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54章 文 / 舒儀
第52章
一路上被各種困惑苦苦糾纏,踏進寫字樓的大堂,譚斌立刻強迫自己把一切拋開。
進了辦公室,迎頭就碰上周楊。
「早。」她若無其事地打招呼,臉上看不出一點端倪。
昨天到今天,斷斷續續想了很久,該怎麼處置這個不安分的下屬。
想讓他離開自己的團隊輕而易舉,可是無論用什麼方式把他擠兌走,都不是一件好事,恰恰授人以柄,暗示她的失敗。
讓下屬給算計了,本來就是件丟人的事。人的天性又傾向於同情弱者,傳出去只會說她不擇手段排斥異己,沒人有興趣瞭解真相。
況且三季度的銷售目標,最終拍板的,是劉樹凡。她因為這個和下屬計較,等於直接打劉樹凡的臉。
最重要的是,北京地區的銷售,現在找不到合適的人能夠立即代替他。
結論,她只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暫時不動他。
可是面對喬利維,她卻有很深的挫敗感。
雖然兩人時有矛盾,季度末兵慌馬亂的時候,為了北方區人員的調配,更是幾乎翻臉,但譚斌一直牢記程睿敏的告誡,盡量避免和他發生
正面衝突。
她的後退,並沒有換來對方的讓步。
同為teamleader,譚斌不得不承認,在收買人心和團隊凝聚力這兩方面,她的確差得很遠。
唯一能與之抗衡的,是她永不言敗的執著,和強大的抗壓能力。
中午吃完飯回來,座位上放著一份同城快遞。打開來,是兩本英文原版的管理書。
有張便條:買了很久,一直沒有機會送你,望笑納。
書裡還夾著張書籤,黑色的簽字筆寫著一句話:領導不語,沉靜而御。
是程睿敏的筆跡,清雋而挺拔,書卷氣撲面而來,就像他的人一樣。
譚斌深呼吸幾次,才把莫名的淚意強壓下去。
他似乎掐准了她的脈,一直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
望著那句話,消失的勇氣和自信重新回返,合上書,她抱著電腦去了十九層。
劉樹凡在辦公室召見四個銷售總監,包括幾個重點地區的銷售經理,對三季度的銷售數字表示滿意。特意提到譚斌的區域,銷售總額佔到
整個北方區的七成。
因為不是正式場合,大家說話都比較隨便。
劉樹凡說:「美女的力量,好比特洛伊城的海倫,抵得上千軍萬馬。」
譚斌也就順著他的意思湊趣,「有我這樣灰頭土臉的美女嗎?您問問他們幾個,我那幾天什麼形象?完全一個手持皮鞭的拿摩溫。」
其他幾人,小時候學過《包身工》這篇課文的,都會意地笑起來,只有劉樹凡露出迷惑的神色。
於曉波給他解釋,他才恍然,點頭笑了笑。
譚斌接著說:「能拿到那個數字,靠的是幾位SalesMananger的努力,尤其是Young,北京地區的銷售,也佔我們區的七成多,」她轉向周
楊,「我已經給你申請了PerformancePoint,錢不多是個意思,希望你下個季度再接再勵。」
PP是公司內部一種鼓勵性質的小額獎金,精神作用大於物質。
喬利維便用力捶打周楊的肩膀,「恭喜啊兄弟,拿了獎金要請客的。」
周楊雖極力掩飾,卻藏不住滿臉志得意滿的表情。
譚斌看著兩人,笑得輕鬆燦爛。
就是這樣,她做盡仁至義盡的姿態,給周楊機會讓他充分膨脹。如果他不知道收斂,自會有人看不過去替天行道,可能根本輪不到她出手。
臨到討論集采,只有四位總監被留了下來。
聽完譚斌和喬利維的匯報,劉樹凡臉色逐漸沉重。
喬利維的消息,招標小組中,梁副總還是當然的No.1,但他年底退休已成定局,田軍說話的份量,顯然在一天天加重。
提到和田軍的關係,譚斌說:「田軍允許她的女兒每週和我在Q上聊幾個小時,一兩周見次面。這些日子和他的溝通,比以前順暢很多,看
得出來,他對MPL以前的偏見在逐漸扭轉。但是這個人城府太深,試探多次,根本觸不到他的底線。坦白地說,對他我沒有太大的把握,只希望
