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危險駕駛 文 / 方肇
方肇
韓寒幾乎從來沒說過他的童年,好像一生下來他就十三四歲,足以給爹媽添堵、給老師惹禍並讓一干漂亮女生夜不能寐了。他的經歷跟林雨翔有太多的相似之處,而且在十七歲開始正式的作家生涯之前也很少有別人的生活經歷可以借鑒,因此我總是把青春期的韓寒與《三重門》裡的林雨翔弄混。那個年齡很容易被稱為叛逆,而到了今天則容易被視為謀反,但韓寒自己總是歸結於嘴巴太大。比如在我跟他之間經常發生這樣的對話:
——韓寒,昨天的賽前新聞發佈會你怎麼沒去啊?
——在趕著試車。可能組委會怕我嘴巴太大亂說話,故意安排我這時候試車。
——韓寒,你要是沒開賽車而進了足球圈,估計也得被拉去打假球吧?
——不能。錢少了收買不動我,錢多了我嘴巴大肯定要出去說。
韓寒的嘴巴是夠大的,大到連奧巴馬來訪問也想跟他聊聊,大到回頭他就把這事兒告訴我了。然而在多年的採訪中我已經形成了習慣,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訴我,但是我會有自己的新聞原則。比如說車手帶老婆或女朋友或時而帶老婆時而帶不同的女朋友來比賽,從來沒有誰拿它當做新聞去炒作,所以韓寒在賽車記者面前基本上都能坦然自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而不必擔心被人家給整到版面上去。
這樣過了七年,菜鳥韓寒成為了年度總冠軍,輟學青年成為了年度人物,也到了把他的故事整理出來說給大家聽聽的時候了。恰巧我也是從2004年開始經陸鳴堯引路介入中國賽車運動報道的,而且還特別關注賽場之外的韓寒,還恰巧也會寫字,便責無旁貸。路金波認為,未來一定會有一門「韓學」,那麼此書願意承擔記載韓寒成長生涯相關資料的責任,即使只能打上「僅供參考」的標籤。對於廣大韓迷來說,收藏一本就等於留了面記載青春歲月的鏡子,看著封面上的韓寒,映照的是自己的歲月刻痕。你會記得,那時候我是多麼迷戀一個人,期待著他的點滴信息。
因此,本書最重要的是總結韓寒的創作生涯,從文學的角度看待一個暢銷書作家的成長道理。關於韓寒的賽車過程,本來不想多寫,畢竟日程生活中關心他的人會讀到相關的新聞,但是在看了《賽車總動員2》之後,我覺得還是要寫。儘管那只是一個情節簡單的動畫片,但是裡面有厚重的文化和精神,足以讓那些拿賽車運動當傻子豁命的質疑者找到答案:他們為什麼要去冒險?躺在沙發上看肥皂劇不是更舒服嗎!
現實就是一堵牆,牆上開滿了狗洞,韓寒只要肯妥協一點點,就能過上更富裕、更主流的生活,甚至像七十年前的高爾基、四十年前的郭沫若那樣當上「旗手」也未可知。然而韓寒寧死不屈,絕不低頭,我想最重要的區別就是以前的旗手們都不開賽車,不會理解一個成天以冒險為樂的人為什麼時刻抗拒安全車的帶領?日近長安遠,因為不同的人一輩子都跑在不同的賽道上,即使偶爾非常接近,但永遠也不會同路。韓寒理想的賽車,就是在危險到幾乎失控的邊緣駕控著自己的線路。世界太大,韓寒太小,緲小得如同凡塵中的一粒砂,脆弱得如同三九天的草根。
是的,我們都是草根,我們一樣,胸中有血心頭有傷,窮得像茶傲得像蘭。如果你懂得海明威所謂喪鐘為誰而鳴,就應該知道韓寒在為誰寫作,他就生活在你我之間,桀傲不馴,危險駕駛,百折不回。
韓寒的賽車究竟是職業還是玩票?
