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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雄關 文 / 小椴

    距嘉峪關北三十里,有一道紅石峽。那道峽谷是從北面通往嘉峪關口必經的路。匈奴人如果來犯,也多半是走這條路。

    這道峽谷全是由石英巖構就,平日裡塵沙蒙面,全看不清它的顏色。只是偶爾在老天爺終於睜眼下大雨時,那峽谷才會被沖刷去表面的浮塵,露出裡面炫目的紅色。

    左堅甩開了一路上偶然遇見的胡人游騎和己方兵士,首先直奔的就是紅石峽。

    黎明前,他路過嘉峪關腳下時,吃驚地發現那裡並沒有大股敵蹤。所以他直抄近路,逕取紅石峽,要當先遠望,一探敵情。

    他和胡三已奔馳了整整一夜,四周巡弋又費了不少工夫。到達紅石峽谷口時,已是上午。

    他歇了會兒馬,呆了有大半個時辰,一直警醒地遠眺著,不肯放過一丁點兒風吹草動。

    太陽已高高地掛在了天上,時值九月,天上偶爾傳來蒼鷹的鳴聲。那鷹鳴極為嘹厲,讓左堅有一種雄壯的感覺。

    極目望去,眼前除了一塊塊斑駁裸露的紅土岩石,就是一望無垠、坦蕩無遮的大漠了。左堅伸手扯開了胸前的衣服,任風吹打在上面,側臉對胡三笑道:「媽的,要不是參軍有大仗打,老子也真想當他一名馬匪,縱橫邊塞,劫掠商旅,醒操殺人劍、醉臥女人膝,那才是男兒本色。」

    胡三也應聲朗笑。在十七探馬中,甚至在整個軍中,他一向最佩服的也就是這個出口由心、全無避忌的左堅。

    卻聽左堅接著道:「但,參軍戍邊、殺敵立功,畢竟才是大丈夫出身所由的正路。可惜呀可惜!」他臉上一臉喟歎,卻掩不住心中的熱情。

    ——身後三十里,就是那道朝廷倚為西北天險的雄關、嘉峪關了。左堅想起那關口厚達數丈的青磚牆上那鐵青色的堂堂正正的色澤,如他一個男人最愛的冰冷而強悍的法度,只覺得渾身都舒爽起來。

    當此大戰,他只覺得平日雖冤枉受挫,屈居下僚,但即有了這些東西,那、忍了也值了!

    而此時左堅腦海中的天下雄關、嘉峪關口上駐守的兵士卻並沒什麼特別緊張的神色。

    嘉峪關也只是無語地在一片關山中靜默著。

    而雄關之內,哥舒老帥的帥帳內,這時一個老者正與一個斯文中年人一起踞地而坐。他們伏在大案邊上,正在盤算著賬目。他們面前的案上擺滿了賬本與計算數碼的籌子。

    那個老者一頭花白頭髮,身軀看上去頗為壯偉,但已為衰老耗盡了身上的精肉。他的眼瞼上腫著兩個很大的眼袋,有一種讓人不忍逼視的威嚴的憔悴——他就是老帥哥舒。

    可如今,他其實已看不清一百丈內的事物。

    而當初,他確實是名副其實百步穿楊的高手。

    ——將軍百戰身名裂!

    可那種慘淡,又何如將軍垂朽近龍鍾?

    他身邊坐的卻是他的助手林中郎林治中。林治中位居參軍。

    此時已近申時,帳外的太陽余火好像冶銅的爐子在極力傾倒著最後的殘汁,灑落下點點碎金。有一種充滿假象的寧和之味,可人也情願相信這虛假的寧和。

    哥舒老帥忽伸展了一下身子:「看來就算再算,咱們也算不出足以過冬的糧草了。」他輕輕一歎,「而就算再遲,明日一早、尉遲手下的龍城將士也就該到了。此時,他們該已在行進途中。」

    可這伸腰並沒給他臉上帶來一點舒展之意,只聽他輕輕地歎了口氣——無論是尉遲,還是冷丁兒,包括左堅,只怕都萬萬不會想到:紫塞已升,可哥舒老帥這時盤算的居然不是對敵之策,卻是什麼糧草賬目!

