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教坊 第六章 輔公拓 文 / 小椴
玄武門那兒的風好大。
卻奴還是第一次到這個地方來。這兒位於宮城之北。剛到玄武門,就聽大風呼呼地吹著,卻奴只覺得風吹發飄。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地方,只覺得心裡說不出的荒涼。
——他跟那個女人出了太僕寺,就來了這裡。他想問那女人要帶自己去哪裡,那女人只說了聲:「大安宮。」
——大安宮?
那該是、「爺爺」……住著的地方了?
那女人似乎不欲讓他在玄武門久作停留,一路催著他快走。
已經四更天了,拂曉之前,天色更見其暗,猛然一陣呼啦啦的聲音傳來,卻奴剛停下腳,就見黑暗的夜色裡猛地有色彩一晃,那是一隻五彩輝煌的大鸚鵡直撲過來,翅膀都快掃到了卻奴的臉上。
那鸚鵡一頭扎進了那女人的懷裡。女人在鸚鵡的爪上解下了張紙條,就著火折子讀了讀,立刻面色一變,說道:「你爺爺病重,你叔叔已趕往侍疾。看來……」
「今天是帶你見不成他了。」
她略現遲疑,猶豫好久,才無奈地說:
「你且先回右教坊歇著。你放心,我會暗地裡傳命下去,不會再有人為難於你。現在,我要急著趕回大安宮。你爺爺現在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只要你爺爺病情略好,一得空兒我就會來找你。」
說著,她輕輕拍了拍卻奴的肩膀,似表安慰似表無奈,然後、就一個人亟亟地走了。
卻奴只覺得自己一個人被拋在了黑暗中。
這裡四處空曠,越顯得他的身子更加的小。
他也感到自己的小,由不得在黑暗中把一雙肩膀抱了起來。好像、這樣可以把自己縮得更小——更小些,不讓人看到,也就安全了吧?
自憐的情緒一旦湧上來,慢慢就變成自傷。他自己都沒察覺,一雙小肩膀已忍不住地抽動起來。
忽然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道:「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興說哭就哭的。」
卻奴一驚,回頭看時,卻四望無人。
只聽那聲音道:「卻是出奇,一天不到,我就已遇見你三次。這麼說,你我算是有緣的了。」
卻奴這才發覺,那聲音雖近在耳側,說話的人卻不知還在多遠之外。
三次——他心中猛地一跳,今天,卻是誰遇到過他三次?
他回頭望去,只見玄武門的正對面,不出十餘丈遠的地方,正有一片樹林。
夜太暗,也分不清那林中到底是些什麼樹。那些樹像是棗樹,枝丫一根根盡伸向夜空裡。
他瞇眼望去,先是什麼都沒見到。突然地,他只見遠遠的天邊,濛濛地綻開一條白線。那線把天地從混沌中割切開來,藉著那一點曦微的晨光,卻奴清晰地看到了那道林梢。
那林梢連結得彷彿一條線。
就在那一線林梢上,正有一個人長身立著。
他面向極北,卻奴只見到他身後飄飄拂拂,那想必是他的長髮。那人靜觀著拂曉時的天地綻裂,身影不動,只是身後的長髮卻憑風凌空。
卻奴猛地用手摀住了自己的嘴,從那人的身影裡認出了他。
他胸口忍不住地脹痛了起來:
——他是、他!
「是你一直在找我嗎?」
那人分明一直沒有回頭,可為什麼他的話聲好像就響起在自己耳邊?
「是不是還想看我跳一場舞?」
那人的聲音略顯低啞,似乎整個人一半還在沉沉地睡著,另一半卻冷冷地醒。
那聲音裡有瘖啞也有清冷,像被那拂曉的天際一線切開了似的。然後只聽那聲音道:「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倒是我的知音。那好,我就跳一場你從沒見過的,也從來無人見過的舞給你看。」
聲音未落,那身影卻已在樹梢舞起。他的姿勢,卻只讓遠觀的卻奴覺得「不可能,不可能」!
只見他的腰不可思議地折斷下來,長髮卻不可思議地根根迎空。天地間黑沉沉的朦朧,那天際的一線彷彿正好做了他的背景。那一線天光銀閃閃地如一根腰帶,下面的大地深深的黑,上面的天空清亮的黑,他的身影在那清濁的兩色黑暗間,卻又另成一黑。那是一個剪影,剪出了天地所沒有的人氣。卻奴只覺得那剪影奇異地舞動,在他的舞姿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他身上沉沉墜落,可同時,又有什麼東西在他身上升騰欲上。那裡面的沉酣苦痛,掙扎凝華,彷彿被夜黑沉沉地濕了衣——這夜是冷的,濕重如冰;可就是冬天裡凍成冰的衣,在寒冷極處,那些水汽竟還可以揮發得升騰而去!
那本不是他一個小孩子家所能理解的,他卻覺得自己像看到了什麼。
卻見樹梢那人忽纏綿地低嘯起來,那歌吟中無字而有聲。卻奴身在教坊,聽過的曲子多矣!卻頭一次聽到一個人原來還可以這樣地吟唱。
那是破曉的歌聲。像是懷此悲淒,空睜望眼,卻終曉難靜。
卻奴只覺得那一刻的感覺又是仰望又是欽慕。
多少年來,他活得像一個啞子!他多麼希望,自己有一天,胸有所儲,也可以揮為一舞,發做一聲。
那人舞到後來,竟忍不住長嘯之意,最後竟一嘯穿空,夭矯不能止。
他的身影也沿著那林梢一線,飛騰而去。
卻奴只覺得心都被他提空了,卻知道這樣的一舞,終究是挽不留,遮不住的。
那嘯聲越行越遠,將要停了,卻奴忽覺有一點氣息,正溫熱殘存地越來越近。
卻奴只覺得一道影子疾撲過來,他方要驚叫,那影子已將自己一把抱住。
從小到大,卻奴還從未被人抱過,更何況是這樣深沉的擁抱。
那一抱,似乎有著太多的懷抱。卻奴太小,也理會不清。他只是頭一次,發覺一個人原來可以如此飄逸得疾發如狂,又可以如此跳脫得深情似海。
他把自己小小的胸膛都任由那人貼在他的懷抱上,只覺得自己的脖頸裡一陣冰涼。那是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漣漣而下?可那一刻,所有的常情都被他拋之腦後,因為他與那人共懷著那一場舞後的情懷。
——他是肩胛!
