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剎那緣 文 / 小椴
那具人骨忽然說話了:「你終於看到了。」
這一聲把彭碗兒一直挾在懷中的酒罈都驚落了。那酒罈落在地上,片片而碎。只聽他控制不住地顫聲道:「你,你……」
「你想問,我是人還是鬼是吧?」
彭碗兒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只聽那人道:「在沒見過我的人眼裡,我依舊是人;但在見過我的人眼裡,我已是鬼了。」
說著,眼前忽有輕紗飄蕩,是那床邊的素幔忽然被放了下來。彭碗兒的目光被吸引得一轉。然後,幔子一卷,人影重露,那一張凳上,這次,已活生生地坐著一個人。那樣的五官,依稀宛然……夜雨落如洗,眉眼峻似初……還是那日彭碗兒在酒樓裡見過的那個少年。
燈兒姑娘一身男裝打扮,穿的就是那具人骨身上的袍子。她的聲音幾乎也像一個少年男子,只聽她低笑道:「我學他的聲音學得還像吧?三年了,三年下來,連桑老人也以為他只是受了傷,在閉關治傷,沒想到,他早已不在。這個世上,還有誰能像我這樣費盡苦心,學得聲音這麼像他呢?」
——燈兒姑娘,是她!只見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燭光之下,神情又恢復了一個女子的神態。只聽她悠然出神道:「『江湖頷』之名,在南昌依舊清響不絕。可有誰知道,其實三年之前,他就已經死了呢?」
彭碗兒驚絕道:「他怎麼會死了?誰、誰又能殺得了他!」
燈兒姑娘一轉眼,眼睛忽對上了彭碗兒的眼。只聽她低歎道:「別人是不能,連布一袍只怕也不能。可他,自己能。」
彭碗兒張口結舌,當場怔住:難道,難道燕涵真的死了,而且還是自殺?他如此聲名,如此清華,如此門弟,還有什麼理由自殺?
卻聽那燈兒姑娘淒然一笑道:「其實,他本不必死的。但他既是這樣的人,又是這樣的世家子弟出身,從出生起,就承家門清華之譽,只是旁人怕萬萬也想不到:所有世家中隱藏最深的罪惡,也必將為他所承擔。」
她輕輕一抬眼:「今天,他的死訊的最終還是為人所知了。桑老人是最先知道的。我知道他心中一直就有懷疑,只是不願相信。直到昨天,甘五姑闖進園來,燕涵都一直沒有開口說話,老人家就更懷疑了。他當年為燕涵所救,發誓為奴。因為他老人家本來一生無家,跟了涵公子後,也就把這十九宅當做家了。你一定奇怪今晚進來為什麼全無阻礙?因為,桑老人知道他死訊後已發狂疾走。我估計,他是找『七月十三』去了。他也是個有血性的人,哪怕已老。燕涵一去,他已了無生趣。他是會拚命的。但,你不知道『七月十三』這次來的是什麼人,這一次,就算桑老人出手,就算我這磨砂樓子弟冒他之名出面,也是再也扛不住的了。如果我所猜得的話,最遲明天,桑老人必將喪生在『七月十三』手下。」
彭碗兒更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卻聽那燈兒姑娘低低歎道:「算一算,認識他已有多少年了?十三年,還是十四年?乍雨乍晴春亦老,緣去緣來不曾圓。我這一生,是欠他的了。我從小在『磨砂樓』長大。我的師傅們,一天到晚都在磨砂。她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找來一塊光潔已極的鏡子,用砂子磨,直磨到粗糙起來。她們說:這世上一切光鮮亮麗的東西都不能長久,是不可相信的。我當時還不信,沒想到,最終,還是不能不信呀!」
彭碗兒聽著她在那裡自喟自歎,也不能全明白她在歎息什麼。他這麼伶俐的口齒,卻也插不上話來。卻見燈兒姑娘行至榻邊,伸手在頸側發上用指繞了繞:「我十四歲時碰到他,他比我大三歲。那時我還正是曉芙玉露一樣的年紀,因為沒出師門,不能跟他多走動。可遇見了,卻也就記下了。這一世之人,才調能彷彿他一二的,又能有幾個呢?」
「十四五,閒抱琵琶尋。堂上箕錢堂下走,當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她忽低低唱起,面上露出畫卷般的神色,悵然垂涕道:「真是,何況到如今啊……」頓了頓,她眼波婉然流轉,忽然側望向斜對面的彭碗兒:「你說,當時那一面,我記下他了;他會……記下我嗎?」
