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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應笑海天 第十章 苦海無涯 文 / 飄燈

    啄,啄,啄。

    輕輕的扣門聲,想必門外的人也很遲疑。

    馬秦回頭看了一眼正在運功調息的雲小鯊,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咦?」

    門外是慕容止,短布衫,青胡碴,滿眼都是血絲,想必許久未睡。

    「你找雲姐姐?」馬秦疑問,「還是蘇曠?」

    慕容止搖頭:「馬姑娘,我找你,借一步說話。」

    海鏢船的甲板比尋常海船的空曠了許多,風暴已經平息了,天幕中露出點點星光來。

    「我回去之後一直沒有睡著,眼前反反覆覆就是我爹跳海的那一幕,我想了很久,覺得自己無才無能,根本就不是當頭的料,海天鏢局還不如就這樣散了的好,所以我過來找雲船主,想跟她說,我只不過是一時衝動……現在,我反悔了。」慕容止雙手撐著船舷,自顧自說下去:「可能大傢伙都太累了,一路過來,我沒有看見什麼守衛,然後經過蘇曠的艙房,貼著門縫我就看見他了,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馬秦不假思索:「你想殺了他?」

    慕容止點頭:「是,我想殺了他。那時候我滿腦子都是他一耳光扇過來,看著我說,好不要臉——他那種……那種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不想他活在世上,只要他活著,就有一個人知道我做的事情,知道我爹、我爹是為什麼死的。我知道他是大俠,我恨他。」

    「後來呢?」馬秦努力微笑。

    「後來我在門口站了很久,一直到什麼都不想了,又不想回去,就把你喊出來聊聊。」慕容止倒是坦蕩,「我想找個人說了,我就一定不會再去做了。我想來想去,找你最合適。」

    馬秦瞪眼:「因為我笨?」

    慕容止忙不迭搖頭:「因為……你簡單。」

    馬秦挑眉:「還不是說我笨?」

    慕容止急了:「這個簡單就是……不會把人往複雜裡想。」

    馬秦垂頭喪氣,其實……好像還是說我笨啊。

    只是她立即又歡欣鼓舞起來,追問:「那你到底要不要繼續做總鏢頭?」

    慕容止遲疑了片刻:「做吧……他們都那麼想讓我做。」

    馬秦急了:「你自己呢?」

    慕容止揉了揉腦袋:「我不知道。很小的時候叔叔伯伯就跟我說,你長大了是要接管海天鏢局的,但我不喜歡,鏢局做大了挺無聊的,爺爺每天就在和那些朋友喝酒聊天互相吹捧,明明挺累了,還非要做出一副大情大性的樣子,然後整夜整夜地一個人胡思亂想,還真不如一個普通趟子手快活。後來爺爺死了,爹他很惶恐,生怕別人說他不如爺爺,沒法把海天鏢局發揚光大,架子也擺的十足……我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了,以我的資質,將來也沒什麼大成就。但是……我開不了口,那種感覺,就是兄弟站在身後的感覺,真好,我這麼大,第一次那麼痛快,覺得立時為他們死了也沒什麼。但那種感覺,它不是真的,只是大家殺紅了眼睛,不管我是不是慕容止,是什麼人,只要往那個地方一站,都是總鏢頭,馬秦,你說,他們想要的究竟是慕容璉珦的兒子,還是我?」

    馬秦聽得半明白半不明白:「我不懂,你幹嘛非要把你爺爺爹爹的事情扯過來呢?恕我不敬,我覺得你爹最大的不對就是蕭規曹隨,非要學你爺爺的樣子,可是景況不同,怎麼學的來。我問你,你爺爺多大創立的海天鏢局,有幾個人?」