——那人是肩胛!
他把手輕輕向那人後背上的肩胛骨上按去,彷彿尋求一個確認似的。按到了,也就安心了。心裡才有空去想:他一個這樣年紀的人,怎麼可以如此縱情地哭?
可卻奴又覺得,他就該是這樣的哭的。
他覺得自己小小的悲苦融化進了那人深長如海的悲苦。不覺地,他把一雙小手環抱住那人的後背。然後他才明白,那人並不是在哭,他只是在流淚。有一種人,任由自己心靈在荒日下曬著,曬到最干時,總會有一舞,總會有這樣的淚。
那人的淚如長河,可聲音裡毫無哽咽。
只聽他說:「小友,今夜你是我的小友。今夕共此一舞,他生交同刎頸。你即是我的知音,以後……」
說到「以後」,他的聲音忽極凜冽。
那凜冽帶來一種刺激的安全。
然後,他忽然拉著卻奴長奔而去。
那樣不管不顧的突然奔跑,讓卻奴覺得一口長風突然衝進了自己喉嚨裡,他還從不曾跑得這樣快過。他只覺得自己的衣裳都獵獵地要破體而去了,那一跑,跑過家世,跑過死亡,跑過爹的怨恚無力與娘的放誕沉湎,跑過了生命,跑過從涼武昭王到自己生父「毗沙門」的木頭牌主……因為那奔跑比生命流過得更快,跑得生命在此都像停頓了,跑得他是……如此快樂。
卻奴平白地覺得開心起來。
他終於交到了這個朋友。
雖說這個朋友,哪怕在他這個孩子看來,都實在是有點兒瘋。
可那是他喜歡的瘋。
卻奴識字,認得那個「瘋」字。
他在心中想,肩胛,那個半大不小的男子,是不是正是恣肆於風,又染疾於風呢?
他們這一跑,竟直跑到渭水河邊,在渭水河邊迎來了朝陽。
卻奴從小在長安城裡長大,卻是頭一次在這曠野中看到朝陽。
那朝陽銜著露水,在渭水河對面的野草極處緩緩生長。一出來,就裁起萬丈朝霞作為衣裳。那朝霞在日邊橫披開來,那樣的霞光萬道,那樣的瑰彩紛呈。他先只看到天邊的雲紅了,鍍了邊地紅了,然後那紅轉為金、金轉為光亮,光亮轉為赤橙黃綠青藍紫,轉成七色,都不是人間所能有的色,那色又轉成燦爛……然後、一輪紅日才捧出,無邊光景頓輝煌!
那樣輝煌的朝陽他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看到。
看到他一臉感動的樣子,那個人卻平靜下來,用手輕輕撫著他的頭,若有欣喜地道:「你這小屁孩兒,竟也不俗。」
卻奴一抬臉:「你叫我小屁孩兒,卻也太俗。」
說完,兩人同聲哈哈大笑起來。
卻奴跟那人在一起混了幾天。這幾天的日子,卻是他有生以來從未曾有過的暢快。他早忘了要如何鄭重其事地跟那人說:「我要你教我。」因為不用他說,那人已開始在教他。
他教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吸。頭一天他們跑到渭水河邊,玩累了,兩個人就一在樹杈,一在樹底下的草地上歇息。初升的太陽暖融融的,草枕在脖子下面有點兒癢,從沒有出過長安城的卻奴感覺到自己的臉上一片金黃。他聽著流水在自己身邊響,那水聲像是衝過了他的身子,沖得他與昨天的自己都恍如隔世了。
忽然他低聲地說:「我的爹和娘昨天晚上被殺了。」
他的聲音輕輕的。
「奇怪的是,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傷心。」
他的聲音裡有困惑也有悵惘。
「可能我很早就猜到,他們不是我的爹娘。」
樹頂上的人沒有動靜。而這毫無應答卻更讓卻奴安心了些。他不想聽到什麼話,他只是想低聲地說說。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聽頭頂上的肩胛問:「你的呼吸不穩。你知道一個人該怎麼喘氣嗎?」
卻奴愣了愣,然後,他忽覺得自己的耳朵邊靜了下來,一聲一聲,只聽到肩胛那悠長的呼吸,他忍不住調整了自己的呼吸,以跟上他的調子。在那重新調整過來的節奏裡,他彷彿聽到了草的呼吸,葉子的氣韻,天上飛過的鳥兒的吐氣。他覺得自己融入了這身邊萬物裡,呼草木之所吸,也吸草木之所呼。那樣的呼吸,彷彿人生都是一件樂事了。
這一場呼吸讓他感覺有如重生,彷彿自己的心和肺頭一次降臨到這個世界,頭一次感受到那樣一種韻律。頭一次發現,自己與這身邊草木,水邊鷗鷺,竟如此息息相關著。
沒過多大一會兒,他就睡著了。可睡中,他有時還會半明半暗地醒來,隔著眼皮,感覺到那太陽漸熾漸暖的金黃,感覺到自己跟不上肩胛呼吸的聲音,他就會重新調整,一直到再次睡去。
陽光拍著金色的小手,摻和著頭頂上綠葉的手,依次地拍打在他的身上。
那是天地生人交互的律動。
卻奴說不出那是什麼,卻直覺到、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
而最讓卻奴高興的是,他頭一次感到一個人的呼吸就響在自己耳側。
從小他就睡得距離爹娘好遠,隔壁響起的,總是張五郎那笨拙的鼾聲。那鼾聲攪擾了他的整個童年。這是頭一次,他是在遠離這鼾聲的地方睡著的。到睡醒時,心裡又覺恬靜又有些惘然。
接下來幾天,他們徘徊在渭水河濱,幾乎什麼都沒做。他們沿著渭水河濱順流行去,看到夏日的花兒次第地開了:藍的像在眨眼,黃的像在勻粉;紅的在綻,粉的在笑;萋萋成片的草野,細細碎碎的花朵;只著一點顏色,便覺滿眼歡然。
肩胛有時悶悶不樂著,有時又放縱地高興起來。有時,天上的雲鉛沉沉地青了,肩胛的臉色看不到,只見到他後背的胛骨那麼默然地對峙在身體兩邊,似乎陷入了自己的生命再也走不出來。
好在卻奴不會為那些壓抑而感到痛苦與惶惑。那時,他總是不停地看著天上的云:這雲也真是多變的,從有時那麼羊羔般的綿綿朵朵、到突然間這麼凝重如海,可在那雲裡,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誰說生命就一定要縱聲高歌?只有這偶爾壓抑、偶爾沉靜、偶爾狂歡的生命才是真實的。
肩胛有時會突然高興起來。一天,他興致突發,要教卻奴如何用動作來表現那些草野間的顏色。他先告訴他如何跳出草野的底色。他告訴他舉手投足,當成流韻;所有流韻,俱為底色。然後他撿起一截枯枝,有些憐惜地握在手中。卻奴看著他示範性地舞著,只覺得那衣袂髮梢,飄出來的果都是青草般連綿的綠意。可那綠是動的,時濃時淡,時淺時深,時清時濁。
然後只聽他說:「在這裡。」
說著肩胛突然舞動枯枝,那枯硬僵曲的枝在他手頭一式擊出,卻奴只覺得那枯枝頂尖似乎就綻開了一點顏色。
——原來色在這裡!
