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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12章 文 / 舒儀

    第10章

    事實被余永麟不幸而言中。

    MPL的傳統,一般稍微重大的消息,都會選擇在週末或者節前發佈。因為隨後幾天的休息日會消化掉潛在的騷動和震盪,假期結束便是一個

    全新的局面。

    週五工作日的最後一個小時,宣佈北方區銷售總監任命的郵件,以劉樹凡的名義,發到MPL中國公司所有相關員工的信箱裡。

    譚斌與喬利維分管北方區,兩人的頭銜,都有一個Acting,代理銷售總監,直接報告給劉樹凡。

    不同的是,譚斌負責北京、天津、河北和河南地區,其餘將近十個北方省市,都劃到了喬利維名下。

    這情況很微妙,喬利維管的片兒比譚斌大,但都是業務發展一般的中型客戶。譚斌手裡的北京,不僅是全球最大的客戶項目之一,也是MPL

    在中國最大的客戶,PNDD集團公司的總部所在地。

    在同一塊業務設兩個平起平坐的位置,職責分工再詳細,也不可能明晰到每一件具體的事情,其間的合作和摩擦都難以避免。

    情勢擺明了要把兩人架在炭火上煎熬。

    即使譚斌已提前知道消息,乍看到郵件時,心境依然五味雜陳,不滿、失望和興奮兼而有之。

    她光著腳站在沈培身後,欲言又止。

    沈培正站在水槽邊清洗畫筆,頸後的頭髮順滑光潤,完全夠資格為飄柔做廣告。

    她咳嗽一聲。

    「你來了。」聽到她的聲音,沈培迅速轉身,張開水淋淋的雙手,低下頭吻她的眼睛和嘴唇。

    「沈培,我升職了。」譚斌摟著他的腰,把臉藏進他的胸前,低聲說。

    沈培戴著整幅皮圍裙和膠皮手套,涼冰冰的皮子貼在臉上,很不舒服。

    「好事啊,你一向能幹。」沈培摘下手套,神色沒有任何波瀾,就像聽到今晚出去吃飯一樣淡然。

    「可是我並不高興。」

    「為什麼?」

    「因為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被不公平對待了。」

    沈培笑起來,抵著她的額頭,直看進她的眼睛中去:「寶貝兒,貪心不足蛇吞象。」

    「沈培……」

    「嗯?」

    「為什麼你從不抱怨?」

    沈培抱緊她一點:「抱怨什麼?我現在衣食無憂,女朋友又漂亮又能幹,為什麼抱怨?」

    譚斌抬起頭,像是頭回見面,細細打量男友。

    頻繁的室外寫生,令沈培露在外面的肌膚呈現淡淡的棕褐,卻質地柔軟,不見一絲風霜之色。

    他有一個著名國畫家的父親,入行之初就有人捧,佔盡天時地利,成名輕而易舉。

    沈培的字典裡,沒有掙扎、奮鬥這一類的字眼,他本人也沒有太大的野心,所以他的臉上,找不到任何苦澀之態。

    譚斌直撇嘴:「要不怎麼說,同人不同命呢!梵高,天才不是?好,一生困苦,死了倒便宜無數奸商。」

    她自己都覺得,口氣酸溜溜的不同往常。

    沈培拍著她的背,禁不住失笑:「其實我們這一行,最容易聽到牢騷,一句懷才不遇,可以抱怨一輩子。」

    譚斌說:「職場中沒有懷才不遇這回事,我們只會找個角落,反省自己學藝不精。」

    她的語氣調侃,嘴角那點笑容卻讓沈培看得心疼。

    他有點不知所措,鬆脫雙臂放開她,脫下圍裙扔在一邊。

    原來裡面穿著一件牙白色的絲襯衣,半透明的材質,隱隱露出寬肩細腰。

    譚斌把手伸進沈培的襯衣,摩挲著他背部結實的肌肉,心中忍不住生出猥瑣的念頭。

    她悉悉簌簌地笑出聲。

    沈培的朋友中,以不修邊幅的居多,這似乎是業內不成文的規矩。

    貧困造就天才,好像早已成為公論,困窘衍生的戾氣融入作品,才能煥發出非凡的生命力。

    象沈培這樣起居講究的八旗後裔,純屬其中的異類,很為同行詬病,亦連累他的畫風,被激烈地抨擊為華麗而空洞。

    他的心態卻很好,一概嗤之以鼻。

    沈培說:「藝術家最重要的是什麼?就是不要讓他人的噪音淹沒你內心的聲音。」

    令譚斌肅然起敬。他時常有驚人之語。

    但是隨後一句補充,馬上讓譚斌滿腔敬意化為烏有。

    他說:「迎合這些人有什麼用?買我畫的又不是他們。」

    這些細節若傳進文曉慧耳朵裡,一準會讓她笑歪了嘴。

    很多時候譚斌也困惑不已,兩個人是怎麼走在一起的?

