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安古意 之 屠刀2 文 / 小椴
第十章:爐火照天地
外面的夜風很涼,吹得人心神一爽,尤其當此生死征途。小稚已明白了母親的意思,心裡千回百轉地念道:「已矣兮,寓形宇內復幾時,胡不委心任去留,胡為惶惶欲何之?富貴非我願,帝鄉不可期……」
這猶是他從小背慣了的那首晉陶淵明的《歸去來辭》,這麼想著,細體字句中的意思,他心裡的憂傷苦沸慢慢就靜了下來。——原來那些古書是這樣的。人誰無死?千百年前的人也就面對過和他一樣的處境呀。他忽然明白了什麼叫思想,與那思想之美。他知道寫這辭的人也無力逃避生死,但他的心是慈悲的,他用一種美麗的思想給人一種依托,教他們用什麼樣的態度走完生命中最後一段旅程。小稚在晚風的吹拂中忽覺臉上濕濕的。但這不是傷心,那種自傷運途的傷心,而是一種感動,為古人那一種慈悲的願力所產生的感動。是呀——寓形宇內復幾時,胡不委心任去留?
——這一個生非由你的肉身能留在這個宇宙之內又有多少光景呢,既已看穿它的短促,為什麼還要傷心孤憤,何不放開心志,以一種達觀的態度哂笑著看待這一場浮生的生死去留?他把心沉浸入那一個千百年前人的思考中,不知覺就忘了自己這孤苦待死的處境。
前面忽有火光,只一時,裴紅欞與小稚就已要走到東邊的村口了。他們猜得到,出了村口,肯定就有東密的人埋伏著等著出手。但這時忽有火光,那一縷火光跳到小稚的眼中時,只覺眼前一亮,人已從陶淵明的文境裡走了出來。那火光雖黯,卻像是一抹跳躍著的,不甘的生命的光彩,照在了小稚的眼裡,他心裡忽生依戀,忽然孤憤。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麼甘心地走進生死,為什麼他不能在死以前對這造物發出最後最惡毒的咀咒,那是他對這世界最後的一點反抗與抵禦。裴紅欞覺得小稚的手在自己手中抖了一抖,心中一傷,幾乎留下淚來。
火光發自村頭一個廢棄的小棚子裡,棚子裡不只有火光,還一下一下地發出擊鐵的聲音。那本是村裡已廢棄的鐵鋪,因為打鐵的人老死了,那鐵鋪好久沒有人了。不知為誰又捅開了爐火,在裡面一下一下單調地錘著。那聲音雖單一,卻似在這暗夜中訴說著一個人對命運的不甘。小稚母子已走到鐵匠鋪前,一爐黯黯的爐火中,小稚就看到了胡大姑那張寬醜的臉,她一下一下地鼓著風箱,然後,手裡就揀起那把重達七八十斤的大鐵錘,一下一下地在鐵砧上錘著一塊已鍛好的生鐵。她似在等著什麼人,見到小稚已到門口,忽開口道:「小稚,過來,給我拉風箱。」
不知怎麼,小稚一見到這個女人,生命中就會產生一種歡悅的衝動。要是平時,他會最快樂的衝進去給她拉風箱的,可現在……他看看母親的臉,輕輕道:「大姑,我要走了。我們娘倆兒有事,不能幫你拉了。」
胡大姑沒有抬臉,依舊一下一下地錘著她手裡的一塊發紅的生鐵,「什麼事比打鐵更重要?我跟你講,打鐵是人間最好玩最值得做的一件事了。」
她的臉色沉沉的。小稚看著他的這個朋友,心裡忽有一種傷心,他道:「不,大姑,我要走了。以後,你……別跟身邊人那麼計較,他們不值得的。你……放開心一點。」
