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傳: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九章 自茲揮手而去 文 / 飄燈
江湖上有許多關於高手對決的傳說,譬如魔教教主霍瀛洲挑戰崑崙掌門汪振衣;也有一些是名不見經傳的劍客的故事,譬如,傳說中的東瀛每隔兩三年都會有幾個白衣勝雪的武士大老遠跑來中原,然後鎩羽而歸,屢敗屢戰,屢戰屢敗,子子孫孫無窮盡焉。
總而言之,挑戰是一件豪情萬丈的事,尤其是向一些聽起來遠遠高於自己的人挑戰。不管結果如何,不外乎生死成敗,勝固欣然敗亦喜。
蘇曠連做夢都沒想到這回的挑戰是這樣一個結果丁桀大爺脾氣發作甩手走人,而他按照歷來的倒霉傳統,留在仰慕已久的洛陽城,苦哈哈地幫忙抬屍首挖坑。
戴行雲依舊坐在西門之外。二十年的希望徹底破滅,二十年的幻夢土崩瓦解,眼含熱淚兩手空空,腳踏大地仰望蒼穹,恨不得下去追隨列祖列宗。
蘿蔔出土還知道搖搖纓子,王八上岸還知道晃晃脖子,丁桀,你他媽屬爆仗的?一點就響,一響就沒!大爺的,你算什麼幫主啊……蘇曠一邊幹活,一邊在心中暗罵,時不時四下觀望,叉著腰,沒好氣地喊:「有毒有毒!瞧不見那黑的下面透綠啊?我說你,說你哪!往上風口擺什麼?招魂啊?再招你就下去跟他做伴了!孫雲平,你把藥給我先吃了。你他媽這麼大人了能不能自己照顧自己一回?站住!別走了,站住!那邊有餘火……不是說你,是那個叫花子呃,得罪得罪,這兒全是叫花子……」
戴行雲本來就心情不好,一腔悲憤正不知道怎麼開解,聽這麼一個外人咋咋呼呼的,越聽越憤怒。他站起來:「姓蘇的,你愛幫忙不幫,少說風涼話。」
蘇曠不是睚眥必報的小人,但也不是什麼以德報怨的聖人,這活兒他幹得不愉快極了,哼哼一聲,壓低了嗓門:「是,是。誰叫那個「剛毅木訥則近仁」的跑了呢?要不是貴幫各位大俠徒手敢往屍首上抓,你當我閒得?」
戴行雲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蘇大俠還是請便吧我幫內務,你費心已經夠多了。」
「也罷,」蘇曠聳聳肩,「反正活兒也快幹完了,告辭。」
「蘇大俠,」左風眠兩邊都聽不下去了,「本幫上下對魔教伎倆一無所知,若非援手,難免雪上加霜。此番恩德,沒齒難忘。只是本幫劇變之下,還請你諒解一二。」
子曰,不遷怒。
本來自己就覺得脾氣稍稍大了些,再加上這麼一個柔柔弱弱的女人滿懷感激地送來一頂高帽子,蘇曠什麼火也消了:「不客氣,舉手之勞。」
「行雲,」看來左風眠勸架已經勸出經驗來了,轉身又道,「你何必這樣?人家……」
「人家?」戴行雲終於還是發作了,「老情人走了兩個,這就急著另覓知音了?」
左風眠忙扯扯他的衣袖:「行雲……你別當著外人這樣。」
戴行雲一耳光摑在她臉上:「賤人!若不是你,怎麼會是今天這個局面!」
左風眠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蘇曠一陣尷尬人家夫妻吵架,他總不好在邊上看著,轉身就走。
身後有爭吵聲傳來。
「追啊。」戴行雲的語調又酸又冷,「再不追,以後身邊就只有我一個糟老頭子了,耐不住寂寞的時候別裝可憐。」
「戴行雲!你別夾槍帶棒的。」
「我夾槍帶棒,還是你心懷鬼胎?是了,鬼胎未必要心懷,嗯?」
「副幫主,副幫主!」居然是孫雲平的呼叫聲,然後是好一陣辟里啪啦的混亂。
「我倒差點兒忘了,還有你這個忤逆犯上的東西!」
蘇曠的腳步定住了。這個世上有許多不成文的規矩,別人幫派的私務,人家夫妻的家事……這些東西,任誰也不能多管閒事的。如果硬要管,情理法三字,沒有一個站得住腳。江湖中沒有君臣之道,但是師要徒死,父要子亡,一樣只能是看著。孫雲平說什麼也是丐幫的弟子,左風眠說什麼也是戴行雲的妻子,今天就算是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人說出一句不是。
他決定盡快離開。
「住手」身後一聲慘叫,蘇曠回過頭來。
左風眠摔在地上,戴行雲怒不可遏,提腳就要向她腹部踢去。地上黑壓壓地跪了一片,只有孫雲平張開雙臂,死死抱住戴行雲,卻被揮臂甩開。
慚愧……蘇曠臉上一紅,足尖輕點,伸手抓住戴行雲的手腕,向後一帶。
面對面,戴行雲滿臉的疲憊,疲憊之中透出癲狂,癲狂之中還帶了三分絕望。他張張嘴,連頸上的皺紋也跟著顫抖……一夜之間,戴副幫主老了。
一夜之間,他的總舵被燒了,好兄弟死了,幫主跑了,忠心的下屬背叛了,連多年的對頭也扭頭就走……他經歷的變故確實太多,更何況,有幾個男人能容忍被當眾挑明了戴綠帽子?
