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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長安古意 之 肝膽2 文 / 小椴

    3、騎驢婦人

    那面斗笠的下面垂著一幅輕紗,笠簷壓得很低,以至讓人望不到戴笠人笠底的眼。

    笠簷下面的紗飄垂過頸——這樣的裝扮本還是十餘年前婦人女子的常服,可放到如今,卻很少見了。

    那女子騎了一頭青驢,驢身矮小,她的鞍本是側鞍,所以人也偏乘著。她的一雙足反常地在那驢兒身子右側吊著——她是面朝右向地在騎驢。

    左撇子——裴紅欞不由有些詫異地想。她是為那婦人的裝扮才注意到她的。只見那婦人身姿頗為婀娜,隨著那驢兒的腳步在鞍上微微地一巔一巔,倒巔出一種別樣的風韻來。

    這時天色已近未時,七月火熱的天,塗毒滿地的太陽在燃燒了一整中午後才些些顯露出點疲態。裴紅欞正坐在南昌城外城牆腳的一個茶棚裡。

    她在這裡已坐了好久。今日中午,她就是在這裡與余老人做別的。南昌城的局勢果然寧靜,只從這城牆外、茶棚裡歇腳的普通百姓面上的神色就可以看出來。當今天下,可以說舉世滔滔,而這南昌一境,倒是少有的一塊福地了。

    余老人那時坐在茶棚裡遲延了很久——他要確定沒有什麼風險才好走,只聽他喃喃地用只有裴紅欞一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裴琚果然是個人才。」

    然後他遲疑道:「紅欞,你有沒有覺得,自從咱們一進入江西之地,這一路就可以說少有的平靜?」

    余老人一邊說著話一邊還在遊目四望:「……而且還是真的平靜,一直追躡著咱們的人似乎都不見了。難怪魯老頭一直說只要一進江西,只怕就可小安——『滅寂王』法相的勢力還伸展不到這裡。我一直還以為他是空言,沒想令兄果真還有如此能為,居然讓那東密也為之束手。」

    裴紅欞微微一笑,她在心裡一時不由想起她那個三哥——在叔伯排行裡,裴琚行三,所以裴尚書雖只此一兒一女,裴紅欞一直反叫他三哥。

    只聽余老人道:「紅欞,有些事我一直沒有跟你細說,但現在只剩你一個人,不能不讓你知道一些江湖常情了,以便你日後碰到危難時,好用來做些起碼的判斷。」

    「——那東密在顯露外的勢力一向分為三股,除了他們教中主持教義的畢何耽外,這三股勢力都可以說得上驚天動地。其中一股你肯定知道,就是干涉朝政,令當朝大佬也不能不深為忌憚的杜不禪。他一向少插手江湖中事,勢力所及也僅限朝中政局,他也就是你丈夫愈錚生前的死敵。他們為天下大事,在朝中斗了怕已不只十年。」

    余果老茫然了下,語聲一頓,想來那些朝爭細情,他也不能深悉。

    「但這些日子追殺你的並不是他,這一路行來,你迭遇凶險,但無論是開始的『五牲剎』和龔海,還是後來的『雌雄殺手背對飛』與張落歌,以及咱們在舵落口遇到的『瘟家班』班底,那都是東密中主管江湖是非、以誅殺異類為己任的『滅寂王』法相的手下。咱們現在已進入江西,那法相座下好像一向有個規矩,那就是不在江西境內生事,所以咱們這一路倒算是暫得苟安。」

    他一抬眼:「可他們還有第三股勢力——除了杜不禪與『滅寂王』之外的第三股勢力。這股勢力只怕當今天下少有人聞,知道的只怕也都算是一方巨擎、朝中大佬、與江湖耆舊了。但也正是因為他、讓天下中人——凡知道他的,一旦想起都不免心膽俱顫、翻然色變。」

    說著,余果老臉上的神色一肅:「——而真正讓你亡夫忌東密如仇,覺得如養癰遺患,來日必成不可收拾之局的想來也正是這股勢力。他們如今已浸入軍中,參與操持天下兵柄——不少兵部要員,軍鎮將士已入其榖中。那人統領東密遍佈天下的軍中勢力,其凶狠強悍,狂暴憤世,並世少見,一身功力之強不僅遠超於我……」

    「只怕放眼天下,也少有人及。他就是……」

    「萬車乘。」

    余老人一抬眼,「人稱『千駒縱橫萬車騰』的萬車乘!」

    以他的衰齡豪氣,在提起這人時還是不免微現氣沮:「目前,也正是他,據魯老兒說,也正在覬覦江西。」

    余果老歎了口氣:「他只怕現在也正是你哥哥頭疼已極的大敵。你目下如去裴府,第一個遭遇的只怕就是這個難題。所以我必須說與你知道——如果你真的被迫與他朝相的話,紅欞,你切切不可大意。」

    ——裴紅欞腦子裡還在回想著余老人適才敘述天下大事的話語,眼中卻見那騎驢的女子似乎走累了腳,左手一拉轡頭,驅著那驢子直奔這茶棚而來。

    她身段輕靈,只見她一人一驢才到茶棚門口,左手一掀,身子輕輕一溜,已下得鞍來。只見那婦人雙目向棚內一掃,自撿了個靠門首的座坐了,開口道:「小二,解渴的涼茶送一大碗來。」

    她這裡一經落座,旁人正好得空將她仔細端詳。只見她全身露在外面的只有一隻左手。那手適才控著韁轡,潤滑柔細。這時見小二已送上了茶,她伸手一解,已解了她笠簷下掛著遮塵面紗的鉤扣。紗一垂,就露出她那張很平常的容面來。她的長相雖還素淨,但和她的身段比起來,卻是遠遜。在座的老少男子本有不少人盯著她的,這時看了一眼,面上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之色,收回目光,各幹各的去了。

    裴紅欞此時正坐在個最不起眼的角落——余老人為免她引人注意,已把她臉上稍稍異容,所以看著頗有些面目焦黃,眉眼凌亂,已失了她平日的八成容態。余老人此時已去,只剩下了裴紅欞一人。

    棚中有一人這時卻收回了看那婦人的眼光、續上剛才的話、低聲竊竊道:「咱們說到哪裡了?對了,各位可曾聽說,那鷹潭華家的二公子華溶這次可真的被逮起來了。」

    他的聲音照說也不低,滿棚裡的人細心的話都可聽得見,但他那語聲中偏偏有一種竊竊私語的味道,那是小老百姓講起那些強權政要們的閒話時忍不住的一種又恭又畏的疏遠之態,讓旁邊聽聞的裴紅欞不由微起對於『小民』一詞的感慨之意。

    他那桌上很坐了幾個人,都像普通挑腳的。旁邊一人問道:「真的逮起來了?」

    另有一人一拍大腿:「這下可好了,他仗著娘老子的威風,從長大成人開始,這些年在咱們這江西地界也不知做過多少壞事!姦淫之事犯了多少!咱們江西之民只要哪個碰到了他,不小心就要受他多少鳥氣!他這次卻是為了什麼?——又是什麼人這麼橫,全不顧他鷹潭華家的勢力體面,一出手就把他拿了下來?」

    那幾人想來是剛趕了個遠程才才返回南昌的腳夫。先說話的一人見他們還不知個中細秘,不由有些得意起來,微微壓著他那平時說話時本一向粗嗓大聲的喉嚨道:「他這回犯的事可就大了!那小子生性風流,又仗著有錢有勢,平日糟蹋的姑娘姐兒可不多了去?全仗著他家裡的體面,在外面雖有些風聲傳,靠那錢勢擺平,一直沒留下什麼實據。可他這次卻鬧騰得大了。你們說他可不是飯飽弄箸——全是死(屎)催的?什麼人不好侵犯,只要是平常小民,誰敢跟他家對著幹?可他這次犯著了軍眷!就在上月,他行過潯陽之地時,見到一個三十都出頭了的大嫂,也不過略有姿色,那小子不知怎麼就動了興,霸王硬上弓,竟來了個硬逼。那女人也真烈性,被他強上了,事罷之後,羞顏難遮,一根繩子就吊死了。她丈夫為此一事,羞憤欲絕,也要一根繩子吊死跟去。要說,他這事兒要犯在別處也就罷了,可他偏偏去什麼潯陽干!你們且想想那潯陽城裡住著個誰?」

    旁邊人想來都不及他這包打聽熟悉那潯陽一地形勢,被他說動了興致,不由齊齊問道:「住的是誰?」

    另有一人道:「我表妹就是嫁到潯陽的,聽說那裡的執守名叫張洵,是一個老官痞,聽說人也昏聵得可以,沒聽說有什麼歷害呀?」

    那開口的那人卻一拍桌子:「沒見識了吧你!——九江團練使陳去病!你們眾位可能都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他這人一向沉得很,但據我在南昌督府衙門口胡三那兒聽來的消息,那個主兒卻是……」

    他手指頭一指頂頭的天:「……咱們裴大人在這兩江地界唯一有些敬服的一個官吏。你說讓咱們裴大人都敬服的人那還了得?聽說那陳團練使平時看著病懨懨的,小老百姓看著只怕都還以為好欺,他平時待人也叫一個和氣,連賣菜的都敢跟他家短斤少兩的,卻有誰知道他才真是一隻不折不扣的病老虎!」

