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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應笑海天 第五章 追奔 文 / 飄燈

    一桌,一榻,一燈耿耿。

    老僧低頭,長眉微微垂下,而眼角的皺紋有如刀刻,這樣的面相,想必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硬朗直率的脾氣,卻不知這一世長路,怎麼的就走到這裡,那些青年的豪邁,盛壯的憂慮……人間種種,於他,如隔岸觀火;悲歡俗世,於他,如野史逸聞——一聲又一聲訟佛的背後,是不是會有一些小小的遺憾呢?

    老僧已經合十許久,好半天才睜開眼:「受人之托,原本應該忠人之事,罪過,罪過。」

    蘇曠沉吟一聲:「大師,既然如此,又何必打開?」

    老僧捧出個紅木盒子來,大約有一臂之長,一尺寬,他也不抬頭,「江湖兒女以信義為先,佛門弟子以慈悲為先。蘇大俠,老衲左思右想,這趟暗鏢關係極大,那始作俑者分明就是一片屠戮之心,諸般罪愆老衲一概領過,只求你一諾……」

    他已經將紅木小盒掀開。

    「大師!」蘇曠眼尖,瞥見盒蓋打開的瞬間似乎有一道黑影直射向老僧胸口,一彈一動,彷彿是蟲豸一類生靈,蘇曠左手輕揮,一道金光自掌緣飛出,雖然無聲無息,但似乎能感覺到兩隻閃電般的小蟲撞在一起——「突」,金光餘勢未歇,一路將那黑色怪蟲釘在木壁上,二人這才看清,原來是一隻手掌大小的獨螯紫蠍,金殼線蟲準準穿過蠍頭,蠍足兀自在半空掙扎。

    「小金回來。」蘇曠招手,金殼線蟲易放難收,費力從木壁中拔回腦袋,翻身鑽回蠍子體內,將毒腺吃個乾乾淨淨,這才跳回蘇曠手中。

    「大師好定力。」蘇曠也是由衷敬佩,這老僧適才在生死邊緣走了一趟,但是似乎連眉眼都沒有抬過。

    老僧眼中有一絲憾意,輕聲道:「這也怪不得他,怪不得他……」他伸出手去解盒內黃綾,蘇曠卻一手按住他。

    他感覺到了一絲不安,而且很快就明白不安來自哪裡,方才進屋的時候,老僧讓了空在門外守候,但是剛才這麼大的動靜,按情按理,了空都應該扣門問一聲才對,難道說了空已經離開?蘇曠推開門,門外果然只有青磚迴廊,翠竹叢側,八角鍾亭在地面上拽出長長的影子,果然快到傍晚時分,更遠處有灰影一閃,沒入了後殿方向的陰影。

    蘇曠回頭:「大師,這盒子莫要輕動,恐怕還有機關,你在之前可曾打開過?」

    「莊……」一聲宏浩悠遠的鐘鳴在開元寺內盪開,禪院鐘聲,果然令人警醒,想來是到了晚齋時分。

    「莊……莊……莊、莊莊……」鐘聲居然越來越快,頓時既不悠揚也不肅穆,反倒吵得人頭痛。

    寺中僧眾都不知出了什麼事情,已經有些伸頭伸腦地跑了出來。

    小小的黃綾包裹,悄悄冒出一絲紅色煙霧來。

    「小心!」蘇曠抄起木盒,就手便要向外扔去。

    「外面有人!」老僧按住木盒,木盒中的紅煙越冒越盛,看起來好像馬上就要炸裂的樣子,他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靈光一動水能滅火,將半杯茶水潑在冒煙的地方。

    只是這茶水不澆還好,一澆上去就是驚天動地的一聲轟鳴。

    蘇曠眼前一黑,胸口被什麼東西大力擊中,人已經被那東西連同氣浪一起拋了出去,撞在廊柱之上,又被餘力一路掀著翻滾老遠,他牙一咬剛想站起來,但雙腿一軟又跌坐下去,好像血流也在腦中爆炸,渾身肌肉無一處不痛,好半天才稍稍清醒,第一個念頭是出了什麼事?第二個念頭就是我居然沒死?