蘇曠輕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抑揚頓挫,神情懇切。
戴行雲道:「真的?」
蘇曠點頭:「你若是不信,現在就可以親自去看看。」
戴行雲驚疑的目光轉向左風眠,左風眠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是重重地點頭。
戴行雲跺腳道:「你等著。」
他大步走了出去,離開大門的時候,幾乎在跑。
蘇曠伸手拉起左風眠。
左風眠奇道:「你和他說了什麼?」
蘇曠擠擠眼睛:「兵不厭詐。戴夫人,你自求多福吧。孫雲平,我們快跑。」
「跑?」左風眠明白過來,整了整衣衫,「也好,我們走。」
蘇曠「啊」了一聲:「我雖然自命風流,但從不拐帶良家婦女。」
「呸,」左風眠白他一眼,「快走快走,少耍貧嘴。」
蘇曠尷尬起來。真不是這麼回事,到目前為止,他對左風眠還談不上有什麼好感,只是七分禮貌,兩分感激,再加上一分本能的厭懼。他抱拳:「戴夫人,一路同行多有不便,等副幫主氣頭過去,你們自然夫婦和合抱歉。」
他拉著孫雲平就跑這個人在丐幫無論如何也待不下去了。
剛出門,左風眠就追了過來:「站住!」
她款款走近,聲音微微發顫:「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你也覺得我不過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即使死在戴行雲手下也是應該的,是不是?你們男人都是這樣的麼?」
「喂喂喂喂喂什麼呀就『你們』上了?」蘇曠急得想跳,「你們兩口子怎麼一個毛病啊?你們那些亂七八糟的關我什麼事?我一不欠你人情二不欠你銀子……」
左風眠瞪著他:「你真不欠我的?你什麼師承?哪家來歷?懂不懂什麼叫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蘇曠無語了還真欠了份人情。
左風眠聲音低緩下來:「你只要帶我過了黃河就好。」
說笑了,此一時彼一時,把一個孕婦扔在半路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蘇曠堅決搖頭:「你非要聽實話,那我就告訴你。我根本就不信戴行雲殺得了你,也不敢和你同行。戴夫人,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丁桀知,非點破不可麼?」
左風眠翻腕拔出一柄匕首,對準了自己胸口:「帶我走!」
蘇曠快要生氣了:「我不喜歡被人要挾。」
左風眠持刀向胸口狠狠刺去。她是真的下手,轉眼鋒刃已經刺破了皮肉。蘇曠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有毛病啊?你既然寧死都要走,為什麼不跟著丁桀或者周野?我看上去好欺負?」
「如果你猜錯了,那就是一屍兩命。要麼帶我走,要麼放手。」左風眠惡狠狠地瞪過去,蘇曠凶巴巴地瞪回來,兩個人在僵持。她瘦弱,但也比蘇曠見過的任何一人都狠悍。敢拿命去賭的人很多,但敢隨隨便便就在一個陌生人身上下注的,實在太少了。
「你夠狠。」蘇曠鬆手,「你非要玩一把的話……好,走吧。」
追求光明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蘇曠帶著一個傷員一個孕婦,大搖大擺地上了輛馬車,快馬加鞭,循舊路衝出了北門。
孫雲平坐在他身邊,指指左風眠:「她都哭了。」
蘇曠皺眉:「很了不起嗎?我也會哭。」
他不由分說地捏住孫雲平的手腕說來奇怪,這廝本來已經奄奄一息,忽然之間又活蹦亂跳起來。
孫雲平咧嘴一笑:「死不了,對吧?」
良久,蘇曠一聲長歎:「罷,罷,罷!丁桀這身內力,再給我十年也練不出來。」
孫雲平同情地看他:「你……我覺得你馬馬虎虎,也不錯。」
蘇曠沉默了半晌,道:「謝謝誇獎。」