彭碗兒望著她的側臉——他本不懂男女情事,可聽這燈兒姑娘錯雜說來,猛地就覺得有什麼東西繚繚繞繞地纏進自己的心裡,不由得一晌心酸。
他狠狠地點著頭,生怕表現得還不夠的樣子,低聲補道:「會的,他一定會的……只要是個男人,見到你,就一定會記住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卻聽那燈兒姑娘莞爾一笑道:「只怕未必,我們磨砂樓中,雖傳媚術,但是,那時我並未習及。而且我那時年小,一味嬌憨,他不見得就記得住的。可是,多年以後重見,他總會有印象的了吧?可一直都是我追他逃。只是那時,我好多事都不懂。那時他已名滿江湖,人稱『江湖頷』,傳言以劍法、輕功、內家拳掌都避居江湖第二。榜外榜眼、江湖之頷,但他的一身才調,只怕稱得上是舉世無二的吧?他只認真地看過我一眼,剩下的時間,就是逼他相見,他也多半是眼神空掃。我只能在裡面看出憂鬱。可是那時都不懂。我不懂他心裡面的那個心結……不懂以他身負之重憾根本已無力來愛。只是怨他,恨他,毀他不倦。你知道燕仲舉為什麼這麼恨他,不惜勾引『七月十三』來殺他嗎?」
彭碗兒搖搖頭,這一點他也一直好奇。卻見那燈兒姑娘微微一笑,目現睥睨道:「這世上的世家舊族,外表清華,其實,有哪一個又真是表裡如一那麼好的了?你只怕也不知古籐庵與醉花蔭的來歷。這兩件事,卻是一直糾結在燕涵他心裡的結。在百十年前,南昌燕家,不知是出於哪個夫人的一時好心,在南昌附近,開辦得有一個『慈幼堂』。那『慈幼堂』裡,收容的卻都是女嬰,是給南昌城那些只愛兒子不喜女孩兒的家庭丟棄或救下來未及溺斃的女嬰一個生息之所的。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燈兒姑娘頓了下:「……那『慈幼堂』,卻已成了南昌燕家這些外表光華、卻暗藏禽獸之心的男人們的一個淫樂之院了……」
彭碗兒先還沒聽懂,明白過來後,眼神裡不由劃過一道怒光。只聽燈兒姑娘歎道:「可惜,我當年卻全不知情。識得燕涵時,也只見到他那風光無限、爽落瀟灑的表面,不知道他內心為這件事所一直遭受到的折磨與悲哀。他大概也就是十七歲左右知道的這事吧,我不知道他當時一個弱冠少年,在族內輩份又不算高,還不是長門長枝,是怎麼決定來管這件事的。南昌燕家門中不乏好手,又極講位份尊卑。可慈幼堂中……」燈兒姑娘的聲音忽轉尖厲:「……多是十來歲的女孩兒。這樣的淫辱,說來都令人髮指。我不能知道那些男人究竟怎麼想的,讓一些未及成年的幼女輾轉呻吟於他們胯下就真的會有快感與威權?燕涵本不打算成名江湖的,而江湖人只怕也少有人知道,燕涵他平生第一次出手,就是為了這些女孩兒。他第一次的出手就是與族人之鬥!那一次,真是他家門中少有的一場內訌大亂。燕涵出手,連廢族中十餘好手後,才有長輩出來,充和事佬,擺平了這件事。所有女童,要麼寄養入別的慈善之家。那些年紀大的,不想走的,與多病的,就入了十九宅所庇護的古籐庵。燕涵卻還是不放心,有幾個銳意圖強的女子,燕涵就介紹她們拜師,習得武藝,醉花蔭一派也是那時創立起來的。
「如果這件事也就到此了結,未嘗不是一件幸事。燕涵之所以成名江湖,實是為,他實在不願與家族中人內鬥,想憑族外聲名壓伏住本姓中人的惡念。可是,悲哀的是,在我重新遇到他時,他卻再次發現家門之恥重演!那些人,那些他原來以為並沒有捲入這件醜事中的族中耆宿,那些充過和事佬的長者,包括他的叔爺輩,原來也都趟過那趟混水的。更可怕的是,那些年他少在南昌,燕族中人什麼都瞞著他,只求他在外面給家族爭到好顏面。你知道以燕涵之內氣修為,就算劍術、輕功、拳掌實打實的要避居江湖第二的話,內氣修為上以他的綿泊清純,怎會退居江湖俠少之第二?他是以家族為恥,不願頂著這個招牌再給他們添光上彩。古籐庵中三個幼女慘遭淫喪,是他重回南昌後立刻發現的。他也許就是那時才驚覺,原來當年的事並不算完!哪怕慈幼堂中的幼女當時大半已避居古籐庵,他們燕家的這些人,倒覺得別有風味,魔掌已伸到古籐庵了!他其實可以一切都裝作不知道,繼續當他的清華子弟。因為這次的事,牽連到燕家百分之九十的德高望重的長輩。他要管,卻也同時要冒犯綱常了!