    「你別看他現在官兒小,他貶謫之前,可是當朝兵部的頭等要員,官居侍郎!那年關右馬匪鬧得那叫個風勢,也是他隨大將軍魏霍延同討,迭出妙計,連同祁連山『馬上劍』一派,大大小小的馬匪,給他招的招,討的討,不都平滅了下去?也是,這樣的好人平時不跟咱們小老百姓為難,又當了個這麼冷僻的官兒,誰又會知道他呢?那華溶小子犯了事兒,還全不介意,還帶了他華家的十幾個高手照樣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走,那陳去病派了手下幾十個兵士和他副手古銘,一出手就給逮了起來!華家也不是沒有高手,可那古銘一出手,竟硬從他們手裡逮走了人!這古銘他可不是別人,他就是咱江西人,你們還記不記得那一年的武舉,咱們江西排名第一,如果不是為了鬧肚子差點在朝廷大比中奪了探花的那個?就是他!那陳去病也當真歷害,全不顧人情,『鷹潭華、弋陽蒼』,二姓之人一出事後就托人朝他求情,可他竟一條鎖子,上月底把那華溶直鎖到南昌來了,交給裴大人發落,聽說現在還在提刑衙門裡關著呢。那華家據說也動用了好多情面出頭,要逼咱們裴大人放人。裴大人一直頂著沒有應,就為這事,提刑衙門裡現在戒備森嚴,胡三兒他們一個個崩得弓弦也似,連裴府都派出了高手監獄。聽說目前鷹潭姓華的他們與裴大人鬧得正僵著呢,還不知這事最後怎麼料理。」

    旁邊人聽他說了這段是非,不由人人擊掌,想來那華溶在江西一地鬧得也實在不像話,是個人人痛恨的主兒。

    裴紅欞在旁邊無意聽得,略一籌思,卻不由神色微變,她這時想起的卻是余果老剛才略略給她描述過的江西局勢:

    「那東密一直未能勢浸江西,只怕還不只為你哥哥的政治清明,他們在江湖中懼的還有人在。那就是鷹潭華家。華家門中原有兩姓,一為華,一為蒼,那蒼姓之人卻是在江湖大大有名的鷹爪一門的嫡系。他們世居弋陽,曾遇大難,是華家人出手化解的,才免了滅門之災,為感華家的大恩,所以投入華家中永為世僕。華家財雄勢厚,生意所及,遠超江西地界,就是海南塞北也有他們的分號,在江湖中也頗得人緣,他們兩家在江湖中也就被人稱為『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他們與你哥哥想來暗裡有約,有他們與令兄一在朝,一在野,互為犄角之勢,江西一地可以說水潑不進。所以這麼些年下來,東密勢頭雖風生水起,卻一直也沒敢擅入江西之地。」

    裴紅欞想起這段話,心頭不由微微悶煩:如果是這樣,鷹潭華家為華溶之事與兄長已生嫌隙,那一直虎窺於側無孔不入的東密這下不就也就有機可乘了?

    陳去病——接下來她想到的是這個名字。怎麼這麼耳熟?那還是多少年以前了?在她還是個梳個雙丫髻的小女孩兒時,那個玩伴兒小男孩兒不就是叫阿病嗎?她可曾親眼見過他怎麼垂著雙髫,一臉病懨懨的樣子,每到秋冬之交,他身體不好,動不動就要拖下兩條青鼻涕。

    一念及此,裴紅欞心頭隱動溫柔之意——時間過得真快呀,這個陳去病是不是就是自己小時認得的那個阿病呢?他出身行伍世家,父祖累功官至千戶之職。自己小時還曾嘲笑他父親枉是軍人,卻有他這麼個兒子動不動就流青鼻涕。

    難道——他現在卻也正任職江西?又有如此的風骨傲意?

    裴紅欞眉頭一蹙,可他為什麼會捉華溶?得此之隙,如果那鷹潭華家果然有餘老人說的那般家底勢力,他們一旦與哥哥構畔,那東密豈會坐失良機?而東密一旦出手,合謀華家,勢浸江西,這難得的一塊人間福地只怕從此就要也搖搖在亂世風雨裡。

    她心頭正自念頭電轉,卻聽那邊幾個人一拍案,其中一個老者叫道:「神州無日月,南昌有青天呀!」

    裴紅欞被他這一聲叫得,心中忽然忍不住就升起了一絲感憂雜亂——這些生民、這些生民、是如此地渴盼著一個青天。可她自己——幼生巨族,長嫁愈錚的她,卻知道,這個世界,其實是最實際的。在那一份表面的政治清明之下,卻不知正有著多少執政者的苦惱煩恨,又有著多少與種種勢力間不得不爾的妥協交換。這些百姓們,他們只怕不會想到:這難得的清明之局背後所一向慣有的錯蹤複雜與陰森晦暗。他們又知不知道,可能就為了他們所讚許的那一個生靈的正義,一個可昭告天下的斬華溶以平民憤的決定,換來的卻可能是整個江西的一朝局變,風蕩雨激?

    可此人又如何能不殺?

    因為,那關乎曾被欺凌的亡者的正義。

    裴紅欞一側頭,卻見那騎驢而來的婦人這時也正把目光投向那說話的幾個腳夫。她目光中的意味,不知怎麼,讓裴紅欞感到,似乎腦中所想恰恰就與自己所見略同般。

    那婦人的目光看似溫溫涼涼的,可那一份溫涼的背後,卻隱有一種深深的憂慮,和裴紅欞一樣,似同是一種憂世傷生的苦澀,也同是這雜亂人世中她們自己本人寧可沒有的、對這一份世道內情的洞見根底。

    4、蒼、華

    裴紅欞還在低頭沉思,猛發覺剛才還說得興高采烈的幾個腳夫忽然就縮了口。她一抬頭,只見他們中一人伸腿暗踢了踢那個還正講得起勁的同伴。被踢的一愕,還想回頭問同伴為什麼踢他,卻聽他同伴已低聲道:「有人來了,說的可是鷹潭口音。」

    那人面色一變,忙忙低頭喝茶。

    滿棚子裡一時都靜了,裴紅欞一抬頭,只見棚子外面果然正走進四個人來。那四人面上頗有風塵之色。其中一個老者似是為首的,髮鬢蒼華,面紋苦澀,好有五十出頭,赤著腳,穿了一雙抱耳芒鞋,鞋上的褲腳挽得老高,露出一雙小腿,腿上青筋道道,糾結虯勁,讓旁邊人一望之下,已可在他的無語默然中讀出點闖蕩江湖的英風豪氣。

    老人身邊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兒,面上神色,猶帶青楞之氣。只見他蹦蹦跳跳,行走間帶著一個少年人才有的興致標勁兒。

    而那老者他右側還有兩個人,卻都是三十出頭的漢子。那兩個人身材穿扮卻大不相同,其中一個行在最靠外邊的地界,該是身份略遜,身材風貌與那老者所現風味略同,一見就有些粗樸的硬氣。另一個卻大大不同,衣著雖不華貴,但頗有大家風度,臉上神情也隱隱露出一個商人般的精細。

    這兩個漢子一個一雙大手有如蒲扇,讓人望之心驚;另一個衣著得體的,全身雖不見得有什麼霸氣,但腰間微鼓,隱有突起,似是帶了一件什麼短兵器。那四人龍行虎步,步履生風,正走進這個小小茶棚裡。

    裴紅欞一見之下,心裡首先浮起的就是三個字:江湖人!

    這些天來,她見過的形形色色的人等只怕比此前一生的總和還要多,已約略能看出習過武的江湖人的態度風勢。

    她心中一驚,接著想到的就是:東密?

    ——這兩個字如今刻劃在她腦海中的印象已是如此之深,只怕窮此一生也不能忘懷了。

    但她接著一搖頭:應該不會,剛才不是有人說他們操的是鷹潭一帶的口音,又讓那些人如此深忌,那該是華、蒼二姓的人吧?

    那四個人面色沉沉地走進來,自挑了一桌坐下了。他們幾個都不說話。所謂一人向隅,舉座不歡,何況他們還有四人,更何況他們口裡操的還是鷹潭口音,而且其中三人面目凶悍。兼之剛才在座的都說到了或聽到了鷹潭華家的事,人人心中似都頗有忌諱。

    裴紅欞正自轉念間,沒留神,低了一會兒頭。再抬頭時,卻發現茶棚裡的雜人幾乎已走了個精光,除了那個面垂輕紗的女子外,就只剩下了自己了。

    她心頭苦惱,正不知那四人是什麼來頭,究竟和東密有沒有關聯,一時倒不由僵住了。她也算經歷過江湖風雨,此時只求不惹人注意才好——卻不知到底是留在這裡靜靜不動還是起身走開才比較更不引人注意。

    她心底正自徘徊,眼角一掃,卻見那騎驢而來的女子這時已喝完了她那一大碗茶,面紗已不知何時重又被她掛上了。裴紅欞見她似有起身要去的樣子,心裡不由一急:她這一走,這茶棚裡只剩自己一個女子,那豈不更是分外的刺眼?

