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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劍器 七、亡國花 文 / 小椴

    ——靜靜的小山岡下,只聽得一個人嗚嗚地在哭。

    李淺墨循聲望去,卻不敢認,只覺得那聲音好似柘柘,可身形卻又不像,似乎比柘柘高出了小半個頭。

    可它肩膀聳動的姿勢,像一棵小樹臨風的悸動,那分明又全似柘柘。

    這時羅卷已去。踩踏連營後,羅卷依舊未尋得虎倀,忽然興盡,忽顯疲倦,道別都懶得跟李淺墨道別一聲,抽身就走。

    李淺墨靜靜地望著他的背影,覺得他分明不想讓自己再度跟上。只覺得他的熱情燃得快,熄得也快。可叫人難以割捨的並不是他的那份熱情,而是他心中那一點梗梗難滅的、已非熱情所能形容的悵惘。

    當年幽州子弟,所餘有幾?大野龍蛇,所存有幾?他就是這已漸平息的時代裡那猶不甘消歇的傳說。

    李淺墨在分手的那個小山岡上站了很久,最後才聽到身後傳來哭聲。

    他循著哭聲來到山岡下面。走近時,才發現,那哭著的果然是柘柘。

    只不知怎麼分別才不過一會兒,它的身量忽長高了許多。

    李淺墨只聽柘柘哭道:「你不理我!自從你見到那個什麼『汲鏤王』家的小姐後,就不太想理我!」

    李淺墨不由一怔:這是哪兒跟哪兒?可他知道,跟這個小山魈是沒什麼道理好講的。何況,他無法忍受它一個人背著身子在這樣的暗夜裡哭。

    只聽柘柘哭道:「難道只有她長得好看?或者只有她的聲音才最好聽?」李淺墨忽覺得它的聲音也在變化,都變得有些嬌柔了。

    卻聽柘柘道:「你別把我當個隨便哪個小孩兒都能碰到的山魈怪物。」

    它忽在暗影裡一抹臉,賭氣似的道:「你以為,我就不能長得好看?我就不能變成一個美人?而且還是比所有的女人,無論王子嫿還是別的什麼什麼……都好看的美人?」

    「要知道我是山魈,我可是山魈!我的本事可大著呢!」說著,它猛一回臉。

    這一回頭,卻讓李淺墨呆立當場。

    只見——柘柘臉上的皺紋忽變淡了很多。它的一張面皮本來蒼老乾硬,可這時像磨去了所有的風塵倦色,露出一種奶酥般的細白來。

    那奶白的皮膚上面雖依舊還有皺紋,但淺淺的,彷彿隔夜的奶上泛起的一點皮子,那是奶水結出的溫柔的漣漪。而她細白的皮膚上,竟高鼻深目,瞳碧如潭。她這時的身量已如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只見它一扭臉,一甩頭,一頭頭髮在這亂夜裡竟根根成辮,那是一連串的細密的小小髮辮,每個發股盤曲處,亮晶晶的,似乎都掛著露珠。

    而她的髮辮上,那沉沉的黑中竟閃著奇異的碧色,似是裡面夾雜著很多閃綠的絲線。而她的睫毛是那麼長、那麼長,絨絨的,彷彿黏稠的草,在眼瞼上掩著碧玉般的潭子,一撲一閃……

    李淺墨深知她精通幻術,可這時才見到她的厲害。

    ——這真是一個絕世的美人坯子!還是個出自異域的美人坯子!

