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契約 文 / 小椴
已快走出草坪的國王和長老們都聽到她的歡呼了。其實,剛才他倆的對話他們也聽到了,不過那只像小孩子們平時開的傻玩笑,誰都沒有注意——誰會相信一個半大不大的孩子有法力呢?
只有明克蘇長老年輕一些。他今年才剛滿四十歲,心裡還多少殘存著一點好奇。他不由回過頭。
一點紫色在這破落的校園裡輕柔地蕩漾著,可它同時熾烈地燒進了明克蘇的眼。
當他看到那朵丁香的精魂真的被凝成了一個若有若無的指環套在了狄麗娜公主的指上,不由脫口驚呼了一聲,然後只聽他低叫道:「啊,這像是……竟像是……偉大的『戒』魔法!」
他已顧不得禮儀,甚至都忘記身邊還有國王與別的長老了,飛奔似的跑到了狄麗娜身邊。
他顫抖著手一把抓向狄麗娜的手指,想用指輕輕撫向那一枚戒環。
只見那一點紫色的光暈一跳,一下就躍上了狄麗娜的眉心。它在狄麗娜的眉心閃爍著,顯出一個顫動的花靈的本體。
只聽那精魂尖利地叫道:「不許傷害我的主人!憑借我所有花靈的魔力發誓:你、不許傷害我的主人!」
——這是偉大的可以役使萬物生靈的「戒魔法」!
尋常法師就是傾盡全力也無法在頃刻間凝就一朵丁香的魂靈,更別說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賦予它這麼大的法力!
那朵丁香魂還會發怒!它的怒氣也是香的,只見草坪中,一股幽幽的丁香氣味瀰散了開來。
薩森古國雖然真正的魔法已失傳很久了,但這樣的情景人們都記得:這就是護身符!那個魔童,那個小小年紀的男孩兒,居然頃刻之間就送給了狄麗娜公主魔力這麼大的一個護身符!
明克蘇起初還不敢確信,他伸出手指試探地用力向狄麗娜公主抓去。那紫色的丁香魂忽然一爆,就似躍進了明克蘇的心中。
然後只聽到他一聲慘叫。
伴隨著他慘叫的卻是國王哈利的一聲歡呼。他身邊所有長老院的長老們也在歡呼。
國王哈利已好多年沒有跑動過了,但這時他卻聳起他那胖胖的身子飛快地跑動起來,一下就到了狄麗娜身邊。
他顫抖著手去撫摸狄麗娜的臉頰,只聽他顫著聲音說:「天呀,這不是普通的護身符,這是天諭之戒。只有天諭一門的法術才能凝成這樣的丁香魂,它可以瞬間把敵人要破壞的東西貫入他自己心中,成為他心中最神聖的部分。這樣,他所有的力量都成了向自己進攻,破壞他自己心中的神聖!」
「這是真正……偉大的魔法……」他說著還不敢確信,拿眼向路德校長看去。
只見路德的臉色也一片蒼白,用誰也聽不清的聲音呢喃著:「原來,這竟是真的!關於我們魔校最後的學童的預言竟是真的!他真的會使用天諭一派的魔法。那麼,他是不是也同時擅長魔域的魔法呢?」
他看到國王的目光,然後才定下神來,恭敬道:「尊敬的國王,您說的不錯,這確實是『天諭之戒』。」
國王哈利興奮地搓著手,衝著他剛打過的女兒說:「我的小寶貝,剛才,那偉大的魔童是不是跟你說,他願意幫助你完成三個願望?」
「你快說,你快說……」可能因為興奮,他的嘴皮子都打起哆嗦來,接不下去了。
所有的長老也已圍攏過來,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丁香戒上,同時也興奮地叫道:「快快請他……」
這時,窗子裡的聲音忽然響起了:「記著,你的三個願望只能是發自你內心深處的真正的願望。我聽得出來是不是你真心的,只有你真心的願望我才會幫你實現。」
旁邊人都不敢再開口了,國王哈利的眼光急切地望著狄麗娜,他面上的憂切之色甚至惹動了狄麗娜開玩笑的心情:她想起上個月她父親拒絕為她做一頂像母后那樣威嚴的王冠,說那需要太多的寶石了。
她想,要不要說出這個願望,來報復一下自己的父王?
可看著身邊那麼多平素一向威嚴的長者和他們面上真正的渴望與痛苦的痕跡,她的心思忽然變了。
她是個孩子,可她還是感受到那沉沉地壓在父執輩心頭的痛苦。
只聽她說:「如果你還願意幫我實現第二個願望……」
國王哈利緊張地盯著她的嘴,只聽狄麗娜接著說道:「那麼,就幫助我們打敗那些鐵流人,護衛住我們古老的王國吧!」
國王哈利這時才鬆了一口氣。窗內卻沒有回話。狄麗娜急了——是自己剛才說得不夠真心嗎?她忽然想起從小聽說的關於鐵流人的傳說,不由焦急地想:他不會誤認為自己這麼說只是裝裝樣子吧?