    他很快就明白自己還活著的原因——那個把他撞出來的東西,正是老僧的大半截屍體。

    盒中炸藥很是霸道,老僧的屍體早就面目全非,只是碳黑的臉龐上,雙目兀自圓睜……蘇曠心中默禱:「大師,你之一托雖未出口,蘇某卻早有許諾之心……你放心就是。」

    反正一時半刻也恢復不過來,蘇曠索性躺在地上,閉目將事情順過一遍,終於一歎,好精巧的機關——盒中的機關實在是妙極,設置機關的人也著實有心,蘇曠雖然說不出是什麼機理,但斷定那盒子被鐘鳴聲一震,就有硝石一類東西緩緩燃燒,但不知裡面放了什麼,遇水才會炸開。

    向燃燒的炸藥上澆水,似乎正是每個人的第一反應——若非如此,未必能保證打開盒子的人非死不可。

    那麼又是誰在裡頭放了炸藥?是慕容良玉,還是中途有人偷梁換柱?

    如果是慕容良玉,他若根本不想別人知道此事,又何苦特地跑來向老僧傾訴?如果不是慕容良玉,那麼那個始作俑者,又是什麼人?

    蘇曠輕輕揉了揉太陽穴,莫名的憤怒在心中升起,不管是誰,無論是什麼目的,向這麼一位與世無爭的老僧下手,這已經突破了蘇曠心中道義的底線——這種亂殺無辜,他看不見也就算了,看見了,就絕不能坐視不理。

    屠戮老弱婦孺者,天下俠義道共擊之。

    現在要做的,只是找出那個殺人之人。

    四周有錯雜腳步聲,細細一聽,腳步粗重無章,沒有什麼習武之人,蘇曠索性顫聲呼道:「水……」

    「咦?這邊還有人!」兩個小和尚跑了過來,想必也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情,手足無措道:「他在說什麼?」

    呸,毫無江湖經驗,難道不知道爆炸之後重傷之人多半脫水麼?蘇曠換了個明白的詞:「師……父……」

    一個小和尚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回頭喊:「來人!快來人!這裡有個人!他快要死了!」

    蘇曠又好氣又好笑,只好繼續皺著眉頭蜷縮成一團,清清楚楚地喊出來:「了空師父……了空師父……」

    小和尚終於明白過來,忙推了身邊人一把:「去喊師伯來,他要找師伯!」

    蘇曠心中已是一片雪亮,如果這個時候了空還不在當地,那一切就已經很清楚了。

    了空腳步匆匆趕到蘇曠身邊,彎下身子道:「施主?」

    蘇曠作彌留狀:「了……空……師……父……我……」

    了空見他滿頭滿身都是鮮血,也不知究竟哪裡受傷,伸手去搭他脈搏,幾乎脈息全無,便皺眉道:「這位施主,你怎麼會在我師兄房中?」

    蘇曠多少有些失望,不是他——了空的手絕不是那種能夠做出精巧機關的手,手指粗硬毫無靈性,甚至他的神色間還有一絲掩飾不住的驚慌,裝模作樣間毫不專業——蘇曠頓時沒有興趣了,覺得和這種人面對面演戲簡直辱沒自己的專業水準,於是又稍稍把聲音放得清楚些:「大師……怎麼回事?」

    他看得見了空的猶豫,想必了空沒有料到還會有活口留下來——了空不夠心狠,如果是尋常的江湖人,遇見這種事情只怕會立即滅口,但是顯然,了空沒有殺人的經驗,又自然不想救人,他想等著蘇曠盡快吐出最後一口氣,蘇曠偏偏瞪著一雙清清朗朗的眼睛,好像非要一個回答不可。

    「阿彌陀佛,施主,先到我房內休息吧。」了空目露凶光,伸手把蘇曠連拖帶抱地扶了起來,蘇曠心中一冷,他知道了空的選擇了,便虛弱地垂過頭,輕聲道:「大師,你不知道我這樣的傷勢不應該挪動麼?」

    了空手微微一顫,更努力地去拖蘇曠,蘇曠紋絲不動:「大師,剛才你不是一直站在門口?後來去了哪裡?去敲鐘了?」

    了空猛地推開他,「施主!你在胡說什麼!」他回頭看了看幾個高輩僧人正在慢慢圍過來,一指蘇曠,怒道:「蘇施主,我敬你是一代大俠,才把你引薦給了塵師兄……你,你謀害師兄不算,居然還血口噴人!各位師叔……依我看——」

