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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當壚 文 / 小椴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其實那只是一個很粗陋的酒店,在關外道上,有個房子就算不錯了,沒人會挑剔它什麼。那個房子是個混合型的,建構它的有磚、有木頭、有泥巴、還有石頭。店門外豎了個削得筆直的胡楊木桿子,桿子上直截了當地寫了一個字:「酒」!

    歌聲就傳自店內,那有一個三十餘歲、一臉落拓的軍裝漢子正拿著支木筷在壺口兒邊敲邊唱著。乍一看他眼袋微重,頭髮蓬亂,似是個落泊不堪的人物。但仔細一看,你就會發現他的結實與精勁,那是就算一臉疲憊也遮掩不住的。

    他身後還有兩個人,年紀都不大,也是軍人裝扮,卻都是一副怒目金剛般的樣子。被他們三人怒目相對的,卻是一個少年人。

    那少年也是軍人裝扮,十九二十歲的樣子,卻受了傷。他的臉,被關外烈日曬成淡褐色。五官很精緻,這時失了血,顯得有些蒼白。他的左肩上插了一把刀,血本來正不住地往下流著,但這時他的右手已在左肩上揉了有一會兒,被他自製經脈差不多止住了。懂行的人會認得那分明是「鷹鶴雙翔門」的獨家止血手法。

    他臉上也不怒,也不怕,甚至也不怨,卻有一種淡淡的哀傷。那三人都在望著他,最在意的卻並不是他,而是他手中正在玩弄的一條蛇。

    那蛇渾身青透,粗如一指,長近兩尺,這時正在那少年手中來回盤旋。時不時吐一吐信,血紅的信子像火苗一樣,它在舔著那少年衣上沾染的血跡。看那三人的意思,似是對這少年無甚畏懼,懼意主要是來自於那條蛇。

    他們相持已有一段時候,只聽那少年低聲對那蛇道:「小青,真不枉當日我將你從惡鷹谷中救出,沒想今日倒要靠你拖延時候了。」

    店主是個老頭兒,經年不洗臉的樣子,他的皺紋中鑲嵌的還不知是哪個年月的沙子,這時正在瑟瑟發抖。

    而店中,卻有一人正如歌中所唱——「皓腕凝霜雪」。

    那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一副當壚賣酒的打扮,窄窄的袖兒,挺伶俐的衣裳。這時正低著臉兒,看不清她五官,只見她一雙打慣酒的手不知是怕還是氣,正微微顫抖著。

    冷丁兒快馬奔來時,在店外就看到一垛已快燒盡的乾草。他知道剛才所望到的火光就是這個了。他立即下馬,走進店門時,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

    店門外還有數百兵士。他們距這小店較遠,正散亂地在官道兩側的陰影裡坐著。混混亂亂,像剛打完敗仗的樣子。

    冷丁兒身屬「十七探馬」,那些兵士卻都是些普通士兵,冷丁兒一向很少和他們有什麼交道,所以彼此也不熟悉。

    那些兵士三五成堆,有的臥,有的坐,正竊竊私語。冷丁兒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聽到附近有一個人在呻吟著:「餓……我好餓。」

    那聲音因為極輕,在練慣辨器聽聲的冷丁兒耳中卻格外清晰。

    旁邊一人歎道:「張老三,你就別叫了。出城前,你喝的粥比誰都多。」

    卻聽那先前的兵士繼續呻吟道:「那也叫做粥嗎?你數沒數過,一碗裡到底一共有幾顆米?」

    先前那人道:「我從來不數,因為數了只會更餓。你別叫喚了,再叫喚,把大傢伙兒都要叫得餓了,會恨不得打你一頓的。」

    龍城缺糧已有數月了,這一點冷丁兒也知道。去年起關中就遇大饑饉,這飢餓感不是專屬哪一個人的,不能不傳染到關外的軍中。甚至尉遲將軍的部下精銳如十七探馬,也都感到了這飢餓的壓力。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這過萬大軍為備匈奴之患,在關外龍城枯守已三年。引而不發,這本是最挫士氣的一種狀態。

    關西老帥爺哥舒因為早預料到終有一天匈奴兵馬可能從這裡大舉奔襲,傾巢而至。嘉峪關雖說有天險可恃,但如無外援,畢竟不妥,所以哥舒老帥才會下令在關外百里處專築了一座城,取名龍城。他命尉遲將軍在龍城中養兵蓄銳,以備他日之患。

    可哥舒老帥所預料的那種情形,至今還未曾出現。師老而疲,時日越久,軍心越散。看那些兵士今天這個疲憊的樣兒,應該也屬正常。但再這麼堅持下去,只怕也堅持不了太久了吧?