    柘柘見到李淺墨發呆,那張小小的臉上就現出得意來:「怎麼樣,我還漂亮吧?只是我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只要我再長大,就會比現在更加漂亮。你別不信搖頭,很多年以前……我可是昭武城裡最美麗的樹的種子,所以只要我想變,就會變得壓倒所有美麗的花兒。」

    她忽然認真起來:「你說,我是不是比那王子嫿更要好看?」

    「她的臉有什麼好,平淡淡的,全沒有焦點,也不突出。居然還那麼多人會捧她,還道是什麼……驚艷。」她言下頗顯憤憤,極為不屑地撇了撇嘴。

    李淺墨沒明白她一個小山魈怎麼突然會變成一個姿容絕麗的小女孩兒來,更沒想到她一下子變成這麼爭風吃醋的架勢。

    卻聽柘柘道:「我臉上還有皺紋嗎?」

    李淺墨下意識地點點頭。柘柘的表情一時大恨,卻忽一笑,伸手搬過李淺墨一隻手來,輕聲道:「我要你摸摸它,順著它的紋路摸摸它。」

    她把李淺墨的手搬向身邊的松枝上,被那青翠紮著,李淺墨登時覺得手上沾了一點松露的寒氣。卻見柘柘搬著李淺墨的手在自己臉上摩挲著。有那麼一會兒,月華轉明,柘柘忽道:「你看,它現在是不是淡了很多?」

    李淺墨注目向她臉上,喃喃道:「不錯,是淡了很多。」

    只聽柘柘笑道:「就這樣,你每天都可以幫我撫平一道皺紋,不多幾天我就可以沒什麼皺紋了。不過我一共要留下三道——人太美了是要遭天譴的。到那時,我就去見王子嫿,跟她比比,到底是我美還是她美,一定要讓她後悔這輩子遇上了我。」

    她小臉上越笑越歡,李淺墨見她一副異想天開越說越來勁的樣子,也不由好笑起來。卻聽柘柘再次問道:「我漂亮不?你實話回答我,是不是比那個王子嫿還要好看?」

    李淺墨認真地望著她,半天才道:「不錯,你是很好看。」可接著,他還是忍不住低聲地道,「可是,你能變回原來的那個樣子嗎?」

    原來的柘柘,雖形容古怪,可那是他一個人的柘柘。而現在,突然美麗,還美麗成一個少女的柘柘,美得雖令人驚駭,卻少了份熟稔之感。

    只見柘柘搖了搖頭。

    李淺墨猛覺心中一空。以前遇到這個小精怪,從自己初到新豐,就已開始相識。從她不會說話到會說話,他本沒怎麼在意的,這時心裡忽痛惜起那個消失不見,蓬頭亂髮、古里古怪的小山魈來。

    他只是覺得面前這個美麗的小人兒讓他感到有一點陌生感——她到底是不是陪伴自己、度過師父離去後半年光景的荒冷空坡上那一樁廢木?落白坡上,渺廓落之邦,無所為無可用的那一大面山坡上的石頭,和那個無所言無所感卻可交可游的人形的枯木……

    她到底是不是那個柘柘?為什麼大家都叫她做「山魈」?

    可感覺到柘柘對自己的那一點好,這些話,他一直不好問。

    靜了會兒,他才無意識地問道:「你到底從哪兒來?」

    柘柘雙眼明亮亮地望著他。

    一忽兒好像很嚴肅,可接下來,又頑皮起來。

    她眼睛裡漾起兩彎笑,像調皮的風在潭面上吹了口氣兒。

    只聽她悠長長地一歎:「說來話長,我都不記得是幾千年前了,我是從距此很遠很遠、有幾千里之遙的昭武城裡吹來的。」她伸手向西指去,那邊,該是祁連的方向,再往西,就是玉門、龜茲和傳說中的崑崙、西突厥、昭武城、黑衣大食……與那大秦的地界。

    「我的家世,在那裡是最最尊貴的。無論胡楊紅柳,都是我們的衛兵。而我的父親,他很高貴,他是沙漠上的一陣季風,只有他來時,綠洲上才偶爾灑下點雨。而我媽媽,是一棵樹,安石境內最美麗的樹。直到有一天,風吹到樹上,雨落了下來,樹上就開了一朵花,那就是我。」

    李淺墨靜靜地聽著她的胡扯,也不忍心點破她。誰會沒有隱秘的心事?如果這個小人兒執意要用童話一樣的故事遮蓋起這心事,那下面,一定是不可一觸的傷痛吧?