他說完這句話,眼裡已有淚意。胡大姑沒有回頭,盯著眼前手下那塊生鐵,似沒什麼表情。可那塊發紅的鍛件上,忽『哧』地一聲,冒起一點青煙,那黯紅的鍛件上就有一點黑了一黑,似有什麼水滴滴在了上面。只聽胡大姑用一種好粗也好鎮定的聲音道:「進來,你是我的朋友,我現在要你幫忙找風箱。」
小稚心下猶疑,想:她還不知道自己的事吧,那就別告訴她,再讓她傷心了。他不再說什麼話,拉著母親的手,跟上她的步履。胡大姑忽耐不住,一步跨了出來。她的步子好大,幾步就跨到了小稚面前,搶也似地一把就從裴紅欞手裡搶過了小稚的手。怒沖裴紅欞道:「也沒見過你這樣當媽的。他媽的命運都把刀壓在這孩子脖子上了,你只會給他掉兩句文,就這麼乖乖地驅著他一隻羊羔樣的去送死!小稚,跟我進來,有我胡大姑在一天,還不會讓你就這麼引頸就戳。」
小稚就這麼三步兩步已被她扯到了鐵匠鋪裡,他抬起一張小臉望望他母親,母親緩緩地搖了下頭。他就仰臉向胡大姑道:「大姑,我要走了。東密這次來的人肯定比上次多,你也抗不住的。我們把余爺爺硬拖到這件事中,已經做錯了,我們不能再連累上這村裡更多的人關命。」
胡大姑一仰臉:「命?送命?」
她一頭黃蓬蓬的發就被她甩到了腦後:「為什麼要送命,就是要死,咱也不去送那個命。命是自己的,為什麼這麼白送?」
小稚道:「可村子裡……」
胡大姑截口道:「馮老頭子以為他們那些人的命就比你的重,在我胡大姑眼裡,偏偏就看重你的命。怎麼樣,他們能怎麼樣,東密能怎麼樣?他們不想與屠刀門翻臉,我就非要翻這個臉,就是老刀把來,不許我翻這個臉,我也要翻!嘿嘿,好笑,好笑。仁義道德,他們就這麼講仁義道德,前兩天他們還滾在地上等著人宰割呢,現在倒為別人的命做起主來。他們這幫人,當時根本就不值得我胡大姑來救。別說別的,拉風箱!」
說罷,她不由分說,一把就把小稚塞到了風箱前的小凳上坐了,把把手強塞到了他的手裡,小稚只有一下一下地拉了起來。那單調的動作似給了他好多生的希望和生活的快感,他真想一生就這麼跟胡大姑打鐵,跟班幫忙地打下去,那可真幸福呀。閒下來,他可以再和胡大姑上後山靜靜地躺在草叢中,看那一縷炊煙是怎麼升起。裴紅欞也只有跟到鐵匠鋪子裡來,胡大姑沒理她,似是對她要把自己的小朋友就這麼拉出去送命猶有餘忿。只聽裴紅欞靜靜道:「大姑,謝了。但我們母子不想再牽連更多的人了。我聽余老人說過,襄陽這塊是東密重地,永歸堂就在這一帶,堂中除了兩護法,還有凶名素著的『十四殺手』,有時還有總堂堂主來巡視。我不是說你功夫不夠,但,好漢敵不住人多呀。」
胡大姑沉著臉道:「人多,那七家村的人更多。多有什麼用,再多出來,也是些孬種。」
她望向裴紅欞的臉,似也對她能這麼鎮定感到了一絲敬佩。從裴紅欞來起,她就對這個漂亮女子沒什麼好感,但現在,似乎那一分輕視倒淡了。她舉起她手裡的大鐵錘:「我知道,我可能是真的打不過他們,光那『雌雄』一對兒就夠我應付的了。但我還有它。」
她晃一晃那根大鐵錘:「它叫『屠刀』。」
「我還有『屠刀』。這世上,能屠之刀可不是盡掌握在他們那些小人手裡的!」
第十一章:守衛村莊
這把錘子的名字真怪,居然叫做『屠刀』。屠刀門中,連老刀把子那把刀都不敢輕犯先人正名,名為『屠刀』。
那把屠刀這時就握在胡大姑的手裡,一下一下用力地向她手裡那根燒紅了的也不知要打成什麼形狀的鐵條上錘去。隨著時間地推移,一下一下更見用力。小稚都懷疑,要是大姑把力氣用盡了,一會兒敵人來了還有力氣嗎?