他能保持公正。」
「很不夠,很不夠。」劉樹凡搖頭,「我要求你們知己知彼,你們做到了多少?有誰知道你們的Competiter在做什麼?」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東方區和南方區的兩位,於曉波和曾志強,神色輕鬆地作壁上觀。
譚斌和喬利維面面相覷,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睛裡,讀到無奈的苦笑。
要到最近,譚斌才能明白,當初於曉波為什麼冒著失寵的危險,也要推掉集采的責任。
客戶的心理很微妙,供應商區區一個總監職位,在PNDD集團總部,交往對像最高就到部門經理。
更高層的客戶,需要職位更高更匹配的人去照應,否則對方很可能感覺受到輕視。
同為跨國公司的FSK,除了余永麟,另有VP級別的人直接對集采負責。而MPL,劉樹凡身為董事長,日常工作千頭萬緒,本來就分不出太多
的時間,這段日子更是頻頻往總部出差,很少能在辦公室看到他的人,更別提和客戶高層的交流。
這種話,自然不能當眾說出來,私下裡也只能點到為止,不可如此直白。
想起余永麟那個耐人尋味的微笑,譚斌心中不安的陰影漸漸擴大。
晚上出去吃飯,幾個人的情緒都不太高。
尤其是聽到總部傳來的小道消息,傳聞李海洋和劉樹凡在總部的鬥爭,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小心點兒吧,弟兄們。」喬利維說,「李海洋如果上位,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大換血,尤其是銷售這塊兒。」
譚斌只顧低頭喝湯,沒有出聲。
無力控制的事情,多想無益,只會讓自己多添煩惱,倒不如兵來將擋,水來土擋。
她依然在捉摸余永麟的話。他到底做了些什麼,才能露出如此胸有成竹的微笑?
晚上回到自己家,免不了加班。
手頭的事告一段落,大腦暫時從工作中抽離,她又想起那些極度煩惱的問題。
忍不住拔個電話給沈培,接電話的是沈母。
「培培已經睡了……他很好,吃飯很正常,睡得也香……你不用惦記了。」
用詞沒有問題,語氣卻酸溜溜的讓人難受,譚斌怏怏地扣下電話,跑進廚房沖了杯熱巧克力。
外面開始下雨,細密的雨珠掛在玻璃窗上,被室內的燈光映得閃閃發亮。
她在窗前站一會兒,回到桌邊,登陸MSN。
文曉慧的頭像是亮的,在線。
譚斌點開會話窗口,把最近的遭遇和盤托出。
文曉慧問:「他吸引你?」
譚斌說:「是,不能抗拒,磁石一樣。」
「致命的誘惑?」
「對,不介意飛蛾撲火。」
文曉慧沉默,譚斌看到下面的提示,一直顯示為文字輸入狀態。過了很長時間,頁面上跳出來一句話。
「我一直覺得沈培的性格太軟弱,總有一天會拖累你。但是這個程睿敏,給我的印象,雲山霧罩更不靠譜。」
「……」譚斌表示不滿。
「我胡說八道慣了,你別介意。可這事,你要自己拿主意。網上看過一句話,送給你。」
「什麼?」
「決定命運的,不是你面臨的機會,而是你做出的選擇。」
譚斌盯著屏幕半天沒有回復。
文曉慧再發過來一句:「向左走還是向右走,你要問問,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我知道全都是廢話)。」
這個問題,正是譚斌反覆拷問自己的,她回道:「我明白,可回頭看,總有些難以割捨的瞬間,阻止我往下想更多,我並不想否定過去,
他也沒有做錯任何事。事實上,我不知道到底誰錯了,想來想去,好像只有我錯了。」
「我只問你,假如他恢復,你還能像以前一樣對他嗎?你們還能回去嗎?」
譚斌感覺煩躁,「我不知道,不想回答。」
「遇到問題你就想做鴕鳥,沒出息!」
「討厭!」