    慕容止早聽得耳朵起繭子:「二十七歲,一個人白手起家,車伕夥計都是現招的,做完了第一單買賣,才有了三個兄弟,全是副總鏢頭。」

    他忽然明白過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多謝你!」

    馬秦笑起來:「你知道嗎,我有多羨慕你?你們那場惡鬥我也想摻合進去,可是我功夫不濟,什麼也做不來,又不敢出聲,只能暗地為你們叫好……別管什麼總鏢頭不總鏢頭啦,你不是已經有幾個出生入死的好朋友了?」

    「好,我回去睡覺了,今晚的事情,別讓蘇曠知道。」慕容止笑笑,又說:「其實……知道也沒什麼。我和他做不成朋友,還是謝謝他。」

    「等等」,馬秦追了幾步:「你們為什麼做不成朋友?」

    慕容止頭也不回:「我不喜歡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他想想,又補充一句:「我不是好人,但我覺得,真正的好人,是你這樣的。」

    蘇曠很高傲嗎?為什麼自己好像從來沒有感覺到……馬秦搖搖頭,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滿臉堆笑,嘖嘖,真丟人吶,被慕容止誇讚一句也會高興成這個樣子。

    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說應該說的話,做應該做的事,大家都對自己不錯,這不是很好嗎?

    像蘇大哥和雲姐姐那樣,就是想太多了!

    馬秦的臉忽然紅了,呃……蘇大哥?她跺著腳:「討厭!」

    起霧了,大海真是個神秘的地方,永遠無法琢磨,無法把握。馬秦這才發覺自己根本就是赤足走出來的,光涼的甲板有微微寒意,想起不久前這裡還遍地屍首殘骸,她一陣噁心,想要立即回到艙房去;但是轉念一想,出來也出來了,不如順便去廚房看看藥,要快些,雲小鯊說過天亮了大家召集議事的,這兩個人得盡快好起來,還不知道下一回交手是什麼時候呢。

    一路有輪值的水手打著招呼,受傷的都去休息了,這些沒有受傷的其實也已經很疲憊,但還在努力多撐一會兒,保持著全速向東南方挺進。修帆,補船板,加固昨夜受損的各處樞紐,為傷者製藥……許許多多的事情要人做呢。

    「馬姑娘好!這是給鯊頭兒的還是給小蘇的?」有大鬍子水手扛著一卷纜繩經過。

    「給小蘇。」馬秦順口回答,咦?他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熟絡?

    「叫他能動了上來喝酒。」大鬍子擠擠眼,自顧自走開了。

    馬秦端著藥罐急匆匆趕路,她越來越覺得雲家人可愛,他們不認識你的時候像一塊冰冷冷的石頭,但是一旦接受了,就立即全盤接受,把每個人都當作好朋友。

    整個底艙都是雲小鯊的私人領地,蘇曠的房間設在原先的兵器室,馬秦的房間則是隔壁的書房,安排房間的時候馬秦妒忌地直想哭,對於她這個司馬家的姑娘來說,雲小鯊的書房可謂簡陋之極,兵室卻是每一個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寶地,單單是刀,就足足有四十七把,更不必說那些四下搜羅來的奇兵利器。

    那些奇兵利器……馬秦吞了口口水,譬如那柄緋色的「桃花逐流水」,居然可以入水不沉,而且刀尖始終指著南方——她停住腳步,推開一條縫,向裡望了望——沒道理慕容止可以偷窺,我不可以吧?

    然後她就看見一把刀,向蘇曠的頸部劃了過去。

    「雲姐姐!」馬秦破門而入,「你你你,你幹什麼?」

    「噓……」雲小鯊做了個禁聲的手勢,放下手裡的鱔尾刀,拈起蘇曠的長髮,緩緩打了個結。

    馬秦這才發覺自己一時激動,還死死抱著藥罐,她隨手一擱,拍了拍胸口:「你嚇死我了,你在幹什麼?結髮同枕席?」

    雲小鯊笑笑,將蘇曠的頭發放入一個海螺裡,海螺中有盈盈蔚藍如海水的酒,她好像在舉行一個儀式,雙手捧著海螺,擲入窗外的大海中,動作很輕,也很慢,關好窗子才回頭:「我在替他安魂,你們不是海上的人,殺了人,冤魂是會來索命的。」