    緣分這件事,經常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兩人的相識,說起來非常富有戲劇性。

    譚斌某個週末心血來潮,一個人跑到世紀壇美術館消磨時間,在一幅展畫前,她停步駐留了很久。

    沈培就是那幅畫的主人。

    那是他年少成名的第一幅作品,中國的毛筆和宣紙,落筆卻是典型的西洋畫風,在巴黎畫展中得過銅獎。

    看到一個美貌時髦的年輕女子,站在空曠的展廳中,長久而癡迷地盯著自己的作品,沈培幾乎立刻被深深感動。

    能夠靜心欣賞藝術之美妙的年輕女人,在現今這個急功近利的浮躁社會裡,實在是不多。

    他上前搭訕,然後兩人交換通訊方式,約會,隨之而來的親吻和上床,都變成順理成章的事情。

    他也沒想到,自己會找一個在外企任職的女友。

    在他的眼裡,此類女性過於市儈勢利,殊不可愛,他一直以為自己會找個同行。

    但他的身邊,也少有那樣的女子,外表斯文,性格卻像男人一樣堅定,目標明確,永不言敗,且從不為莫名其妙的小事無端哭泣。

    他被深深地迷惑,然後猝不及防掉了下去。

    不過譚斌一直沒敢告訴他,當初她停下腳步,是因為那天穿了雙新鞋,夾腳,很疼。

    她在轉身的瞬間,看清對面男生清爽漂亮的面孔,氣質恍若年輕時的馮德倫。

    那一瞬間她下定決心,決心把這個秘密永遠保守下去。

    不同的人執著於不同的東西,譚斌承認自己最大的弱點,是難以抵擋美色的誘惑。

    「來,給你看樣東西。」

    沈培拉起她的手,掀開畫架上的白布。

    三十公分見方的油畫,背景一片朦朧的新綠,影影綽綽的舊屋頂,樹幹後探出少女羞澀的笑臉,兩條油黑的長辮垂落肩頭。

    「猜猜,這幅畫叫什麼?」

    譚斌凝神去看,畫面中似有輕風吹過,斜飛的柳枝,撩起畫中人紛亂的劉海,露出明淨的額頭。

    她猶豫著試探:「二月春風似剪刀?」

    「對。」沈培擊掌,顯得份外高興,「《春風》,就是《春風》。」

    畫中的少女笑容純真,眉眼分明是譚斌,只是比她年輕得多。

    譚斌伸手摸過去,大惑不解地問:「這是我?」

    沈培說沒錯,和他夢中的情景一模一樣。

    譚斌退後兩步,再次細細觀看。

    這幅畫的風格,和沈培以往的作品不太一樣,色彩偏冷,畫面始終瀰漫著一層淡淡的憂鬱。

    她喜歡這種華年不再的惆悵調調,可是事關自己,不能誇,一誇就成了自戀,所以她維持一個神秘的微笑,亦如達芬奇的蒙娜麗莎。

    「我一直想看看,」沈培說,「你離開這個城市,脫下這身職業裝,究竟什麼樣子?」

    「哦,這樣。」譚斌矜持地點頭,為謹慎起見,並不立即發表意見。

    其實有句話已經滑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她想說,我脫光了什麼也不穿的樣子,你又不是沒見過。