一朵小小的花在那枯枝硬幹上一綻即謝,可那一綻中似乎爆發了它生命中沉凝過的顏色!
卻奴終於明白那一擊是劍!
他見過肩胛與羅黑黑間的一戰,這是他再次目睹他的隨手出劍。原來舞為自處,可擊為利器;泛成流韶,才可激成一色。
肩胛教的似乎全無章法,只是隨行隨臥,隨著身邊景物轉換,風雲漸變,隨意趁興地教著他些什麼。但因為身邊一切皆成背景,一切都在應和,卻奴只覺得自己學得像是很快。如今他已可以閉著眼呼吸,可在呼吸中,能感受到的不只有氣味、冷暖、乾濕,乃至聲響、質地、色澤……
這呼吸有如一場煎洗,把他五臟六腑間的東西,有些彷彿滌蕩掉了,有些又彷彿喚醒更生了,還有些,正在培育生長著。
直到那天傍晚,卻奴盯著天邊一抹奇怪的雲彩,想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什麼。
——那天天氣很陰,本沒有什麼晚霞,卻奴遠遠望向東北方那一片山,卻看見一團影影綽綽的烏雲,奇怪的是雲煙間含著的那抹奇異的紅色。
那東西像雲又不像雲,相距太遠,他看不清。
只覺得那一點色彩著實地令他不安。
直到肩胛注意到他的神態,順著他的眼看去。
然後,肩胛手搭涼篷,一雙細長的眼瞇了起來。然後,只一瞬間,肩胛的身姿就似被定住了。
好久他都沒有動上一動。卻奴為他那超常的靜默感染上一絲不安,有些緊張地問:「那是什麼雲彩?」
只聽肩胛的聲音彷彿在夢遊:
「那不是雲。」
「那是煙。」
——「烽煙。」
獨松嶺上並不是只有一棵松樹,而是獨獨只有松樹。
一片松濤低吼成一片壓抑的寂寞。千棵萬棵,鱗皮針葉,聳列成陣。這裡的松樹,棵棵盡可合圍。
弦月方升,素光如針,那月華一針一針地瀉下,針尖對麥芒地跟這獨松嶺上的根根松針對戰著。
卻奴被肩胛帶到獨松嶺上。肩胛帶他攀上了一株很高的松樹。卻奴先開始什麼也沒看到,滿眼盡都被那怒放的松針扎疼了。他還從沒見過這樣的松針,根根直豎,彷彿那松樹懷著壓抑一生的鬱怒,飽滿地張開了它們所有的綠刺。
過了好久,只聽到一陣「哆哆」的聲音傳來,似乎是斧頭砍入木頭時發出的聲響。
只是這響聲比一般砍樵人砍出的聲音更加低悶。
十數聲之後,卻奴只聽到一邊宿鳥驚飛,然後呼啦啦地一片響,在那一片茂密的松林中,只見一棵松樹巍峨地倒了。
那裡離他們立身之處不過百米。那棵伐倒之松高數尋丈,這一倒倒得聲威烈烈。卻奴只覺得自己立身的樹幹都是一陣搖晃。那根樹倒地之聲絕後,耳邊重又聽到「哆、哆」的聲響。
不過又是十數聲,就又有一棵松樹轟然倒下。
有人在這深夜伐木,而且伐的都是這數百齡的老樹。卻奴只見一片密厚的松林間,一棵接一棵的有松樹倒下。
那砍樵者砍得實在是快。可就是這麼著,也足足持續了近個把時辰,才放倒了數十棵大樹。
卻奴站在高枝上望去,只見一棵棵松樹接連巍峨地倒地,那些松樹依著一個圈子,向外緣壓倒。不一時,已隱約可見厚密的松林間被清理出一片空地。
然後,突然有數十人齊聲高歌,這響聲驟然發起,聲震暗夜,把卻奴身子都震得一驚。
只聽那歌聲唱道:
長白山頭知世郎,
純著紅羅錦背襠;
橫矛侵天半,
輪刀耀日光;
上山食麋鹿,
下山食牛羊;
忽聞官軍至,
提刀向前蕩!
——譬如遼東死,
斬頭何所傷?