    好在她此時穿扮平常,又是向隅而坐,那四人倒不曾注意她。他們反把那戴面紗的女子盯了一會兒,很看了幾眼,像沒發現有什麼問題。見人幾乎走光了,其中那個看似粗直的小伙兒才開口道:「四伯,你說,咱們已擄了裴家的那個女子——據說她在裴府中也是極為重要的角色。一會兒裴家的人來,你說他們會不會就此答應拿咱們溶哥兒來作交換?平息這段憑空冒起的風波?」

    裴紅欞聽到『裴府』兩字,心裡不由就一驚,更是細心地偷聽下去。

    卻見那老者目光凌厲地瞪了那小伙兒一眼,似是惱他多嘴。

    他像正要開口喝叱,旁邊那個看著沉穩的、似是在那老者面前開得上口說得上話的漢子已搶先適時道:「四叔,你別怪阿龍多話,他也是在跟那裴府生氣——何況咱們即做了這事,倒也不怕他們知道了。畢竟是他裴琚先抓著咱們家溶哥兒不放的。也該給那些外人知道知道,我們華、蒼二姓雖一向不多說多動,卻也並不如此好欺。要說那溶哥兒一個小孩子家,雖說是有些不檢點,但年輕人哪能就不出一點錯?何況他是老太太最心疼的孫子,也是蒼九爺最在乎的孩子。這事兒本該不大,是他們要鬧騰,只是沒得又連累四叔你受累。可他裴琚也不該忘了他治下江西之地這些年這麼平靜,靠的是誰的面子!要說,我們華家也還算穩重了,除了溶哥兒,哪個給他添過什麼亂子?這一點小事他們也要生隙!他們就算不看我們華老太太的面子,難道蒼九爺的情份也都忘了?」

    裴紅欞即聽余老人說過鷹潭華家家門裡的一些底細,見那說話人的聲吻口氣,憑空摩想,也可猜知這說話的人想來姓華,而據他語意揣測,幾可斷定,那老者一定姓蒼,而那開口的小伙子也該姓蒼,這華姓之人開口是為了給那蒼姓小伙兒開脫下老者的怒氣。

    那老者想來也覺得他所言在理,但他畢竟世路經的多一些,更為穩重,也更多顧忌。半晌他才遲疑道:「這女子據說也是裴琚的妹子——裴琚親人極少,所以她對裴琚來講該是很重要的人了。咱們即已捉了她,想來那裴琚投鼠忌器,也不能不多層顧忌。」

    裴紅欞心下一奇:三哥的妹妹,除了自己,還會有誰?可她聽了那老者的話,卻也不由也暗地裡偷笑了一聲:江湖人果然就是江湖人,說話聲吻雖如此沉著,用詞卻不精細,他說什麼『投鼠忌器』,那不是分明也自承那華溶是一隻小老鼠,而裴家的人才是玉器?

    卻聽那老者接著道:「……可是咱們現在雖捉了她,卻還不能明說明講。他們在朝的跟咱們跑江湖的不同,最要的就是個面子,破了他的面子往往比殺了他還要難過。何況裴琚這人,就是老祖宗也不想輕易開罪他的。唉,最好的結局也許就是他們暗裡服個軟,跟咱們悄悄地把人換了,然後你好我好大家好。否則……」

    那先說話的小伙兒忍不住又性急插口,嘿聲道:「否則咱們就要他們好看!東密萬車乘的人已找咱九爺與華家老祖宗不只一次了,一旦咱們與東密聯手,嘿嘿我倒要看看他為了個清名,殺了咱溶哥,他這個官還能當得幾天,怕不馬上就要烏紗落地!」

    那老者面色一怒,開口叱道:「閉嘴!」

    那小伙兒嚇了一跳,悻悻閉口。

    只聽那老者低聲道:「這等機密大事,那是華家老祖宗與咱們九爺的事,誰敢亂講,也是你小子能滿嘴胡沁的?」

    那小伙兒也知說溜了嘴,低頭心服,不再出聲。

    那老者側目一望那沉穩漢子:「咱們跟裴家的人約的是什麼時辰?」

    那華姓漢子答道:「咱們卻是來早了——雖說現在他們想來還不至於真的翻臉,拿您老和我們幾個小的怎麼的,但照您老的意思,在他們的地界,還是謹慎點兒好,所以我們提前到了有一個時辰。看來,裴家的人也不想鬧大,這兒我已四處先查看過了,也沒什麼埋伏象,您老倒可以不必多慮。」

    那老者一點頭,茶棚裡一時不由一靜,他們四個不開口,裴紅欞也無語,外面太陽蔫蔫地照著,照得簷頭的瓦、路邊的樹,四周的鋪面,都讓人眼花花的泛白。

    裴紅欞心底一鬆:這幾人不是東密。

    可她心頭馬上想及的是:他們華家捉的到底是裴府的哪一個女子?

    而且還是裴琚的妹妹?

    ——三哥的妹子應該只有自己!

    她眉頭輕蹙,卻一時也理不清頭緒。

    就在她正自凝思之際,耳中卻忽似聽到一片大雨聲響起。那聲音急驟驟的、淒惶惶的、迫不及待地煩煩亂亂地響起,似一片雨聲為風所挾,急不可耐地在要向哪一個不為人知的地界裡趕去。

    裴紅欞一愕,剛才望著還那麼明晃晃的天,怎麼一垂頭間已驟起大雨?

    她猛一抬頭,只見棚外的太陽分明還是明晃晃的,哪來的一絲雨意?她目光一掃,卻見到正坐在棚口的那蒙面女子唯一露在外面的左手五指正在桌上敲著,那聲音就是在她五指間響起。

    她那五指晃得極快,讓人一眼之下,只見一片虛影,千敲萬點,風搖松竹般似。

    裴紅欞眼一花,只覺似有千百隻手指在那桌上撓著、敲打著、辟叭著,急匆匆的,恍如一陣從天而降的雷神鼓點。

    只聽那戴著面紗的婦人低沉的嗓音忽在那片敲打中響起,那響聲也是低沉的,沒頭沒尾的只說了一句:「……誰說一定就沒有埋伏……」

    她指下的聲音繁鳴驟響,風吟馬嘶,極有節奏。裴紅欞一聽之下,只覺恍如一場兵戈埋伏、廝殺搏鬥似乎就要在她的指間突然暴發而起。

    裴紅欞微一豎耳,一個女人,怎麼膽敢為此?

    她心頭忽覺恍然一明——那女子敲在桌上的節奏卻是一支琵琶舊曲!

    ——鴻溝天塹、

    楚漢對峙,

    刎劍帳中、

    紅顏如玉!

    那是、《十面埋伏》。

    那鼓點聲響十面,節催一刻,可種種聲響居然來自這麼一個看似平常的婦人那平平常常的手指底!

    華家四人已是大驚,卻聽那婦人低沉沉的嗓音又是一響:「你們適才說,你們劫了裴家的一個女子?」

    那年輕小伙子猛一點頭。

    ——他不怕她,他就是要人知道他們捉了裴家的一個女子。

    那婦人一抬眼:「而且據說她是裴琚的妹妹?」

    那小伙子朗聲大笑,自覺極有氣勢。

    那婦人卻沒有看他,她的眼這時卻向裴紅欞一掃,那一眼的銳利不由讓那裴紅欞一驚。

    只見那毛燥小伙兒這時已一跳而起,怒道:「你又是誰?」

    那婦人冷冷道:「別問我是誰?我只能說我絕對不是那裴府裴琚的人。可你們白白查看了四周,就沒看到我嗎?」

    「我也正在找裴琚的妹妹。」

    「有我在,又有誰能說這裡就沒有埋伏?」

    語音一落,她的左手一擄面紗,讓它過長的余幅飄垂頸後,人就已一躍而起。

    她露在外面的本來只一隻左手,這時那支左手拿起那只剛喝過的大碗猛地向地上一摔。她這一摔可非同小可,那瓷碗居然不是片片而碎,而是碎成粉末,只見一大片瓷粉宛如匯成一片瓷暴,直向那邊桌邊四人的眼前捲去。

    那毛燥小伙兒才怒道了一聲「啊!」,臉上就為那磁粉所傷。他身邊一直沒有說話的另一人也同聲痛呼,似是一雙眼睛裡已為磁粉濺入,疼痛難忍,正伸出一雙大手急揉雙眼。那蒼姓老者與那沉穩漢子卻已雙雙躍起,那老者雙爪如鉤,一臉暴怒,那漢子卻從腰下掏出一截短棍,兩人同時在一片磁粉中向那婦人擊去!

    那婦人一抬眼,她那長相平常的面目在面紗的遮掩下依舊依稀可見,可這時她的一雙眼光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清亮銳利。她似乎用眼在尋找著擊來的兩個『蒼、華』門下高手招式的破綻,左手收攏,不再伸出,她的身子也已飛舞而起。

    裴紅欞只見她看似在退,其實卻是在進,引得那兩個高手連出十餘招,卻已轉向那茶棚暗處,不為棚外所見之地。

    她要出手,但似是不想讓棚外之人看見。就在這時,只見她的右手忽然從袖中伸出——裴紅欞一呆,也是這時才明白為什麼她控韁喝茶都用的是左手——她的右手原來是珍貴的!