頭頂著作家、車手及社會意見領袖三項桂冠的韓寒近年來始終處在當代中國青年的關注焦點中。然而,作為作家,韓寒並非每年都有新書問世,作為車手,也不是每個分站都有冠軍獎盃拿,作為意見領袖,他也沒經常更新博客,韓寒最惹人注目的東西,完全在場外。最近兩年來,關於韓寒的兩大主流新聞,一是被《亞洲週刊》評選為2009年度風雲人物,二是在2010年度中國作家收入榜上持續滑落,再次跌到了勉強前十名的地步。然而,這裡面有兩處對韓寒的誤讀,時至今日也很少有人能整明白。
《亞洲週刊》評選韓寒當年度風雲人物絕不是因為他最近當上了拉力賽的年度總冠軍,因為之前他在07年的場地賽和08年的拉力賽上都已經拿到過千六組的總冠軍,第三座總冠軍獎盃並不具備更特別的意義,儘管這能夠讓他看起來更像飛魚菲爾普斯那樣技術全面。韓寒的主要成就應該在全球第一的博客上,四億多人次看他的嬉笑怒罵,並非因為他是作家中跑得最快的司機,而是因為他代表著中國最廣泛的草根思維,總是以一隻民間菜鳥的身份抒情,他的博客總是閃耀著人性的光芒,感動中國。
然而直到今天,在賽車方面,韓寒的成就並沒有得到足夠的認同。嚴格意義上說,中國的賽車運動只有兩項,拉力賽和場地賽,其中各有兩千和千六這樣兩個大組,也就是說,總共就4個有份量的總冠軍,韓寒已經拿到了其中3個。在拉力賽中,中汽聯之前的官方稱呼是「N4組」和「S組」(2009年以後改為「國際杯」和「國家杯」),韓寒全部贏了下來,這幾乎相當於劉翔在110米欄和馬拉松兩個項目上都得了冠軍。而在場地賽上,韓寒已經統治過千六組了,他還一直憋著想再去欺負一下兩千組的同行們,如果讓他做到了,就相當於聶衛平在圍棋和跳棋兩項國際比賽中都當了棋聖。這個目標,韓寒自稱為大滿貫,他以為自己隨時可以做到,但在我採訪過的其他車手看來,一定要竭盡全力阻止他做到。畢竟賽車是項高危險的體育賽事,不是繡花做文章,如果讓這個從來不練車的傢伙輕易就封了神,別人還混不混了?
韓寒曾經這樣表述他的賽車理念:「賽車運動就是在操控與失控之間尋找平衡點,誰把這根鋼絲拉得最細,但是還不拉斷,誰就贏了。」獲得N4組年度總冠軍的2009年是他完賽率最高的一年,而且最終的勝利來得也相當艱難,與他對陣的都是職業車手,這一點與體操世界冠軍莫慧蘭、奎媛媛的賽車有本質的區別,後者只是賽車運動的愛好者,總是謙虛地請韓寒教練指點指點。
對於韓寒來說,得到《亞洲週刊》的肯定,對他的賽車成績並沒有更好的宣傳效果,只是能讓更多的局外人意識到,他跟那些偶像型的80後作家確實不是一個檔次的選手。開賽車,需要有清醒的頭腦,當作家,更是如此。
中國古代有多少富人?誰能記得清!那些家財萬貫的人都叫什麼名字?誰能說得出!這個財富榜用賺錢多少去衡量商人沒有問題,但是用來衡量作家就實在太滑稽了。首先中國沒有一個讓作家憑借作品就可以衣食無憂的體制和環境,你當這是美國呢?寫本暢銷書就夠你一生一世吃不完喝不完了!韓寒寫了那麼多書,本本暢銷,但是辦上《獨唱團》,馬上就阮囊吃緊。
這沒什麼可驚訝的,如果賺錢的本事便足以證明一個人對社會的價值,那麼王寶森肯定比孔繁森厲害。如果在大清朝搞這麼個榜單,我相信和坤肯定能獨佔鰲頭而曹雪芹名落孫山。那麼韓寒到底是會賺錢啊、會賺錢啊還是會賺錢啊?韓寒當然會賺錢,也比較有錢,但是他的心思並沒有完全都放在賺錢上,連三分之一都不到。
不過,我一直不認為韓寒就沒有郭X明富裕,一方面,寫作之外韓寒還有其它賺錢的渠道,比如他是斯巴魯車隊和333車隊的簽約受薪車手;另一方面,他有朋友,有廣泛的讀者群,即是財富。從社會責任感方面來考量的話,韓寒的博客可以得到華人世界最大的認同,這個多少錢也無法買到。