那歌聲濃烈熾情,像在圍剿的逼迫下,一小群人躲避著一大群人馬,在密林間煎煮的一鍋濃濃的野豬骨湯。
卻奴只覺得身邊的肩胛身子忽控制不住地在顫。然後,只見那十數人當真如歌中所唱的,一個個穿著紅羅十字錦背襠,出現在才伐出來的那片空地裡。
如針月色下,只見他們個個身形彪悍,嗓子更是粗豪。赤著的胳膊上露出密密的汗滴,那汗反射著月光,反射得這深山密林裡面滿佈著一種男人的意氣。
卻奴只覺身邊肩胛身子猛地一抖,歎息般地長出了一口氣,又夢囈般地道:「知世郎!」
——難道這些人叫做「知世郎」?
卻奴只見那十數個身穿紅羅錦背襠的壯漢個個腰間別著斧頭,那斧口閃著寒光。他們手裡拿著另一把小巧些的斧頭,他們已開始清理場地。
他們在這密松林間,開出來一塊畝許大小的空場,這時運著斧頭正把那倒地的數十株松樹上的枝柯都斬下來。那些枝柯斬下後被聚在一起,正堆在空場中央。然後,好大一堆松明火把一起燃了起來,點向那些枯枝,照得遍地紅徹。一陣風吹過來,空氣中只聞到一片松香。卻奴這時才望見,火光映襯下,那些壯漢們穿的紅羅背襠已經相當破舊了。像過往年代中留下來的一點殘血記憶。那是一片殘破的紅,紅間露出筋肉,筋肉間可以想見入骨的傷疤。
他們以腳跺地,縱聲高唱:「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
卻奴只見身邊肩胛也喉頭聳動,似恨不得跟他們一起高唱道:「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那一瞬的激情瞬間也把卻奴傳染。記憶裡朦朦朧朧地浮起了從小聽來的傳說中的烽火:隋末大亂,君王失道,天下烽煙頓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道煙塵,一瞬之間蜂擁而起。那煙塵裡攪擾起橙紅的粉末,一時間,天下俱成沙場。屠狗功名,殺人事業,那些殘酷猙獰的、壯懷激烈的情懷,本該已盡壓服於開唐的風光,為何一瞬間又會被人如此喚起,令人如此遙想?
卻奴只聽肩胛緩緩道:「這是《無向遼東浪死歌》。」
「作歌的王薄已死去多時了。當年,長白山下,高句麗邊,隋軍百萬,黑水浮屍。那一役勞民傷財,殘破天下。突然之間,一歌湧起,無數健兒,不肯再為隋帝枉死。他們聚集在長白山下,上山食麋鹿,下山食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正是他們,點燃了隋末那漫天的烽火。可這激烈的反抗換來的是更多的暴屍曠野。那真是鎧甲生饑虱,萬眾以死亡!可就算是那樣的場景,卻還是讓人懷念那命如草芥的時代啊,那輕身不顧、只秉一劍的瘋狂!」
他口氣間若歎若喟。
卻奴想像著肩胛拄著一柄長劍,年少風華,遍體風塵地站在白骨溝渠邊的樣子。那塗滿了一整個時代的殘酷與僅屬於個人的勇慨風華。
卻見場中又來了一行人。那行人一共二十許,只見中間一人向開始時執斧伐柯的人謝道:「在下輔胤,極感長白山知世郎諸叔父的盛情,小子這裡代亡父先行謝過了。」
肩胛注目向那個人,只見那人生得身材細長,肢體間長得不成比例,火光下只見他面目陰戾,容色青白。他全身著青,一方青布纏腰,似是江南人士。年紀好有三十餘許,身上只見隋末以來,草野豪雄們才有的氣味。
肩胛口裡喃喃道:「輔胤?原來是輔伯的兒子。今天,他居然召齊知世郎『斬平堂』諸執事,再燃長白山往日狼煙,不知要清理的恩怨又是什麼?」
——輔伯又是何許人?
——只要是從當年亂世烽煙中走過來的人都會知道,那是指輔公拓。
當年他的大名,也曾聲震大江南北。
當時正值隋末,他與杜伏威義兵興起,同領淮右吳越之地。杜伏威麾下有精銳「上募軍」五千。因為杜伏威與輔公拓約為兄弟,「上募軍」中人為尊敬輔公拓,提到他不呼其名,直稱為「輔伯」。
來人正是輔伯的兒子。這時他身邊帶了二十許人,個個似乎都是他的族人家將。只見他們個個身上披麻戴孝,粗慘慘的白布在火光下映出一片陰冷。另有一個羽服高冠之士,儀表出塵,手執拂柄,飄飄然地立在輔胤身後。
肩胛盯了他一會兒,才自語道:「原來還有左遊仙。」
「當年兵敗之後,他居然還沒有死。」
卻奴低聲問:「左遊仙是誰?」
肩胛也低聲答道:「就是當年以幻術與方技之術馳名一時的隋末羽士,他與輔公拓交好,卻與杜伏威不睦。武德四年,杜伏威驚於洛陽王世充之敗,稱臣歸唐後,就是他一力說服輔公拓盡奪杜伏威留在江淮的部眾,舉兵而起,再度反唐的。」
那個身著紅羅的「斬平堂」首領年紀好有四十許,生得豹頭環眼。那麼一身紅衣穿在他身上,絲毫不能增其柔媚,反倒讓他顯得更加剽悍。
肩胛望向他時,目光中就微露親切。
——那是平山伯,他那把斧頭的力道看來還不減當年。
只見輔公拓的兒子輔胤這時走上前一步,朗聲說道:「先季亂世,正當隋末。隋主失德,屢伐高麗,擾動天下,民不聊生。王薄世伯引領『知世郎』,天下首義,開傾覆隋祚之先聲。余德不衰,至今為人敬仰。」
說著他沖平山伯一拱手:「草野之內,共敬長白山『斬平堂』的義氣風慨。小子輔胤,薄先父遺德,懷殺父之恨久矣。如今天下平靖,那提馬山河,重繼父業之事就再休提了。不過父仇不報,非君子也。小子雖生性怯懦,尚不敢使天下英雄笑我。這次不遠千里,請諸位長白山的好漢出面,就是要正大光明地為先父報此大仇。」
說著,他伸手一招,身後已有人抱出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孩兒來。
只見那小孩兒還不過四五歲,除了一件紅肚兜,,全身上下什麼都沒穿。這時他並不能理解身邊情勢,還笑嘻嘻地,把一根指頭含在嘴裡,口角邊略略流出一小攤涎水。他頸下掛著一把金鎖,那場中的火光與諸人手中的松明火把照在他身上,只映得他全身上下,團圓如月。