    是要於惡鬥凶爭間才會突襲而出,一擊致命的!

    只見她的右手卻比左手還要枯瘦,但那瘦卻瘦得格外有力,上面青筋畢現,指甲尖利。那隻手讓人一望之下,只覺和一個平常婦人的手大相異趣。光是那份瘦勁已經讓人一眼難忘,可更讓人難以忘記的是:她的右手腕上還套著一隻鉤子。

    那鉤子分明為精鋼所鑄,上面閃著藍幽幽、青磷磷的光。鉤子不長,如果手掌平伸,剛好長過中指不過三寸。可這時她右手的五指卻已握起,那一隻單鉤就宛如她憑空生出的一隻鐵手。那鉤才一擊出,那蒼姓老者就吐氣開聲,喝了聲:「好!」

    他身邊的那沉穩漢子卻擋不住那一鉤之利,忙忙收招疾避。卻在退避之前已一棍擊出,直有痛搗黃龍之悍氣!

    只聽那老者喝道:「你是誰?為什麼又要來淌上這趟混水?」

    那婦人並不答話,只一鉤就已化開了他的攻勢。然後身子一閃,避過了那中年漢子的短棍一擊。

    那老者一語未完,只見那婦人已得隙一回手,已一鉤向那小伙子揮去。那小伙子適才枉出大言,及見到這個他本瞧不起的婦人出手,才真正面色一驚——他四叔爺和華家六叔聯手攻向那婦人之時,他還覺得他們小題大做,只要自己一人出手就已足夠:不過一個婦人女子,再凶悍又能怎麼的?

    可那婦人這出手一鉤全無花巧,也全不似走動江湖的女子們那花招巧勢,一鉤就要直直地要戳進自己的心底,那小伙子面色大變,冷汗一滴,身子一晃,就向左避去。

    可他避得雖快,那婦人卻出手更快,他躲向哪裡,那鉤子就跟向哪裡。身後還有追擊她的兩人。

    那小伙子喉頭發乾,他身法驅動已到極致,回眼已見一張桌子擋住了他的路,卻偏偏只有倒退著向那張桌子老老實實的撞去。

    可他一撞之下,那桌子雖被他撞得就此飛起,他的身形卻就此一頓,然後只覺胸口一痛,那婦人的一隻鉤子直如利劍也似,已直刺入身邊那毛燥小伙的志堂大穴裡。

    志堂穴本為人身重穴,那小伙未及一言,已被制住萎然倒地!

    那老者一怒,這婦人居然敢在他面前傷人!他發掌如狂,已向前疾撲而上,喉裡低喝道:「你敢!」

    這次他一句未完,那那婦人已合身疾退,避其鋒芒。她似要先清理場面,一鉤子又向那已傷雙目的漢子搠去。那漢子雙目已傷,空聽得刃風在身前響起,卻已閃避不及。那老者二字還未吐完,那婦人卻已適時一鉤將那雙目中招的漢子搠翻在地。

    她這鉤子原是利器,行的卻是點穴之術,雖然入肉,卻輕重恰當,並沒結果對方性命,但足以讓人昏厥過去,失去再戰之力。

    她這一手功夫想來所承別傳,極為凶悍凌歷。那蒼姓老者心中大怒,卻也不由暗服,難為她一個女子怎麼練來!旁邊那華姓漢子似乎已看出了什麼,叫道:「——離恨鉤!你這可就是離恨鉤?」

    那婦人不答,合身而上,已全力與他二人斗在了一起。

    那老者雙掌一合,竟用起十成十的功力,已施出了他的看家本領,叫了一聲:「蒼蒼者天!」

    說著,他一雙虎爪如鷹如鷂,直向那那婦人胸口擊去。

    那婦人的面色卻忽然一厲——她想來只求速戰速決,只見她忽然住步,竟以一面酥胸直當那老者雙爪一擊!

    那蒼姓老者也不由一愕,就要在手劈那婦人酥胸之際,卻見她的腰身忽然塌了下去!

    ——『倒臥鐵板一婀嬌』!

    她於此凶險之時,居然用上了『倒臥鐵板一婀嬌』?

    這『倒臥鐵板一婀嬌』之術本是一門專供女子用的鐵板橋功夫,內中摻有柔術,極為難修難煉,也並無大用,一向只用於女藝人賣藝餬口之際,還少見有人用它施展於此生死一發之機!

    那老者似也沒想到她一個三十有許的婦人還能使出這一般只有妙齡少女才使得出的腰法身段,手下卻毫不遲疑,加速攻去。

    他這裡當面出手,那沉穩漢子與他配合默契,卻已在那婦人身後揮棍擊至。

    那女子倒臥雖疾,但凶搏當前,卻如何能將那老者爪勢全然躲避?她只覺兩股勁風還是襲上了自己的胸口,面上之紗為爪風帶開,裴紅欞只見她本嫌太過素白的頰臉上忽然更見慘白,一口血就從她口裡咯了出來。可她手下卻絕不怠慢,只見她左手一支,竟以只手之力承住全身,雙足飛起,一式裙裡腿疾向那老者懷中踹去。

    那老者不及加力,無暇傷敵,小小得手下,只有暫避。沒想她的右手卻也不閒著,猛地回揮,一隻鐵鉤竟直鉤向那沉穩漢子腰裡。

    饒那漢子一向凝定自持,因那婦人身子猛地一矮,他的短棍已經擊空,這時只見這一鉤突然而來,雖勉力一縮小腹,但一片肉還是從他腰間飛起。

    他忍不住還是痛呼一聲。那婦人下手極狠,在她那鉤子入肉之時,還一翻一擰,竟是生生撕擄下那中年漢子的一塊腰肌。當此之痛,那漢子如何手下不稍有遲延?

    她要的本就是他這一痛失神之際。只見她那只緊握的鉤底五指忽然一張,一隻瘦勁之手已緊緊扣住了那漢子腰上『腎俞』大穴。

    『腎俞』穴本為男子至緊至重的一處穴脈,更是歸精之所,那漢子巨痛之下,再受重擊,只覺腰腎被那婦人在傷口之下再度重創,幾乎都快要捏碎了。只聽他狂吼一聲,當場就暈了過去。

    那老者也服她凶悍,在她雙腿迎胸而至時,一時難避,當下頭向後一仰,人就已滑倒在地。

    他是江湖悍者,出手全無避忌,人雖倒地,一隻右腳還是迎踢星斗,真向那婦人雙腿間私密要緊處狠狠踹去。

    那婦人一擊得手後,身子本已極速地向後滑去。可就是這麼快,也沒全躲開蒼姓老者那一下痛擊。

    這一腳踹得真重,直踹到了那婦人襠底。那婦人雖一直沒出聲,臉上五官卻一時扭動,汗水登時浸透面紗,想來這一腳之狠踹得她也是痛極。

    可她並不收手,依舊極快地在地上向後滑去——她這一滑卻不是直線,而是劃了個圓弧,只瞬間,就已頭前腳後,並不立起,直向本已站起的那蒼姓老者衝去。

    那老者已將將站起,雙掌下拍,直欲殺這婦人於當地。那婦人卻一張口,硬逼出一口內血,只見紅色一蓬,直向那老者臉上噴去。

    那老者下意識一緩,欲用雙掌蒙眼,就在這一隙之下,那那婦人已狠狠一拳,自下而上,直擊在那老者的會陰之所。

    會陰是男子腎囊所在之地,那老者也沒想到這麼個看似安穩的婦人還會出手如此陰惡,只聽他那大叫一聲,這一痛真是痛徹心肝,饒他也算一個江湖健者,卻也忍它不住。那婦人卻並不住手,第二拳、第三拳,接連向他襠底擊去。

    那老者再強橫,卻也當不住她這麼往要命處的連番狠擊,痛呼一聲,就已倒地昏厥過去。

    這時那婦人全身土灰,眼見敵人俱已倒地,才有空咯出了那一口本早該咯出的閼血。這一口血色做深紫,她受的傷想來也是不輕,只見她費了好大勁,才能重新蹣跚站起。

    然後,她才才站起,勉強立定後,就向那唯一清醒過來的毛燥小伙兒行去。

    她走了還不到兩步,倒底忍不住痛,忽然彎腰俯身,抱著肚子痛哼了一聲。

    那一聲輕哼雖然低微,近座如裴紅欞也幾不可聞,可她面上汗水卻隔著面紗在下巴上滾滾而落,襯得那低微一哼是如此真切。

    裴紅欞沒來由地心頭一慘——她自幼生長尚書府,如今雖頭一次經歷江湖,卻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江湖惡鬥,又什麼叫做:江湖女子!

    卻見那婦人忍了好一會兒,才重又直身。她走到那小伙兒身前,右手忽出,一鉤就在他肩頭鉤下了一小塊肉。只聽她語意極為簡捷,冷冷道:「我知道你肯定想跟我裝個硬漢,但現在沒有人聽到,他們都已昏了過去。你就痛痛快快地告訴我,你們擄來的那女子到底藏在哪裡?」

    她面色一白,微捂小腹,似是下身正疼痛已極,面上也更見鬱怒:「你要不說……不信我不一鉤一鉤魚鱗剮了你!」

    那小伙面上冷汗也涔涔而下,卻用牙緊緊咬住了下唇——他不能說,他此時如何能說?只要說了,這一生他都無法再在江湖立足,在華、蒼兩家,也就再都沒有他容身之地!