也許,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個只愛鮮艷衣服,只愛一些不相干小裝飾的傻傻的女孩兒。
不知怎的,這樣的猜想讓她覺得傷心。
她不要給他這樣的印象。
所以她焦急地接道:「我說的是真心的,我真心地請你幫助我們護衛我們的國家,也是這一枝丁香開放的地方……」
她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不要讓那些以掠奪為生、以燒殺為事的野蠻人摧毀我們古老而安寧的國度。我以我心中所有的真誠善念請求你:請求你不要讓他們衝進我們的王國,在我們每天生活的地方燃起烽火,不要讓他們踏破我的小花園,不要讓他們撕破卡秋沙身上我才用針線縫好的衣裳,不要讓他們砍掉我們所有的果樹,踏壞我們所有的草坪,不要讓他們殺了廚房裡的大嬸安娜,是她每次在戒月間偷偷地給我果醬,不要……」
她所能想像的罪惡也到此為止了,甚至還舉出了她最可愛的寶貝娃娃「卡秋沙」。
窗內的聲音忽然倦了。
那不像一個孩子該有的倦。
那個聲音道:「這是一個很難完成的願望。」
狄麗娜長長的眼睫毛一眨,兩滴淚水就落在了地上。
她想起她看到的王宮圖書室裡的一幅畫,那是很古老的畫,畫面上是失火的房子與猙獰的鐵騎。可這時,那房屋、那被殺的人物在她印象中都換成了她住的王宮、小花園與熟悉親切的人們了。而一地火光中,布娃娃卡秋沙撕破了衣服,被遺棄在髒髒的地面上……
窗內的聲音忽然道:「但,既然你是真心的,我答應你好了。我盡力來做吧。」
國王與長老院居然找到了一個孩子來衛護這個古老的國度!王宮市場裡,所有聽到消息的老百姓們都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哪怕他們確信他是自己國家裡最後一個魔法學員,但國王以為推出他來就能讓自己的民眾們重獲信心嗎?
這……還不如在城門糊上一個紙紮的神靈。也未免太幼稚可笑了!
薩森國也在集結軍隊。可軍隊裡的軍人大半是急召而來的。他們大部分是農民,放下了他們的果樹,放下了他們餵養的牲口,套上了他們那一向只慣拉車的馬,拿起匆匆鑄造的兵器,就這麼趕來了。
看他們臉上的神情,他們自己都是沒有信心的。沒有人認為憑他們這樣雜湊的兵士就可以抵擋以凶殘昭著於整個大陸的鐵流人。
所以這兩三天來,悲哀與沮喪已充斥了整個王宮市場,連日常交易的聲音都變得低落了。
那個法師卻還沒有露面。大家紛紛傳說,鐵流人越過諾丁漢結界後兵馬已分成了三路,疾撲北方三郡。他們正在搶掠。
法師不會已嚇得逃了吧?
人們在恐慌著。他們又不敢表述自己的恐慌,怕表述出的恐慌迴盪起來,像深夜裡一個空房間裡的囈語,反覆震盪後會帶來更大的恐慌。
所以他們嘲笑。用嘲笑國王、嘲笑他找來的法師、嘲笑那個法師可能更加恐慌的樣子來掩飾自己的恐慌。
更有消息說,已有一隊鐵流人的驃騎,正向西裡城撲來。
人們開始大量準備食物、酒水和必需品。卻沒有人知道能不能從這場災禍中逃脫出去。
城外的人逃進了城內,城內的人卻想逃出城外。一向安寧的薩森古國正在經歷著千百年來最最混亂的局面。
那面古老的水晶窗上,鐵流人猙獰的身影已越來越清晰可見。
人們都不敢看向那面古老的窗了。可今天,這一刻,整個市場忽然一下安靜了。
因為人們在心裡聽到,而不是在耳朵裡聽到,那一種聲音!
是那面古老的窗子裡傳出了鐵蹄疾馳的聲音,那聲音似乎就快敲響在西裡城北面的那片碎石草原上。
有人絕望地望向身邊的人:是鐵流人來了!
——那些以凶殘聞名於整個南大陸的鐵流人終於到了!
所有的人都望向那面水晶窗。
窗子上鐵流人的身影已會聚成一條鐵流,它勾折生硬地鐫刻在那裡,毫無同情,宛如刀鋒的痕跡。那刀樣的紋路似乎就要砍到人們後頸最柔懦的骨頭上。
每個人都感覺到那剃刀樣的鋒利。沒有人開口,也無須開口。
這時只聽「吱」的一聲。
這不可能!