「可以他的脾氣,偏偏又不能裝作不知道。我與他認真的相識該是在他最猶豫最徘徊不定的時候。他似乎也曾矚目於我,卻從來不曾親近我。為了這一點,我在江湖上給他惹過多少麻煩啊。我是恨他,最後一直追他追到了這個南昌城,卻一直都沒能逼出他一句話來。直到那一天,四年前的那一天……」燈兒姑娘忽然抬起眼,表情變得極為凝重:「……南昌燕家的衰落幾乎就在一天一瞬間衰落下去的。我們外人,幾乎南昌城所有的人都知道南昌燕家出了大事,只是沒人知道是什麼事。只知道,南昌燕家的好多人物都從那一天不見了。那一天,當真是『千棺從門出』呀。偶有殘存的燕家的長輩人物,其後也多避居為僧了。我是好久以後才知道這件事的——南昌燕家,在朝廷,在江湖,都稱得上是百年世家了,沒有人想到那一場禍亂原來出於燕家的內鬥。燕涵他,終於決定還是不能坐視不理。可這一次,他的對手太強大了,不只是像幾年前一樣清除掉幾個『敗類』就可以,而是要與整個家族作戰。他們那一天的事故就發生在掛著『百代澤』的祖祠堂內。燕家中不乏好手,那一天的事,他們已務欲除燕涵為後快。而他,單人只劍,心中慘痛,卻不能袖手。憑著一把長劍,幾盡廢南昌燕族內數十好手,掂量輕重,或殺或廢。可他也由此而受重傷。
「直到幾個月後,他才終於對我吐露了一句實話。當時,是我情急之下,逼問他是否嫌我門第低微,不堪匹配時,他才說了這麼一句:『可南昌燕,也已衰落了。』我那時才想起當時盛傳於南昌的這場事,沒想他接下來會是這麼一句『而這場衰落,是毀在我手裡的。你以為我出身清貴……』他苦笑了下,『那我就告訴你這一場清貴背後的故事吧』。」
燈兒姑娘輕輕歎了口氣:「我說不清楚當時他那慘痛的表情。事後我想,他本不必要跟我說這一切的。但他是個好人,他從來沒有給我講過他不能接受我的理由,但他分明用這一場陳述來暗示了他將永生不能逃脫出這場殺戮的陰影,不能逃出誅戮父執的罪惡感,也不能重新開始快樂的生活。那時的他,還記掛著讓我不必自恨,不用自己覺得自己不好,才換不來他對自己的好。他想告訴我的而是一切是因為他的不好……」
燈兒姑娘的睫毛一垂,掩住了她心底一聲低低的歎息:「燕仲舉之所以這麼恨他,也就是為了那一件事。長房長門,燕仲舉的父執,幾乎盡遭燕涵所廢。只是,他不知道,遠在三年前,燕涵他,就逃不出對自己只劍滅門,誅戮父執的罪惡感,形銷骨立,而終至於,最後……自隕於樓中了。」
她極輕極快地歎了口氣,回轉身,走到榻後,折起那扇屏風,露出了後面那具披著絲袍的骨頭:「他只給我留下了這個,他最後留給我的一句話是:『燈兒,請你幫我看看,我的骨子裡還是不是乾淨的』。」
彭碗兒只覺胸中憋悶——原來會是這樣,一切居然是這樣……
卻聽燈兒姑娘苦笑道:「可是,我怎麼會當他不乾淨呢?他本不必證明給我看的。他的毛病,我一向以為,就是太好潔了,太乾淨了。太過好潔的人,本是不宜於活在這世上的啊!」
她的眼忽膠住了彭碗兒的眼:「你說,是嗎?」
彭碗兒從她眼裡深深地望了進去,他也不知看到了什麼,只知道,那座他曾看見過她在上面看風景的那座小樓、樓邊的那個牌坊、牌坊下面的街道上的金粉微塵、還有牌坊上面的那四個字「矢志靡他」……一樣一樣在自己腦海裡劃過。忽然,他似乎明白了,卻只覺出……傷懷。
只聽燈兒姑娘低聲道:「但我,不要讓他死去。這是一點癡想,這麼些年,我就是不想讓他死去。起碼,我可以做的是不讓他的聲名死去。這三年來,我一直在冒充著他,時不時地去管些身邊南昌城的閒事。我不知這是不是傻念頭,只覺得,如果他的聲名還在,如果,『江湖頷』三個字一直還在江湖流傳,一直不在我耳邊消失,如果、我還可以穿著他的衣服在一碗燕酥中偶醉,那麼,他就還在吧……我不想感到身邊已沒有他。甚至,我瘋狂得讓所有南昌城的百姓都已知道,有那麼一個風景小築,小築中的女子一直在等他……我真的是瘋了。」