    只聽他對林冶中道:「你先跟我說說,龍城萬餘將士來了後,我們這裡的糧草傾量供應,到底一共能支撐多少日子。」

    林治中靜靜道:「最多半個月。」

    哥舒老帥的眉毛不由皺得更緊了。他沉默了下,鬱鬱地道:「要是抄了吳承平的家呢?」

    他這句話說得極為肅殺。這句話一出,林治中才重又在哥舒老帥那龍鍾的外表下重見到他當日的殺伐決斷之氣。

    ——誰都知道吳承平這廝剋扣下來的糧米一定不少,但哥舒老帥為了大局,一向不肯動他。如今,看來他是真的沒轍了。為了軍糧,哪怕得罪朝中軍中的諸多掣肘勢力,他也已在所不惜。

    林治中是個儒將,也是個參謀,他只能平和地說:「最多也不過再加半個月。他剋扣的糧草雖多,但大部分未出京師,就已被他和高監軍轉賣成銀子了。」他歎了口氣,「他們,也一樣有他們的煩惱,畢竟上上下下那麼多人要打點。朝中達官們那麼奢華的日子,畢竟有不少是靠著軍中的供應。」

    哥舒老帥臉上的憂色不由更重。林治中的臉色雖一片平靜,可平靜下面,分明也隱藏著極重的不安。

    哥舒老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京師距離這裡又是如此遙遠。看來就算傾力催促,朝廷的糧也不可能在月內送達了。何況,誰知道他們臨時支不支應得出?而且就算支應得出,立即就送,最少也要一個半月,最少也要一個半月呀……」他的口吻裡大半是一種絕望與無奈,但不止於絕望和無奈,還有絕望後必須找路來走的堅定。

    林治中望著哥舒老帥的眼神半是擔心半是難過:一代沙場名將,卻不得不終日把精神糾纏在這樣的糧草庶務中,怎麼也算一種悲哀吧?

    只聽哥舒老帥接著道:「昨夜吳承平手下逃回的幾個兵士你真的都看好了?這事我交給你親辦,就是不能洩漏消息的。關外接糧兵士嘩變的事可一絲毫都不能傳出!不可以讓人知道。尤其……」

    他頓了下:「……不可讓高監軍知道。」

    林治中點了點頭。他對老帥爺的疲憊再也看不下去了,開口勸道:「帥爺,您還是先歇歇吧。就算再怎麼算,那糧草咱們一時也算計不出的。從昨晚收到吳承平手下他們幾個兵士傳回來的消息,直到現在您還沒睡過。」

    哥舒老帥搖頭歎了口氣:「我哪裡睡得著?蒼天呀蒼天,難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苦心佈置的『紫塞』一令,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發出!」

    他們這裡正說著,忽聽帳外有人高聲稟道:「帥爺,龍城守尉遲將軍屬下十七探馬號牌十三的胡三求見,說有軍情要務稟報。」

    哥舒老帥愣了愣,一揮手道:「進來!」

    他與林治中互視一眼,似是在說:來得真快!

    「快斬」胡三本已候立在帳外,這時聞聲立刻揭簾而入。

    面對這名震邊陲的哥舒老帥時,哪怕胡三在外面多麼跳蕩不羈的性子,面上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點怯色。

    哥舒老帥望向胡三:「你們倒快,這麼快就打探來消息了?嘿嘿,小尉遲手下的消息探馬倒比我這兒的管用。有什麼消息,快稟上來吧。」

    胡三單膝跪地回稟道:「十七探馬銀階副統領左堅命小的回報:關外三十五里之內,包括紅石峽口附近,都沒有發現大股敵蹤。」

    說這句話時,他一臉疑惑:是呀,紫塞已升,可嘉峪關前,為何沒有敵蹤?

    然後他頓了頓,像是下面那句話左堅吩咐了不能不講,可他卻又不敢講,但不得不講似的,咬了咬牙才回道:「左統領叫我問一下老帥,老帥發出的『紫塞』敵警是否有誤?」

    沒有人敢質疑老帥爺的判斷,以他卓著的料敵先機的聲名。沒有!