    在馬秦心目中,雲小鯊一向是個肆無忌憚的人,似乎從來沒有見過她有所畏懼,但是說的有模有樣,馬秦也不禁鄭重了許多,她指著蘇曠,小心翼翼:「他不會醒過來?」

    「不會」,雲小鯊解釋:「他的內傷很重,在用龜息之法調本歸元,你現在砍他一刀也沒關係。」

    「哈,那我們可以在他臉上畫個大王八——」馬秦抬頭,雲小鯊的眼裡有著隱藏不住的哀傷,馬秦心一軟,握住她手:「雲姐姐……你,你喜歡他吧?」

    雲小鯊:「琴心,你最難過的時候,最想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會做什麼?」

    馬秦想了很久,這個問題真難回答,好好的誰願意回憶最難過的時候呢?她咬咬嘴唇:「讀書,讀著讀著,就會忘了很多事情。」

    雲小鯊點點頭:「我最難過的時候,就會潛到海裡去,一直向下,一直到沒有人可以潛到的深度,你去過海裡嗎?潛得深了,沒有浪,也沒有陽光,只有安寧,好像那裡才是我生命的根源。就像你們害怕大海一樣,我害怕土地,在岸上我睡不著,我好像覺得心裡有風和浪,只有回到海裡才能平息。慕容良玉總以為殺了我就能奪取雲家船幫,可他根本不懂,海不是戰場啊,海是生命本身。」

    馬秦明白了:「難怪你這麼又吵又鬧,果然像條離開水的魚。」

    「這個人,我本來以為他一定是我的同類」,雲小鯊指著蘇曠,「我以為他心裡一定也有一片深淵,真可惜,他不是……我敢打賭,他最難過的時候,一定會掙扎,會咆哮,唉,他快醒了,真想挖出他的心看看,那裡面是什麼?」

    海風好像從遙遠的亙古吹來,船身隨著海浪搖擺,一下,一下,如同海洋深處的心跳,雲小鯊伸出手,纖長的手指按在蘇曠的心口上——

    「啊!」她大叫一聲,手閃電般縮回,抄起一把斧頭格擋,一道金光「叮」的一聲撞在斧頭上,順著斧柄一轉,做勢直撲雲小鯊胸膛。

    雲小鯊不假思索,一個細胸巧翻雲,撞破了窗戶,一頭跳進海裡去。

    小小的金蟲耀武揚威地轉了一圈兒,縮回蘇曠的胸襟裡。

    初晨的陽光照在蘇曠眼上,他緩緩吐出口氣,慢慢睜開眼,然後就看見了瞠目結舌的馬秦,奇道:「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馬秦也不知道怎麼回答,說雲小鯊發表一通關於生命本源的言論,然後伸手調戲你,被你的小金趕到海裡去了?她指著窗戶,結結巴巴:「是,雲姐姐她……」

    蘇曠眉一揚:「怎麼了?」

    「沒事沒事」,馬秦苦著臉,「雲姐姐去……去熱愛大海了。」

    「哦」,蘇曠點點頭,雲小鯊素來行事神出鬼沒,她去海裡泡一泡,好像也不是稀罕事情,他又覺得不對「那你跑來幹什麼?」

    馬秦連忙捧來藥罐:「我來送藥,是海藻、魚骨和珍珠熬的藥膏,治外傷很有效……呃,你休息,不打擾。」

    她做賊心虛一樣匆匆忙忙退出,忽然又推開門:「對了蘇曠,你最難過的時候,一般會做些什麼?」

    蘇曠揉了揉太陽穴;「難過?嗯,大概是……去吃一頓好的吧。」

    海洋之子雲小鯊水淋淋地爬回船上,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暴風雨帶來的寒氣一掃而空,熱氣開始蒸騰。