    卻聽適才那個勸慰的聲音道:「好了,你別急了。咱們這次難得出城來,不就是接糧車的?一會兒,糧車不就會來了?現在不為糧車,為這難得的出城放風也該高興些吧?」

    冷丁兒點點頭,心下明白了按律嚴令不許出城的龍城兵士怎麼會在這裡出現。但冷丁兒進門前還是不由皺了一下眉:這是哪個將官手下的兵士,軍紀怎會如此鬆弛?尉遲將軍一向御下極嚴,怎會容許有如此部下存在?

    卻聽先前那個兵士歎道:「出來了還不是一樣的餓。我不怕死,但我怕這麼慢慢的餓。肚子裡跟長了把銼似的,銼得你胃裡都要長出牙齒了,它從裡面往外咬。本來剛才還想在那店中弄點東西來吃,沒想運氣這麼背,居然會被探馬中人撞散了。他們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還以為咱們沒事幹,好意思抹下臉來跟一個當壚小妹沒事借糧玩兒……」

    這時冷丁兒一推門就已入店。

    店內那受傷的少年聽到馬蹄聲時就面色一喜,這時見到門簾一掀,就已脫口叫到「九哥」。

    他是十七探馬中年齡最小的十七弟,名叫陳寄。報效軍中後,因為一身輕身功夫了得,被派在十七探馬中專責刺探消息。他因為平日與冷丁兒關係最為默契,所以十七探馬中也只他叫冷丁兒「九哥」。

    冷丁兒見到店中局面,眉頭就已先一皺,沖那邊擊壺唱歌的軍人一抱拳:「三哥」。然後又注目他身後,皺皺眉道:「啊,十一弟、十三弟也都在。」

    探馬之中,他與這三哥一向不和。十一弟與十三弟俱是三哥的死黨,也就一向與自己不睦,沒想今天倒一齊碰上了。

    他稱為「三哥」的那個人也就是十七探馬中行三的「赤尾蠍」左堅。十一弟則是「快斬」胡三,十三弟名叫張百和,綽號「五丁手」,都是十七探馬中的鋒銳人物。只見他們三人冷睨了下冷丁兒,都沒說話。

    冷丁兒知道他們三個今日輪休,十七弟陳寄則是在職巡視,不知他們怎麼會碰在這個小酒店裡了,看來還起了衝突。

    別看這個酒店很小,在這關外一帶、方圓百里之內可是大大有名。店主人稱「老搭子」,他那油乎乎的模樣確實也像極了一條抹桌子的抹布。

    可這店出名倒不是為他。嘉峪關中守備官兵,連同關外百里龍城內密令閉守、不許出城的過萬將士,全都知道這店裡的當壚一枝花——就是那賣酒的小姑娘。

    她叫小令。他們給她起了個綽號,叫:「長安月」。

    「長安月」該是關外軍士心目中最最溫柔的意象了。他們把這麼美的名字冠名到那女孩兒身上,可知對她的心許。

    此時那女孩兒雖然怒著,表情上有一種辣辣的底色,但那一抹辣意反增了她的嬌俏。當真是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她當然要怒。因為,剛剛,她就遭到了左堅的調戲。

    「到底怎麼回事?」冷丁兒開口問道。說著,他就走到陳寄身邊。

    一進店門,他就已看到陳寄身上的傷。這時他伸手向袖內一撕,已從自身衣袖內撕下了一塊軟布,看了陳寄肩頭的刀子一眼,唇角一扯,把手指按在那刀把上拈了拈,接著伸手就疾快地拔下。他拔刀時,另一手手指卻拂在陳寄頸側的肌膚上,似為止血,也似在安慰著對方的拔刀之痛。刀一拔下,他就從懷裡疾快地傾出一瓶金創藥,敷在上面,然後展開袖布,就此裹紮上。

    那陳寄年紀雖小,看來卻極能忍痛,竟一聲不哼,只靜靜地看著對面三人,淡淡道:「九哥,三哥他們違背軍紀,調戲婦女,叫我趕上了。我來時,小令姑娘……正在三哥手底下掙扎呢。如果不信,小令姑娘和老搭子就是人證。你說,我既當巡查之責,又怎能不理?依咱們軍規,從哥舒老帥到尉遲將軍,無論在哪兒,這樣的事做得麼?」