「看,你的態度已經說明一切。閉上眼睛問問自己的心,什麼能讓你更快樂?再囉嗦一句,你不為自己打算,沒有人會為你打算。」
帶著這句話,譚斌皺著眉頭睡了。
文曉慧說的,都很有道理,可惜世間的事永遠不會是一加一那麼簡單。
那天的工作日誌裡,她寫下這樣一句話:「終於明白自己最大的弱點在哪裡,就是承受的能力永遠大於改變的勇氣。」
PNDD的標書馬上就要下來,她想等集采告一段落,再對付自己私人的煩惱。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顆意想不到的炸彈,爆炸了。
第53章
上班的路上,譚斌的手機就開始不停地響。
她瞥一眼屏幕,見是周楊的來電,便掛斷了。
因為距離公司只剩下十分鐘的車程。
但是電話一直響,她只好戴上耳機。這個時間的電話,通常都不是好消息。
「Cherie,出事了!」周楊的聲音果然失去了一貫的張揚。
售前售後四個部門濟濟一堂,這種機會並不多見,而且每個人都面沉如水。
起因其實很簡單。
北京的一家企業客戶,頭天晚上進行業務升級,測試過程中出現了不明故障。
工程師欲切換回升級前的狀態,卻發現備份數據包無法恢復。
驚慌的工程師向MPL維護中心求助,生產線支持很快遠端介入,二十分鐘後卻退出了,理由是發現了illegal的非商用軟件,拒絕支持。
追查半個月前的記錄,的確有人安裝了一個沒有任何產品代碼的試用版軟件,用的是MPL自己的通用密碼。
半夜被叫到現場的技術經理,和生產線試圖協商,先恢復客戶設備,再追查非法軟件來源,結果生產線不予理睬。震怒之下,他寫了一封
郵件,發到生產線總經理的郵箱裡,強烈譴責這種置客戶利益於不顧的行為。
沒想到生產線的態度更加強硬,回復中明確指出,商用設備私自安裝試用版軟件,違反公司Policy在先,已經嚴重傷害到公司的利益,應
對責任人嚴懲不殆。這封郵件的抄送名單裡,不但囊括了各大區經理,甚至出現了全球副總裁的名字。
兩家的扯皮,並沒有給解決問題帶來任何幫助,反而耽誤了時間。
當地工程師幾經努力,依然無法找到故障原因。
到了上班時間,設備仍未恢復。紙包不住火,客戶的老總得知原委,火冒三丈,大罵MPL江湖騙子,一封措辭嚴厲的抱怨信,立刻傳真到劉
樹凡和李海洋的辦公室。
火燒到譚斌身邊的時候,局面已經無法收拾。
聽到如此荒唐的細節,她氣得手直哆嗦。痛心經營多年才建立起的客戶信任,就在這些莫名其妙的行為面前頃刻坍塌。
如今又處在PNDD集采的敏感時段,等於自動給其他廠家提供攻擊的工具。
事態已經壞無可壞,她反而變得冷靜,當即制止服務和技術部門的相互指責。指出當務之急的兩件事。
對外,通過高層說服生產線提供支持,盡快恢復設備正常運行,並盡力安撫客戶,把影響降到最低,其他細節容後再談。
對內,馬上找到試用軟件的安裝人,立刻澄清真相。
上午十點,遠在歐洲的生產線總經理從睡夢中被喚醒,參加中國區的緊急電話會議。
十二點,生產線的技術專家終於鬆口,遠程接入客戶設備。
譚斌在客戶處周旋一天,精疲力竭,所幸事態沒有繼續惡化。
憤怒的客戶發洩完畢,開始正視現實,考慮如何收拾後事及追究責任,要求MPL提供關於試用版軟件的解釋。
這個要求並不過分,但是真正的事實,讓所有人都掉了眼鏡。
技術部門根據現場記錄,很快找到執行安裝的工程師和項目經理。
那個工程師嚇得不輕,說話都有點磕巴。項目經理還算鎮定,出示了一封半個月前的郵件。
這封信一切換到大屏幕上,譚斌感覺象挨了一悶棍。
極長的一封郵件,經過無數人的回復和轉發。
她已無法集中精力去追尋前因後果,只看到最上面一句話:經確認,生產線二十天後才能正式發貨,可以先安裝試用版軟件作為過渡。
發信人居然是方芳。
收信人一欄中,只有項目經理的名字。
會議室中的人陸陸續續退出去,譚斌臉色鐵青,悶頭坐了很久,才把方芳叫進會議室。