    可他這一下雖算控制住了自己的牙齒打架,身子上卻還是忍不住顫成一片——這就是江湖?這就是他還是頭一次出門,卻無次幻想過的縱橫呼嘯的江湖之地?他一直把這江湖看做心頭的一個夢,以為一入江湖,呼風嘯雨,百戰成名,眾生仰慕,卻萬萬沒想到這突發的劫殺會如此突然地就把他陷入生死之際!

    早知如此,他情願永遠沒有離開家門,永遠不要看到這真正血搏的腥風苦雨!

    那婦人面色一狠,一支鉤子在那倒地小伙兒的胸腹上劃來劃去,那小伙勉力用眼跟著她的鉤尖,面色越來越白。卻見那那婦人忽然狠笑一聲,鉤子疾劃而下,劃破了衣服,一直劃到那小伙兒兩腿之間。

    小伙兒臉色都變了。那鉤子卻直停在那小伙兒胯下,微一用力,鉤尖已直刺了進去。

    那小伙兒臉色一白,叫道:「不要!是漢子你就不能這麼做的!」

    他倉惶之下,出言全未考慮。那婦人怒極一笑,將鉤子輕輕一鉤,已帶住了那小伙兒襠下要命的把柄,「我不是什麼漢子,更不是什麼英雄,所謂英雄,是你們這些男人屠戳別人時用來自誇的!我是女人,也只是個女人,多陰毒也有那陰毒的權利!——想當個去勢的硬漢你就當吧,你只要不說,我就要你『硬』得足以落個一世笑柄,看你以後再有什麼東西可以充硬充狠去!別跟我再裝什麼漢子,裝些什麼男兒的硬氣。」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傷勢在身,也不由微現喘息。只聽她冷冷道:「我只給你喘一口氣的時間,你想好了,到底是說也不說!」

    她鉤尖極殘忍地微微用力,帶著那小伙兒襠內之物,一鉤一放、一鬆一緊。那小伙兒一痛之下,已驚恐至及,忍不住雙手就向襠下護去,可這時的他哪還有自護之力?

    在那凶狠婦人面前,他已不再似個男人——他一向自許自期的男人——而像變成了一個孩子。只見他兩眼中已流出了兩行淚水,而淚水之下,更多的卻是恐懼。他腦子已全不由自己思索,已疾疾道:「求你不要,求你不要!我不能說,我不能說呀……」

    那婦人面色一狠,手裡微動,鉤尖帶著絲血已要下手。

    那小伙痛呼一聲,已疾疾道:「南昌城外離這裡不遠的擱馬屯的馮家後倉裡……」

    他一句未完,心中驚悔交集,一下就暈了過去!

    5、浮水飄燈

    裴紅欞靜靜地看著流過腳底的那條贛江,靜靜地俯下身來。

    江水中遠遠的有什麼東西一閃一閃,那是浮漂在水上的一盞盞燈。那燈火螢螢的,乍明乍滅,不一時,只見剛才還明亮過的忽然不見了,卻又有別的重新亮起。裴紅欞知道,那不見的已沉入江底,而那亮起的也不僅僅是一盞盞燈,而是——思念。

    今天她沒有進城。她從那個茶棚野店走出來時,天上還是陽光晃眼。雖然那時已過未時三刻了,但七月的太陽還流著毒似地照著。茶棚裡,還有倒地的四個男子。

    裴紅欞看著他們,才頭一次深切地明白江湖的含義。那一刻,她心頭忽升起一種感激的感覺,甚或可以說是一絲僥倖之意。

    ——我雖然近來一直自歎悲苦,但、生長尚書之府,嫁入御使之門,雖說跟了愈錚後生活一直清苦,但,真真算是僥倖地從不曾經歷過這些真真正正的社會底層的掙扎苦鬥與腥風血雨。

    那個婦人今天的出招比當日胡大姑、比小校場中余果老都給她帶來一種更別樣的也更強烈的震撼——那些爭殺是真的!那些搏命是招招濺血、刀刀入肉的!而那些茶寮搏掙扎苦鬥是如此的殘酷而真切。因為殘酷,所以真切;因為激越,故而壯烈!跟他們這些肉體常年陷入刀傷劍創中的生命相比,我那些僅只靈魂上的苦厄又算得了什麼?

    人生不免常爭競,勿將困苦自憐之!

    她心底忽然想起了愈錚。愈錚雖出身書香門弟,但曾讀萬卷書,曾行萬里路,這一些事,他早就曾經吧?

    所以,有時,自己望著他的眼時,會在他眼底看到自己那時所難明瞭的那種悲慨。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愈錚會在朝中與如此強悍兇惡之政敵如此苦苦相爭了,他是識得這世上蒼生之苦的。難怪他常說自己幸運,不過多讀了幾年書,就幾可用那書本構成的象牙之塔隔絕世事,衣食無憂。而如果有機會當政他卻不能一盡己力,那就是分明愧負天下父老,也是一種他所不能自諒的一種孱弱。

    怪不得在那些春花秋月的日子,有時他看到自己偶生的時光之歎、倥傯之念,雖也瞭解,但他眼底的那絲意味卻那樣深隱含蓄。他是不是在說:「紅欞,其實你不必如此自陷,那些真正的傷痛苦鬥你其實還從未曾經的」。

    她愛愈錚,因為他是一個從不自憐的男人。可直至今天,她才明白他為何會不自憐——與那些苦苦爭扎於生活中的人相比,自己那些偷安閒暇中小小的感喟,還有什麼資格來自憐自歎呢?

    那時她才才走到了城門口時,一抬眼,偶然間看到行人們拿在手裡的黃紙飄幡。

    然後才突然驚覺——原來今夕就要月滿。

    她一時停住腳,抬了下眼:時間過得有這麼快?

    這麼多日子從沒有哭過的她忽然覺得兩條濕意不是在她臉上、而是在她心頭就那麼無端地突然流淌起——不及思量、不可抵禦。

    ——愈錚……

    她這一念間想起的還是愈錚。

    黃紙飄幡,久未曾供;

    而月滿七月,那就是鬼夕了?

    這還是你走後的第一個鬼夕……

    到月初升起時,裴紅欞走出那個她下午重又返回的寄居的農舍,獨自來到了這段荒僻的江邊。

    今天她不要進城,不要見到兄長,也不願看到任何人。

    她本不相信象愈錚這樣的人死後會異化為鬼的。她寧願他化做一團清氣,獨自留連遺世於六合之外——朝為山嵐、暮化沆瀣,朝朝暮暮,到她終於可完成他的囑托、窮隱山間時,可以重又將他呼吸吞吐,肺腑交纏。

    記得愈錚活著時,她曾好笑地問過他:如果死去,他願化做什麼。

    她曾幻想過他的回答會是山、是樹、是雲、是水……

    沒想愈錚定定地道:「鬼!」

    ——他是不信佛的,也不信地獄,為什麼還會這麼說?為什麼情願死而為鬼?

    裴紅欞當時怔怔地望著他。

    在望了他有一頃後,她才突然明白:這人世本已有如鬼域,而真真正正的鬼域,想來其間剝皮烹油,刀山火海之毒只怕酷烈更甚!

    而他此生,與如此時世苦苦相鬥;所以就算其死,也寧可直入鬼域了。

    因為他是情願生生世世,與那不公平同在的!

    裴紅欞將眼送入江邊那黑茫茫的夜。夜色何其?夜已三更。三更時,她那無數次補衣納履、將之相伴,陪他中宵伏案、陷於文牘中的人卻已不在了。

    ***

    她不知道這黑夜裡也正有人在看著她。那人不是別人,而是樊快。

    以樊快所能,雖僻居潯陽,但幾可說是東密隱藏於江西的全部人馬的首領了。

    這批人本來不多,也一向只敢潛藏於江西邊境之地。但樊快身為捕頭,六扇門中人脈極旺,自可以借助公職悄悄搜索一個女子。他窮盡幾近半月之力,終於找到了那個瘟老大交待的女子。

    一開頭,因為裴紅欞容貌已異,他還不敢確定。但此時,見到她一個人於鬼節獨佇江邊,他就幾乎可以斷定、她就是那才喪不久的那個肖御使的髮妻。

    樊快輕輕一伸手,已抓過他身邊的一個燈籠。然後他猶豫了下:這了教中要務,就真的要殺掉這樣的一個明麗女子。

    可那也僅是一瞬間的猶疑。

    那是一盞孔明燈。孔明燈借熱燭之力,原可以升入空中。只見他輕輕點燃燈內的燭芯,那一盞燈就冉冉升起。這是一個報訊的燈。他這時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雖已超期,但他必竟完成了瘟老大交待給他的任務了。

    不過兩三柱香的時間,樊快就聽到身後輕微的腳步——瘟老大追裴紅欞追得很緊,在樊快報訊說她可能已行近南昌時就已親身趕至。

    那是一群人接近的聲音,而其中大多腳步聲息極微,幾不可聞。樊快一驚,他自己本人已非庸手,出身六扇門中聲譽極盛的『鐵尺堂』,自可辨別出來人功夫的好壞。可他也沒想到,自己一方來的高手居然會如此之眾!

