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平生肝膽 第六章 貪嗔癡魘,眾生皆苦 文 / 飄燈
什麼叫做作繭自縛?莫拂琴好像就是這樣的。
越是凶險的機關,越難以控制,一旦倒持太阿,難免會傷及自身。
白蓮花大半浸在池水中,莫拂琴用力拍打著機括,但花瓣巋然不動,她竭力想要縮進水中,避免烈焰焚身之苦,偏偏白蓮也不甚大,淺淺半朵蓮花根本罩不住整個身子,像鋼籠中的小鼠,徒勞掙扎,反倒被花瓣鋼刃割得傷痕纍纍——但她沒有呼叫,更沒有求饒,她痛苦,慌亂,但神情只是默然——好像無論多深的痛楚也不外乎如此——這種眼神蘇曠是見過的,那是刑部大牢裡拷打到奄奄一息的死囚,希望早已消失殆盡,不僅沒有生的勇氣,連死的念頭也沒有,只是一旦對上那空洞深邃的眼珠,卻令人沒的心寒。
蘇曠猶豫,恨得咬牙切齒想要殺人是一回事,一個女人活生生得在眼前掙扎是另一回事,天人交戰——是去救人,還是,給她個痛快算了?
好在冷箜篌已經跳下水,袍袖揮舞,淡紅色的水霧落在白蓮四周燃燒的火油上,火油上憑空出現一個黑洞,似乎吞噬了一切火焰,蘇曠鬆了口氣——幾乎與此同時,他也聽見了沈南枝出了口粗氣的聲音。
「師母!」冷箜篌咬牙去扳那機關。
莫拂琴卻指著蓮莖下的扳機,「那裡。」
冷箜篌依言一轉,沈南枝想要喝止,但已經來不及——他們背後的石壁整個陷入地面,大門已經洞開。
昔日騎白駝的少女,已經帶著快要急得發瘋的信徒們衝了進來。
莫拂琴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與陰冷的仇恨,似乎根本不關心自己的景況如何,只是說:「殺了他們。」
沈東籬扶著地面,撐起已經僵硬的小腿,伸手從蘇曠手裡接過劍。
蘇曠驚呼:「東籬,不要硬拚!」
沈東籬一點硬拚的意思也沒有,轉身跳進了池水之中。
火燃得快,滅得也快,黑油轉眼已經耗盡,觀音的水池,無疑是躲避正面圍剿的最好場合,蘇曠暗罵一聲沈東籬不講義氣,橫掌當胸,四下尋找可用的傢伙。
沈東籬的劍,依舊是指向莫拂琴的,這是他的任務,他的使命,他必須完成——冷箜篌吸了口氣,立身擋在莫拂琴面前。
沈東籬劍尖一動:「冷箜篌,你究竟是敵是友?」
冷箜篌無懼無愧:「師恩深重,師命難違。」
二人劍拔弩張,眼看就要動手。
沈南枝頻頻回顧,又不敢讓視線離開逐漸逼近的觀音門人,蘇曠知她心意,一個是師姐,一個是兄長,無論哪個也不可輕易損傷。沈南枝咬牙:「蘇曠,你去,這裡我撐著。」
蘇曠微笑推了她一把:「止凡人之鬥鬩,則堯、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誨諭。」
沈南枝怒罵:「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翻身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向著池底蓮莖摸去。
蘇曠卻是一頭冷汗,這石洞裡也不知有多少女子,源源不絕湧入洞中,個個一身破銅爛鐵,全是要命的殺著,沈家兄妹偏在這個時候跑去解決師門恩怨——他回頭看了一眼,見沈東籬和沈南枝正在低聲爭吵些什麼,大模大樣地將背後空門交給自己守護——此等友情不可謂不厚重,只是,信任是不是太過了點兒?