    不過女人的言辭一旦豪爽過頭,就變成十三點。

    這點分寸她還有。

    第11章

    昌平縣城正北,就是著名的小湯山,京郊的溫泉勝地。

    沈培的朋友住在這裡。多年前沒有禁止農民出讓宅基地時,自搭自建的農莊。

    前後佔地一畝半,屋內的所有立柱都保持著原生狀態,正中的壁爐上,還隱隱露著白茬。

    主人是一對四十左右的夫婦,一般的返璞歸真,穿的都是市面上少見的粗紡棉布。紅花綠葉,藍底白花,倒也相映成趣。

    沈培給她一大杯現搾的玉米汁,譚斌端著四下瀏覽,興致盎然。

    電力來自七八公里外的村落,自來水通過自建管道引進房間,熱水要自己燒,夏天沒空調,冬季無暖氣。

    譚斌覺得不可思議。

    她和沈培都是城市動物,早被寵壞,小區二十四小時熱水管道維修,停水一天就哇哇叫,完全無法忍受。

    午飯非常具有農家風味,冒著熱汽的大砂鍋端上桌,原來是南瓜玉米燉排骨。

    主人說,都是當地農民種給自己吃的,絕對純淨無污染,肉裡也不會有激素。

    譚斌吃得很少,秀麗的女主人慇勤勸客:「多吃點兒,多吃點兒!」

    譚斌只好向沈培投去求援的目光。

    沈培笑著解圍:「甭理她,這麼大的人,能餓著她?」這麼說著,還是往譚斌碗裡舀了一勺南瓜和玉米,「再吃兩口,都是粗纖維,不會

    讓你長脂肪的。」

    女主人說:「呵,小沈還真疼女朋友。」

    譚斌低頭笑笑,慢慢把碗裡的東西都吃完了。

    她很少有這麼聽話的時候,平常沈培看她每餐只吃一點點,開始也勸過幾次,譚斌一句話就噎死了他。

    她說:「你們見慣了肥胖的希臘裸女,審美觀早就過時,做不得準。」

    過時的沈培只好鬱悶地閉嘴。

    午飯後陸陸續續有更多的人報到,譚斌有幸見到幾個真正的美女。

    脂粉不施,布衣布裙,長髮在胸前打兩條粗粗的辮子,卻是明眸皓齒,天生麗質。

    原來是某個小圈子的定期沙龍,都是沈培的熟人與業內行家。

    沈培周旋其中,如魚得水,在譚斌面前的謹慎收斂完全消失,笑到深處,右頰上輕易不見天日的酒窩都現了形,那雙桃花眼更是顧盼神飛。

    招得幾個小姑娘的眼睛,像502膠水一樣,牢牢粘在他的身上。

    譚斌遠遠地看著,不禁笑起來,她由衷地感覺,沈培和自己在一起,實在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胸口卻不由自主地泛酸。因為沈培的創作靈感,竟然是來自這些美術學院的女生。

