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五章 文 / 亨利克·顯克維奇
茲皮希科趕不上哈拉伐,因為哈拉伐日夜趕路,只是在免得馬匹倒斃、非讓它們休息不可的時候才休息一下。馬匹在這一帶只能吃到草,身體很軟弱,不像在容易吃到燕麥的地區那樣經得起趕長路。哈拉伐不顧惜自己的身體,也不考慮到齊格菲裡特年老虛弱。這個老十字軍騎士吃盡了苦頭,特別是因為上次讓力大氣壯的瑪茨科扭傷了骨頭。但更糟的是,在潮濕的荒野中蚊蚋成群,他雙手被綁住,雙腳給捆在馬腹下面,無法趕走那些蚊子。哈拉伐一點也沒有怎麼虐待他,只是對他毫無憐恤之心,僅僅解開了他的右手,使他在停下來進餐的時候可以拿東西吃。
「吃吧,餓狼,讓我可以把你活的送到斯比荷夫的爵爺跟前去。」他就用這些話來刺激齊格菲裡特的食慾。齊格菲裡特起初決定絕食餓死;但他聽見哈拉伐宣佈說,如果這樣,他就要用一把小刀來撬開他的牙齒,把食物塞進他的喉嚨裡去,這才放棄了原來的打算,免得騎士團和騎士榮譽受到侮辱。
捷克人特別急於要趕在他主人之前到達斯比荷夫,是為了免得他所崇敬的小姐感到難堪。他為人質樸,然而勇敢無畏,具有騎士的高貴感情;他深知,如果雅金卡等達奴莎回去之後還留在斯比荷夫的話,她會感到丟臉。「到了普洛茨克,可以向主教講,」他想,「由於波格丹涅茨的老爵爺是她的保護人,所以不得不隨身帶了她走;但在那兒只要一宣揚她是受主教的保護,而且除了茲戈萃裡崔之外,她還承受了修道院長的產業,那末哪怕是『伏葉伏大』的兒子娶了她也不會辱沒身份。」這樣一想,他的心事就減輕了。只有一件事使他很苦惱:他送到斯比荷夫去的好消息,對他的小姐雅金卡說來卻是命運的判決。
安奴爾卡像蘋果一樣美麗的紅臉蛋,常常在他眼前出現。這樣一來,只要路好走,他就會用踢馬刺從兩旁去刺馬腹,因為他要盡快到達斯比荷夫。
他們沿著雜草叢生的道路前進,或者不如說根本沒有道路,而是穿過森林,像刈草人似的一邊砍伐一邊往前走。捷克人知道,一直朝南走,稍稍偏西去一點,就可以到達瑪佐大捨,那時一切都會順利了。白天裡,他順著太陽的方向走,夜晚,藉著星光前進。走不完的荒野。多少個白天和黑夜過去了。他不止一次地想到,茲皮希科決計不能活生生地帶著他的妻子越過這片可怕的荒野,因為在那裡得不到食物,夜裡又必須保護馬匹,免受狼和熊的襲擊。白天裡,他們得避開成群結隊的野牛;可怕的野豬在這裡的松樹根上磨著它們彎曲的牙齒。常常發生這樣的情況:你要是不使用石弓,不使用矛槍去獵鹿或是小野豬,你就成天沒有吃的。
「這裡怎麼行呢,」哈拉伐想,「還帶著一個幾乎給折磨得快要死的姑娘!」
他們常常不得不繞過沼地和深山峽谷,連日來春雨連綿,這些地方積水成川,滾滾奔流。荒野中湖泊也很多,落日時分,他們看見湖泊上有成群成群的廉鹿在透明得泛紅的湖水中嬉戲。
也常常看見炊煙,那是表示有了人跡。哈拉伐好幾次走近這樣一些森林居住地附近,遇到成群的野人,赤裸裸的身體上披著獸皮,握著短錘和弓,眼睛從蓬鬆纏結的頭髮下望出來;捷克人乘他們呆呆地望著這些騎士而驚異不置的時候,趕快離開他們。
捷克人的耳邊兩次響起了颼颼的箭聲,他還聽見一聲聲的呼喊:「伏基裡!」(日耳曼人!)但他寧願趕快逃走,而不願向他們解釋。過了幾天,他認為也許他們已過了邊境,但是沒有碰到一個人可以問個確實。後來遇見幾個說波蘭話的移民,才知道畢竟已經踏上瑪佐夫捨的土地了。