白駝少女揮手,無數鐵蓮子已經瞧準蘇曠,打將過來。
蘇曠足尖挑起適才覆在沈東籬膝蓋上的氈毯,手持一角當空一甩,鐵蓮子裹在毯中,砰然一響,氈毯被炸得四分五裂,細細的羊毛和灰塵與鐵蓮子中的硝石硫磺一起揚了滿天滿地,但凡閉氣不及的都猛咳起來,眼睛也刺痛刺癢,一時間涕淚橫飛,哀鴻遍野。白衣少女不為所動,揮手處第二輪鐵蓮子又已經打來。
蘇曠已摸出門道,扯下上衣,沾飽了水,凌空一抖,衣服捲成一條長龍,或急或緩,在暗器陣中一陣吞吐,好像一條飛龍在鳥群裡吞噬飛舞,鐵蓮子被沾在衣上,擲來的衝力被衣上的粘力化解,不炸不落,但蓮子越多,蘇曠手上份量也就越重,空當也就越少,只怕第三輪蓮子打來,他就要第一個被渡化了去。
這時候只聽冷箜篌幽幽一歎:「說來話長……」
說來話長!蘇曠已經急得眼紅,眼見白衣少女三次舉手,忍不住怒道:「真要逼我下殺手麼?」
眾女一片嘩然,想是這句威脅雖然在江湖中屢試不爽,但到了此間女兒國內,動手就是動手,又哪裡有什麼真打假打的區別?
蘇曠手指輕舒,啪啪啪三粒鐵蓮子倒飛,打在一名少女蓮花座下,他意在立威,不欲殺人,蓮座當即翻到,那名少女滿臉茫然地翻身坐起,眼裡卻是驕傲和幸運的微笑:「嘻嘻……邪魔歪道……準頭好差。」
只是那領頭少女的面容上,卻有了一絲不解,只是不解轉瞬即逝,她伸手一按蓮座,這一回,一梭鐵蓮子從機括中暴射而出,直對蘇曠的小腹。
蘇曠一聲吼,雙腿一分,拔地而起,手裡滿是鐵蓮子的破衣向上擲去,卷在在石壁崖頂一塊凸出岩石之上,轟得一聲炸裂開來,
碎石夾雜粉塵撲倏倏落下,蘇曠分腿,飛身,抬手,一串動作分秒不差,那塊岩石的角度位置更是精妙,碎石飛舞,傷人有餘致死不足,少女們紛紛摧動蓮座四下閃避,但機關終究不如雙腿,還是不少被打得花容失色,咒罵喊叫一片。
沈東籬卻看不下去了,冷冷諷刺:「蘇曠,你再婆婆媽媽下去,恐怕就非得脫褲子不可了——冷箜篌,我不管你師父交代過什麼,再問你一遍,讓開不讓開?」
冷箜篌一臉決絕。
沈家兄妹眼光一對,何其默契?沈南枝早已摸清了機括,伸手一扳,那彎垂下來的蓮花被蓮莖帶著轉了半個圈,已經轉到蘇曠和沈東籬之間,冷箜篌只顧張開雙臂死死護住莫拂琴,哪裡想到沈南枝水下搗鬼?再出手時,已經來不及,沈東籬一劍斜飛,直向蓮花座中的莫拂琴刺去。
白衣少女不顧蘇曠,當下抓起一名女子,直向沈東籬劍鋒直刺,沈東籬可不是蘇曠那等憐香惜玉的人物,男人也好女人也罷,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見那女子身上七八條手臂亂舞,也不知哪條真那條假,劍鋒立劈華山,將那女子左邊數條胳膊一起斬下。
那女孩子也年輕,又痛又怕,一聲慘叫:「媽——」
白衣少女左袖飛出虎爪,在頭頂岩石一抓一蕩,右手長鞭徑直向著沈東籬脖頸纏來。
如果不論機關暗器,只憑真實功夫,莫拂琴手下這群女子如何是沈東籬的對手?沈東籬殺氣大作,伸臂硬接,在左掌觸到長鞭的瞬間改掌為抓,抓住鞭梢一帶,右手劍向那女孩兒左腕平削過去。
此時第三條身影飛到,卻是蘇曠,沈東籬一見蘇曠插手就沒好氣,知道他必然又是一番宏論,只是宏論過後己方是否還有命在就是另外話題,索性劍勢更猛,存心令蘇曠猝不及擋。
蘇曠卻單手抓住虎爪細鏈,內力過處,「崩」的一聲響,也辨不清是鎖鏈斷裂還是岩石脫滑,三個人一起掉進水中。