    聽他們談結構,談色彩,談歐洲的最新流派,她一句也插不進,索性開了後門走出去。

    後院很安靜,幾株足可合抱的槐樹,樹蔭下悠閒地臥著兩隻蘆花雞。樹間的麻繩上,晾著雪白的床單,風從下面穿過,床單高高揚起,像

    白鴿的翅膀。

    竹籬上攀爬著薔薇和牽牛,地面開滿不知名的野花。

    此時陽光正烈,譚斌抬手遮在額頭,神思有點恍惚。眼前的自然風味,和自家的乾衣機,分屬兩個時代,如時光倒轉三十年。

    她穿過籬笆,漸漸走遠,突然間發出驚歎的聲音,發現沒有白跑這一趟。

    一片碧綠的湖水撲入眼簾,彼岸的樹林映入透明的湖心,山坡上鋪展著如茵的綠草。

    周圍如此安靜,靜得能聽到斷枝落地的聲音。

    譚斌仰躺下去,身下的草地柔軟如綿,陽光透過眼瞼,變成眩目的鮮紅。

    身後塵囂正逐漸淡去,MPL、PNDD、喬利維……都變得遙不可及。

    她迷迷糊糊覺得,和沈培在這種地方過一生,可能也不錯。

    落葉被踩得刷刷作響,有腳步聲逐漸接近,譚斌驚醒,一下跳起來。

    待看清來人,她鬆開氣,又躺回草地。

    沈培在她身邊坐下,一下一下理著她的長髮。

    譚斌的頭髮又厚又密,修發時需要髮型師刻意打薄。

    「都說長這樣頭髮的人,性格桀驁不馴。斌斌,將來馴服你的人,不知道是誰?」

    會有嗎?還會有這樣一個人?心甘情願為他洗淨鉛華,完全以他為重,漸漸眼中只餘下他的喜怒哀樂,自身化為薔薇泡沫。

    譚斌可不願做那條哀怨的小美人魚。她睜開一隻眼睛,看看沈培又重新閉上。

    「過來做什麼?不用陪朋友?」完全地顧左右而言它。

    「譚斌。」

    沈培貼近了叫她,眼睛裡是她不熟悉的憂鬱。

    譚斌的心口無端震盪。

    沈培並不是缺根筋,他只是生性平和,萬般煩惱皆不上身,這才是大智若愚的真智慧。

    「你今天怎麼了?怪嚇人的。」她想坐起來。

    「我一直看著你,知道你不太高興。誰得罪你?」

    譚斌一怔,她的確忘了,畫家們最大的特徵是敏感,但工作上的事,她實在不想多談。

    「說什麼呢?我一直好好的,關別人什麼事?」

    「你說好就好吧。」沈培歎氣,臉色黯淡下來,「我知道你不願意和我說太多,因為我幫不到你。可是斌斌,你每天都那麼端著,累不累?說實話,我一直希望你能天天開心,可我的努力看起來總是很傻。」

    也許過於寂靜的環境令人恍惚,沈培像是認定了,一定要敞開了和她坦誠相對。

    譚斌不出聲,沈培只好繼續:「我想白了頭髮,也無法理解你們這種人,贏過了還想贏更多,爬到一個高度還要爬得更高,每天見人三分

    假笑,私下裡卻鬥得一塌糊塗,到底為什麼?很有滿足感嗎?」

    為什麼?譚斌答不出來。只知道你可以不鬥,職場中也能生存,但注定了永遠是墊腳石。

    這些年過慣了一驚一乍的日子,每天的心情都像飄忽不定的中國股市,高開低走已是見怪不怪,牛氣沖天的時刻,突然砸下一個噩耗全盤

    崩潰,譚斌經歷的,也不是一次兩次。

    心灰意冷的時候,她也想過,還不如學人做只金絲雀。

    可也只是想想而已。這一行人才濟濟,要求色藝俱佳,不見得就比職場好混。而且放低了姿態討一個人的歡心,更需要天分。

    從五年前的某一日,譚斌把自己破碎的心臟攢在一起,重新填入胸腔,就已經明白,她只能在這條窄窄的路上跋涉。

    再沒有選擇。那樣的海誓山盟最終都能變成一個笑話,她再也不能全心全意信任一個人,再也不會輕信旁人給她的承諾。

    當下她一本正經地回答:「偉大領袖毛主席曾經教導我們,與人斗其樂無窮。我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當然要聽領袖的話。」