輔胤一把接過那孩子,揪著他後頸上肥嫩的一塊肉,就把他舉了起來。那小兒這下吃疼,張嘴欲哭。卻見輔胤緩步繞場一圈,將那小兒示之於眾,口裡恨聲道:「這就是杜伏威的孫兒。小子無能,當時年幼,只見亡父與杜伏威情同兄弟,對他還一直敬仰。誰想他最終出賣家父,叛變歸唐!令家父恨死於九泉之下。如此大仇,沒齒難忘。我輔門上下,早已發誓,此生必要以杜伏威的骨血祭奠先父之亡靈。」
「今日,我就要殺了這孩兒,以為先父血食!」
說著,只聽他身後二十多人暴喝了一聲,那麼多粗豪的嗓子一齊吼起來,當真聲動山谷。
——看來他輔門上下,果然以杜家為血海深仇了。
自上嶺後,卻奴就見肩胛神情與平時迥異。
這時見到這麼多強悍的人,還要殺一個小孩兒,他驚心之下,不敢直接動問,口裡喃喃自語般道:「杜伏威?那又是誰?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恨他,恨得都要殺掉他的孫兒?」
卻見肩胛把身子靠在身後的樹幹上,口氣中隱有傷憾:「杜伏威,那是我從前的朋友。」
小卻一聽說是肩胛的朋友,不由猛地提起興致來。
只聽肩胛道:「短短不過十數年,從武德七年至今,說起來並不算遠吧,這天下,當真大多數人已記不得杜伏威是誰了。」
卻奴覺得他口氣頗為怪異。肩胛平時於人於事,一向很少有情感表露。可這時,卻奴覺得,他的口氣中、像是大有……傷憾。
只聽肩胛如複習給自己聽般地道:「杜伏威,本是齊州章丘人。少年時即生性豪蕩,跳脫剽悍,不冶生業。正值隋末失政之際,與鄉人輔公拓為總角之交。輔公拓當時也是一個貧兒,那時還在為姑家牧羊。據說公拓曾多次偷盜姑家的羊肉給杜伏威吃。縣裡為他姑家所請,捕盜甚急,他們兩個遂相與亡命。那時杜伏威年紀不過十六,輔公拓大他幾歲。杜伏威為人狡譎多算,漸漸身邊聚集了數十盜賊,他善於營護眾人,聚眾剽掠,但用其計,無不奏效。出則為先導,退則為殿後,所以黨羽歸心,共推為主。」
「大業九年,他與輔伯同入長白山,結識了知世郎。我也就是在那裡認識他的。我那時還年紀幼小,是跟師父一起經過長白山。他天生愛關愛人的脾氣,只要是身邊認識的人,無論老弱,都極為維護。他這人什麼都不在乎,無論何時,臉上總帶著笑。其實那時他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在寨裡他呵愛部眾,可在外面,他殺人濺血,不顧性命。每回到營中,他總還是那麼開心地笑。我那時十一歲吧?常羨慕他那樣跳脫激越的生命。有什麼辦法,那樣的亂世,殺人是常事,不殺人就是被殺。我是羽門弟子,不可輕開殺戒。平時我恨血,可我不恨他濺血。他就像該活在那個亂世。像他那樣的人,殺人好像也沒什麼血腥氣,因為他從小就是在苦惡血腥裡泡過來的。這世上,我只見兩個人殺人沒什麼血腥氣,一個是他,一個就是秦王李世民。其實我覺得,一直到武德七年,他死時,都三十出頭了,可哪怕他活了一輩子,從始至終,他都還只是個少年。」
說著,肩胛的神情像微笑起來:「他在血泊中泡大,可他的心智依舊健全。他從不無謂殺人。那攻攻殺殺的亂局本是人世間鐵定的遊戲,他不過是這遊戲中長大的少年。後來他離開長白山,回到江東,見苗海潮摧眾殘暴,就派輔公拓以一言諭之:『天下共苦隋,豪傑相與起義。惜力弱勢分,不相統御。若能合則勢強,可破隋矣!公能為主,我且從;不然,一戰以決。』——這是他的口氣。苗海潮驚懼之下,就此降服於他。此後他又敗隋將宋顥,將宋顥軍引入葭榛澤,順風縱火,一時殺之。再鬥海陵賊趙破陣,隻身引親衛十人,持牛肉酒水往見趙破陣於其中軍營帳中。帳外趙破陣賊兵數千,伏威隨身衛士僅十人,可他於酒席間突斬趙破陣,收服其軍。此後又連破隋右御衛將軍陳稜、吳王李子通,自號江南總管,東南道大總管,楚王,一時勢壓大江南北。」
「可惜,就是從那時起,他當年交同刎頸的好兄弟輔公拓,卻與他心生猜忌。」
他望著左遊仙:「這世上,總有那麼一些人,自己創建不了什麼,可一旦見到別人事成,即心癢難熬,就會在其中製造裂縫,好讓自己像蛆一樣地鑽進去,活在那裡、爛在那裡。」
「杜伏威與輔公拓大致就是為了權勢,加上小人挑撥,才從此心有芥蒂的。其實我知道,終他一生,何曾在乎過什麼權勢!我們在一起時,我最喜歡的是他殺敵破陣後歸來的樣子,哪怕現時他已統御千軍萬馬,背著人時,還不過似當時的一個偷羊小賊。」
肩胛微微笑了下:「這輩子,他什麼都幹過,從偷羊小賊,到無賴少年,到義師首領,到稱王做帥,甚至差點兒當了皇帝。哪怕後來歸唐,也算位極人臣,做了太子少保。可這些,他從來略不當意。他一直就不是個戀棧之人,可他太愛這場生命了,愛得視之為遊戲。這輩子的遊戲他都玩得很好,好到後來,他突然一切厭倦了。秦王勢起後,他知道戰之難勝,不想多殺傷人命,竟自歸唐求和。他隻身入長安,拋卻萬事,封太子少保後,閉門鎖居,燒丹煉汞,苦求成仙。旁人有笑他傻的,有覺得他聰明、這樣做是為了自保的。其實,不過是那漫天烽火地走過來,他實在厭倦了。也許,他知道那種追求永恆的早夭反而更適合當時的形勢也更適合他的脾氣。最後,武德七年,他是笑著喝了丹藥,中雲母之毒死的。」
「他走時已無牽掛。因為他歸唐時,輔公拓為左遊仙挑唆,即起兵反唐。他留在江南的舊日部眾,盡為輔公拓所奪,他的心愛部下王雄誕,為輔公拓所殺。他與輔公拓,只怕都覺得對方背叛了自己。兩人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說來煩難。但兩家的深仇,卻是種於那時。」
卻奴還是頭一次聽人詳詳細細給他講解一代豪傑的一生。
可在肩胛的口氣裡,那豪傑卻似始終是個貪玩不過的少年。卻奴只敏感到肩胛那輕鬆的口氣裡似壓抑著一種極深的情感。卻奴朦朦朧朧地想:杜伏威之於肩胛,是不是就像肩胛之於自己?