    所以他不會點破,只問了一句:「那山坡……叫什麼?」

    柘柘愣了愣,方道:「我不知道。所有的山坡都是一樣的,對於我,它們都是一樣的,它們沒有名字。」

    李淺墨心中輕輕抽搐了下。如果她是那個真的「柘柘」,她就該知道,在他們認識之初,他就給那坡起名叫「落白坡」。

    然後,他才在坡頂找到了那個「柘柘」。這些,他鄭重其事地告訴過他後來命名的那樁廢木,這山坡叫落白坡,而你是我新識的朋友,我要給你起名,名叫「柘柘」。

    可她居然不知道。他眼神中的失望微微一露。

    柘柘似有感知,忽拉了一下李淺墨的手,柔聲道:「它們在我心中沒有名字,只為我一直想離開那個地方。因為只要有了名字,就能被人感應,只要被人感應,就算真的生命。我不想給它起名字,因為我不想離開後還傷心。」

    「好在,你給我起了個好聽的名字——柘柘。」她忽然低聲呢喃起自己的名字來了,呢喃得李淺墨心中也溫軟起來。

    卻見柘柘忽輕輕一笑:「你信不信,我其實就是棵樹?其實,我還會開花的。」李淺墨怔了怔,卻見她忽從自己髮辮上一拔,幻術似的,她的手中就開出了一朵花來。

    那花在夜色裡看不清是哪一種紅,可幽幽的,花瓣如纓,如必欲名之,李淺墨會管那紅叫做「夜來紅」。因為那紅美麗得彷彿不是人間所有,像傳說中那個女子的名字——「夜來」。

    只有夜來的東西,才會美麗的如同幻夢。

    柘柘輕輕把那花遞到李淺墨手中,低聲笑道:「這花兒,在我那遙遠的故鄉,有個名字,叫做『阿耆若』,它是最古老也最年輕的花吧?傳說,它的花瓣可以救人生命。

    「而在我們那裡,一萬里的沙漠中,也未見得有這樣的一棵樹,而這棵樹,窮此這一輩子……」她的聲音忽慢了下來,「可能也只會開上那麼一朵花。開過了之後,還要看它碰到的是什麼人。這花它總會送出的,碰得好的話,送出後不久,它就會開得一樹燦若明霞;而碰得不好,一朵之後,就再沒第二朵。

    「那樹,從此就成了不會開花的樹。然後用它的一生,來記取它畢生開過的唯一的一朵花。」

    李淺墨聽她說著,只覺得她的聲調美如童話。可不知怎麼,那童話裡有一種很悲傷的味道。

    只聽她輕輕地說道:「還有,這花兒在我們的土地上還有一個名字。那個名字,就叫做……亡國之花。」她長長的睫毛一閃,兩滴淚從她的臉上流了下來。

    李淺墨聽到這兒,才發覺,這一句話,只怕才是她心中真正的隱秘與所有痛楚的根源了。

    兩個人坐了下來。

    他們背倚一坡,風在那坡上順著斜勢傾瀉下來,像暗涼的水,滔滔不絕。兩人舞起的衣袂也有如波濤。而身邊,是松濤在響。李淺墨靜靜地坐著,他在想,難道這麼個小女孩兒身上,居然,也會關聯起一個故國?

    ——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

    柘柘盤腿坐在李淺墨對面,似乎還在想著那朵「亡國之花」阿耆若。過了好久,她都沒有說話。

    就在李淺墨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她忽輕輕道:「其實應該告訴你知道,我們那個地方,在你們唐人叫來,其實是喚作栗特。我的祖先源出自昭武城,後來來到栗特,也即現在俗稱昭武九姓的地方。而現在,我們祖居的昭武城已經不在,現在的昭武九姓所居之地,其實已不再是一座城,而是九座城,每座大城,都是一個國家。」