沈東籬小腿上裹了觀音石乳,行動本來就不便,這仰頭栽倒,忍不住就想要破口大罵,卻喝進一口池水去——但黑影一閃,不知什麼小東西撲面而來。
似乎有許多人一起大叫「小心」,即便這些人不叫,沈東籬也想得出這池水裡斷然沒什麼好玩意兒,他被蘇曠撞得寶劍脫手,腿腳又不甚方便,情急之下,將剛才喝進的一口水合著內力一起噴出,將那小小黑影激出老遠。
他內力何其深厚,本來只道黑影早就斃命,沒想到只一轉,又重新向他撲來。
沈東籬已經穩住身形,這回看得真切,他斬下的四隻手臂上,掌心各自有一隻「眼睛」,那眼睛一落水,立即生出頭翅,變成知了大小的赤黑毒蟲,打眼一看,就是見血封喉噬骨嚙筋的東西。
斷臂少女在水中沉浮,嘴裡發出長長短短的哨聲,似乎正指揮著四隻小蟲列隊發起第二次進攻。
冷箜篌驚呼一聲:「佛血屍蟲!」
沈東籬聽不明白,只管持劍嚴陣以對,沈南枝臉色卻剎那變得慘白。屍蟲本是南疆行蠱作癰的常見毒蟲,但佛血屍蟲卻必須將活人殺死,然後將屍首養出屍蟲,植入活人體內練蠱。三十年前,西南出了個喇嘛,不知怎麼耗了半生心血煉出一百零八隻這種屍蟲,做成念珠,自稱「屍佛」,行走江湖竟是百無禁忌,也不知多少絕世高手死在他手下,只是因緣際會,那喇嘛煉成屍蟲已至耄耋之年,剛剛橫行無忌沒幾年,陽壽便盡了,屍蟲少了行蠱之人,攻擊力大減,被無數使毒的高手聯手滅去,但「佛血屍蟲」的名頭,也就此留下。
蘇曠手裡雖然有金殼線蟲,但是蘇曠差點沒把它當兒子養,好吃好喝好玩的,還不肯下手給它分身,金殼線蟲雖然是天下第一,但無論如何也擋不住這許多——洞裡至少有成百的多臂女子,換句話說,竟是有成千隻佛血屍蟲……莫拂琴一聲令下,別說除掉他們幾個人,就算是號令天下,也只能莫敢不從。
蘇曠雖然不明白冷沈二人驚詫什麼,但是看她們的神色,就知道那幾隻黑乎乎的蟲子不是善類,他單手扼住白衣少女喉頭,「住手!」
少女絲毫不懼:「我說過你們冒犯觀音,必受萬劫不復之刑……還不速速皈依大士法駕之下,更待何時?」
蘇曠心頭雪亮,這女孩子實在聰明,正是向他指出一條明路來。
蘇曠回頭:「莫……觀音,你叫那幾隻蟲子走遠,我放了你徒兒。」
莫拂琴冷笑:「現在才知道怕了?」
蘇曠陪笑:「是是是,怕了怕了。」
他偷偷去看沈南枝,沈南枝用力點頭,大意是怕得好,怕得對,此時千萬不能硬碰硬。
莫拂琴微笑:「那麼,南枝,還不扶我下來?」
沈南枝無計可施,只得打開機關,伸手去扶莫拂琴。
蘇曠將懷中少女向沈南枝一推,道:「我來。」
他搶著伸手,扶住了莫拂琴的手臂。
莫拂琴緩緩轉向冷箜篌:「冷箜篌,沈東籬的腿,你做了什麼手腳?」
冷箜篌臉色一變,跪倒在地,不敢多話。
莫拂琴又冷笑:「蘇曠背上的藥粉,又是誰灑的?」
冷箜篌低聲:「弟子該死。」
沈東籬一怒之下,便要出劍,沈南枝一把按住他的手,低聲道:「不成啦。」
莫拂琴聲色俱厲:「你說,究竟什麼人叫你來殺我?」
沈東籬笑笑:「收人錢財,與人消災,莫夫人問多了。」
莫拂琴聲音幾乎在發抖:「是不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丫頭,左臉有個酒窩,眉心有顆紅痣?」
沈東籬一臉的「懶得搭理你」,心中暗罵蘇曠,他明明扶著莫拂琴,順手殺了她也就完了,大不了同歸於盡,何必非要認輸?