只是他們年紀更相近些,其間親密,卻不是自己這小孩兒所能知的吧?
卻聽底下忽傳來一片嘈雜之聲,那是那堆被伐之松上砍下來的枝柯,這時已熊熊地燃了。輔胤抓著那孩子,沖南方先跪地一拜,哽聲長叫道:「爹,孩兒今日來為你復仇了。」
說著他再拜站起,拎著那孩子就向火堆上送去,口裡高叫道:「爹,你英靈不遠,兒送血食,哀哉尚饗!」
那小兒這才驚覺到危險,掙扎著嫩藕樣的小胳膊小腿,用力哭了起來。
卻奴大驚,身子向前一探,幾乎忍不住要跳下去。
他只覺身邊的肩胛也神色聳動。卻聽遠遠地忽有人暴喝了一聲:
「慢!」
話音未落,只見幾個人風馳電掣地,在密密的松林間,手執火把,劈開一叢火光,飛奔而來。
那幾人落入場中,為首一人見孩子還在輔胤手中,沒有落入火堆,不由抬袖擦了擦一腦門的汗。
那來人生得濃眉大眼,步履莊重,隱隱有官家氣概。
一見他來,就聽輔胤怪笑了一聲:「你終於還是趕來了。我以為杜家人沒了膽子,再不敢來的。我說姓杜的李唐官人,我今日燒殺你的兒子,以報爾父背叛我父之大仇,你心裡痛也不痛?」
那來人急得滿頭大汗,口裡急道:「你我父輩,自少年起約為刎頸之交,就算後來小有糾葛,又與這小兒何干?你且放了他。有種,就衝我來!」
輔胤笑道:「說什麼『與他何干?』呵呵,不過幾年,算是天下平定了,你我這些草野龍蛇的遺種,難道就已把咱們當年的草野規矩全忘了?殺你?有什麼意思?這小孩兒還太小,不能明白喪父之痛。等他大了,花天酒地的事兒多了,只怕也沒工夫為這十幾年前的事再痛上一痛的。我還是殺他的好,起碼可以見到你這歸朝順臣急得滿頭大汗的樣子。聽說,你們早與杜如晦家連了宗,有人殺你兒子,你怎麼不叫他家人來幫你救這孩子?」
那來人只急得嘴角直顫,胸口起伏不定,一時竟答不出話來。
卻聽輔胤厲聲道:「杜賓客!我實話告訴你,今天,你容我殺你一子,以為先父輔伯在天之靈的血食,你我輔、杜兩門就從此恩仇兩訖。否則,我輔姓合族子弟,只要還有一人活著,就糾纏得你們不得一天安生。」
然後,他猛喝了一聲:「這孩子,你捨還是不捨?」
杜賓客急得汗如雨下,轉眼望向身著紅羅的「斬平堂」堂主平山伯,目光中略顯求助。
平山伯只是咳了一聲:「杜賢侄,老漢我此次前來,只為作證。你知道『斬平堂』的規矩,先主在世時,為天下豪傑所尊,一向允為仲裁公證之人,故立斬平堂以為天下證。今日,你們杜、輔二門,是戰是和,我只能當個中間人證。輔家開出的條件就是:殺此小兒,從此兩家恩仇兩訖。你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我現在都無法參與其中。只不過和約若成,以後如有人違約,我才說得上話的。」
杜賓客立在那裡思如潮湧。他深知輔家人物的褊狹。如今,他杜家在朝,他們輔門在野,所謂赤腳的不怕穿鞋的,自己是明,人家是暗,如要救這小兒,一是未見得救得下來,且無論救不救得下來,都會面對此後輔家無休無止的報怨糾纏。
他的身子不停地顫抖,因為他深知,這不是他自己一人之事,而是杜家老幼近百口的事。杜門自入朝廷,已去草野習氣漸遠。真要爭鬥起來,一是要累及自己滿門子弟在朝中的形勢,二來也實是怕自己杜姓這久安之門,再鬥輔家那江湖草莽不過了。
可……
——難道要捨此嬌兒?
——這孩子才不過五歲。
杜賓客的眼中忽有淚下。卻奴在樹上遙遙看見,已覺得魂奪魄動。
這時見到杜賓客淚下,直覺不好。
那淚裡分明是痛惜,也許兼懷有懺悔之意。
可無論如何,卻奴知道:不管怎麼說,哭都暗示著一種放棄。
只見輔胤的臉上掛起一絲笑。
「捨此小兒,你我兩門從此停戰!」
杜賓客臉色煞白,噤口不語。
良久,他才發出一聲長歎。
輔胤伸手慢慢地把那孩子向那火光上送去,臉上那絲笑已慢慢變成了嘲笑:「當年秦王小子破王世充後,你父親就已經怕了。他說,之所以歸唐,是為天下之德而歸,他不想為了一己之位再增帳下同袍捨生殞命之苦,不想再增江東百姓戰禍流離之苦——說得堂皇!他卻捨得我那雄心未滅的先父,捨得將家父的性命白白餵給李唐,以消彌什麼戰禍之苦!」
「你既是他的兒子,當然有他的肝膽!今日,我就要你嘗嘗這捨得的『捨』字又是什麼滋味!」
——杜賓客只是廢然長歎!