    「怎麼樣?」雲小鯊來不及換衣服,便急匆匆問蘇曠。

    蘇曠道:「六成,你呢?」

    雲小鯊本著臉:「不勞你費心。」

    女人真是奇怪,蘇曠訕笑,索性不問了,反正她的傷本來就是外傷,也不是短短幾天內說痊癒就能痊癒了的。

    「對對盤口。」蘇曠閃過話題:「我反覆想過,有一句話,雲船主,希望你能回答。」

    雲小鯊點頭。

    蘇曠道:「昨夜你說要重結雲海之盟,究竟是為了一時的義氣,還是為了海天鏢局?」

    雲小鯊臉色變了:「你什麼意思?」

    蘇曠低頭:「我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的意思其實已經很明白,雲家船幫總是需要一個陸上的據點,海天鏢局的底子在那裡,慕容止是個還沒完全成熟的半大小子,如果現在結盟,無疑雲小鯊需要幫助海天鏢局重建,而重建之後的鏢局,也無疑就在她的控制之下。

    雲小鯊笑起來:「你何必想這麼多?和我結盟,對慕容止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

    蘇曠搖頭:「不同,如果我是這麼想,慕容止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如果他是這麼想的,他一定不會把他知道的真相說出來……這件事蹊蹺很多,比如了空為什麼會下手謀害了塵?了塵究竟是什麼人?誰保的暗鏢?送給誰?慕容良玉為什麼要選在這個時候發難?他對你,對雲家怎麼會如此瞭解?我想這有一條線,線頭在你手裡,雲小鯊。」

    雲小鯊悠然道:「我知道的故事有很多,你要聽哪一段?」

    蘇曠毫不猶豫:「雲海之盟。」

    世間事總是有原因的,任何結果也總有著外人所不可見的辛酸,如果當年慕容海天真的信口吟詩就能建起海天鏢局,只怕泉州海岸再無漁民,滿是詩人。

    「常常聽人說,我的外祖母是個絕世的美人……她是一路從中原出海,最後漂到我外公的島上的,那個島叫做雲中島,據說最先是一群海盜的據點,也是我們雲家的老巢。我沒見過外公,但聽說他有個綽號,叫做海妖。我第一次碰海的時候——碰海的意思,就是從船上摸到海底——許多老人們都說,海妖回來了,他的水性,應該很好很好……反正,外公外婆一見鍾情,那時候外婆身邊還有個不知是王子還是將軍什麼的人,外公就走過去對他說,這女人是我的了。那個人當然不願意,外公就又說,這樣吧,你回你的船去,儘管做好防備,我不要幫手,一個人一把刀七天之內非殺你不可……過程我雖然不清楚,但我知道,第四天那個將軍就帶著他的人走了。然後外公娶了外婆,很快就有了我娘,據說我娘出生的那一天,漫天都是火燒一樣的雲彩,於是他們給她起名小燃。我娘週歲的時候,慕容海天就帶著一個神秘的朋友來了。」雲小鯊好像在極力回憶著什麼:「娘好像說過,三個人裡,外公年紀最大,慕容海天最小,三人一見如故,稱兄道弟。」

    蘇曠問:「那個朋友是誰?」

    雲小鯊搖頭:「我不知道,從頭到尾,我娘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個人送了外公一份大禮,是昔年一位海外的異人要獻給皇帝的萬里海疆圖,可惜皇帝根本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但是那張海圖在外公眼裡,就不一樣了,他忽然發現大海居然如此遼闊,自己平日活動的不過是一隅而已,就動了出海的念頭,但是礙著外婆又不好說,只好沒事和兄弟們喝喝酒吹吹牛……那位朋友帶了一個小男童來,口口聲聲的胸有大志縱橫四海,外公也喜歡,便認了義子,他就是雲如怒,雲家船幫上一任當家的。他們三兄弟就在這艘船上,在這兒,結了雲海之盟。」