莫拂琴聲音都在顫抖:「那……那是不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黑衣道人,臉瘦得很,眉毛粗大?」
沈東籬怔了怔,莫拂琴忽然抖了起來:「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沈南枝和冷箜篌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都在發抖,嘴唇慘白,她們實在太熟悉莫拂琴說的那個人了,正是她們三年前暴斃的師父,丁風。
冷箜篌小聲道:「師母,不會是師父……我親手為師父入殮……」
莫拂琴抬手一個耳光:「賤人!」
她渾身都在發抖,本來保養甚好的臉龐忽然多了幾條又深又醜的皺紋:「是他背信棄義……嘿嘿,嘿嘿,你怪不了我了!」
蘇曠何等聰明,頓時悟出門道,忙笑道:「莫夫人,冤有頭債有主,你要殺那負心人,殺了他就是,何必傷及無辜呢?」
「傷及無辜……傷及無辜?」莫拂琴嘴角都在抽搐,不自覺的每句話連說兩遍,卻冷森森一笑:「蘇曠,你抱著我,這邊來。」
頭頂的崖洞,垂下一條軟梯,正是剛才莫拂琴試圖逃脫卻沒有走出去的門戶,蘇曠也奇怪,這女人膽大得很,明明手裡有王牌,卻總愛單打獨鬥,早些放出黑蟲,他們恐怕早就死了,哪裡多了這許多麻煩?
莫拂琴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回頭嫵媚一笑:「你怕了?」
蘇曠低頭:「笑話。」他抱起莫拂琴,拉動繩梯,頭也不回便走了上去。
他想,笑話,真是笑話,傻子才不怕呢!
升入那扇門中,一尊白衣千手觀音像赫然在目,屋內一片雪白綾羅,渾然不似人間,八個少女齊齊躬身:「娘娘——」
莫拂琴直視他的眼睛:「你好像很在乎你那些朋友?」
蘇曠心頭突突跳了兩跳,「一般……一般……」
莫拂琴又笑:「那麼你知不知道,被佛血屍蟲咬中,就會變成一具漆黑的殭屍,嘿嘿,嘿嘿,永世不得超生?」
蘇曠歎了口氣,他實在不明白,明明如此卑污齷齪的殺戮,何以非要當著觀音大士的寶相說出?
莫拂琴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觀音的塑像,眼裡漸漸有了恨意:「觀音大士……慈航普渡眾生,嘿嘿……蘇曠,我有個故事,你想不想聽?」
蘇曠除了點頭,還能怎麼樣?反正無論聽什麼樣的故事,總比立即死了好。
那尊千手觀音……莫拂琴的眼中,漸漸有了痛徹心扉的神情……「我當時滾落懸崖,一條腿被山籐纏住,所以居然沒死,我就那麼吊在懸崖上,覺得五臟六腑幾乎要一起從嘴裡流出來,大腿的肌肉和筋骨慢慢兒地斷開,先是疼,再又不疼,再斷開些又接著疼,我就想,要是能趕緊掉下去摔死,或是被什麼野獸一口咬死,也算我的造化,總好過這麼慢慢疼死在那鬼地方……我就那麼等死,等丁風下來救我,等了一整夜,沒等到丁風,卻等來一個採藥的男人。」
蘇曠見縫插針:「夫人果然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莫拂琴一聲慘笑:「嘿嘿,後福?那個男人想把我解下來,卻發現我的腿已經斷了一大半,接也接不好,索性一鋤頭把我的腿砍斷了,我當時痛啊,一頭就暈了過去……醒來以後,已經到了那個男人的小屋,嘿,男人撿來女人做什麼,你是清楚的了,我腿斷著,傷口還不好,他一天也等不了,每次完事,我的傷口都重新裂開一次,我哭啊,可是我跑不了,那男人看我看得緊,但給我飯吃,天氣不好不能採藥,也肯讓我洗澡換衣裳,我是死過一次的人,跑又跑不掉,慢慢兒的,也就想活下來了,我想丁風離我就那麼近,說不定有一天他能見著我,救我出去,他一定急壞了。」