但他想錯了,只見胡大姑的力氣似乎越用越盛,這兩下在她來講只是熱熱身子。遠遠武候莊的梆子響了起來,武候莊是個大莊,所以有打更的人。胡大姑望望外面的天色,子時到了。她忽對小稚笑道:「小稚,你平時背了好多詩呀文的,但大姑有一首你保證不會。」
小稚不由也笑了,頭一次聽她說她還會背詩,笑道:「是什麼,你教我。」
胡大姑臉上對著小稚就總有她那難得的笑道:「一台寶塔黑乎乎,頂上細來底下粗。有朝一日翻過來,底下細來頂上粗。」
她的聲音越來越厲,到最後一個「粗」字時,手裡大鐵錘用力一砸,一團火星就猛地爆了開來。只聽她笑道:「這是我們打鐵生活人的粗句子。嘿嘿,你別小看,這詩裡的意思可比你念的那些更有勁道。嘿嘿——有朝一日翻過來,底下細來頂上粗!」
就在這時,村外忽有人傳聲道:「屠女俠,三更已屆,請就驅裴姓母子出村吧。」
胡大姑一臉悍厲,抬頭沖村外發聲處喊道:「奶奶的,不!」
她一句斷喝,底氣極盛。頭髮上沾了汗水,在這黯黯的火光映襯下,像個地獄魔王一般,有一種悍厲的醜惡與惡到極處凶到極處的美態。
那邊人依舊不疾不緩地道:「永歸堂座下十四殺手,左右二護法,與總堂張落歌張某俱至。還望屠女俠細體兩門情面,不要一意為難的好。」
胡大姑已哈哈笑道:「那我這大錘今天要殺十七個人了?」
那面聲音已有怒意:「屠女俠,本座已給了你好大的面子了。你當我們不敢進村殺人嗎?」
他聲音一惻:「這村裡一共有多少人?」
一個人就陰惻惻地道:「一共一百二十八人。」
先前那張落歌的聲音就道:「屠女俠不至於為這一大一小連累村中一百二十八人的性命吧。」
胡大姑已敞聲笑道:「你只管殺,那些死樣活氣的人我早看得心煩,你幫我殺了那也是他們的命——這母子倆兒要被你們殺了他們也不是只會歎口氣,說『那是她們的命嗎』?」
門外聲音一頓,忽有個小人影一閃,閃進門來。小稚一驚,暗道:「來了」,倒要看看敵人是什麼模樣。沒想那人身子瘦小,一晃進來,卻是五剩兒。他本是馮三炳傳來叫胡大姑不要一意阻攔的,進了門卻不說這話,拿起一把小錘竟幫他這一向視之為前世大仇的繼母打起鐵來。胡大姑愣了一愣,用一隻大手在他小腦袋上捋了一把,嘿聲道:「我倒看錯了你,原來這村裡還有個有血性的。」
小稚心裡一熱,想到的只有兩個字:朋友!