她忍住怒氣發問:「你在做什麼你知道嗎?你不明白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
方芳臉漲得通紅,急著辯白:「不是我的意思。」
「那是誰?」
「是Young交待的。」
方芳說,一個半月前簽合同,銷售團隊與物流部門的溝通出現失誤,生產線真正的發貨時間,要比合同中白紙黑字九月二十六日的承諾晚
了二十天。
其中涉及到幾個新功能,客戶原計劃國慶長假前投入使用,到貨的延遲,完全影響了他們的業務,於是威脅要按照合同條款索取賠償。
頂不住壓力的項目經理,只好把壓力轉嫁回銷售團隊。
方芳去問周楊怎麼辦,正被銷售指標逼得焦頭爛額的周楊,衝著方芳嚷嚷:「這些做技術的,怎麼一個個跟缺心眼兒一樣?不就差了二十
天嗎?跟他們說,隨便找個試用版先裝上,貨到了一升級,一了百了,誰會知道?」
於是她照著周楊的意思發了郵件。
譚斌聽得直搖頭,一個個都是心存僥倖,出了問題只想瞞天過海,一錯再錯。
想了想她問:「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為什麼不把Young的名字附上?」
方芳慢慢低下頭,「當時太忙了,我沒想那麼多,只想把事趕緊了結。」
譚斌支起額頭看著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顯然沒有任何自我保護的意識。
再叫進周楊,他矢口否認,顯得氣急敗壞,「我從來沒有說過那種話,她肯定理解錯了。公司的行為準則,我怎麼會忘記?」
方芳看著他,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Young,你說話要摸著良心。」
「不用你提醒,我的良心好好在胸口呆著。倒是你,出了事就亂咬,我不得不懷疑你的人品。」
「你……你……」方芳氣得渾身發抖,「……你不要臉!」
周楊抱起手臂冷笑,「呵,都罵上了,是不是要問候我姥姥,我大爺?」
「行了,別說了!」譚斌喝住她,「方芳你先回去,冷靜以後再說話,」
方芳用力摔上門走了。
「Cherie,我……」周楊試圖說點什麼。
「你去現場吧,穩定一下軍心,有進展給我消息。」譚斌疲憊至極,甚至有點厭惡,不想和他多話。
凌晨四點,現場終於傳來消息,故障排除,設備恢復正常。
譚斌沒有睡,一直呆在書房處理郵件。接完電話才鬆口氣,服了一顆安眠藥,把自己扔到床上。
她得強迫自己休息幾個小時,明天要面對的更加艱難,善後,並且處理始作俑者。
這麼大一輪風波過去,總要給各方一個交待,總要有人承擔責任。
坐在劉樹凡的辦公室裡,她的心情異常低落。
「你要記住這個教訓,Cherie,管理Team,尤其是SalesTeam,是非常Challenge的任務,松則失察,緊則失衡。」
劉樹凡站在窗前,背對著譚斌,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他的聲音顯得很平靜。
「我很抱歉。也許是我給他們的壓力太大了,才造成今天的局面。」譚斌一臉無地自容的羞愧。
這件事一直被捅到總部,她不清楚究竟給劉樹凡帶來多大的困擾。
此時她寧可劉樹凡大發一頓脾氣,也比現在的狀況讓人安心。老闆的平靜和沉默,通常都不是什麼好事。
「不全是你的錯,RayCheng一離開,我就該給你們找個GeneralManager來。年輕啊,到底都太年輕了。」
譚斌沒有說話,她不想為自己辯解,也不想過多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只能由著劉樹凡發洩他的不滿。
至於新的GM,劉樹凡早就物色好的人,卻在上任前夕,風聞MPL中國正在進行中的權力僵持,被嚇退了。
他話中透出的無能為力的傷感,讓譚斌不由不猜測,他是否在為程睿敏的離開感到後悔?