但是真的!
人們驚訝地看到,那扇水晶窗忽然輕輕地打開了。
雖然只是一條縫,一條小小的縫,可所有的人都緊張地望向那窗子打開的縫隙。
——怎麼,這棟建築內居然有人?沒有人敢進入先知摩亞留下的這棟古老的建築,何況,它是被先知摩亞親手封印過的。他曾說過,只有他要留贈的人才可以進入。
難道那就是全城人期望的救贖嗎?
是誰在裡面?
——是那個被先知摩亞預言過的人嗎?
然後,一個聲音從那窗子內響起:「我來尋找我的武士。」
王宮市場的百姓們面面相覷。那聲音太脆弱了,雖然鎮定,但還是太脆弱了。那像是一個童聲。
接著,他們看到那窗子裡面伸出了一根手指,很細很長的食指。
那食指給人的感覺如此剔透,剔透得像是一根法杖。
它也確實就是一根法杖。眾人只覺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一下,那根手指突然變成了一道銀色的光芒,然後,叮的一聲,有一根東西落在了窗下的地上。
那是一根最平常的、黑色的、最初級魔法師才會使用的法杖。
「有人願意來簽訂這個契約嗎?」
——那個童子法師,竟然真的出現了!
沒錯,契約,在每個魔法師出征之前,都會尋找自己的護衛者,那一般是一個武士或者劍客。
這個大陸上,有很多以護衛法師而馳名一時的劍客。
那是一種契約,杖與劍的契約。
只要有人將自己的劍按在那柄杖上,這契約就從此成立了。從此以後,那武士或劍客就付出了自己的承諾:
——他就決不能讓自己護衛的法師生命終止於自己之前。
可這是最最偉大的魔法師們才有權做的。
他還是一個孩子,真的會以為有人願意把命交給他嗎?
王宮市場裡一片寂靜。
眾人都在看著那一柄法杖。
這法杖太平常了,平常得就是現在,在這個已丟失了魔法的王國裡也可以隨便三文不值兩文地在一個鄉間小孩兒手中找到。
就是習練雜耍的魔術師們也瞧不起這種法杖。國王怎麼會找到這樣的一個法師來?
窗內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了:「鐵流人的呼汗之旅就要到了,他們來到西裡城只需要一天的路程。我要出征,有人願意和我簽訂這個契約嗎?」
還是沒有人應聲——怎麼,逼近西裡城的居然是鐵流人中以剽悍聞名的呼汗旅!
出征?那真是送命的買賣了!
「我需要的人不需要具備別的什麼特別特殊的品質,只要勇敢、真正的勇敢。」
四周還是靜默,大家寧可在家裡等死,也沒有勇氣面對那殘酷的兇殺與征伐。
那個長著一雙紫色眼睛的水果小販亞述忽然站了出來。
他的手向身後一抓——他的斗篷內近幾天來一直藏著他已好幾年沒有用過的劍,那把從他踏入薩森古國以後就不準備再使用的劍。
賣紀念品的小姑娘拉茲忽然擋在他面前,急切道:「亞述,你瘋了。」
亞述的眼睛卻帶著一種明知無益但也不得不做的決絕。
他的臉微微上揚,慨然道:「既然,這個國家已經沒有了魔法師,也沒有了武士與劍客。那麼,作為最後的一個不像劍客的劍客,我不來陪伴這最後一個魔法師,還有誰陪他呢?」
他的劍,是早已從兵器譜上除名的「干戈劍」。
劍久已不用,劍鋒似都鈍了。
他走向窗下的石板地。在法杖前,忽然蹲下身,用唇吻了一下自己的劍鋒,然後,把劍鋒上自己吻過的地方觸到那柄法杖之上。
——杖與劍,斜斜的兩條直線就這麼交合了。
這是一個契約,用生命寫就的契約。
亞述站起身,抬頭沖那窗子說:「我願意成為你的護法武士。」
窗內靜了一下。
「那好,明天下午,城北,碎石地上見。」
窗子的縫隙重新一啟,那法杖騰空而起。到了窗邊,它忽然又變成了一根手指,那手指輕輕地把窗子合上了。
王宮市場中的人發出一片輕哦——他們重新看見了古老的水晶窗,可那窗子上複雜的鐵流人的紋路忽然不見了。
窗上的圖案,清清楚楚的,只有兩把交搭著的:
杖與劍!
「直到我們死去之前……」
「這水晶窗上,將永遠都是這個圖案。」
窗內的人低低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