門外忽一拊掌,然後步聲微細,直掩到這鐵匠棚四周,或前或後,或左或右,竟把這小小的一個棚子團團圍住。胡大姑閉目數道:「一、二、三……呵呵,果然一共十七個。」
她心中卻暗驚,有一個人,就是那說話之張落歌,他的步聲她竟聽不出來。對方團團圍在這小鐵鋪四周,看來要『擒賊擒王』——對方已打定主意要先拿下她了。
她抬眼向門口看去,只見黑黑的夜中,門口一共站了三個人,其中兩人就是那日已朝過面的郎千與蔣玉茹了,另一人身材中等,面色幽暗,想來就是什麼總堂來的張落歌。
胡大姑面色一凝,不再說話。那張落歌知事已至此,不用虛言,一揮手,已喝道:「攻!」
只見左邊泥壁上簌地泥土一抖,已被鑽出了一個大洞。一個黑衣殺手已潛身而出。
胡大姑怒喝一聲:「疾」,手中大鐵錘脫手而出,直向來人頭頂砸去。那來人也算好了千謀百計,卻再也沒想到她一出手就會把那護命的傢伙脫手而擲,當下大驚,一縮頭,頭頂一涼,一頂黑巾已被她一錘掃落。胡大姑左袖一擺,那大鐵錘已疾縮而回。原來她這錘柄後端還繫了個鐵鏈,拴在她腕上。江湖中是有帶索刀這樣的兵器,但再也沒有人想到會有人把這等沉重傢伙也帶上索,隨發隨收。胡大姑已然躍起,右手一根通紅的鐵條再不遲疑,一插就已插入那人左肩口。那人痛呼一聲,閃身既退。聲中一靜。空氣中有一股皮肉燒焦的氣味,胡大姑冷冷道:「一個。」
她一擊已廢了對手一人再戰之力。
門外張落歌面色一變,卻一擊掌,再喝道:「攻!」
只見四壁聞聲而動,一時不知穿透了多少窟窿。十幾條人影一湧而進。胡大姑全無懼色,左手大錘,右手鐵條,往來人身上就是痛擊。她這鐵匠鋪中的擺設俱是冗笨傢伙,看似散亂,原來卻擺得極有道理,敵人只要進了鋪子,下手落腳,萬般不便。胡大姑立身當中,把裴紅欞母子與五剩兒一齊護在中央,自己卻指哪兒打哪兒,極為便利。
黑黝黝的鐵匠鋪中,只見她雙手一團黑氣、一根紅光矢矯飛舞。每一落,必有敵人的驚慌閃避。胡大姑一張黑臉在那黑氣紅光中映得凶如女秧神,亂髮飛舞,時不時有汗滴被她甩落,一滴滴濺到小稚與五剩兒的臉上身上。她在百忙之中不忘對兩個孩子吼道:「愣什麼,拉風箱。」
兩小連忙用力地拉著風箱,四隻眼睛卻一直跟著胡大姑的身影。只聽她張狂大笑:「兩個,三個,四個……」卻是她已得手,手用大錘鐵條已殺人廢敵,一個個絕了對手再戰之力。一時只聽她悶哼一聲,似是自己身上也有了傷,卻帶痛叫道:「好,奶奶的,六個,七個!」
對手確是被她打得已三死四傷,剩下只有七八個人影在這黑黝黝的鐵匠鋪中與她搏戰。一行血滴卻也沿著她的左臂而下,血失甚快,似都要傷到她舞錘的氣力。
只見她左臂之錘擊出的力道越來越弱,那些人影已不似初進來時為各式傢伙所阻,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雖依舊不便,但已好多了。這時見胡大姑錘影已弱,面色一喜,齊齊發力攻來。小稚面上一慘,大姑要敗。忽聽門聽兩聲疾道:「不好!」郎千與蔣玉茹齊齊躍入,卻見胡大姑錘影一盛,只聽兩聲慘叫同時發出,卻是十四殺手大意之下,不意對手這個凶婦人還有巧智,示之以弱,卻突然發力,一錘痛砸在他們胸口。只這一錘,那兩人已嗚呼倒地。小稚喜道:「大姑,原來你沒事。」
胡大姑笑道:「這點小傷,那幫兔崽子就以為我揮不動錘了。」
但她手下也吃緊起來,因為郎千的鋸齒刀與蔣玉茹的銀釘已然出手。他兩人身法輕妙,胡大姑知他們武功與自己相差只是一線,只是不如自己悍厲,再也騰不出口來說話了。