劉樹凡最後問:「你打算怎麼做improvement?」
「北京的Business越來越大,Young一個人負責整個地區,實在吃力。我想申請增加一個Headcount。」
譚斌想了一晚上,才決定提出這個要求。
北京地區是她手裡一隻生蛋的金雞,她不能再冒險,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
劉樹凡看著她,「SalesManager如今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並沒有多餘的headcount,就算我approve了,你又從哪兒找合適的人?」
「有一個人選。」譚斌低聲說。
「誰?」
「PNDD總部的客戶經理王奕。」
「她願意到你的Team嗎?」
「只要您同意,我會找她談。」
譚斌有把握,自從PNDD開始集采,王奕的位置就被架空了,她已經很久無事可做。
擱在以前,她不會考慮王奕。因為她一直覺得多數女性普遍缺乏大局觀,過於專注細節,依賴性強,總有逃避責任的傾向。
真正帶了團隊之後,她才開始逐漸修正自己的觀念。
女性的創新和邏輯思維是有所欠缺,但勝在做事認真本分,韌性好,逆境中更容易表現堅強,平時稍微多給點關懷就死心塌地。
所以她願意給王奕一次機會。
而方芳,雖然選擇完全相信她。但從看到郵件的那一刻起,譚斌就已經預見到了結局。
公司有明確規定,由於個人工作失誤,造成公司重大經濟損失或惡劣影響的,將立即解除僱傭合同。
周楊自始至終,沒有為他的下屬說過一句求情的話。
方芳再次進入會議室,一看到譚斌的氣色,馬上明白將有什麼事發生。
她開始埋頭哭,沒有聲音,只是雙肩不停地抖動。
譚斌把紙巾盒放在她的手邊,無話可說,只覺任何語言都蒼白無力。
方芳哭了很久,終於平靜下來。擦乾淨眼淚,她安靜地說:「Cherie,你不用再說了,我明白該做什麼。」
「我很抱歉。」
「沒關係,做錯了就要承受代價,離開這裡我不會餓死。」
「你放心,我會為你爭取最好的Package。」
方芳抬起頭,雙眼通紅,卻勉強擠出微笑,令譚斌不忍卒看。
她說:「Cherie,這兩年你教了我很多,謝謝你。你總是讓我與人為善,信守雙贏,可是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好人!」
譚斌神色黯然。
HR的經理敲門進來,譚斌知道是她該退出去的時候了。
她輕輕關上門,離開了會議室。
她也沒有告訴過方芳,在大公司做事,永遠不要把急人所急當作美德,按照流程按部就班,保護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家裡,譚斌感覺渾身酸痛,體溫計測了測,三十八度。
第54章
回到家裡,譚斌感覺渾身酸痛,體溫計測了測,三十八度。
這些日子透支得厲害,早覺得不妥,如今報應終於到來。
她胡亂吃了顆退燒藥就昏睡過去,醒來冷得全身縮成一團。再測體溫,讀數一直嘀嘀跳到三十九度三。
必須要去醫院了。看看表,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
掙扎著爬起來換了衣服,先撥沈培的手機,關機。再撥市電,響了很久,一個惺忪的女聲來接:「喂?」聽不出是沈母還是王姨。
譚斌猶豫一下,沒有回答,即時按下了掛機鍵。人在病中耐心盡失,她懶得聽人冷言冷語。
文曉慧又住在東城,一個女孩子深夜穿越半個城市,實在不太安全。
一時間她竟然找不到可以坦然求助的對象。
下地走幾步試試,除了腿有點軟,頭腦還算清楚。於是決定自己打車去醫院。
急診室裡測體溫、驗血折騰一遍,再拿著處方去交款取藥,她走不動了。
腦子裡越來越混沌,心臟疾跳,雙腿更像灌了鉛一樣抬不起來。
她靠在牆上微微喘氣。
有人從她身邊經過,走出去五六步遠,又退了回來。
「喲,是你呀!看急診?怎麼一個人?沒有家屬陪著?」
譚斌睜開眼睛,看到白大褂的一角,正被過堂風輕輕揚起。
「是發熱嗎?來,讓我看看。」
她手中的處方和病歷被輕輕抽走。
譚斌抬頭,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但實在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您是……」
「嗨,我也住在xx花園,總看見你早上跑步來著。」那人伸手托住她的手肘,「忘了?湯姆和傑瑞的主人啊……」