    雲小鯊說的「這兒」,正是蘇曠所在的兵室,陽光下無數兵刃閃著青光,每一條血槽似乎都記載著昔年的廝殺。她伸手在桌上惡狠狠一拍:「結盟之後不過五年,昔年那位王子居然又帶兵打過來了,那是他們兄弟三人第一次聯手,也是最後一次聯手,他們大獲全勝,還奪下了十幾艘好船,當晚大醉酩酊……可是後來,船沉了,我外公再也沒有回來。」

    蘇曠和馬秦對望一眼,幾乎都料到這必定是一場謀殺。

    「你們猜得都對,可是那時候外婆不知道,唯一一個目睹了的,只有我娘。」雲小鯊的訴說冷靜之極:「我娘只有七歲,但是她的水性似乎也是天生的好,那一晚她躲在船上,看見外公的雙腿被人用鐵索鎖在桅桿上,船一點點沉下去,外公水性那麼好,他掙扎了許久,娘在他身邊浮上浮下,但是幫不了他——娘說她在海裡哭了很久,等到上岸之後,一輩子都沒有再哭過。雲家船幫總要有個頭兒,外婆和娘都不會功夫,所以上上下下的,大家都推舉雲如怒繼承外公的基業,那時候他才十五歲,意氣風發……可是他永遠都不會是真正的海上霸王,我知道他其實害怕大海……我們一起潛下水的時候,他在恐懼,他想要回到船上,可是他不會有機會,我拉著他,看著他最後那種樣子,他根本連眼睛也睜不開,想要掙扎只能消耗體力,想要對我說什麼,只能吐出一口氣……海裡欠的債,總要海裡還的。」

    蘇曠搖搖頭:「這個人一定是腦子有問題,才會和你水裡較量。」

    漆黑孤獨的大海,一個人完全的沉沒……真的不是雲如怒水性不夠好,只是雲小鯊的水性根本就超過了人類的極限。

    雲小鯊笑靨如花:「雲家世世代代都是在海裡完成更迭,只有他不是——他憑什麼?欠了我的,我總要拿回來。我娘離開家,一心要奪回船幫給父親報仇,一直到她在一個小漁村遇見我父親,他姓汪,名諱上振下衣。」

    蘇曠和馬秦齊聲驚道:「萬里奔流汪振衣!」

    「我倒不知道他這麼有名……」雲小鯊若有所失:「據說他在小漁村等一個朋友決鬥……」

    蘇曠和馬秦幾乎又一起道:「一步登天霍瀛洲!」

    馬秦搶道:「汪振衣和霍瀛洲的決鬥,大概是三十年前武林最富盛名的一場決鬥,一個是崑崙嫡脈,一個是魔教傳人,當時他們大戰一場勝負不分,約定十年之後再戰……沒有想到啊沒有想到,雲姐姐居然是名門之後。」

    雲小鯊道:「是麼?我只知道爹娘天天吵架,爹爹說要帶我回中原,娘說要帶我回海上……娘說,有一天他們吵得急了,發現我已經不在屋裡,四下尋找才發現我跑到海裡躲起來,跟他們說,只有躺在水下面,才不會怕……我爹歎口氣,說,終究還是你們雲家的孩子啊。」

    蘇曠感歎一聲:「難怪你這般功夫,原來是汪大俠的親授。不知汪大俠日後一戰勝負如何?」

    雲小鯊道:「後來,有一天,霍伯伯來了,爹很高興,又很難過,霍伯伯是個很溫和的人,他看見我就說,振衣,我連後事都安排好了,你居然嬌妻幼女安享天倫之樂,真是該打。他們喝了三天的酒,鬥了七天的劍,又是勝負不分,於是再約十年之鬥……只是這一回霍伯伯就不走了,住了下來,和爹爹一起教我武功,他對我,比爹對我還好,那段日子過得很快樂,我們一家人種了一片梅花,霍伯伯寫下一段花林十寒琴譜,興沖沖要教我,爹卻說,罷了罷了,某以俗物羈絆我女兒,唉,我差點以為他們三個都把那些仇恨忘了……可是沒有一個人忘記,我十六歲那年,爹和霍伯伯在海上決鬥,他們說,就在海上吧,小鯊喜歡海,將來要是覓到如意郎君,就往海裡倒杯酒,也算他們喝了。」