    冷丁兒聽了這話,卻只先抿緊了嘴唇,沒說什麼。

    左堅也在對面冷冷地不說話。

    冷丁兒伸手彈了彈那青蛇的蛇頭:「你還是先把它收回去吧。」

    陳寄的青蛇綽號「青子」,生為異種,身蘊劇毒。在十七探馬中,除了冷丁兒外,一向都沒人敢碰的。

    那青子被冷丁兒手指一彈,一縮頭就已鑽回陳寄袖中,乖乖地根本看不出就是它適才威脅住了對面那三個火暴的男人。

    ——可陳寄卻情知:適才局面緊張,如不是小青拖延住局面,自己只怕根本就沒機會彈出燭火,引燃了店外的乾草,招呼站哨的九哥來救援了。

    然後冷丁兒兩指拈著那把匕首,走到桌邊,緩緩把它放在了左堅面前的桌上,用指按著刀尖把刀把子向左堅推過去,口裡平和地道:「三哥,這是你的刀吧?」左堅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

    冷丁兒露齒一笑:「都是自己兄弟,有什麼揭不過的梁子?今天的事就這麼揭過了吧。十七弟他脾氣太急躁,年紀也小,三哥你能擔待就擔待了……小十七,你回去後也別跟一哥提這個茬兒,三哥可能只是一時好玩,等消下氣來,跟小令姑娘賠個不是也就好了。小令姑娘也不是什麼小氣的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好了,三哥累了,要走,咱們先送送他吧。」

    左堅還是沒有說話——軍中鬥毆、刃傷同袍,這樣的事,無論按軍規,還是論情誼,不說尉遲將軍,就是在一哥俞峰面前也無論如何都是交代不過去的。何況這件事本來理虧在他。他想了想,事情能了結當然最好還是了結的好。

    他沉吟地看向胡三和張百和,胡三與張百和也正探詢地望向他。他猶豫了一會兒,站起身,想說什麼交代場面的話,但終究沒說出口。再遲疑了下,忽頓了頓腳,就待要說「走!」

    就在這時,他忽看到了那個當壚女孩兒小令的眼。那是一雙冷冷的眼,眼中的光聚得像冰鋒似的、直要剜到左堅心裡面去。

    說起來,左堅對這個當壚賣酒的小令有心可不止一天了——關外生涯如此寂寞,軍規又如此冰冷如鐵,好多的夜晚極是難耐。何況小令又是如此漂亮的一個女孩子,更何況他左堅熱血熱身子正當壯年……

    ——可小令的那一眼裡卻充滿了鄙夷、不屑乃至譏誚。那種唾棄的味道看得左堅都覺得自己在她眼裡已成了一條狗,而且是渾身長滿癩皮、散發著惡臭的一條狗。

    沒有一個男人能忍受自己中意的女孩子對自己露出這樣的目光。左堅像被針紮了似的,身子猛地一下就此停住,要吐出口的「走」字也縮住了。可接著讓他更受不了的:卻是見到冷丁兒望向小令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勸慰、有安撫、有歉意,還很……溫和。

    但最讓人懊惱的還不是冷丁兒眼光中的這種種味道,而是小令分明接受了他眼中的這種種味道,甚至還將其擴大,將之領會為溫柔。甚或臉上由此泛起一點嬌羞。那嬌羞之色像一縷晚霞悄悄爬上了青冥的天空,在混沌的天地邊線劃出一剎那的瀲灩……左堅每每躺在荒涼的大漠上時,就常幻想自己是一隻雄鷹,展著翅在這廣闊的天地裡長擊,而天地間最值得他留戀的事無過於有一天可以健翮翱翔、鐵翅飛劃,用鉤尖一樣的嘴角叼取小令頰上、那天邊一縷晚霞般的驚艷了。

    可如今,那縷晚霞如絲抽過,如縷拂動,在一片細膩的長著淡淡絨毛的頰上……卻、不是為了他。

    只見小令被冷丁兒看了一眼後,面上的惱怒之色竟然大消。她微微一低頭,可這低頭也是為了他,用眼神糯糯地扶著冷丁兒的衣角,糯米糍一樣的黏而甜柔的,似已領受了他的安撫之意……

    ——而這偏偏是在這關外整晾了三年,甚至很少有機會見到女人、更別說這麼中意的女孩兒的左堅最想得到卻一直無從得到的甜柔!

    左堅心中暴怒,一腳就向身邊那條剛坐過的凳子上踹去。在他腳背一擊下,那條結實的板凳也登時四分五裂。只聽他怒叫道:「你叫我走我就走,那小十七對我的出言不遜怎麼算?你沒聽到他剛才對我說的話。你問他,究竟還有沒有把我當作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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