    她的聲調忽添悲淒:「幾十年前,西突厥打敗了我們,征服了我們。他們在昭武九姓的國度裡建立起了監攝體系。但緊接著,自唐興以來,西突厥聲勢漸弱,而我們西邊的大食人卻日漸強盛。他們的鐵騎跨過了阿姆河,開始侵擾我們西栗特的地方。他們遠比突厥人可怕,因為他們根本不以我們的人為人民。他們發動的是一場毀滅式戰爭,一旦他們得逞,我們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會遭到破壞。

    「所以,自大食人興起,整個昭武九姓,就總是活在亡國的陰影下。」

    柘柘忽然笑了笑:「其實,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只是我剛剛聽到了虎倀的故事,我跟他之間,多少有那麼一點關聯。我只想告訴你,他所做的,在昭武九姓中的人看來,並不見得一定就錯。」

    她突然抬起她那張明艷無儔的臉,望向李淺墨:「我被風吹出來這麼些年了,好多時候我都覺得,我並不想再回去。哪怕媽媽在那兒,故土在那兒,可我並不想回去。」

    「雖然我的家鄉還在大食人與西突厥的雙重威脅下,可很多時……我不想回去。」她抬眸一望,「這麼說,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心肝?」

    李淺墨搖搖頭。他的童年並不快樂,他也就從來沒想過要「回去」。

    然後只聽柘柘輕輕嗟歎道:「我喜歡這裡啊。這裡的山間總有看不完的綠。到處都有水,這裡的生活也更安定。何況,這裡,我還遇到了你……」

    李淺墨聽到這裡,心中不由略生感動。

    可接著柘柘道:「只是,我不該再次聽說起大虎倀的故事。他是『底訶離』一門的人。聽到他的故事,我忽然覺得非常悲傷,覺得自己非常自私。可我怕自己,為了這悲傷,會重新回去陷入一場更深的、也永難掙脫的悲傷裡去。」

    柘柘的神情忽然茫然了。李淺墨有些理解地看著她。

    「所以,留住我好嗎?」那個已變成少女的柘柘哀感地道,「而且,讓我愛你好嗎?」

    李淺墨不由愣住。柘柘的小臉上,這時露出的完全是一個女子的神情。

    可那是十七歲的李淺墨還不能習慣的神情。

    柘柘雙目凝望著李淺墨,望了很長一會兒,突然笑了。

    「當然我說的都是空話。我遇見你太早,現在的你,甚至還不知道自己是誰。怎麼會急急地讓人愛你呢?」

    「可惜我沒有那麼長的時間,好陪著你一起長大。而你也不是沙漠中的男子,要是的話,哪怕彼此還年少,哪怕瞭解不多,只要沙海偶遇,以後的一切也都會順其自然了。」

    她忽然住口。李淺墨一時也說不出話。

    她說……愛我?要讓我愛她?

    可愛是什麼?他不知道。

    又是一陣沉默,只聽柘柘岔開話題道:「你想不想幫那個羅卷?」

    李淺墨一怔,不知她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然後他忽然明白,緊跟著興奮起來:「你知道大虎倀在哪兒?」

    柘柘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最後一次出手的地方,還有,最後和他交手的人是誰。我知道那個人的住處。找到那個人,也就找到了最可能尋找到虎倀的線索。現在,你想不想讓我帶你去見他?」

    李淺墨不由激動起來。他少年的心中渲染出無數遐想——他想幫羅卷,那是他此生中第一個朋友。

    柘柘注意到他的神情,不知怎麼,她的眼神卻開始變得寂寞了。

    「和虎倀最後一個交手的人,具體我也說不清他的來歷,只知道他祖上好像是陳後主的內廷高手。南陳敗亡後,他們這一姓流落出宮。那人姓司,他的名字可能叫司楠。」

    李淺墨沒想到柘柘會帶他重回到新豐市。

    新豐的得名,本為漢家故事。當年漢高祖劉邦出身草野,爭得天下後,把他的父親劉太公也接來長安,與自己同住。可劉太公一直悶悶不樂。劉邦叫人打聽,才知道劉太公是思念故里。所以他於長安之側特建新豐一市,所有街道、里巷、房舍,俱都按照故里的模樣重建,更難得的是,他把當日所有的街坊都搬了過來。