    原來那位老僧法號了塵,卻不知他圓寂之時,是否了卻凡塵。蘇曠搖搖晃晃逼近一步:「你看如何?」

    了空咬牙道:「除魔即是衛道。」

    蘇曠笑,「好極了,我正好也這麼想。」

    了空是開元寺中和江湖人走得最近的一個,在海天鏢局,也時不時和別人討論些功夫,比劃些拳腳,但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武功和真正的高手比起來,究竟有多麼大的差距。蘇曠只一招便按在了他胸口,內力一吐:「說,誰讓你這麼幹的!」

    「住手——」

    「報官——」

    週遭的僧人們亂成一團,主持大師剛剛遭了橫禍,了空又落入了魔掌中,幾個年輕僧侶抓了木杖水桶就要撲上去,蘇曠單足勾起一人手中禪杖,覷準了十餘丈外的鍾亭,凌空一絞,左腿飛起,禪杖化龍般飛向巨鐘,內力所及,木杖竟然從熟銅鐘身穿過,「莊——光啷啷」一陣刺耳之極的響聲。

    「誰敢過來,這就是你們的下場。」蘇曠也是暗鬆口氣,這一式必要立威,所以幾乎竭盡全力,收勢站穩,胸口一陣噁心,他沒時間再蘑菇下去,五指如鉤輕輕用力,了空已經痛呼起來:「你不是人——你枉擔俠名……」了空一生從未這麼痛苦過,他想要忍住眼淚,但是鼻涕卻流了出來,想要忍住痛呼,卻變成了喉嚨裡的呻吟,他想要呼救,話到嘴邊,變成了一句,「我說。」

    蘇曠鬆開手,了空怨毒地看著他:「我說,你滿意了麼?」

    他的眼睛一寸一寸轉開,看著竹叢後的石牆。

    石牆後一個灰影跳起,兔起鶻落,身法輕功都是一流。

    這個人的膽子果然不小,居然一直沒有走。

    冤有頭債有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幕後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蘇曠握住銅鐘上的禪杖,單臂較力,已將銅鐘自鍾鉤上摘下,半空一輪,數百斤的大鐘凌空飛出,不偏不倚地將那個奪路而逃之人罩在鍾下。蘇曠用的純屬巧力,這一輪一擲禪杖倒沒有折斷,金鐘上插著木杖,看上去倒像個懶於梳妝的女子髮髻。

    看來今天運氣不錯,蘇曠跳下牆,一手按上銅鐘,不知怎麼就想起了甕中捉鱉,口中卻笑道:「這位朋友,你猜這一注是大還是小?」

    鍾內人也不著急,沉著嗓子回道:「是大是小,嚴刑拷問不就知道了?」

    他話內諷刺之意連個聾子也能聽出來,蘇曠不由得手就是一抖,鍾內人笑聲更刺耳:「向一個不會武功之人逼供,這就是你的手段?呵呵,呵呵。」

    蘇曠氣勢一弱,他覺得這個人說話雖有道理,但——

    但他已經來不及思索,金鐘猛轉,禪杖帶風打在胸口,那股力道著實不輕,蘇曠借力卸力,連退七八步才立穩,鍾內人掀鍾躍起,大笑一聲揚長而去。

    蘇曠大怒,心道這回算是托大了,局勢未明瞎做什麼道德批判,他二話不說提氣直追,開元寺外全是民居街巷,二人一個跑得雞飛狗跳,一個追得怒氣沖沖,一個見縫插針大喊「窮寇莫追的道理你懂不懂」,一個氣完神足大叫「有種你別跑今天逮不著你我還就不姓蘇了」……一時間三轉五轉,也不知追到什麼地方,一堵高牆攔住鍾內人的去路,他回頭看看蘇曠,扭頭就跳過牆去。

    蘇曠追得興起哪裡肯放?縱身也躍上牆頭,立時一驚——牆外不過丈餘,牆內卻足足有三丈深,那人一邊跑,足下咚咚直響,好像牆內的世界根本就是生鐵打造的。

    這是一個奇怪的大廳,目測之下長七十丈,寬五十丈,空曠得幾乎可以跑馬,偶爾堆著些帆布、巨木、以及各式雜亂無章的東西,大廳東西南北四角各自有四個入口,離著鍾內人最近的那個寫著一個巨大的「入」字,下方一條黑黝黝通道,顯然大廳之下,別有洞天。