蘇曠點點頭,丁風確實急壞了。
莫拂琴苦笑:「但是,那男人,你看,那種人連名字也沒有,就跟了藥材叫天麻,天麻有一天不知在鎮子裡聽見什麼,忽然發瘋了要去西邊倒藥材,我求他放了我,他不肯,說要我給他生個兒子……那些天,我閒著沒事,慢慢想丁風屋裡那些秘笈,你知道我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丁風那些破書我不知瞧了多少遍,當時忽然心思一動,覺得練些功夫,說不定還有點用。」
「我的腿斷了,不知怎麼練才好,只能一邊依樣畫葫蘆,一邊想想他那些毒藥機關的門路,我年紀大了,學得慢,但是等我們到了敦煌,我也差不多懂了一點皮毛。天麻人傻,一到敦煌就被人盯上了他的貨,他的貨真是好貨,都是山裡的上好藥材,脫手本來應該能掙個高價。忽然有一次,有人要用雙倍價錢買他的藥,但是財不露白,非要晚上在觀音廟見,哈哈,當時那個傻東西還說不會有事,有救苦救難的菩薩一邊瞧著哪——可是你猜猜,後來怎麼樣了?」
蘇曠低頭:「這還用猜?自然當成肥羊給做了唄。」
莫拂琴點點頭:「是,那間觀音廟,就是個土匪窩,他們十幾個大男人,宰了天麻,就把屍首藏在觀音像後面的土坑裡,然後我……我……」
她縱然不說,蘇曠也能猜到後面的事情,一個殘疾的弱女子,落在十幾個山匪手裡,又能有什麼事情?莫拂琴雙肩劇烈抖了起來,好像想起那個大風沙的夜晚,風沙大得好像天在哭鬼在叫,她被按倒在地上,人說舉頭三尺有神靈,可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就在舉頭三尺的地方啊,還是那麼慈眉善目看著這一切……看著一個無助的弱女子被欺侮,無聲呼號。
莫拂琴接著說:「他們找了一根大鐵鏈,鎖著我另外一條腿,他們老大說,誰生意好,誰就和女人睡,有時候大家生意都很好,就講義氣,推推讓讓,嘿,生意不好呢,就打我出氣,商量著要不要再找個女人回來。那條鐵鏈大概七八尺長,能走到門口或者拐到觀音像後面,那裡都是他們殺人留下的屍首骨頭,開始我怕,後來也不怕了,有一天我也要被扔進去的,怕什麼呢?有一天無聊起來,我想找找天麻那個死鬼的骨頭,怎麼著,他把我當女人看過……我找啊找,沒找到他,找到幾隻屍蟲,這可把我高興壞了,我看過丁風的書,我知道那東西能弄死人。但是他們十幾個人哪,我不敢亂動,把屍蟲藏好,開始找些蜈蚣蜘蛛什麼的,放在小瓦罐裡頭養蠱,這鬼地方蟲子少,養蠱不好養的,我又沒什麼經驗,反而被一隻大蜈蚣咬了腳一口,我的腳立刻腫了,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拖下去他們也只會把我扔進死人坑裡去。我拖了一副骨頭架子,把最毒的蜘蛛蠍子蜈蚣放在他手上,又把骨頭抵在門上,進來的第一個人被嚇得半死,伸手去推,果然被咬到,當場就死了。」
她說得平靜極了,似乎是村頭白話講野史的老頭兒亂擺龍門陣,眼裡露出絲又溫柔又興奮的光,只顧笑:「你看,還是這些東西好,它們什麼都不懂,只有它們,它們不會背叛我,是不是,小蘇?」
這聲小蘇叫得蘇曠背後一陣發麻,他只能點頭,是。
莫拂琴繼續說:「天見可憐,進來的只有一個,我高興得瘋啦,便拿他的身子養屍蟲,菩薩保佑,給我養了出來,後來……你再猜猜,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還能怎麼樣?莫拂琴可以躺在這張舒服柔軟的大床上,共話破廟夜雨時,想是那些山賊一個個死在她手裡,死相也好不到哪裡去。