鐵匠鋪裡一時只聞『叮叮叮叮』之聲不斷,卻是蔣玉茹的『密門釘』被鐵錘撥落的聲音。她也不是不想抽空發釘擊殺裴紅欞三人以亂胡大姑心意。但在她那暴風驟雨似的痛錘之下,她但求不傷已是難能,再也騰不出手來。
鐵匠鋪中一時只見胡大姑與對手八個人影往復決殺,戰況一時陷入膠著狀態。她最心憂的倒不在此,而是門外一直不言不動的張落歌那雙陰森森的眼睛。那雙眼有如毒蛇般地時時盯著她的弱點疏露,還不時掃向裴紅欞與小稚三人。胡大姑心中憂沸,手下就不敢全力而出。
她急,門口的張落歌又何嘗不急,從當日郎蔣二人敗回,雖然他們撐面子,但他也想到胡大姑的厲害,卻也沒料到屠門中的一個無名女人,會是這般好手。他知自己不能輕易出手,一捲入戰況,只怕就難冷靜相處。但胡大姑的錘法卻像偏偏沒有什麼漏洞。其實有時也有,有的甚或明顯是胡大姑故意露出的露洞,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讓他大難判斷。所以他也不敢冒然出手,心裡一千遍一萬遍的罵道:「這個醜女鬼,居然這般狡詐!」
他在場外,也就不比在場內更輕鬆,一頭冷汗滴滴而下。
場中的郎、蔣二人心裡卻已把張落歌罵了個千遍萬遍,如此局勢,他還不出手,等個什麼?分明要藉自己耗去胡大姑體力,以求一擊得手。
胡大姑也覺自己的臂力越來越弱,她適才出其不意,一意要擊傷對方多名殺手,已受臂傷,這時那血流得止也止不住。她知自己的錘法已發揮至極至,對手也已看出,知道只要挨過了這一陣狂攻,只怕就有機會出手。
小稚只覺胡大姑臉上的汗甩落得越來越多,密如陣雨似地一滴滴灑在自己和五剩兒身上。他幫不上忙,雖不知胡大姑為什麼要自己加力拉風箱,扇起爐中鋼火,卻只管拚力拉了起來。忽聽奪地一聲,卻是胡大姑手裡一根鐵條已被郎千鋸齒刀擊落,胡大姑奮力一錘,藉機殺了對手一人,把錘交右手。她右手力更大,這時全力只用一錘,錘風只見更悍。郎千再也忍不住,叫道:「張兄,速速出手。」
張落歌往前移了幾步,到了鐵匠鋪門口,卻不急,眼裡只毒蛇般盯著胡大姑的錘影,口裡忽道:「又是一招『捨身屠龍』,郎兄,她這錘刀之法已用到第二遍了。」
郎千身在局中,並不覺得,這時一聽,才發現確實如此。胡大姑錘法翻覆使出,果然已不及第一遍那麼凶悍潑肆。郎千叫道:「玉妹,加勁」,蔣玉茹已知到了最後關口,手裡銀釘密雨而出,終於有一枚得手,釘在了胡大姑的右腿之上,胡大姑中釘之後,步履踉蹌,卻就式使出『拐仙錘』,歪歪斜斜,不知其意之所指。
但她數傷之下,畢竟難以為繼,錘風眼看弱了下來。
本是膠著狀態,你一弱,敵即強,眼看那七人攻勢就強盛起來。胡大姑側眼看了下小稚,只見他已知自己危急,一張小臉卻已不看自己,蒼白的臉上一臉是汗,玩命的把那風箱拉動,反是五剩兒似有些呆,拉另一隻風箱的手慢了下來。——這是胡大姑活了三十來年唯一的一個朋友。胡大姑心中一柔一慘,除了她那個嫌她醜陋的男人,小稚是最讓她心軟的了。她面色忽一寧靜,長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吸得如此之長,好像吸了後這一生就不打算再吸了似的。張落歌見她吸氣,已知有變,口裡叫道:「郎兄,蔣護法,小心。」
胡大姑忽輕輕吐了一小口氣,只聽她道:「人為刀俎……」
是呀,在這一場生中,不肯欺人以為榮的人,只求自保的那些牲靈們面對的只是個『人為刀俎』的困境。