    他一回頭,蘇曠幾乎近在咫尺,再沒有多想的時間,那人縱身從「入」字口跳了下去。

    蘇曠搖搖頭,此人眼力真是不敢恭維,四角明明分別寫著——擅入者死。

    地下一聲大叫——「別動手,上面還有一個人!」

    蘇曠轉身剛要走,腳下堅實的鐵板忽然消失,他毫無防備地落了下去。

    腳下空蕩蕩一震,四周都有了混響,足下好像是大塊的木板,四周漆黑一片,看不清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所在。四周有人圍攏,十餘枝火把下,勁弩硝石炮圍成一圈,正對著他和那個一路逃過來的人。

    頭頂的鐵板又一次合攏,回聲震盪許久才消失,外面還是盛夏,但這裡卻有微微寒意。

    一枝火把指向蘇曠:「你是什麼人?」

    這些天,只怕這句話是蘇曠聽得最多的一句了。

    蘇曠瞧不清身邊那人的臉,只看清他中等身材,長袍質地頗為考究,臉龐輪廓還帶了些少年人的青澀,舉止間略有驚慌,顯然也完全不知道這個所在,蘇曠已經有了主意,抬頭吃吃艾艾道:「我……我、我……是……那個,我是……」他看上去又急又怕的樣子,似乎竭盡全力要把喉嚨裡的話吐出來:「我,那個……我是……」

    持火把的領頭人果然不耐煩,拔出腰刀指向逃跑的男子:「你說!」

    男子急道:「我是誤打誤撞才到這裡,閣下勿怪。」他一指蘇曠:「這個人他——」

    蘇曠趁黑衝他微微一樂,繼續現學現用道:「我……我沒想……進……進來……他、他、他說……」

    領頭人怒道:「閉嘴!」他一刀砍向那灰衣男子,道:「都給我拿下!」

    他們的刀都很奇怪,介於鐮刀和彎鉤之間——砍柴刀固然可以殺人,但是殺人的刀很少會考慮砍柴的功能;他們的炮也很奇怪,不大,還帶著小小滑輪;腳下是大片的木板,身邊是濕冷的寒氣……靜下心來,還有鹹腥的微風和淙淙水聲……

    蘇曠忽然明白了,對著向他走來的兩人大聲道:「雲小鯊在哪裡?」

    兩人對望一眼,但是蘇曠已經知道自己的推測無誤——這裡,應該就是雲家出海的秘密碼頭。

    本朝雖然並無海禁,但是出海船隻還是要領了公憑,雲小鯊這樣走私鏢的船,如何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出海。

    「雲小鯊,雲船主——」蘇曠沉聲喊道:「你再不出來,動手了可就不好看了!」

    「小螺帶他過來。」一個清脆甜美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裝啊,我倒想看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

    蘇曠笑笑,跟著那個叫做小螺的青年走過一道尺餘寬的舢板,接著一拐,又一轉,走到第九個彎口的時候,他看見了雲小鯊——這女人胸前帶著串珠鏈,隨隨便便吊著顆拳頭大的夜明珠,手指輕輕按在他肩上:「你口口聲聲不來,怎麼還是上了我的船?」

    船?這一路走來,誰知道哪裡是船!蘇曠口中卻笑:「十年修得同船渡,何況是雲姑娘你的賊船?」

    雲小鯊微微一笑:「說實話吧,怎麼找到這裡?」

    蘇曠搖頭:「你問那個人吧,我一路追過來的,此人事關重大,絕不能放他走。」

    「這你大可以放心,想從我這兒出去,還真是比登天還難。」雲小鯊似乎對那邊的戰況毫不關心,「你好端端的,學什麼結巴?」

    蘇曠大笑起來:「哈哈哈,說來話長——總之我剛剛聽了個有趣的故事,裡面有個傻頭傻腦的書獃子用這一招避難,我忽然想試試。」

    一記不輕不重的耳光扇了過來,蘇曠一仰頭,只覺得尖尖四指拂面而過,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你這混蛋,你說誰是傻頭傻腦的書獃子!」

    馬秦滿臉的怒意,眼裡有掩飾不住的憤恨。

    蘇曠一愣,反應過來:「抱歉抱歉,沒想到馬姑娘真是司馬家的人,失敬之極。」他見馬秦還是臉色極其難看,一時也不知如何勸解:「這個全怪雲船主……這鬼地方黑咕隆咚的,沒瞧見馬姑娘,真是失禮。」

    馬秦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跺腳,反身走回船艙去。

    蘇曠搖搖頭,這司馬家風真是強悍,評論別人評論了幾百年,怎麼輪到自己,隨口調笑一下就氣成這副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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