    沈培悶聲笑出來,解開她襯衣胸前的紐扣,把臉深埋進去。

    「你知道我最怕什麼?」他的聲音似從地底傳出來。

    譚斌取笑他:「紅顏不再如花?」

    「這幾天一直做噩夢,眼睜睜對著畫布,一筆也畫不出來,有人在耳邊不停說,沈培,你江郎才盡了,醒過來一身冷汗。」

    類似的夢境,譚斌也經常遭遇。只是版本不一樣。

    總有一個面目模糊的人,夢裡聲嘶力竭地對她大喊:「Cherie譚,你丟了一單大合同!」

    這情景有點滑稽,兩人各有各的心事,彼此間卻無能無力,完全冷暖自知。

    譚斌心中惻然,灑脫如沈培,也逃不過同樣的苦惱。

    撫著他腦後柔軟的頭髮,她慢慢說:「真有這一天,小培,我養你。」

    「斌斌,謝謝你……」沈培很容易就被感動,緊緊抱住她。

    他知道都市中有太多女子,期望男方是台永不枯竭的提款機。

    天空白雲如幟翻捲疾行,耳畔有風嗚嗚吹過。

    兩人都不說話,只覺得這一刻頗有相依為命的蕩氣迴腸。

    譚斌身上的香水,被體溫蒸出一股誘人的甜香。沈培被撩撥得心猿意馬,嘴開始不老實,沿著她的脖頸和鎖骨一路下行。

    譚斌頓時全身不爭氣地發軟。

    很多次她想反攻倒算,嘗嘗主動的滋味,往往禁不住沈培幾下揉搓,就成了一灘泥。

    沈培緊緊箍著她的腰,力氣大得幾乎要把她粉碎。

    她透不過氣來,揪著他的衣領,昏亂地掙扎:「等等……別在這裡……」

    沈培把她壓在草地上,聲音裡是掩不住的痛楚和焦灼:「斌斌,斌斌,寶貝,我愛你……」

    譚斌終於鬆開手。

    身邊大篷的野花開得正盛,金黃璀璨如正午的驕陽,馥郁的清香明媚鮮活,就像她自己一樣,綻放在夏季濡濕潮熱的空氣中。

    第12章

    回到城裡已是週日下午。

    沈培送譚斌到公寓樓下,依依不捨地吻她的臉頰。

    譚斌一邊躲閃一邊笑,心不在焉下了車,滿心惦記著快快跳進浴缸,好好洗涮一番。

    電腦裡還有下周的工作計劃等著她完成。

    她裹著頭髮走出浴室,倒了杯咖啡,又摸出一支煙點上,這才走到書桌前。

    鏡子裡偶爾瞄一眼,譚斌知道這個形象風塵氣過重,活脫脫就是一媽媽桑。

    她歎口氣,留戀地再深吸一口,然後掐滅了香煙。公司裡三十多歲的前輩經常抱怨,說女人三十一大關口,過了那個歲數,所有身體指標

    都會一路下滑。

    算一算自己的日子,離那一關也只剩下三百八十多天了。譚斌不能不心驚。

    危害皮膚和健康的事,還是能少做則少做。

    她喝口咖啡,打開Outlook的日曆頁面。

    這已是多年的習慣,其實週五加加班也能做完,但她情願週日下午一個人靜靜呆著,以便提前進入工作狀態。

    電腦上QQ的圖標一直在閃。文曉慧正在線上找她。

    譚斌問:「什麼事?」

    文曉慧說:「聽說你升職,什麼時候請老娘吃燕翅鮑?」

    譚斌回:「升什麼職?沒勁。」

    文曉慧那頭先拋出個誠惶誠恐的小圖案,然後說:「矯情。」

    譚斌解釋:「不是矯情,你想想,一個位置兩人爭,烏眼雞一樣,贏了姿態也難看。」

    「你的能力和業績在那兒擺著,先TM一腳踩死他,讓他再也翻不了身。」

    「真狠。」

    「當然,無毒不丈夫。」

    譚斌鬱悶:「我是女的,這輩子不可能是丈夫。」

    文曉慧:「那你就做一次小人。」

    譚斌敲上一個頭暈目眩的小人頭。

    「你別傻啊,該上就上,這世道資源有限,機會難得。」

    文曉慧一向快言快語,極其討厭辦公室裡虛與委蛇那一套,譚斌明白跟她討論不出什麼結果,於是轉了話題。

    譚斌問:「一個男的,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三十四歲依然未婚,什麼意思?」

    「他是Gay?」

    「不可能,他對我的身體有反應。」

    文曉慧立刻送過來一個瞪大眼睛的小人頭,然後是一隻笑得滿地亂滾的胖企鵝。

    譚斌發覺說錯話,急忙解釋:「我是說,我穿了件低胸衣服,他的眼睛老往那兒瞟。」

    文曉慧捶地笑:「也許人家認為你是暴露狂。」

    「滾,好奇和好色的區別,我還分得出來。」

    又一個滿地亂滾的胖企鵝。

    譚斌忍無可忍,用力打上四個字:「你去死吧。」

    毅然下線。

    過一會兒手機嘀嘀響,譚斌拿起來,上面一條短信:親愛滴,你喜歡他,就放手去追,不然管他去死。

    譚斌回過去:你先去死!

    她給自己做頓晚飯,打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瞄兩眼。

    想了很久,還是決定給余永麟打電話。這麼些年,能面對面說幾句真話的,也只有他。

    余永麟聽完馬上說:「恭喜恭喜,以後咱們平起平坐,再見面可就是國共和談了。」

    譚斌察覺其中的言不由衷,她發現自己做了蠢事。

    余永麟始終對MPL耿耿於懷,如今又已成為FSK的銷售總監,他不再是以前的余永麟。

    恍然若失之際,想起自己無數的小習慣,都沿襲自余永麟。

    比如必提前幾分鐘到達約會地點,比如草稿本永遠是打印過一面的廢紙,比如公共場合絕口不提提任何及與業務有關的話題……

    她立刻想打退堂鼓,「Tony,我只是心亂,想找人隨便聊聊,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余永麟猶豫一下:「我們家那位的脾氣你也知道,我去請假,八點半見面,就在咱們經常臨幸的那間酒吧。」