    所以這新豐,在初建時,就既是新的,也是舊的。

    李淺墨沒來由想起這麼一段故事,只為柘柘口中提起了故國。

    故國是什麼?那是一分令人難解的鄉情。哪怕李淺墨生來孤窘,自覺沒有故鄉,且年紀還輕,可他有時也會向回憶裡望去,像望向一個類似於「故國」的地方。

    李淺墨與柘柘進入新豐市時,已是深夜。

    柘柘突然變得遲疑起來。她四處觀望,似是也在想自己找的那人到底在哪裡。她的模樣也怪,那樣子,像是在嗅,而不是在看。

    可李淺墨萬萬沒想到的是,柘柘帶他去的地方,竟會是楠夫人家的住所。說起楠夫人,他在酒肆當小夥計的時候,也是認識的。

    楠夫人家僻處小巷,她那所小院的院牆並不高。院中數株枯木,幾尺池塘,頗為荒涼。只有幾株迎春花,略露出點待要發芽的春意。

    李淺墨怔道:「怎麼是這兒?」

    柘柘奇道「你認識這兒?」

    李淺墨不由默然,他曾經在那荒坡上傾訴過小鎮的人和事,而眼前的柘柘卻全然沒有印象。

    接下來,柘柘把他帶向了楠夫人的丈夫所在的廂房。

    那窗內還點了一盞燈。李淺墨知道,楠夫人的丈夫格外忌火。也難怪,他是被燒傷的。可楠夫人不放心他,所以在他榻前,常徹夜點著燈。不過她很細心,那燈向著丈夫的一面。一向遮了層厚厚的黑紗。

    李淺墨第一次發覺時,也曾感動過。

    可後來,因為害怕孤獨,為了想貼近這人世,他一度在新豐市一家家的窗口佇望,才漸漸想到:那黑紗,也許不只是出於對丈夫的體貼。

    在那黑紗的隔障下,體如焦炭的丈夫在一端睡著,楠夫人總是默默地在另一端坐著,隔著那紗,可以感覺到那至親的人的存在,可同時……也不用看到他。

    想到這一層,李淺墨在楠夫人那傳奇般的溫柔敦厚裡,見到了一點怯弱的性情。可那怯弱,卻像在她那溫柔敦厚的脾性的隔障下,透出的一點光。

    ——原來所有的山盟海誓,「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那麼孤注一擲、一往無回的盟誓下,竟都只依著那麼一點脆弱的基石。

    楠夫人猶沒有睡。她一個人在榻前,靜靜地隔著一重厚厚的黑紗,伴著榻上那個焦炭一樣的丈夫。

    她在做針線。

    ——夜很長。

    ——這樣的夜一定很長。

    李淺墨不忍再看,為岔開心思,他低聲問柘柘道:「傳說虎倀從不輕易出手,他生性愛財如命,如若出手,僅只為財。他為什麼會找上司楠?」

    柘柘想了想,最後還是告訴他道:「當然也是為錢。司家祖上曾當過陳後主的內廷護衛。他們家族裡,傳承下來了一段極大的秘密。

    「據說,當年陳後主在位的最後兩年,就也預感到自己可能國破在即。哪怕他那麼散漫奢侈的秉性,也知道多少要留一些後手。

    「所以,他曾給了自己最忠心的護衛一大筆國庫珍寶,那批寶貝就由那護衛帶人埋藏起來。如果國破,而陳後主與他的愛妃張麗華還脫得了身,就打算依著這批財寶,重享他們逍遙的生活。那可是一筆極大的財富,真可謂富可敵國。隋師打下南陳時,府庫中早已空空如也,可想而知那批被移走的財寶數量之巨了。