    一聽這話,蘇曠已知當年的二人幾乎抱定必死的決心,崑崙和魔教的恩怨糾纏了一百多年,沒想到最後是這樣了斷的。

    雲小鯊眼裡已經有淚:「我爹和霍伯伯都知道,娘是一定會帶我回來的,那一天他們鬥劍鬥得非常慢,幾乎將生平絕技都一招一式拆給我看,走完一遍就越打越快,我哭著看不下去,娘對我說,不許扭頭不許閉眼,我這輩子不會有太多機會看見這樣的高手對決了……他們打了一天一夜,居然又是勝負不分,我爹笑著說,瀛洲,我們怕是不能再等十年了;霍伯伯也大笑,喊著弟妹小鯊拿酒來……娘讓我回屋拿酒,我沒跑幾步,一回頭,霍伯伯已經撞上爹的劍尖,爹爹站了一會兒,一劍抹了脖子。我恨死他們了,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非走這條路不可,爹和霍伯伯都是一身功夫,但是一輩子,好像就幹了這麼一件事情,殺了自己的好兄弟,你說,他們蠢不蠢?」

    這樣的蠢事,江湖上每天每月都在發生,多少天縱奇才一生身不由己,也難怪雲小鯊對「陸上之人」總是瞧不順眼。蘇曠心裡一陣感慨,幸而當年一念,終於少了一份牽絆,多了個好兄弟。

    雲小鯊長出口氣:「後來我娘把爹和霍伯伯的屍體火化了,說他們的屍首那些人不配碰,娘帶著我一把火燒了梅林,然後……我們就回來了。那一日正是外婆的生辰,我娘一報還一報,也趁著那兩個人大醉的時候制住他們,把他們鎖在雲中島邊一塊礁石上,然後看著海潮升起來,升起來……她回頭對我笑,說心念已了,是去找爹爹團圓的時候了,然後,呵……然後,我就把他們三個的骨灰都灑進海裡,我知道,是我出手的時候了,娘要我堂堂正正地把雲家船幫搶回來。」

    「門戶之見,不知害死多少人。」蘇曠疑道:「慕容海天沒有死?」

    「嗯」,雲小鯊點頭:「他自斷一臂,逃了條性命,不過也幸虧他沒有死,我奪回船幫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慕容家斬草除根,他說當年事其實他並未參與,若是我要殺他,他絕不還手,大哥二哥都死了,雲家和慕容家的恩怨,該有個了斷……」

    蘇曠歎了口氣:「這樣一來,我想我大概明白了,我們去找慕容止,有幾個問題,非他不能回答。」

    「我們?」雲小鯊細細咀嚼一遍這兩個字:「你肯站在我這一邊,是不是?」

    蘇曠忍不住笑了起來,這還是第一次看見雲小鯊露出這種小兒女的天性,他伸出手,好像想要摸一摸雲小鯊的頭髮,但最終還是揉揉鼻子:「傻姑娘,我一直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無論是誰,以一己之私株連無辜,流血千里,我都不會饒了他,我們走吧。」

    雲小鯊低下頭,似乎要遮蔽自己的目光,淡淡道:「好。」舉步就向外走。

    蘇曠忽又道:「小鯊,此事一了,你有何打算?」

    雲小鯊微微一笑:「有半張海圖不知下落,等取回來之後,我要揚帆出遠洋,這是外公當年的夙願,也是我的心願。」

    馬秦心裡一軟:「雲姐姐……你要去多久?什麼時候回來?」

    「還沒去呢傻丫頭。」雲小鯊眺望大海,「不知道,海的盡頭在哪裡,我的盡頭,就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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