輔胤故意緩緩地把那孩子向火上送去。
那小兒感受到皮膚的灼熱,終於不再吮指,眼望著他爹,手足上下地亂蹬起來。
杜賓客眼睜睜地看著,身子躍躍欲動,卻又掙扎不定。
輔胤只是帶笑看,似是滿足於杜賓客那掙扎猶豫的神態。可終於,杜賓客吞下了一口長歎,慢慢地閉上了眼。
輔胤似不願這遊戲的折磨就此結束,把手裡的孩子猛地向下一跌,卻又馬上向上提起,才待發言再度挑逗,猛地聽到兩個聲音先後道:「你父親死,就要殺杜總管的孫兒以謝。」
「那我們的父親死,又該怎麼跟你輔家清算?」
杜賓客猛地睜開眼,面上喜色一露:「大將軍、小將軍家的世兄也來了?」
卻奴已看得心裡怦怦直跳。他猜想肩胛不會袖手不管,可又真猜不清他的主意。他只想極力把肩胛扯進眼前的局勢裡來,怕他神思一逸,思緒又不知跑出去幾千里外,故意低聲問道:「大將軍、小將軍又是什麼人?」
肩胛倦倦答道:「杜伏威愛救人,當時收養的養子共有三十餘人,人人都為他呵護養大,所以人人用命。這三十人中,以闞稜和王雄誕最為有名。闞稜善用兩刃刀,一把刀長及一丈,草野龍蛇呼之為『拍刀』。每臨戰陣,一揮就殺數人,江東無人可擋。王雄誕則膂力絕人,軍中將士十萬,無人可當其一推。兩人俱為伏威愛將。當時『上募軍』中,呼他們二人為大將軍、小將軍。」
那來的兩人並未現身,只是隱身在樹叢間。
只見輔胤一愣,長叫道:「姓闞的,當年你爹即是為唐朝小兒賣命,征討我父,害得我父親慘死於丹楊。我未找你復仇尚可,你還敢來找我?」
樹後那人朗聲笑道:「青山之戰,我父與爾父裨將陳正通相遇,我父不過脫下兜鍪,問了聲當年旗下子弟,『不識我邪?何敢戰!』拍刀未動,陳正通麾下兵士已經逃散,這也能怪卻我父?」
說著他一咬牙:「可惜,輔公拓臨死之際,還反口誣我父與其同謀,讓家父落在與之不睦的李孝恭手中,蒙冤枉死!你我之間,這恩仇又怎生算?」
輔胤猛見對方勢強,也只能哼了一聲道:「敵我俱死,也算扯平,就這麼算!」
卻聽樹後另有一人聲音道:「那我父親呢?」
這人想來是王雄誕的子弟。
王雄誕當初在江東軍中,慷慨方正,極得軍心。杜伏威入唐時,以全軍之權歸屬雄誕,曾對他說:「我走後,唐如待我尚好,即萬勿舉兵。」
可惜後來輔公拓欺之以方,偽造杜伏威信件騙其軍權。王雄誕發覺受騙後,不肯從其舉兵,輔公拓即遣左遊仙行刺,將他縊死於府中。此事後來令輔公拓於江東子弟中大失人心。
輔胤沒想到大、小二將軍的後人也會趕來,遲疑了下,一咬牙,喝聲道:「此兒我必殺之,以為亡父血食!你們姓王的、姓闞的賬,殺此兒後,我也自殺以謝,何如?」
他這麼一說,只見滿場噤口。
——孩子現在他手中,人人皆知,以輔胤的功夫,平白搶是搶他不來的。
如果小孩兒救不得,反惹下此後綿延不絕的後患,那到底,還該不該救?
過了良久,樹後兩人不由也一聲輕歎。
這一歎,讓卻奴一時覺得絕望已極!
他向火光邊望去,只見輔胤也面色慘淡。
卻奴低聲道:「這麼殺來殺去,究竟又有何益處?」
肩胛的手撫到了他的肩上,喟然道:「確實毫無益處。可仇恨最能蒙住人的眼睛。在那剛過去的滿眼殺伐與遍地烽火的年代,正是這些——所謂血性、所謂義氣、所謂恩與仇,是支持人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可是時代變了,但有些人,會永遠活在過去戰亂的記憶裡,他們不能接受忘卻,不能改變自己生命的支柱。而人活著的信念,不以繁文縟節消耗,就要以死為祭。他們不甘於承認那過往的時代、過往的壯烈、過往的生命都已經死了。這些,都是當年烽火留下來的餘韻。」
事已決絕,輔胤再沒有心情去逗弄杜賓客了。
只見他回顧了身後輔家子弟一眼,一咬牙,疾快地把那孩子向火堆上送去。
卻有一個婦人的哭聲響起,可那哭聲並不柔弱,而是夾帶著憤怒!
