是揮出一刀,他這一刀已不是自衛,是給那三把飛刀再造一線之機,要在自己死後,敵手也不能倖免。那一刀險險在那男子腹間劃過,那男子一定已感到了胸腹間的那一抹寒意,可他的手先掐在了敵手的喉間。只是一捺一擰,生死已決,人世間的爭鬥,原本就這麼殘酷而絢爛。

    更絢爛的是倒地而退者在臨死前生命從眸中猛斂的一瞬光華,他不看向那男子,而看著同伴飛來的三把刀,那三把刀在他生命逝去的一刻依稀都挨到了敵手的袍身。

    射出飛刀的人也無數控制自己這一射的結果,他這一擲讓自己都有一種生死一搏的脫力感,他看到了那三把飛刀沾上了那男子的身子,心裡有一點輕鬆的感覺,那男子卻這時在簫孔中一吹——簫他是橫噙的,噙住的地方也有簫孔,他舌尖一打,就是一吹,那橫著的簫尾就爆出一抹星芒。——沒羽箭!不知江湖上有沒有人知道這種暗器,飛刀之人只覺得那暗芒之輕之快,劃入自己眉心似乎只如一抹霜寒。那一芒如毛如羽,如睫如發,它在那一下閃痛後就與外物不再一面,因為,它已入標靶所以。死在那暗器下的人不會知道,這一招暗器,名字原是叫「睫在眼前長不見」。

    好的暗器,暗得讓人難見。

    李小妹緊張地望著已沾上那人袍褂的三把飛刀。三把飛刀後面,是鐵衛三人奔襲而來的三條刀刃,刃芒如線,那線在顫。那男子在追殺倒退的兩人後不是不知自己已處險境,他忽吸氣,轉身,袍子飛旋。那袍是皮的,本就柔韌,這一旋,憑一旋之勢卸落了最上面一把飛刀,第二把刀把皮袍劃出了一條好長的口子,然後只見那男子吸了口氣,那是痛,他躲不開第三把刀,第三把插入了他的左肩。他左肩已傷,這一插,是傷上加傷,但這本已是他算好的,他寧可要傷上之傷,也不能再廢了右肩。這時,他已轉身面對飛擊而來的三條刃線,他躲不了,絕對躲不了,但戰鬥、本就不是靠躲才能求生的,他出招,出的就是殺招,他要與對方博快。棋爭一著先,兵逢窄道——勇者勝。只見他右手向唇邊一揮,那是一抓一抽,這一抽,他就似從簫中抽出了一根線。亮眼如李小妹,也沒看到他從簫中抽出的是什麼,只見到一抹暗淡的光芒,那兵刃似細的、鋒利的、柔異的,就這麼被從他簫中抽了出來。簫長尺八,那東西長也就足有尺八,這異刃與對方的刀芒同時向各自對手身上要害處砍去,誰也不知在這場生的競斗中,到底誰快。

    只聽一聲痛哼,那男子道:「好刀!」這兩字因痛的巨烈也顯出了更加的酷烈。好刀?——李雍容不知怎麼眼前金星一閃,他中刀了?她也不知為什麼會為一個陌生的、她所一向厭倦的朝廷上的人擔心。然後她就見一蓬血在那男子的左肩之上爆開,他傷的還是左肩,他對自己的左肩似很不公平。然後她就見到他右手那一抹怪異的光芒已收了回來,縮回簫中,瞬間不見。

    他贏了。鐵衛三人喉間都劃過一線,他——比他們快了一點點。

    快者生存,殺為一隙,這是江湖中不成文法。李小妹閉了下眼,他贏了!可為他贏得生命的簫中的兵刃彷彿不曾存在。——她不知道,那簫中的奇門兵刃名叫『一抹線』,也稱『殺紅』。那『一抹線』是一線妖紅,故老傳說,遇到這『一抹線』的女子幾乎注定會遇到一場不幸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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