研究韓寒,這一當今中國社會的獨特風化現象,我們不能注意的是,他的三重身份總是在起著互相促進的作用。韓寒出道以來,始終能夠保持著大眾的持續注意力集中,書差不多是一年一本,不寫書的時候他就去賽車,既不寫書也不賽車的時候,他寫些被廣泛分享的新浪第一博客。
單純寫作講故事,我認為韓寒不及王朔,王朔是真正的京片子出身,貧嘴幫總舵主,而韓寒在構建故事框架的過程中經常改主意,除了最初的《三重門》之外,其它作品在貫徹傳統文藝理論給小說的定義方面都有缺陷,這種寫著寫著就滿嘴跑火車的情況直到2009年《他的國》問世才得到根治。「序幕——開端——發展——高潮——結局——尾聲」,每一個在大學中文系裡混過的人都被告知,從前的小說都是這麼寫的,以「在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到「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結束。而韓寒的小說從來不是這樣,如果稱作魔幻現實主義的話,絕非《光榮日》這一本,幾乎每本都得算科幻作品,只有最後出版的《1988:我想跟這個世界談談》是個例外。讀者看小說,畢竟不是讀詩歌,不是有好的句子、好的橋段就可以滿足的,必定還是要看情節的。這就像金庸與古龍的區別,金庸有最大歷史背景之下的故事,俠客有招式,一出手就是「亢龍有悔」之類的,看得人心驚肉跳,而古龍淨講些「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虛招,打得雲山霧罩,眨眼之間屍橫遍野,但是人怎麼死的可得你自己去想像,這麼讀著,當然很不過癮。奇怪的是,韓寒的每一本書幾乎都不會少於50萬的起印數,這就很耐人尋味了,你不得不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這些買韓寒書的人,看的是什麼?
誰知道王朔現在在做什麼?楊紅櫻又在哪裡?無論他們的作品賣了多少冊,拿了多少版稅,中國的作家原則上都是「隱形人」,他們的生活與作品是毫無關係的兩件事。而韓寒與傳統作家的最大區別就在於:作為一名賽車手,七年來他始終是體育媒體關注的焦點人物,是一個被報道者。
那麼我們也就不必奇怪,為什麼徐浪和劉曹冬開賽車比韓寒厲害,但是粉絲卻沒有韓寒多了,因為他們只是賽車手裡跑得最快的,而韓寒是作家裡面跑得最快的,那區別可大了!
一日寫書,終身作家
而在不寫作及不比賽的時候,韓寒對國計民生的格外關注及其草根立場為他贏得了更多的選票。幾次著名的網絡論戰,也都是以韓寒的大獲全勝告終,以至於很多不懷好意的人都想看看韓寒如果跟王溯掐上一架是個什麼樣子,然後產生了許多「地溝幫」的實習生。不幸的是,韓寒與王朔互相欣賞,沒上套。韓寒甚至宣稱,如果要他在博客裡大戰王朔,除非對方傷其家人搶其女人,但是,如果真到了那種地步,傻逼才忙著寫博客呢!
在當今中國,一個人如果不反社會不反人民,還有什麼帽子是最不能讓人容忍的呢?那就是「為富不仁」。而韓寒對底層民眾的深切關懷和同情,讓他始終與互聯網上的芸芸眾生站在一起,當他的博客點擊量上升到全球第一的絕對制高點時,那些以搶沙發、板凳甚至地板為榮的網友懷的不是高山仰止的敬畏之情,而是回到自家後花園後聽鄰居孩子臭貧的輕鬆。「我們的韓寒」,這種廣泛的認同感,是他賴以生存的基礎,如果總是代表「我自己」的話,韓寒就只能永遠是個沒讀完高中的輟學生,寫些15歲以下少年兒童如何早戀的金科玉律。
寫作帶來人氣,賽車備受關注,博客點擊量又扶搖直上,三者互為依托,相得益彰,這讓韓寒成為了中國最紅的文化名人。這個時候我們回頭再看2004年之前的韓寒,你會相信,僅僅憑借寫作好,是當不成好作家的。在2004年之前,韓寒都幹了些什麼呢?