    他可不是三哥。沒有人敢懷疑老帥爺的判斷,二十多年了,連龍城守尉遲也不敢。但他不得不傳話問哥舒老帥他的警報是否有誤。

    因為這是三哥逼著他問的。

    因為三哥在等他趕快回去回話。三哥也不信,紫塞已出,可嘉峪關三十五里內,他們細心探察,居然會沒有敵蹤!

    哥舒仰著頭半天沒有說話,良久,他才歎了口氣:「當然是、沒有敵蹤。」胡三愕然抬頭。只聽哥舒道:「我也早知道沒有敵蹤——到昨天『紫塞』之令發出為止,嘉峪關口風平浪靜。除關外十五里之外,偶有小股胡人騷擾,或僅是放牧遷徙,一切如常,並無敵蹤。」

    胡三更是愣怔得說不出話來。可他心裡的疑惑卻越積越多:沒有敵蹤那為什麼還發出『紫塞』?紫塞可是頂級敵警,是軍中最最重要的事!哪怕只是尋常攻城,照說這個命令都不會發出。

    卻聽哥舒老帥忽哼了一聲道:「可是,我不發又能怎樣?昨晚,你和你三哥在野羊灘的酒店那兒鬧得可夠凶的啊?嘿嘿,嘩變、嘩變,我哥舒帳下,只怕已有二十多年沒有發生過嘩變了!」

    林治中在旁邊小聲補話道:「是二十七年。」

    哥舒老帥長聲而笑道:「不錯,是二十七年。沒想到我這個一向還算體恤將士疾苦的老頭兒手底下,有一天居然也會鬧出嘩變!」

    胡三的臉色一時慘變:怎麼,昨晚的事老帥都知道了?

    想到這裡,他脖子後面就炸出了一層冷汗。那冷汗越炸越多,針扎似的沿著背脊向下炸去,他只覺得腦門子心窩子一時都滾燙滾燙的,可身上的汗水卻其冷如冰。這種又冷又熱的滋味可不好受,有如打擺子似的,折磨得胡三跪也跪得不安寧了。

    哥舒老帥卻忽站起身來,徘徊了兩步,走到他的身邊。

    胡三隻見到哥舒老帥的手已舉起來,眼一閉:他知道有違哥舒將令、在老帥帳下嘩變的後果是什麼,他頭一次後悔聽從了三哥,沒有滅火,反而助他放火,就等著聽老帥沖帳外喝一聲「斬」了。

    他雖武技在身,卻沒有反抗的勇氣。

    可那手卻輕輕落下,讓胡三不可思議地輕輕地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只聽哥舒老帥滿是倦意的聲音道:「你別怕。你雖是個胡亂鬧事的人,但還不敢領頭鬧這麼大的事,這點我知道。都是左堅吧?」

    他歎了口氣:「左堅是個熱血漢子,這點我知道。龍城軍中將士疾苦,已有三五個月沒有吃飽過飯,這點我也知道。」

    胡三偷眼看向哥舒老帥的臉色,卻見到他一臉慘淡。那絲慘淡之味不知怎麼卻叫他如此難受,好像看到一個受到內心煎熬的舉家斷炊的老父,心裡為昨晚的事不由也有些真心地懊悔起來。

    他雖一向生性油滑,脾氣暴躁,在十七探馬中也一向以心性不定而著名。這時卻眼中一熱,只覺得滿眼都有些燙燙的。

    只聽哥舒老帥繼續道:「可是,嘩變的結果你們想到過沒有?我知道龍城兵士肚中,早已積了幾個月的飢火,只要再有一點火星點燃,就會立刻引爆。我統兵四十餘年,又有什麼不知道的?我也曾像你們一樣的熱血暴性兒,也像你們一樣的年輕過。如果真的能反回京師,直接沖朝廷要糧,說起來是夠痛快,你以為我不想幹?」一絲豪勇在他臉上升起,好像他一剎那間又回到了那個橫刀立馬的當年。

    但他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總還是我這裡沒做好。我在朝中為人掣肘,不能不容忍……」