    譚斌放了電話,臉埋在手心裡坐了很久。方才一霎那,她忽然意識到一個事實,一個她絕不願意承認的事實。

    原來這幾年做得風生水起,並不全賴於她的能幹。

    而是余永麟在照應她。

    開始時余永麟對她那點企圖,是個人都看得明白。但她一直裝傻,他也就知難而退,自去結婚生子,從來沒有難為過她。

    四年來能維持住還算正常的上下級關係,只是因為她運氣好,碰上一個合理的上司。

    窗外天色漸漸暗下來,譚斌驚覺,跳起身套件T恤和牛仔褲,胡亂洗把臉出門赴約。

    她按時趕到,卻沒看到余永麟,等著她的,是程睿敏。

    譚斌支開帶路的服務生,冷眼站在暗處,雙臂抱在胸前靜靜觀察了一會兒。

    這姿勢是她遭遇不可控制的場面時,不自覺進入自衛狀態的標誌。

    程睿敏正安靜地靠在吧檯前,大概是為了讓人找起來方便。

    這一次他穿了件淺灰色的V領恤衫,那種柔軟如絲的面料,譚斌見過它家的廣告,價值不菲。

    程睿敏有足夠的資格奢侈。他們這批十年左右的老員工,手頭都持有公司的股票,年年分紅,股價最高的時候,個人資產翻了十倍不止。

    他盯著頭頂的電視,似乎看得專心,可是明明白白地目無焦點。

    看到一個清俊的男人,無意中露出疲倦落寞之色,是件很要命的事。

    猶豫很久譚斌才上前招呼:「Ray,怎麼是你?」

    程睿敏起身為她拉開椅子,「Tony晚會兒才能出來,他怕你等,讓我先過來。」

    兩人都開車,不能喝酒,只好各叫一杯檸檬紅茶。

    譚斌還未開口,程睿敏已經熟練地接上,「這位小姐的茶不加糖,謝謝。」

    連這樣頗為矯情的習慣他都一清二楚。

    譚斌托著下巴研究他半晌,有心說句俏皮話,覺得造次,張張嘴又閉上了。

    程睿敏微笑看著她,「你又想說什麼?」

    於是譚斌開始問:「請問程先生,您是否出身FBI?」

    程睿敏很配合,咳嗽一聲,正襟危坐地回答:「坦白地說,羅伯特?米勒局長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譚斌嘩一聲笑出來。這個程睿敏還真懂得遊戲規則,sales多年的功底並沒有丟棄。

    她勉強忍住笑,接著發問:「第二個問題,您的眼鏡呢?為什麼不戴了?」

    程睿敏楞一下才明白她說什麼,笑笑說:「那回丟了一隻隱形眼鏡,來不及配,才把舊眼鏡找出來。」

    另一隻則在他的左眼球上呆了三天。

    他高燒昏迷的時候,沒人留意這個細節。直到他清醒,左眼已經發炎,紅得像隻兔子。

    譚斌惋惜:「你戴眼鏡挺好看的,好像諜中諜一里湯姆克魯斯的造型。」

    程睿敏露出迷惑的神色。

    譚斌立刻補上:「我說的是MissionImpossible.」

    程睿敏恍然。

    譚斌心想:假洋鬼子!

    程睿敏看著譚斌,笑容促狹,「你心裡一準兒在說,假洋鬼子。」

    譚斌感覺耳後一點火熱頃刻蔓延開來。想起以前的扒皮會,程睿敏的雙眼也似探照燈一般,照得人無處遁形。

    她端起杯子喝一口,藉以掩飾窘態。

    程睿敏笑一笑,打算放過她,「你的事,Tony已經告訴我了,聽聽我的意見?」

    「嗯。」譚斌立刻提起精神。

    程睿敏喝口茶,直入主題。

    「第一,不能爭,一點爭的意思都不能露,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的事。」

    這個論調很奇特,一般的職場秘籍,都講究該出手時就出手。

    譚斌有點迷惑:「為什麼?」

    「有一個詞,叫制衡,我想你一定明白它的意思。」

    平日看歷史,滿篇的爾虞我詐,讓譚斌明白一件事,即使功勳卓卓,也不能一枝獨秀,更不能功高震主,她點點頭。

    「有人想要平衡的局面,你不能成心破壞。」

    「可是……」

    「怕被搶了風頭?」

    「是。」譚斌老老實實承認。

    程睿敏轉過頭,吧檯的燈光映進眼睛,他的目光幽深難測,盡頭是一個不可知的世界。

    他說:「Cherie,永遠不要低估上司的智商。無論你做什麼,都有人看著。如果你覺得做了很多,卻不被賞識,那是因為他有意選擇看不見,你明白嗎?」

    他的話,譚斌要消化一會兒才能完全明白。

    她追問:「那第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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