    「而司楠的祖上,即為當日南陳的大內高手,據說也是陳後主托付之人。司楠既為其後人,極有可能知曉其中內幕。所以,虎倀才找上他。」

    她看了一眼李淺墨,又道:「而今日谷神祠中,馬瑰、谷無用那批響馬最後突然出手,與盧挺之、鄭樸之爭奪的那塊包袱皮,似乎也與這批南陳遺寶有關。」

    李淺墨不由輕「啊」了一聲。

    他只想不明白:柘柘怎麼可能知道這麼多隱秘。怪不得她當時曾那麼勞神耗力地死盯著那塊包袱皮看。

    也怪不得連隱居已久的馬瑰、谷無用都擋不住那包袱皮的誘惑。為了它,盧挺之不顧五姓之間的情誼,甚至不惜與鄭樸之當場翻臉……

    他正想著,卻聽窗內一個聲音道:「你們終於,還是來了。」

    李淺墨和柘柘不由猛地一怔。

    李淺墨是修習之人,他們羽門一脈最講究的就是眼力,他當然早已看出,楠夫人是個對武技一道全然不通的普通婦人。而自己與柘柘斂息屏氣,就算羅卷那等高手可以發覺,一般人等,能發覺出自己蹤跡的想來並世無幾。

    羽門一脈,是以輕功身法,翹楚海內的。

    ——可楠夫人,是怎麼發現的?

    只見楠夫人的眼,正緊緊盯著李淺墨隱身的這面窗。

    李淺墨想了一下,不欲再行隱身,既然已被對方識破。

    他一挺身,掀起窗,帶著柘柘顯露身形,就現身在楠夫人面前。

    他一直覺得,楠夫人為人坦蕩從容,所以在她面前,也不願顯出宵小行徑。

    可他們一現身,李淺墨只見楠夫人的瞳孔慢慢地擴大,竟彷彿無比驚駭一般,盯著他們,害怕得喃喃地道:「你們終於,還是來了……」

    她這一句話跟剛才相同,卻語意全變。開始那一句是冷靜凝肅的,可這一句,卻露出驚惶。

    卻聽她幾近無意識地自語道:「這兩年來……這兩年來,我只要一想起,只要在實在坐不住時,就會忍不住問出這麼一句:『你們終於,還是來了?』好像那句話有種安慰的力量。我怕我這麼一直坐下去會坐得發瘋的,有時隔幾分鐘就問上這麼一句。

    「難道說一語成讖?最後,你們終於,還是來了?」

    她彷彿不可置信,停住手中針黹,站了起來。她怔怔地望著李淺墨與柘柘,口中的話卻彷彿自語:「為了那枚胭脂錢,傳說中的莫須有之物,三年前,你們來過人。

    「是那虎倀,那該死的虎倀,他逼我丈夫一戰,戰於離此不遠處的桐油坊,直至打到最後,漫天火燒,最後把他燒成這般不成樣子……」

    她望了望榻上的丈夫:「難道你們還不肯放過他?你們,真的再度來了?」

    她臉上表情變化萬端,彷彿面對著一場末日:「我不是一個好婦人……」她側眼看向榻上那幾乎不成人形的丈夫。

    只聽她輕輕叫了一聲:「楠……」叫過以後,悲從中來,她竟對著榻上人說道,「哪怕我發誓要對你好,哪怕……無論我受的家教,無論別人的稱讚,無論是看在孩子的面上,都要求我對你好。可是,很多時候我真的受不了啊!