湯姆和傑瑞,那兩隻小金毛犬。譚斌對它們的印像,要比它們的主人更深。
她勉強笑一笑算作招呼。
「你坐下,處方給我,我替你取去。」
「那就麻煩您,多謝了!」譚斌沒有推辭,因為實在堅持不住了。
太困太難受,她想找個地方就地躺下睡覺。
稀里糊塗的,她感覺鄰居在和她說話,然後他的手落在她的額頭上,接著她身子一輕,已被人橫著抱了起來。
「輸液室還有沒有空床?這兒有一個高熱病人。」
脊背終於落在實處,說不出的舒服,譚斌情不自禁放軟了身體。
耳邊似有人在聊天,「高大夫,您朋友?」
「啊,算是吧。」
手背先涼了一下,隨後的刺痛讓她清醒,勉強睜開眼睛。
護士調整好點滴速度,低頭叮囑她:「自個兒留意,滴完了按鈴叫人。」
譚斌「嗯」一聲。
那鄰居,護士口中的高大夫,就站在床邊,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護士說:「高大夫,您這麼明目張膽地串崗,也不怕被抓了扣獎金?」
高大夫笑笑沒有回答。等護士離開,他彎下腰,湊在譚斌眼前,「真是一個人來的?」
譚斌點點頭。
「看樣子體溫一時半會兒下不來,你待會兒怎麼回家?要不要給你先生或者家人打個電話?」他替她犯愁。
譚斌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她摸出手機,準備騷擾文曉慧。
手機的屏幕卻一片黑暗。
「沒電了?」
譚斌無力地閉上眼睛,勉強動動下巴。
「告訴我號碼,我去值班室幫你打。」
號碼?譚斌不由皺起眉尖。
平日的記憶,都已經交給手機和電腦了,冷不丁被問起,大腦一片空白。
她眼前的燈光越來越暗,意識也越來越模糊。但是腦海深處,仍有些微知覺。曾經過去的一幕,反覆在眼前重映。
他說:「這上面有我的手機號,你哪天沒有飯局,想找人吃飯,隨時call我。這算不算誠意?」
這個號碼,並不在手機裡。她刻意地沒有輸入手機,只為了每次一個個按下那些數字,內心下意識地期待和悸動。
徹底陷入昏睡前,她能記起的,只有這個號碼。
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譚斌轉頭,看到整幅黑底白花的窗簾,已拉開一半,陽光正透過薄紗簾,搖曳不定地落在地板上。
一個人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擋著臉,似在打盹,身上衣服團得稀皺。
她試著叫一聲:「程睿敏?」
他沒有任何反應。
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他像被燒熱的熨斗燙了,渾身一震,放下手臂。
果然是程睿敏。
譚斌看到他下巴上隱隱的青色鬚根,和微陷下去的雙眼。
想來他被折騰了一夜。
「渴了,我想喝水。」她的聲音有點哽咽。
程睿敏湊上前,拿過杯子餵她喝水。
再躺回去,譚斌感覺三魂七魄一一歸位,眼珠轉來轉去打量房間的陳設。
罕見的黑白兩色裝飾,因房間開闊,並不覺詭異,反而相當別緻。
床頭貼著整幅壁紙,圖案是水墨中國畫,一片糾纏不清的煙墨籐蔓順著牆壁垂掛而下。
她仰起臉,「這是什麼?」
「紫籐。」程睿敏坐在對面看著她,嘴角有含意不明的微笑。
「我是不是燒得廢了?」
程睿敏的聲音很溫柔,「不是廢了,是燒傻了。昨天接到電話,以為碰上騙子,聽到你的名字,還是趕過去,看到真人給嚇壞了。唉,燒
到快四十度一個人去醫院,你說你傻不傻啊?」
譚斌輕輕歎口氣,「為什麼總在我倒霉的時候遇到你?」
「是啊,我也納悶,」程睿敏輕笑,「不過欠你一杯咖啡,怎麼會有這麼高的利息?想來想去,發覺整個就是一樁賠本的生意,我一直在
還債。」
譚斌狠狠瞪他,「投資有風險,入市需謹慎。你早該知道。」
「太晚了。」他撥開她臉前的碎發,「已經被深度套牢,就算現在割肉離市,投下去的,也收不回來了。」
他說得極其含蓄。
譚斌移開目光,內心一片澄明。
一個蝴蝶在巴西輕拍翅膀,可以導致一個月後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
自一杯16盎司的咖啡開始,走到今天,也不是當初她能料想到的。
雖然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就是預測一三五年後的目標,但她並沒有能力預測人心的走向。
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明白,他已經為她做了那麼多。可是這層窗戶紙,一直就這麼維持著,誰也不願捅破。