莫拂琴抿嘴一笑,「那個做老大的心也狠,他發現一切是我做的,拼著爛了大半身子,偏把鑰匙扔出廟門外去,要我也常常屍蟲嚙身的滋味,我餓了三日,那些死屍又吃不得,找來找去,只有把鈍了的柴刀,怎麼也砍不斷那根鐵鏈,我知道再留下去只能也死在廟裡,只能慢慢的把另一條腿也鋸了下來,小蘇,你有沒有聽過鈍刀子磨在骨頭上的聲音?你想不想聽?」
蘇曠連忙搖頭,他本以為壯士斷腕已經很了不得,現在才知道,女人的忍耐力可以可怕到一個什麼地步。
莫拂琴道:「我就這麼爬到城裡,那些人當我是怪物,男人,女人,老的小的都欺侮我,有一天,我聽他們商量,要把我這不乾淨的東西燒了……我躲在一個駱駝的貨包裡,那駱駝真好,它看著我哭,我流血,一聲也不吭,那駱駝真好……也是我命不該絕,那些貨商到這兒拜佛,我趁機逃了出來,他們要追過來殺了我,然後,也死了。」
莫拂琴摸了摸蘇曠的臉:「你說,我要不要報仇呢?」
蘇曠深深吸了口氣,看著莫拂琴的臉,一時不知說什麼……在發覺被親人背叛的瞬間,他何嘗不想拼了一條命復仇?斷腕之後,他武功大打折扣,恐慌、自卑、無助,每個夜晚曾像毒瘤一樣在他心中滋長,他發瘋地練功,夜以繼日,哪怕損傷元氣也在所不惜,他是明白的,這世上所有的自信都並非憑空而來,若不能比大多數人強上一點,就會自然而然被大多數人輕賤鄙視,不知多少個夜晚,他曾看著自己醜陋的斷腕,扔下刀,一頭一頭撞在牆上,只想死了算了,還好,他是幸運的那個,他年輕,健康,有天份,肯下苦功夫……而且,他有朋友們。
可是,莫拂琴呢?
這樣的仇恨,應該對誰發作,向誰報復?
莫拂琴也是一怔,她看多了獵物的眼神,至死不低頭的硬漢子不是沒有,但蘇曠不是,蘇曠的眼裡,是痛,物傷其類的痛楚。
菩薩,你千手千眼,這世上的疾苦,你當真看見了麼?
蘇曠嘴唇抖了抖,他知道說錯話,但還是控制不住地說:「要的。」
莫拂琴眼裡已經有淚:「我到了這裡,本來下身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但是天見可憐,叫我遇上觀音石乳,後來我遇上月牙兒,她的腿壞啦,被家人扔在佛窟門口,小丫兒哭得厲害,我便收下了她。再後來,冷箜篌居然找到我,說是丁風那個死鬼這麼些年也沒忘了我,總覺著我還沒死,要她尋訪我的下落……十年前,丁風來了。」
蘇曠眼皮一跳:「啊!」
他再沒有想到,莫拂琴和丁風,竟是又謀過面的。
莫拂琴點點頭:「這裡的機關,是他一手佈置的。他來了,但是看見我這樣子,卻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口口聲聲後悔難過,愛我多年,鰥居不娶,但看見我的片刻,我就真的在他心裡頭,死了。聽說他回黃山之後,便娶了個年輕的小姑娘,嘿嘿,蘇曠,我的心,也死了。」
思念一個人太久,就不知道愛的是他本人,還是他的影子,越是得不到,越是渴望難受,但一旦真的見了,不若初見,反差失落可大了許多。
莫拂琴道:「我當時真的恨起來,只想殺盡天下人,然後就有了這觀音石窟……三年前,我放話給丁風,要他來見我,不然便血洗了天下武林,他,他竟然自殺了。」
丁風一死——且不管真死假死,莫拂琴復仇的心思,就冷了大半,於是盤據在這洞天福地,經營自己的地盤,到了心中怨毒最甚的時候,便出去覓了獵物,回來折磨玩耍。
不巧的很,蘇曠他們自投羅網,也就來了。
莫拂琴摸出一張黃絹,正是從沈東籬身上找出的千手觀音畫像,她淚水落在絹帛上,一字字道:「可是,你看,他還是買了殺手,要除了我。」
蘇曠抬頭:「你對每個要弄死的男人,都說這麼多麼?」
莫拂琴唇角漾起一絲微笑,眼裡冰冷如玄冰,「你是例外,蘇曠,來,你來,你留下陪我,我要你、留下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