說完這四字,胡大姑的臉色卻忽平靜下來,只聽她輕輕道:「我為魚肉。」
她這四字一出口,門口的張落歌已然色變,道:「魚肉大法!」
『魚肉大法』是天台山捨身庵中的獨門心法,本為佛家慈悲之意,以一己之身捨身救人,卻最是傷氣碎身的。張落歌叫道:「屠女俠,你為了不相干之人,冒用大法,甘傷自身,到底值也不值。」
胡大姑側目望了望小稚孤瘦的身影,心知這法一施,自己這一戰之後必然功力盡廢,但為了這個小小的,似人間最後一點善念,最後一點留在她心頭的溫暖,她拚了,也值了。當年有個老和尚沿門托缽,病瘦交加,承她送終,最後傳了她這大法。她記得他那世事看空的眼,他說:「我教你的這個法兒卻不是什麼好法,只怕最後會害你終生。但,你面雖凶悍,可我走了七省十八州,也只見過你有這般佛性。」
那是她第一次聽人說她的骨子裡居然有佛性,她一向只以為自己是個凶神呢。那和尚曾道:「我知你會屠刀之術,要說這捨身大法『魚肉神功』,若與你那屠刀之術相和,必為天下絕酷絕烈之術,可惜只能用一次,也只有那一口氣的時間。」
魚肉大法根置於『胎息』之術,一口長氣吸下,就再不能吸一口,這一口氣之間,可以把你的體力發揮到極至。胡大姑這一吸之下,果覺心中如有佛光一閃,優曇花般的香氣襲滿一胸。她手中的『屠刀』卻如魔鬼的詛咒一般悍厲,郎、蔣幾人紛紛閃避,可就在這一刻工夫,張落歌終於抓到了她氣息轉換間的一息之擊,一出手,就從袖中撥出一把不過數寸的小刀來,他不攻胡大姑,反向她一向罩護最深的小稚擊來。
胡大姑面色一變,忽叫道:「火!」
然後她一腳擊出,一腳就踢到小稚身上,小稚已合身向張落歌撲去。張落歌一驚,胡大姑痛錘擊向郎、蔣二人之餘,第二腳已向那被風箱催得熾熱的鍛件上踢去,只聽『哧』的一聲,她腳背已焦,鐵匠鋪裡傳出一股詭異的肉香,那是個重達四五十斤的鍛件,雖是後來,卻比小稚飛得還快,直向張落歌擊去。張落歌一避之即,胡大姑已一錘擊在了那鐵爐之上,只見火光一爆,不分敵我,一爐熾炭已在鐵匠鋪裡爆了開來。天地之間只怕也再沒有那麼一場輝煌。炭飛如雨,向棚中的無論胡大姑、裴紅欞、五剩兒還有郎、蔣七人罩去,只聽慘呼連聲,鋪內只聽『哧哧』不絕,卻是那炭傷傷眾人皮肉的聲音。胡大姑就在這時撲向張落歌,她要一擊而定,殺了這個有著一雙毒蛇一樣眼睛的人。
滿天炭火之中,只見胡大姑身上數處皮肉已焦,但她心裡的優檀香氣正濃,那一刻她忽有了一種自己是這世是最美的女神的感覺。她的黑錘與張落歌的小刀瞬間一觸,那把小刀就已消融了一半似的,張落歌叫出了半聲慘『啊』,整個胸膛塌陷,人已倒地氣絕。胡大姑收錘就向郎蔣二人擊去,那二人正避炭火,都被她一擊而中,郎千左生生被砸得粉碎,蔣玉茹也好不到哪兒去,後背正中一錘,一口血狂噴而出。胡大姑奮盡餘力,要收拾那剩下的五個『十四殺手』,她錘為正音,只聽一聲聲錘擊皮肉之聲,那五個人人人挨錘,委然倒地,只有一個被錘擊出了門外,胡大姑見敵手盡倒,一錘飛擊,直追向被她錘勢擊到門外那人,手裡鐵鏈已控制不住,脫手而飛,她知那人未死,怕他回害已被她一腳踢飛門外的小稚。她剛才一腳踢出,就是為了不讓她心中最好的小鬼受那炭火之央。只聽鐵錘撲地擊中,那人掙扎了兩下,倒地不起。
胡大姑一轉身,蔣玉茹正持著一根銀釘奮起餘力要扎上她的氣海,她已再無力逃避,一雙凶目惡狠狠地盯著這女人。蔣玉茹只覺自己眼前這眼神是九天九地的毒咒,『呀』了一聲,竟然嚇昏當地。