    「一開始我以為我會照顧你一生一世,可那只是一開始。現在,地契完了,房契也押出去了,你還不醒,還是永遠永遠這麼個樣的……」

    她忽然哭了出來:「……我才知道,這真的是一場煎熬。

    「我真的沒有別人以為的那樣好,更沒有自己認為的那樣好。實在熬不下去時,不知怎麼,我竟愛想像當日把你傷成這樣的人會再度到來。這想像讓我覺得有點安慰。

    「我實在是個壞女人,疲乏極處,軟弱極處,竟會一次次地,忍不住地脫口問:『你們終於,還是來了?』」

    她忽然痛哭成一團。

    可她還在對丈夫傾訴著:「因為我想像,那時,一切終於會結束。

    「那時,我不用再面對你現在這樣的身體。哪怕我陪你一起死,死就死吧。到那時,地老天荒,山盟海誓,我在心裡對你許下的願,都不會被這生涯折磨得改變。

    「可是,我知道,只要我這麼想了,其實一切就已變了。我最後顧及的原來不過就是一點虛榮一點體面。我竟想……假他人之手來了結你……」

    她聲音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

    李淺墨沒想到會這樣,都不忍心再看向她的臉。那是平生夢破,對自己的信念、自己的堅執的夢破。她都快被這惱人的生,折磨得發瘋了。

    他只覺得柘柘的手在自己手心裡抖了抖。

    這尷尬難堪的一刻不知持續了多久。突然,楠夫人竟顯現出她這樣一個平常婦人不該有的敏捷。她突然一躥就躥向丈夫榻畔。她一抬手,抹了淚,可另一隻手,在丈夫枕邊一掏,竟掏出一把短刃來。

    只見她的面頰突然漲紅。

    她顫著手執著那把與她本不相干的短刃,直指向李淺墨與柘柘,披頭散髮,頭髮被淚水半黏在臉頰畔,狀若瘋狂地道:「可是,我現在改主意了!你們別想殺他!除非你們踏過我的身子去!」

    「我要他活,我要他活!哪怕這活著對他對我全都無益!」

    「但我們什麼都沒有了,就只剩下個活。這是我們僅有的『活』,我就算再服侍他個三年,三個三年,三十個三年,三百個三年……我也要讓他活!」

    她的淚忽然浩蕩而下,可那再不是軟弱忍受的淚。

    她牙齒咬住散落的發,嘶聲道:「你們別以為我是可欺的。我既能嫁入司家,我娘家自然也是馳名一時的高手世家。我會用劍的!你們別過來!」

    她的目光如母虎一般的凶悍。

    只聽她狂叫道:「你們再不可剝奪他!他剩下的,也只有『活』了。如果想死,他不會在這榻上躺上三年還生息不絕。他是在拼盡全力地陪我……」

    「嗚」的一聲,李淺墨只感覺到柘柘扭過了臉。他沒去看,因為他也在強忍淚水,生怕一個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就會滾滾而下。

    這時,他心中只閃過了一個念頭:虎倀該殺!這幾乎還是他頭一次覺得一個人該殺。他的喉嚨哽住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好久,他才能夠開口,一開口就道:「我們不是來……殺他的。我們是朋友。」

    「朋友」兩個字,在這世上,本已虛假之味極重。但好在他是少年,看他臉上神色,那兩字就顯出一種誠摯。

    「我們來,就是為了尋找虎倀。想讓你丈夫告訴我們一點他的線索。」李淺墨面色顯出一片悍厲,「尋到他,才好殺了他!」

    楠夫人望著他的臉,好半天才把短刃放下。

    這時柘柘忽然開口:「他是不是受傷很重?我應該可以救他。」

    她說的是楠夫人的丈夫。

    李淺墨沒想到她還會救人。這時,只見柘柘忽然跳起舞來。

    李淺墨認得,那分明是西域傳來的胡舞「柘枝」,不知柘柘這時為什麼會突然跳這個。

    可她欲舞之前,先伸手在李淺墨懷中掏出了那枝她剛贈給他的「阿耆若」,然後踏著柘枝的舞步,祈神似的,有如巫者,一步一步,跳出了一串沙海間綠洲為茵褥,而空荒為生涯的步法,驟短如斯,也疾踏如斯的舞步來。

    她一步步跳向那張床榻前……

    手裡執的,卻是那枝越來越淡,彷彿顏色漸漸化作了香氣的——「亡國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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