孫雲平又道:「真的,只要你下盤再稍微穩一點兒,就」
蘇曠竭盡全力控制語氣:「孫雲平,咱們已經認識三個月了……我說你能不能放棄指點我武功呢?」
「指點不敢,」孫雲平笑起來,「武學之道,貴在切磋。」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聽起來就是不對勁。蘇曠決定給他小小地補一課:「你師父是哪一位?」
「以天下為師,勤學,多看,苦練,切磋。」孫雲平答得還挺順溜,不僅順溜,和蘇曠平時自勉的話也差不多。
「你說得不錯……不過怎麼說呢,你離這個境界還稍有距離。孫雲平,你有所不知,我本來還以為丁桀不過是用一口內力幫你吊著命,沒想到只是在鐵籠裡的片刻,他就硬是替你打通了八脈,運轉周天。以你目前的狀況,幾乎可以抵上你過去五年的修為這機會很難得,你明不明白?你還是得想個法子,老老實實拜師,扎扎實實地學兩門功夫,然後呢……」
「你直說吧,我練幾年能跟你差不多?」孫雲平不耐煩了。
這種答案,要麼傷你自尊要麼傷我自尊的。蘇曠猶豫了一會兒:「這個,都說不準。要是機遇好,用功勤,那也是很快的。嗯,十年吧。」
孫雲平失望了:「十年?」
左風眠一直坐在車廂裡聽,聽得哭笑不得:「孫雲平,蘇曠武功到底怎麼樣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他是唯一一個和丁桀過手百招還不落下風的人。丁桀曾經說過,蘇曠若是雙手俱全,天下無人可以與之爭鋒。」
蘇曠腦子嗡的一響,猛回過頭:「丁桀真是這麼說的?他還說什麼了?快說!」
左風眠嚇了一跳,沒想到蘇曠就這點涵養。她訥訥:「他……就是誇讚你……說你人品……」
蘇曠打斷:「內力!」
左風眠簡直快要瞧不起他了:「至於嗎?總之是很好了,丁桀讚不絕口。」
蘇曠停住馬,勒韁執鞭。他在猶豫,孫雲平在兩眼放光地盯著他。
「蘇曠……蘇大俠……失敬失敬,我,我有個不情之請。」孫雲平渾身都在顫抖。
「等等再說。」蘇曠猜到他要說什麼了。
「哎,不行不行,你一定要答應我。」孫雲平滿臉恭敬,「蘇大俠,你有所不知啊,我們兄弟為了學點兒功夫,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今天一句話點醒夢中人,我不是不想拜師,而是一直沒有機會,我……」
這就叫燒香引狼啊……蘇曠撓撓頭:「做朋友不是很好?你要是想學,我教你就是,不過拜師就不必了。」
「不成!一定要拜師,師父領進門哪。」孫雲平一把抓住了蘇曠的手。
蘇曠這下真的冒汗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他推脫:「這個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去……」
「這有什麼做不了主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嘛。」孫雲平急了,「幫主那麼欣賞你,你的話他肯定聽。」
蘇曠愕然,接著無名火起鬧了半天,你還瞧不上我了?他打哈哈乾笑兩聲:「孫雲平,你胃口還真不小。你想拜丁桀為師?」
孫雲平嘿嘿笑道:「正好,他也沒徒弟不是?」
「是,是。」蘇曠悠悠地道,「等我見著丁桀,看他安然無恙時再說吧。」
左風眠本來聽得樂不可支,聞言一凜:「你說什麼?」
蘇曠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當時對戴行雲說,丁桀之所以離開,是因為他內傷復發,不得已而為之。丁桀年年都在密室閉關修煉,免得走火入魔。要是不信,可以去看看。」
左風眠在等著他說下去。
蘇曠笑笑:「我當時只是隨口這麼一編,想要支開戴行雲。但是,但是恐怕我不幸言中了。你們留在馬車裡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