    他一回頭,只見有十幾個人影已經散開,潛入暗夜。而走向自己身邊的一共有七個——那幾乎已傾盡『瘟家班』的全部班底。樊快大驚,注目細看,來人他雖然不見得全都認得,但憑猜也可猜出,『瘟家班』居然已全部出動——溫老大、溫老二、溫老三直至溫老七已經傾巢同至!

    他們是『滅寂王』法相手下長江一線最重要的一份班底。江湖中人,怕還從沒有什麼人值得他們這麼聯袂而出,傾盡全力!

    只見那溫役走在最後。但其餘六人在丈許遠就已停住。溫役獨步上前,走到樊快身邊,輕輕的嘉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順他所指就向江邊望去。

    江邊風中,一個女子正背立地站著,雖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僅只一個背影,就讓瘟老大雙目一凝:如此姿韻,果稱絕色!

    如果她不是當年艷名久馳關中的裴紅欞,那還會是誰?

    「瘟家班」之所以傾力而出,其實不是為了顧忌裴紅欞,而是余孟余果老的大關刀與魯狂喑的『千劫萬度』,那兩個老人的垂老雄風幾已不可磨滅地印在了他們腦海裡。而且這裡是在江西——東密『滅寂王』屬下也一向不肯輕入的江西。

    他們必須一擊得手。因為這是裴琚治下,他們不能不擔心裴琚那看似溫和的人一旦出手的連綿反擊。所以這一次,他們調用了幾乎江贛一帶的全部勢力。

    只是他們只怕也沒想到,裴紅欞竟沒有和余果老與魯狂喑在一起。

    如果裴紅欞知道有這些人正在旁邊將她窺視,她的心裡會不會有恐懼?

    她在夜風中輕輕地掠了一掠鬢,人鬼殊途、夜天遙睇,當真是——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她一垂頭: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呢,愈錚,你我釵鈿之約,竟已如此輕棄?

    瘟老大親自出手,豈有空回之理?

    他雖眼見只裴紅欞一個女子隻身立在那裡,卻也不肯輕忽。只見他一揮手,瘟老七的身影就已悄悄移至。瘟老大輕輕在他耳邊囑咐了兩聲,只見瘟老七身形一晃,就已退後。

    『瘟家班』七班頭中,本就以他一向最身法靈動,行藏無跡。只見他輕輕後退,不過三數丈遠,微微一聳身,一避就已避在了一顆大槐樹的樹冠裡——那裡可以監視所有通往江邊的田疇小徑,瘟老大的安排果然精細。

    然後瘟老大相繼招手,樊快只見他招手間或伸二指,或伸六指,而那溫老二、溫老三、溫老四、溫老六就應招前來,然後各帶屬下,悄悄潛行,分向兩邊,已成包抄之勢。

    溫老大沉吟了下,他還不放心——那女子在江中會不會還有後援?為了顏面,他也不能讓她在自己手下再次借水脫身一次。只見他最後一擺手,『混江螭』溫老五走了過來,他低低吩咐了幾句,那瘟老五就帶著幾個人就已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水裡。

    ——他們是繞至遠處,悄然下水,當真魚鳥不驚,全無聲息。

    瘟老大又籌措了一會兒,四處檢點,直到滿意,自覺佈置停當後,臉色才微微轉溫。

    今夜,原就是必殺之局——他要生殺了這裴紅欞,『滅寂王』屬下行事從不姑息。

    他還要帶回《肝膽錄》。想及那《肝膽錄》,他腦中不由轉了下念:肖愈錚那一介書生留下的這一卷《肝膽錄》又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滅寂王』得杜不禪之托後,就會傳下死令——務必在那事物轉手前一定要拿到這東西?

    他緊緊地盯著裴紅欞的背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一卷關聯至重《肝膽》之錄,難道就真的在她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手裡?

    他腦中正自轉念,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還有一雙眼死死地把他的舉動盯在眼皮底。

    可那盯著他的只有一人,所以究竟誰是螳螂,誰是黃雀,倒也還難說了。

    那是一個頭蒙輕紗的婦人。那婦人比他還要先至,正悄悄地隱身於一片樹木的密影裡。

    她想幹什麼?又在等什麼?她來得早,所以瘟老大也查覺不到一絲她隱身於暗夜的形跡。

    那婦人只見瘟老大處置停當後,遲疑了下,面色鬱悶,一臉青綠之氣忽然大盛,然後他猛一擺手,把那樊快招到跟前,輕輕吩咐了幾句。只見那樊快連連點頭應諾,然後便悄然離去。

    他走了後,瘟老大就在靜靜地等著,那婦人也就一直靜靜地一動不動。

    月色朦朧,隱隱可見的只有瘟老大臉上的青綠之氣。還有、就是那婦人臉上面紗的拂動,吹動她面紗的是她口中那細微得幾若全無的一縷呵氣。

    ——她和溫老大是不是同在等待著那樊快即將傳回的那一個訊息?

    就算知道有人正窺視自己於夜暗,裴紅欞此刻還是會一無所懼。

    不為別的——不為她生來是什麼異於常人、不讓鬚眉的烈女,只為此時、她心底正在將一個人想起。

    那是、愈錚……

    有一種人,讓你在想起他時,就是在一場徹骨纏綿中也會感到一場堅強孤執。

    ——到底一個什麼樣的男人才值得一個女人用一生來愛?裴紅欞忽然想起了這個問題。

    是不是是在你最纏綿時卻發現他最堅韌的存在?最空落時感到的是他那一股可笑又可疼的固執?裴紅欞忽然覺得愈錚就好像一根釘子,已硬如一個釘子般地深深地扎入她一個女子所有的夢幻空華、有時不免像所有世人一樣虛無空軟的靈魂裡。

    只要他在,只要他曾存在於自己的記憶,那根釘子就會永遠標挺地釘住她常想放棄的生之意義。

    她微微一梗脖頸,心中忽有驕傲清亮如斯——愈錚在她心裡已如一首清亮古邁的歌,反是在他亡後,她才更深地感到他對自己的全部意義。

    她站了多久?露水已浸著她的腳腕口濕了上去。她是一個不解武藝的女子,自不知身後有一個人影已疾馳而回,那是樊快——裴紅欞全無感覺,因為,她正全身心地傾聽著那一首久遠卻又清晰的歌在她心頭響起……

    6、千里明見、一目奔騰

    「要不要動手?」

    溫老三等待大哥的號令等得已不只是焦急。

    當日舵落口渡頭,失手的是他,所以今日急於扳回顏面的當然也是他。

    所以他會潛回來這麼發問。

    溫老大的臉色卻變得很難看,他一指東南,「那你卻要問他。」

    溫老三一愣,怎麼,大哥今天居然也要等待別人的指令嗎?

    「看一會兒樊快能從他那兒帶來了什麼消息。」

    溫役的目光忽細得像一根針,那針宛如直要扎進他自己口中所吐出的名字的那人的心窩裡才甘心也似。

    「牟奔騰,那個叫什麼『千里明見、一目奔騰』的牟奔騰現在就在那邊的關帝廟裡。滅寂王有令,叫我們一切行動都要受這個萬車乘派來的人的節制。」

    距此地不過三里,也是南昌城外,關帝廟口。

    關老爺的紅臉在那洞開的廟門中也被這黑夜漆得暗赤難辨。

    這廟的年頭想來很久了,殿外古木蒼華,樹紋老硬。所以雖然是這七月半的朗月之夜,殿前院內為樹影所遮卻也只見黑暗之意。

    樹影下這時正站了一個身穿素錦長衫的,那是一個書生模樣的人。

    光看他的臉卻似看不清他什麼年紀。只見他一張顏面似嫩似老,有一眼已眇,眼珠混沌,宛若琉璃,可他並不戴眼罩之害,好像炫耀似地把那一眼裸露在夜色裡,青茫茫的看不出什麼光彩。

    但他所餘的另一目,卻偏偏精光湛然——千里明見,一目奔騰,萬車乘手下的第一得力助手,就是這個眇目之人嗎?

    他身後就是他的隨從,他靜靜地在看著他的主人。

    他主人正耐著心在這廟門口等著,那份耐煩從容之態看得他這手下也不由也一陣佩服——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一份忍耐之力的。畢竟,為這一天,他們已等了幾近七年。七年下來,還能保持住這一份鎮靜從容的人想來不多。但、那個屬下眼中精光一閃:他的主人不是常人!

    因為他是、牟奔騰。

    牟奔騰他手下的那人臉色突然變了——因為,廟門口人影一晃,只見一人緩步輕挪走了出來。

    迎候他們的人終於出來了。

    但走出來的居然只是個平平常常的中年人!牟奔騰手下人憤憤地想:以他主人牟奔騰在江湖的聲勢地位,就算鷹潭華家的華老太太不至於親來迎訝,起碼那他門中的頂樑柱蒼九也該來吧?