只聽她怒喝道:「不要!」
肩胛長身而起,在那起身的一瞬間,他已聽到那婦人的哭聲與怒氣,看到一個婦人疾向火堆撲去。
他的心中忽升起一點釋然:總是還有婦人,總是在最後,還有一個婦人會喊上這一句。那是王娘娘——當初他們都喊她王娘娘。她本為杜伏威副將西門君儀之妻,為人果決。當年杜伏威為李子通所敗,身負重創,身遭千軍萬馬的追殺,身邊僅有王雄誕趕來守護。就是這王娘娘,她一人背負著杜負威,殺出重圍,救了杜伏威一命。
現在,她又來救杜伏威的孫兒了。
肩胛心中想著,動作卻並未減慢,他相距遠較王娘娘為遠,又是後發,卻猶先至!卻奴只覺得身邊的風聲忽起,那是肩胛扯了他一條臂膀,帶著他疾撲而出,電也似的掠向那火光。
卻奴只來得及見到那小兒正從輔胤手中墜落,然後就見到肩胛已抄住那小兒的腰,略一頓,已帶著自己從那火光上疾掠而過。
卻奴只覺得身上一燙,衣服下襟上已沾了火。肩胛的身上想來也著了火,那火猛地一炙,然後就被他們疾掠而生的風所撲滅,可火苗舔到的地方,猶是辣辣地一痛。
卻奴卻只一咧嘴,心中無比開心起來——肩胛、這個他仰慕的人從來不會讓他失望——他出手了,最終還是出手了!
肩胛在風中疾掠,他之所以遲遲出手,是為了,那林間場中,俱是他的故人及故人子弟。
他只想好好地看看他們,能久一點兒就久一點兒地看看他們,雖說他並不願與他們面對面相見。
他也不明白自己這種心情是為了什麼。那場血與火的過去本來該不值得回想,可那是浸透了他、伏威與當年彼此交遊過的所有人的青春歲月、努力與掙扎、血性與熱望的過去。哪怕時至今天,一切平定,一切平淡得自己的骨頭都冷了,也還是會忍不住伸手向那曾燙著了自己的往日烽火取暖。人生,往往是苦痛於斯卻又快意於斯的。那樣的烽火,既經歷過,就總無法再忍受此生餘燼般的灰暗。
他在疾掠中想起過去的那些面孔:輔公拓、知世郎、平山伯、王娘娘、闞稜、王雄誕……甚至包括左遊仙,但最多劃過的還是杜伏威的臉,那輕笑著的、彷彿一切不經意的、一切熱血都成遊戲的,那永遠少年、在血與火中還那麼健康、神氣,視危險有如兒戲的臉……
風呼呼地在身邊吹。卻奴在離開火光時及時地回頭看了一眼。只看到滿場人等都來不及反應,只那個羽衣高冠之士——左遊仙卻反應最為快速,他即時而起,雙袖搏風,直尾隨肩胛、直追上來!
他們足跑了有十餘里路,一路只見樹影在身邊疾閃。
松樹盡了,身邊早都是些雜樹,卻奴不時回頭望去,只見那個左遊仙還在身後不及兩丈遠處疾追著。
他都可以就著月華清晰地看到左遊仙的臉。只見到他那張原本脫塵的臉上滿是嫉忌之色,似是他已知道了奪人的是誰,恨的就是這個人!
他是肩胛的仇敵!
猛地肩胛一住身——左遊仙,這個與他同為羽門弟子的左遊仙!當年,就是他一直唆使,否則不會造成杜伏威與輔公拓之間的嫌隙;如不是他的唆使,想來也未見得有今天這個局面。接著他心中一痛,杜伏威歸唐以後,年不過三十許,得知輔公拓起兵再反,由此一意求仙,終至服丹中毒而死。肩胛他知道,那雲母之毒,其實就與這左遊仙有關!
肩胛一身輕身功夫簡直已至極境,於急掠中猛地回身。左遊仙疾撲而至,見肩胛停身,一驚之下,並不慌亂,望著肩胛手中拂塵就是一展。
這把拂塵,是玉蠶金絲所吐之線,欺金裂石。
肩胛要的就是這一剎那,他不欲與左遊仙那千變萬化的幻術多作糾纏。只見他把右手那小孩兒向空中一拋,手肘一翻,已抽出了他那袖中之劍。
肩胛的袖劍幾乎從未為人所見。他反手執柄,袖劍一出,就貼著肘後,竟一式倒翻地向左遊仙劈去。
兩人同為羽門高弟,這一式,比的就是個快!
左遊仙喝了一聲:「小骨頭!」
肩胛怒叫道:「無賴漢!」
——他們雖是同門,卻從不曾交手。但兩人心中,都曾把對方掂量過千百遍。適才肩胛挾帶二童,左遊仙卻一直未能追近一步,已在輕功上輸了半籌。
這時他手下更不容情。卻奴只覺天上罩下了一片金針銀箭,晃人眼地花燦,肩胛出劍略後,只把頭一偏,那一拂塵之擊,鐵帚留痕一般地掃到了他的頸上、肩上,在他的頰上都留下了一排細密的痕跡。
可肩胛似乎有意讓他這樣做:他像是有意為伏威留下一點身體上不可消磨的印跡。
這時,他屈肘出劍,劍在拂塵影裡劈出,直劈到左遊仙的喉間。
左遊仙情急之下,一柄拂塵上的金絲銀線一時暴漲。
可肩胛劍鋒已至!
他劍鋒其實未及左遊仙喉頭半寸,可劍氣已至。
左遊仙面上的表情一時極為絕望。
可這時,肩胛想起了杜伏威那他想像中的中毒時的眼——那眼笑笑的,依舊是那麼笑笑的,哪怕眼角細紋已出,可還是那個愛玩愛鬧的少年。
那眼笑看著他,似在說:「其實我知道。」
——我知道這丹中會有雲母之毒。但這場人生,這場時勢,連同那些過往,那些朋友,都已變得不再好玩。
讓我在這關於「永恆」的玩笑中死去,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歸宿了……
殺左遊仙,他也不配償伏威的命於萬一啊!
肩胛的劍勢一頓。
可那劍氣,已劈破了左遊仙身上遊走的羽門練氣的氣門。左遊仙氣息只一頓一岔,心中荒荒一冷,知道自己以後就算再怎麼勤練一生,也修補不了今日這劍近喉頭、隔空破體之傷了。
肩胛的眼冷冷地看著左遊仙的眼。被拋起的孩子這時落下,他手臂揮起,一把抄住。然後,挾帶著一大一小兩個童子,身形忽起,直從毫無再戰之力的左遊仙頭頂上躍過而走了。
——他恨恨地臨走也要給左遊仙這場侮辱,他要左遊仙永遠活在這侮辱的影子裡,再也爬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