誰先暴露自己的底限,誰先輸。這是商業談判的天規。
感情也一樣。
沉默中門被敲響,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送進來兩碗白粥和幾個小菜。
譚斌見過她,那位大嗓門的鐘點工,於是衝她笑笑。
她依然嗓門洪亮,「餓了吧?小程說今天只能白粥就鹹菜,你湊合著先吃,等明天大姐再給你炒幾個菜。」
譚斌夾著體溫計,不方便伸手,只朝床邊櫃側側臉,「謝謝你,一會兒我自己來。」
待她出去,譚斌想起一件事,「今天周幾?」
「週六。」
「哦,對,這周只有四天。過糊塗了,剛想請假來著。」
程睿敏問她要回體溫計,對著光線看了看,沒有出聲。
「多少?」譚斌問。
「三十八度二。」
譚斌鬆口氣,合起掌,「天靈靈地靈靈,還好還好。昨天把我自己都嚇著了,二十年沒燒過這高度了。」
程睿敏倚在牆上,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麼。
譚斌等著他開口。
他卻低頭笑笑,一綹頭髮滑下來,遮在額角。
譚斌睨著他,「不說拉倒。」
「沒什麼。」他只是笑,「我挺佩服你,生命力真夠強悍,都燒成這模樣了還活蹦亂跳的。行,自個兒把粥吃了吧,我出去一會兒,你要
是覺得無聊,讓李姐給你找幾本書。」
李姐進來送水,順便帶了一摞雜誌。
譚斌翻一翻,都是商業週刊、財富之類的,看著就累,她扔到一邊。
李姐一邊抹著傢俱上的浮塵,一邊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譚斌百無聊賴地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誰?你說小程啊,他就在隔壁。一晚上沒睡,剛吃點東西全吐了,說頭暈得厲害,才躺下。」
譚斌立刻坐起來。
李姐上前按住她,「姑娘你要幹嘛?躺著躺著,他沒事,讓他踏實睡一覺比什麼都好。」
譚斌記起他才從醫院出來不久,心裡悔得像有幾隻小手在抓撓。
李姐離開之後,屋子裡變得非常安靜,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回流的聲音。
她迷迷糊糊又睡過去,然後被隱約的手機鈴聲驚醒。
地板上的陽光換了一個角度,估計已是下午一點左右。
隔壁有人接電話,隔著走廊聽不太清楚,但確實是程睿敏的聲音,他只睡了三個多小時。
譚斌豎起耳朵聽著,實在躺不住了,翻身爬起來。
腳底下直髮飄,她扶著牆慢慢走出去。
隔壁的門沒有關嚴,難得能聽到他提高聲音說話,說的是英語,「……我當然明白,可是抱歉,我不得不提醒您,這是在中國,有它特殊
的市場規則,我們現在面臨的,首先是生存問題,然後才是發展……」
事涉業務私密,譚斌發覺不妥,立刻無聲地退回來。
她躲進臥室的洗手間,撩起溫水洗了把臉。
想找點護膚品,尋覓半天,沒有發現任何女性遺留的痕跡。
洗手間裡也是黑白兩色的主調,看上去象家居雜誌中的樣板間。洗臉台上只擺著簡單幾樣東西,潔面皂、須後水和兩瓶男用護膚品。
最後只好擠出一點男用的護膚品拍在臉上。
她暗自嘀咕,就衝著這個,也得趕快回家。
頭髮梳直了紮在腦後,重現幾分清爽舊觀,她拉開門出去。
別墅內已經恢復了安靜,譚斌蹭到隔壁,在門外立住腳。
這是一間寬大的書房,四壁皆是通頂的書櫃。只有房間正中擺著一組美式沙發。
程睿敏正躺在沙發上,一隻手按在額頭上,另一隻手軟軟垂落沙發下,像是睡熟了。
他的臉上依然殘留著隱隱的慍色,手機遠遠扔在地毯上。
譚斌怔怔地看一會兒,躡手躡腳走進去,拾起手機放在一邊。
輕微的響動還是驚醒了程睿敏,他睜開眼睛想坐起來,譚斌按住他,「別動。」
程睿敏暫時也動不了,一抬頭眼前就金星亂冒。
她蹲下來,凝視他英俊的面孔良久,伸手撫摸著他濃密的眉毛,「睿敏,你需要一個長假。弦繃得太緊,早晚會斷的。」
程睿敏側過頭,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這個老闆做的太累,是讓你的下屬們物盡其用人盡其責,不是搾乾你自己。」
程睿敏啞然失笑,「說得不錯,可你忘了個大前提,我也有上司,如果他也這麼想呢?」
譚斌為之語塞,不禁赫然。
程睿敏挪動一下身體,騰出位置,「譚斌。」
「嗯?」
「過來,陪我躺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