    牟奔騰不是別人,也許他也可以算做『東密』中人,但他在東密中也沒有擔任任何職位。他只是萬車乘的副手。但以萬車乘之能,說是勢傾天下只怕也不為過,因為、他已參預操持天下兵柄。

    兵者,國之利器也!如此一人,誰敢輕忽?所以、就算是教中位高權重如杜不禪,就算手操天下蒼生生殺之柄如『滅寂王』法相,見了牟奔騰,一向也要對這萬車乘極為倚重的副手尊稱他為一聲『牟先生』。

    萬車乘手下也只此一個副手。「千里明見、一目奔騰」,如此考語、天下同稱。這世間的牟奔騰只有一個,能讓萬車乘如此看重的助手也只有一個。

    所以牟奔騰手下的臉色突然變了,因為分明感到鷹潭華府中人對他主人的輕忽之意。

    牟奔騰的獨眼卻微微閉著。他所修的功夫大異常人,號稱『千里明見』可不只是為了他精於謀略,明見千里之意。他長著一隻天生夜眼,因為在夜暗中太過犀利,所以反內斂而藏。只見他瞇著一隻細而長的眼,一隻瞳仁隱於睫後,另一隻目力不好的眼卻微微睜大著,似看非看地面向著那仰訝而來的人。

    那迎出來的中年人卻有一種庸常的風度,只聽他笑吟吟和氣氣地道:「牟先生大架光臨,華蒼迎訝來遲了。恕罪、恕罪。」

    牟奔騰盯著這個面前之人——原來他就是華蒼。以他窮七年之力對江西一地的調查,可以說此處無論大小人物,只要值得一提的,無論在朝在野,在黑白兩道還是在江湖之中,鮮有他不明根底的了。

    他微一思索,一份資料就已呈現在他腦海裡:華蒼可以說是鷹潭華家中身份最暖昧的一個人,因為他出身華姓,本為正枝,卻少有的迎娶了一個名份為華家世僕的弋陽蒼姓之女,這在華家發達後數代以來也為僅見。但蒼姓一族,可非比尋常世僕,其中主要人物蒼九執掌弋陽『鷹爪門』牛耳已歷多年。據牟奔騰思量——雖然從未探聽出這華蒼這一人在江湖中有何作為,但想來他必為華老太太深相倚重,是她調停華、蒼二姓細務紛爭的一顆極重要的棋子。想到這裡,他的面上笑了:鷹潭華家肯派此人前來相迎自己,自己也該還算滿意。

    只見華蒼微微一笑:「我家老祖宗說,即然牟先生偶笠江西,身有要務,我們華家倒不能不一盡這地主之誼了。這個關帝廟雖然狹小,說起來也算我華家的私產,倒還清靜,所以特撥出這塊地方與牟先生小做居停。簡慢之處,就請牟先生擔待了。」

    牟奔騰笑看了華蒼一眼,兩人目光交接,卻隱藏著各自的心緒。只聽牟奔騰微笑道:「多承多承,豈敢豈敢。」

    華蒼引著他向殿內走去。只見他一擺手,就走出了五、六個家人。牟奔騰屬下看了那幾個家人一眼,只見他們一個個神停氣凝,果非凡俗之輩,偏偏身上俱都只是青衣小帽,扮做平常下人。

    只聽華蒼呵呵笑道:「牟先生如果有什麼雜務,不需要親自出門的話只管差遣他們出去料理就是。您可千萬別客氣。如果差使過多,事物紛雜,人手還不夠,只管知會一聲,我自會再遣人前來侍候。我們老祖宗早交待過了,對於牟兄此來,一定要接待周備。如果他們有什麼不好,牟兄直接跟我說也可,當面痛責他們也罷,就是千萬別客氣。那樣的話,萬一牟兄有什麼不如意,兄弟可當不起我們老祖宗的慈顏大怒。其餘一切守門接訪、傳報細訊,也就讓他們跑跑腿吧。」

    牟奔騰目光含有深意地一笑:「華兄費心了。」

    華蒼引著牟奔騰把這小小關帝廟內的大大小小的房間陳設大致看過了,才道:「牟兄可覺還有什麼不妥?」

    牟奔騰笑道:「華兄安置極為妥貼,牟某還有何話可說?只有多謝二字。」

    華蒼也溫顏一笑:「那好,夜也晚了,牟兄就此休息吧,華某告退。」

    他一走,那幾個家人就送上了茶水來,請示了一聲,自去門房守護不提。牟奔騰得空望了望那房內陳設,微微一笑,對手下道:「華家的意思你可看出了嗎?」

    他手下人搖搖頭,只見牟奔騰眼中寒芒一閃:「他們對咱們這一著,叫做『欲迎還拒』。」

    「倒也是,他們與裴琚聯手抗拒東密浸入江西已歷多年。如今,雖為華溶之事與裴琚偶然構畔,有與咱們聯手、以要脅裴琚之意,但他們現在也正是模稜兩可,持其兩端之際,一些些也不肯輕涉深水,沾惹麻煩的。」

    「對於他們來說,我們現在只是他們手裡的一著棋。」

    說罷他微微一笑:「那華蒼看來也是個極精明的人——咱們這次跟來的,萬兄想來派的還有別人吧?」

    他這隨從卻是萬車乘派給他的侍應。牟奔騰雖身居東密巨頭萬車乘身邊客卿之位,但有好多事,能撇清的還是就撇清,這樣對他參與萬車乘的天下大事原也有利,不會輕遭小人之忌。

    只聽他道:「你替我知會他們一聲,叫他們這數日之內,沒我之令,一定不可輕動。華家這回撥個關帝小廟給我住,說是盡地主之誼,其實哪裡是為了迎客?分明擺明了要安排下人瞪大眼睛盯著咱們的一舉一動。只要咱們稍有異動,在他們還沒跟裴琚真正鬧翻以前,只怕就會狠狠地給咱們看一下他們的臉色。嘿嘿、華家盤距江西、經營此地已歷數代,他們的臉色想來要翻起來是很快的。」

    「你跟教內兄弟們說,不是我長他們志氣滅自己威風,但強龍不壓地頭蛇,叫他們千萬別壞了萬兄的大事。」

    他屬下點點頭。正待聽他還有什麼吩咐,忽然臉色一變,雙耳微豎,似已有警覺。

    接著,窗外忽然有衣袂之聲一響,那屬下面色一沉,低喝道:「什麼人?」

    只聽窗外人低聲道:「滅寂座下,潯陽老九。」

    那屬下看了眼牟奔騰臉色,牟奔騰點了點頭。

    他屬下輕輕一啟窗樞,只見一個黑衣人影已翻了進來——這人倒不是別人,正是才從贛江邊上為瘟老大差遣而來、潯陽城裡的捕頭樊快無疑。

    牟奔騰坐在椅上,拿眼看了看眼前這個東密教眾,開口問道:「你是滅寂王法相兄手下溫老大溫役的人吧?怎麼,深夜見我,所為何事?可是瘟老大今夜有何舉措要你前來知會?你我並不隸屬,倒不必多禮,坐吧。」

    他屬下聞言就搬來一張凳子。

    樊快辭讓不坐——在這個教中人人提起都不免變色的萬車乘左右手面前,他如何敢做,又哪裡有他坐的地兒?

    但牟奔騰叫他坐的意思卻似堅決,樊快只有斜簽了身子坐下了。只聽他口裡道:「牟先生……」

    他一語未完,卻見牟奔騰已端起面前之茶呷了一口。樊快只有縮聲,他久處官場,倒明白規矩,等他喝過了這口茶好再細稟。沒想牟奔騰一口茶喝完,微咂了下舌,已先開口道:「你們可是終於又躡住了那個……叫裴紅欞的女子?」

    樊快暗佩他先見之明,點頭道:「正是。」

    牟奔騰一皺眉:「想來這次也該準備足了的人手,不會像前幾次那樣再輕易讓她脫手了?」

    樊快臉上微微一紅,牟奔騰語裡分明微露輕忽之意。牟奔騰的隨從自然知此時該做何等表情,忍不住地抿嘴一樂。

    只聽牟奔騰道:「照說以余果老那柄大關刀和魯狂喑那手千劫萬度,倒也不算如何一等一的扎手,滅寂王閉關修練以來,手下人怎麼像越來越弱了?為了這麼一個全不解武功為何物的女子,怎麼還會拖了這麼久?……你今夜前來,看來是想知會我一聲,馬上就要動手了?」

    樊快在他面前,剩下的也只有點頭的份。

    卻見牟奔騰猛地略重地把那茶碗向那桌上一拍,「啪」地一聲,輕叱道:「早不做,遲不做,偏等到這時才想起來做!哪裡來做不好,非要趕到現在來做,趕到江西之地來做,還特意趕到南昌附近來做。你們知不知道南昌城裡現在住的是裴琚?」

    他語氣加重:「我只有一句話,回去傳與法相兄手下無論是哪位管事的——可能是溫疫溫兄吧,無論如何,今夜你們都不許動手!」

    樊快忍不住臉色一變。

    牟奔騰本來一向不輕動顏色的,但他知道樊快與那溫家班的溫氏七子本不歸他所屬,這時要不擺點臉色,只怕他們萬難依從。只見他似忍不住地一怒站起。樊快一驚,嚇得身子都微微一抖——萬車乘一派人物的凶名,在東密教眾中彰著已久,又怎由得他不怕?