彭碗兒眼中的淚終於流下,可燈兒姑娘的眼卻是乾的,幹得像一個水涸之潭。「要是以前,為出的那一點小事故,以我的功夫,加上些巧智,還盡應付得了。可這次,燕仲舉請來的人,是七月十三。他們來頭這麼大。七月十三,七月十三,只差兩天七月半,就算我傾盡全力,也是扛不住的了。」
彭碗兒只覺胸中一股熱血湧起,他忽然什麼都忘了,忽然只想幫助這一個女人。這一次卻無關義憤,無關俠氣,只覺得天大的事,他也要幫她。只聽他衝動道:「我來幫你一起扛!」
燈兒姑娘忽側轉臉:「真的嗎?」
彭碗兒一生都沒有那麼堅定地點過頭,只見他狠狠地點頭道:「真的!」
燈兒姑娘一眼直向他心裡深望進去,半晌道:「那好,我正有事要你幫忙。」她忽顰眉一笑:「你那時一直在樓下看我,會不會覺得……我很好看?」
彭碗兒的臉忽紅了。
「可為什麼?我早不年輕了。臉上,也斷沒有蘋兒丫頭那樣青春的氣色了。」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彭碗兒扭捏了下,不好意思答,但覺得對這個女子的問話,像注定會成為他命中的「聖諭」一樣,不能不答地道:「因為……風情。你有她們所有我見過的女人都沒有的那種……風情。」
他費了好大力才找到這樣一個詞。那女子忽然笑了,她笑得有些怪異,有些有趣,也有些……風情。她盯了彭碗兒一眼:「那好,你愛風情,那這也就不算我迫你了。起碼以後,多年之後你再回思,為此風情一脈,大概也就不會自嗟自怨了。」
彭碗兒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卻聽她沉吟道:「那好,要幫我忙的話,你就跟我過來。」
彭碗兒被催了眠似地跟她走去,走了幾步一抬眼,才發現她把自己領到了那具骨殖之前。那具骨,真的是晶瑩剔透,不知用何秘法保存,才多年未變,拒染塵埃。他還怔著,卻聽燈兒姑娘溫柔地說:「我要給他脫去衣服,你也脫去好嗎?」
彭碗兒迷迷糊糊地點頭,只覺凡是她說的話,他就不好違背似的。他脫去了上衣,露出他一個十七歲少年的身體。燈兒姑娘掃了他一眼,回看向那具骨殖,眼中卻不知是怎樣一種表情。然後,她溫柔的手像觸摸情人肌膚一樣輕輕地褪去了那具骨殖身上的衣服。彭碗兒正在驚詫,卻聽她對著那骨殖說:「那就這樣吧。這樣,不是就是你想要的嗎?」
他還在奇怪,卻見她忽然伸手一移,從那具骨殖中胸中忽取下了一塊舍利子一樣的晶瑩之骨,一回身,疾快地就把它冰涼涼地貼在自己胸膛上了。彭碗兒剛想問一句:「幹什麼?」卻吃驚地發現,那塊如冰如玉的舍利樣的骨胳像水一樣的就要慢慢地浸進自己的肌膚,慢慢融入,直到深入心骨。
——這是什麼秘法?磨砂樓中奇技果然駭異!直有兩盞茶的功夫,彭碗兒親眼見到,眼前那具冰玉剔透骨就在融化,而那骨中的精華,那塊舍利樣的冰玉樣的骨頭似乎就那麼浸入了自己的體內,而丹田之中,骨脈之內,一時似充滿了說不出的力量,那一種力量直欲破頂而出。難道,難道,這就是「傳燈」之法?那個燕涵,真有佛家秘法一樣的修為,可以把什麼願力種入舍利之中,化入自己體內,來達成嗎?
他忽然看到燈兒姑娘看自己的眼神忽變得好溫柔好溫柔。溫柔得一時讓他把所有的驚詫都忘了。冰玉一樣的舍利種入了他骨中,春水一樣的眼波卻拂動在身畔。一時只覺,無論她對自己做什麼,只要有這一時一刻的相看,那這一生……也不虛了。
卻聽燈兒姑娘呢喃地道:「這一生,我都不曾擁有你。但最後的最後,我終於可以以另一種方式,與你同在了。」
她的手,忽然劃過了彭碗兒的肩頭,輕輕褪著他的皮膚一樣的,往下、往下……
這一夜,後來的後來,如氛如霧……一切的一切,綺紅瑰麗得讓彭碗兒多年後雖回思如夢,卻終其一生也沒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