胡大姑這時才有力氣吸了一口氣,但一口氣吸入,她的『魚肉大法』已破,不由委然倒地。
這時,本已重傷的郎千忽一躍而起,奮刀劈向五剩兒,五剩兒『呀』地一聲,躲已不極。郎千重傷之下,那一勢本慢,可惜胡大姑再掙不出一絲的力氣了。忽見裴紅欞一把抓住地上胡大姑被擊落猶有餘燙的鐵條,手裡的皮肉發出一陣焦臭,就向撲來的郎千身上迎去,郎千合身撲到那根鐵條之上,不信地看著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掙了兩下,身上插著那鐵條,倒地而絕。
尾聲:炊煙
棚內一時靜極,就是有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到。蔣玉茹忽一躍而起,她這時要殺幾人可說易如反掌,可她已嚇破了膽,一巔一跛地躍出門外,逃遠了。是小稚第一個反應過來,拍手笑道:「大姑,你贏了。」
胡大姑臉上擠出個笑。對著上前來扶自己的裴紅欞笑道:「你一向漂亮,今天可被我毀了容了。」
裴紅欞臉上是有一塊被炭火燒爛的皮肉,她只笑笑。小稚已笑著跳著跳到胡大姑身前,無限誠敬地說:「大姑,你好歷害。」
胡大姑咳了口血,對小稚道:「不,是你厲害,沒有你,我不會像今日這樣超出自己功夫發揮的。」
然後她對裴紅欞道:「你也不錯。——襄陽一帶東密之勢利只怕今天都被我擊毀了,一時難聚,你們明天馬上就走。」
小稚向胡大姑道:「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胡大姑衝他笑道:「傻孩子。大姑不走。」
忽然,她咳出了一口血,正咳在小稚的臉上,她握著小稚的手,說:「你說,下一生,我再托生,會不會生得漂亮一些。」
小稚這才注意到她心口已插了一把折斷的小刀,是張落歌的刀。只覺胡大姑握著自己的手力氣越來越小。他大驚,叫道:「大姑,大姑。」
忽然他似想通了什麼似的,叫了一聲:「娘。」
胡大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喜意,低喃道:「娘……你娘在那邊呢。如果有下一生,我原意給你當個姐姐,你可不許嫌這麼醜的姐姐呀。」
小稚哭道:「不,你不醜,你不醜,你是最漂亮的了。大夫,我們找大夫!」
可在他的叫聲中,胡大姑的手已越來越冷,她口裡最後喃喃了兩句,小稚不顧血污,把耳朵貼在她唇上才聽清,那是:「……有朝一日翻過來,底下細來頂上粗……」
小稚茫茫地抬起眼,是呀,有朝一日翻過來,底下細下頂上粗。
田野裡村莊已在身後落下了好遠,五剩兒、小稚和裴紅欞走在一起,他們不由回頭望了望那晨起的炊煙,望了以後,又慢慢上路。
路上,他們找了一輛車。車子還是在鄉村中走著,走不完的田野村落。轉眼,一天已過去了。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小稚看著那炊煙,口裡輕聲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何處歸?」
他的眼裡看著這田野,有一種他這種年紀不該有的憂傷。——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所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