    他頓了下,平復下心境,略去了「高監軍」這三個字……吳承平這條蛀蟲。這次他押糧走前,我本視察各處烽火台去了,還專門叫人傳話對他說,龍城饑饉已有三月,這次的糧,哪怕不足,但質地一定要保證。剩下的跟龍城將士好好說說,我回頭一定想辦法補足。沒想到,沒想到……」

    他已走到案邊,忽然猛地用力一拍大案,只聽他手上的銅戒咯崩一聲,已經拍斷,刺得中指流出血來,「沒想,這蛀蟲居然還敢……!」

    他已怒得說不下去:「昨晚,我接到林參軍關於這次押的糧無論量與質,都可能有極大問題的密報後,就已開始擔心,派了人出去打探。沒想,才半夜,就有幾個吳承平的手下逃回,傳來嘩變的消息。我知道軍心憤慨,馬上傳出人勸撫也來不及了。我不是不瞭解龍城將士的疾苦。但我既當此帥責,又怎能容此嘩變?你們,真的給我出了好大一個難題!而我們,關內關外,上上下下數萬將士,畢竟是為保國安民來戍邊把守的。豈可如此,又豈容如此!」他目光嚴厲地望向胡三。

    「這場嘩變一旦傳回龍城,那麼,我舉軍上下,數年苦心皆付流水!所以,我才不得不傳出『紫塞』!飢火中燒下,非大敵壓境,軍中將士萬難以回心報國啊!我是不得不爾。」

    ——那「紫塞」居然是一道假警?

    這期待數年,幾乎是龍城將士與十七探馬最恐懼也最渴望一戰的命令居然是一道假警!

    而且這條假的警訊居然還是從哥舒老帥手中親手發出的!

    胡三驚得張開了嘴,呆呆地望向哥舒,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紫塞一出,龍城兵士必將於兩日內整裝趕到,否則,尉遲將軍也要軍法從事,就地立斬!可此時紫塞已出,尉遲將軍必將率軍趕至。到時,哥舒老帥又當如何處理?胡三想著頭皮不由都炸出冷汗來。

    他愣愣地抬起頭,只見哥舒一雙花白濃眉下,藏得住的是焦躁,藏不住的卻是痛心、無奈與巨慟。而如此軍機,已為自己知曉。所謂「魚察深水而不祥」,胡三不由猛地為自己擔心起來。

    就在這時,卻聽帳外守衛就聲喝道:「你是什麼人,竟敢擅闖帥帳?」

    那人卻已裹風而入,只道:「我有緊急軍情,擋我者、殺無赦!」

    那是左堅的聲音。

    ——關內外軍中,當真只有左堅敢這樣在帥帳外出言不遜、勇闖帥帳。

    胡三一驚,擔心的同時卻也不由為有主角兒來替自己擔承罪責而欣幸。

    卻見帳簾一掀,左堅已經衝入。

    他後邊衝進的還有三名守衛。哥舒帥帳下的守衛多是技擊高手,剛才一攔竟未攔住左堅,急怒之下,生怕護衛不力,疾疾跟入帳中。

    他們第一眼就望向哥舒老帥,臉上的神色半是愧色半是急怒。他們伸手就要拿左堅,哥舒老帥卻一擺手,止住了他們。

    卻見左堅來不及喘氣,一拜即稟道:「帥爺,屬下適才命胡三傳回的消息不確。匈奴左賢王帳下三萬餘騎一個半時辰前已逼近紅石峽。屬下無從稟報,冒死入營打探,聽聞他們已定於今夜子時過後,偷襲嘉峪關!」

    哥舒老帥的濃眉猛地一揚,似怔了怔。

    左堅急道:「而屬下見嘉峪關口戰士,並未認真備守!沖帳之罪,還請見恕。」

    哥舒老帥還是沒有立即反應。這還是他領兵以來頭一次感到有點失措得近於迷糊。只聽他喃喃地道:「啊?來了,真的來了?竟真的來了!」

    接著一抹果敢堅毅夾雜著憂喜兩色同時浮在了他的臉上,讓聰明如左堅一時也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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