    只聽牟奔騰定定道:「就說我的話——只要她還在江西一日,那裴紅欞還在江西一日,只要沒有我的知會,你回去說與他們知道,無論如何,由著她去住行留,都不許動手!」

    樊快這次來本以為只是通稟一聲,萬沒想到本不相干的牟某人會如此阻攔,可他們圍殺裴紅欞之計劃可以說謀劃已定,他忍不住開口辨解道:「可是……」

    他想說的是今夜已所慮萬全,幾可不驚動任何人、不出任何聲息地就把那裴姓女子拿下。

    牟奔騰忽輕輕以手壓杯,那杯底一圈瓷沿本來頗鈍,在他手壓之下,卻忽生銳利,只見牟奔騰一隻手並沒什麼異樣,那杯子卻硬生生地向那松木舊案中陷去。

    然後,他的臉色也轉森然,「你知不知道現下這南昌城外,有多少華蒼兩姓的高手在?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現在還不好生事。你以為,咱們在江西的人手,真當得住裴琚與華蒼兩姓的聯手之逼?這事你不需多言,只管依我的話去傳。這是教中大事,溫兄想來不會見責的。而『滅寂王』法相兄那裡,也自有我來擔待。」

    他一抬眼,神色忽生睥睨:「可是如果你們竟敢違抗,壞了我萬兄的大事,那萬車乘兄面前,你們誰來擔待?」

    樊快身子一震,只見牟奔騰那本一直象閉著的眼忽然一開,他的臉上就騰出一抹精閃閃、寒冰冰的光來。樊快也不是沒有見過眼神凌厲、殺氣盎然之輩,可是與他相比,那些人倒真可說是『螢火之光,不足與皓月爭輝』了。只聽牟奔騰已開口喝了一聲:「還等什麼?」

    「還不快去!」

    他知道對此等教眾本不宜多做解釋。只聽他一喝方罷,又極重地接道:「如果傳令遲了,你們已經動手,壞了我和萬兄潛忍多年才等來的局變江西的大好時機,你就叫動手之人——一個個自刎以謝吧!」

    他開口極重,已徹底壓垮了樊快辨駁之意。樊快只覺腦子裡一轟,想都不及一想,已疾疾施了一禮,身子一騰,從窗口躍了出去。

    眼看著樊快一走,牟奔騰臉上的怒色頓斂。

    對於他這樣的人,怒與不怒,無關情緒,已只不過是他轄冶他人的一樣工具。只聽衝他屬下吩咐道:「你去知會咱們人一聲,叫個頂得上用的兄弟跟著,看看那邊局勢。溫老大也不是很好說話的。而咱們這邊萬兄的人,一向與他們也頗有嫌隙。你找幾個說得上話的人跟著,但無論如何,叫他們今夜不准向裴紅欞下手。」

    他手下還很少見他如此嚴令,心下驚凜,答應了一聲就急急而去。

    他傳令極快,只一時,就重又返身屋中,遲疑道:「牟先生……」

    牟奔騰道:「你是想說,如此舉動,會開罪『滅寂王』屬下吧?」

    他手下點了點頭。

    牟奔騰卻定定道:「我也知道那裴紅欞關聯極重,干涉到一個我也深明所以的、只聞其名的《肝膽錄》的秘密。近月之內,追殺她幾成教中『滅寂王』屬下第一要務。但此時此刻,我們絕不能在江西之地動手。」

    他屬下抬眼看向他,似乎在問:為什麼?

    牟奔騰站起身,眼中神色更多了分冷靜:「因為,我們目前還有更重要的大事——你說,咱們才到江西赴宴,就有人給咱們端上了兩盤菜,一盤東海之鯉,一盤白山熊掌,他明知我們的胃口現在只能吃得下一道,他為的是什麼?咱們該先吃熊掌還是先吃那魚?」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嘿嘿,那人倒真是高明呀。」

    他一轉頭:「但是,在我眼中,裴琚才是比較起來更大的那一條魚!這個魚頭很不好拆。我們已拆了七年,還根本沒有下箸之機。而裴琚不拿下來,會直接干聯到我教中的天下大事。如今我們進入江西,可是在潛忍七年之後才得獲此機,又怎能讓瘟老大幾個匹夫壞了這事?而裴琚一旦下馬,裴紅欞不過是手到擒來而已。肝膽錄很重要,但、事有先後,輕重緩急,是一毫也不能差錯的。」

    「而且,瘟老大千算萬算,只怕也沒算出,那裴紅欞這個女子,可不簡單。她的身邊並不只有餘果老與魯狂喑,她的身後,還有著一個高人。」

    「那個人,我其實也不想惹,怕是萬兄一時也不想惹,連杜不禪兄只怕也不想招惹的。」

    他注目向窗外江邊方向,眼中那一份沉穩冷狠,分明似被他口中所說的那個人激動了他博奕天下的興致。

    他的隨從不由一愣。

    沒等他開口,牟奔騰已道:「目下在江西的其實不只裴琚一個——江西一地,藏龍臥虎。那個叫裴紅欞的女子,你有沒有覺出,現在就有人在暗地裡全力保她?你算算,以裴紅欞的行程,該是什麼時候進入的江西?」

    他隨從還在屈指算計,牟奔騰又道:「而如今江西形勢如此巨變,造成鷹潭與裴度多年之盟幾壞,一朝反目的華溶之事又是什麼時候鬧出的?是誰牽扯出的,早不捉,晚不捉,卻在這時捉了個小華溶送給裴琚。」

    他屬下微一籌思,雙眉一皺,驚叫:「好像是同時!」

    牟奔騰冷冷一笑:「嘿嘿,肖愈錚一死,朝中現在還敢出面與咱們直接對抗的還有誰?目前真正在逼裴琚的還不是我東密,是有人要把他放在火上烤啊。敗壞他江西一地的平定,逼他直接與我們朝面。捉華溶又選擇在這個時機。裴琚上次好像斬了南昌城裡盧老公公的義子吧。宮裡的盧公公正在拿他的錯處拿不著。這時他盟友華家的華溶犯事,他說他是斬還是不斬?這真是一個好時機。裴紅欞就是裴琚的妹子。如果還是平時,她兄長雖然勢大,但身居官場,好多江湖細處他也照應不到的。『滅寂王』屬下他們要擄要殺裴紅欞都無問題。但現在,問題卻在我們這裡。那人給了我們一個巨大的甜頭,在圖謀裴琚與劫殺裴紅欞之間,一時兩者只能選一。」

    「因為,我們現在不能輕易作為,以激起對裴琚才生叛心的華蒼兩家對咱們的猜疑。「「自從那華溶一被解到南昌城,裴琚與鷹潭華家間的居面就已如弦崩緊。裴琚不敢輕放華溶,不只是怕開罪軍中,也是不想亂了他多年苦力才能成就的江西清明政局——嘿嘿,咱們東密之所以今日能夠做大,卻一直不能浸入江西,不就是為朝政不清,官官相護,小民懦弱,心存悖怨,可江西一地,裴琚一向還算修政清明?我們與他之爭說到底還是民心之爭。所以那裴琚已被人料定絕不敢輕放華溶。但如果他不放,他與鷹潭華家之盟必生裂縫。那人該也料得定我東密不會坐失良機。適時會插手聯合鷹潭華家以求浸入江西,這對東密絕對是一件當前要務。可鷹潭華家平時就算不管這事,目前他們正當與裴琚僵持之時,雖引我們以求自重,卻絕不肯在這時生出任何一點細務惹惱裴琚——畢竟,他們多年聯手的情面現在他們還不得不珍惜。何況,他們與我們貌合神離之日久,與裴琚交好之日深。而我們在這時也還絕不能開罪他們,讓他們覺出我們包藏殺機。在他們未與裴琚沒有正式鬧翻以前,華家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在這時放火,任何一把野火到時只怕燒得都不是裴琚而是——我和你。」

    「所以那裴紅欞雖至關至要,但我們現在就絕是不能動。」

    只聽他嘿嘿一笑:「——要動起碼也不能這麼動。所以那裴紅欞背後之人,料局極明,他必與這裴紅欞有著極深的交情,雖不出面,但只是適時捉了華溶,解送南昌這一招,卻幾可保住裴紅欞在江西路上這一路的安寧。」

    只聽他屬下懦懦道:「先生所說的那個高人就是……」

    牟奔騰一振眉:「你所想的沒錯。」

    「他就是——謫居九江,讓我到目前為止,窮時七年,也沒有查清看透的陳去病!」

    他屬下愕然抬眼,他一直以為,牟奔騰在江西一地忌憚的只有一個裴琚,可聽他口氣,分明已當那陳去病是江西一地馬上會爭殺驟起的一局中的一個大敵。

    陳去病此時,倦臥潯陽,他看著窗外黑黑的夜,知不知道、有那麼一個人人提起都會色變的牟奔騰正在這麼殺氣騰騰地把他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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