1997年於《少年文藝》等發表小說——《傻子》;
1999年獲得「首屆新概念作文比賽」一等獎——《杯中窺人》;
2000年獲得「第二屆新概念作文比賽」二等獎;
2000年出版長篇小說《三重門》至今銷量200萬冊以上(該數字仍在持續增長中,無法確定,下同),為中國近二十年來銷量最大的文學類作品;
2001年出版散文集《零下一度》至今銷量110萬冊,2001年全國圖書暢銷排行榜第一;
2002年出版小說《像少年啦飛馳》至今發行87萬冊,2002年全國圖書暢銷榜排名第一;
2002年出版作品精選集《毒》、《毒2》至今發行80萬冊;
2003年出版雜文集《通稿2003》至今發行90萬冊,2003年全國文學類暢銷圖書排名第三;
關於《通稿2003》,還有個歪打正著的故事,這一年韓寒本來決定開始正式參加拉力賽,然而很不湊巧的是,中國發生了令人談虎色變的「非典型性肺炎」,而且我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場災難不是韓寒整出來的。儘管車手們都已經趕到了龍游,但是出於安全原因,組委會臨時宣佈比賽延期了。於是,韓寒也只好回到上海家中,用埋頭碼字的姿態,表達對「非典」的蔑視。此「非典」非彼「非典」,乃是社會上闇然湧動的一股「倒韓」潮,韓寒江郎才盡了?《三重門》模仿錢鍾書?諸如此類,面對這些「非典型性」質疑、懷疑和猜疑,韓寒不得不拿起筆作刀槍,趁著大家都不願出門之際,宅了一個夏季,以針砭應試教育為契機,寫下大量雜文,當秋季來臨,「非典」也被徹底征服後,它們結集而成了《通稿2003》。
不過,這本書並沒能完全回答在小說方面「韓寒是否江郎才盡」的問題,畢竟在《三重門》之後,韓寒還沒有寫過一本創作型的作品,《像少年啦飛馳》似乎是一本文學水平很高的日記,他自己也開玩笑地說:當時實在沒錢了,就只好拿自己學習賽車的生活素材來應付。因此我一直感覺這本書不像是虛構作品,因為你不能不考慮他那幾年的北漂生活到底是怎麼過的。當然在語言風格方面,此書仍然保持著韓寒的慣性,重要的是,不再有那麼多錢鍾書式的博喻,也就是說,不學錢鍾書,韓寒一樣可以把語言把玩得嫻熟而華麗。此外,《毒》的主要內容不過是前三本書的精彩段落彙編,嚴格意義上來說,不能算是一部獨立的作品,如果他想用《通稿2003》證明自己是個真正的作家而非憤青的話,這方面的努力幾乎是毫無成果的,因為他看起來更像是個憤青。這時候的韓寒只是個待產的孕婦,雖然《長安亂》早已孕育腹中,但只要它一天不生出來,就不能用肚子的大小來證明自己的生育能力。
韓寒自認是個賽車手
2005年我在短命的搜狐評論頻道為韓寒開設專欄時他曾經給過我幾篇文章,關於他早期的賽車生活,與《像少年啦飛馳》中的片斷多有重合之意,文章寫得非常生動而風趣,但是傳播效果跟現在的微博相比卻相差甚遠。當時一則中國的賽車運動還不是很成型,影響力遠沒有現在大,二則韓寒的賽車活動也非常業餘,所以那個時候儘管也參加比賽,韓寒的初級階段並不是很成功。具體如下:
2003年代表北京極速車隊參加全國汽車拉力錦標賽,上海站N組(國際組)獲得第六。
長春站獲得N組(國際組)第八。
北京站獲得N組(國際組)第六。
這樣的成績,嚴格意義上來說根本不在主流賽車媒體的報道範圍之內,就是個菜鳥。我想即使換成林志玲穿著超短裙來跑,也難有什麼報道空間,除非賽車記者都被娛樂記者趕出了陣地。2004年,才是韓寒真正進入賽車運動的「韓氏元年」,之前都只能算是預科旁聽生的小打小鬧。直到2010年,韓寒的比賽已經可以左右車隊的分站積分走勢了,韓寒與劉曹冬的冠軍競爭,才真正成為了賽車記者每站必報的重頭大戲。
如今的中國拉力賽任何一個分站上,關於韓寒的報道都不少,不過在賽車記者的眼中,他就是個車手,與會不會寫小說關係不大。這一點,韓寒自己也非常認可,如果要套用咱們的傳統思維問他:韓寒,你是哪個單位的?他只能回答說:「斯巴魯拉力車隊,車手。」舉個簡單的例子說,假如同一個記者採訪韓寒,在2003年會問他,寫作與賽車哪個佔用了你更多的精力?而在2010年則會問,第一賽段的每一段都慢了十幾秒,輪胎不對還是避震太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