雖然瑪佐夫捨的整個東部也是一片荒野,但是這一帶的情況要好一些,不像那裡的荒野渺無人煙。捷克人到達一個移民點,發覺那裡的人並不那麼驚嚇——也許是因為他們並不是在仇恨重重的環境中教養大的,也許是因為捷克人能夠跟他們一樣說波蘭話。最使人感到麻煩的是,他們以無限的好奇心把旅行者團團圍住,還提出了無數問題。他們得知他帶著一個俘虜,一個十字軍騎士,便又說道:
「把他送給我們吧,爵爺,我們會同他算賬的!」
他們向捷克人強討硬要,弄得他常常對他們發脾氣,但他也向他們解釋道,他不能答應他們的要求,因為這是公爵的俘虜。他們這才心平氣和。後來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到了貴族和莊主們那裡,可就沒有這麼容易脫身了。到處都滋長著對十字軍騎士團的憎恨,因為不論在什麼地方;人們仍然清楚地記得公爵在騎士團手中所吃的虧,那時候還是和平時朗,十字軍騎士團在茲羅多爾雅附近綁走了公爵,把他當作俘虜囚禁起來。人們不願意立即就結果了齊格菲裡特。不論在什麼地方,剛強的波蘭貴族都會說:「把他解綁,給他武器,然後跟他來一次你死我活的決鬥。」捷克人對這番話是用這樣一種令人信服的理由來回答的:復仇的權利是屬於斯比荷夫的不幸的爵爺的,誰都不能剝奪他這個權利。
在有居民的區域裡,趕路就容易了;因為路很好走,馬匹也有了充分的糧草,捷克人馬不停蹄地趕去,在基督聖體節之前到達了斯比荷夫。
他是在黃昏時分到達的,跟上次瑪茨科將赴時母德之際、從息特諾派他來報信那一次一樣。雅金卡這回也像上次一樣,從窗口一看見這侍從,連忙奔了出來,他就撲倒在她腳下,半晌說不出話來。雅金卡馬上扶他起來,拉他上樓,因為她不願意當眾向他打聽消息。
「有什麼消息?」她問道,急得直發抖,幾乎氣都喘不過來。「她活著麼?好麼?」
「活著!好!」
「她找到了麼?」
「找到了。他們把她救出來了。」
「讚美耶穌基督!」
可是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色慘白,因為她所有的希望都化為泡影了。
但她並沒有失去自制力,也沒有失去知覺。過了一會兒,她完全控制了自己,又問道:
「他們什麼時候會到這裡?」
「還得過幾天呢!她病了,路又很難走。」
「她病了麼?」
「她受盡了折磨。苦刑弄得她神經錯亂了。」
「仁慈的耶穌!」
沉默了一會兒。雅金卡嘴唇發白,不住抖動,彷彿在做禱告。
「她還認得出茲皮希科麼?」她又問。
「也許認得出,我說不準,因為我立即就離開了那裡,來向您小姐報信。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這個。」
「天主報答你。把一切經過都告訴我吧!」
捷克人簡要地敘述了他們如何救出達奴莎,如何俘虜了巨人安諾德和齊格菲裡特。他還告訴她,他把齊格菲裡特帶來了,因為年輕的騎士要把他獻給尤合德,讓尤合德親自報仇。
「我現在必須去見尤侖德,」雅金卡等捷克人一講完,就說。
她走了,哈拉伐獨自沒待多久,安奴爾卡就從隔壁房間裡向他奔了過來;但是也許是因為他歷盡千辛萬苦,十分疲乏,神志沒有完全清醒,也許是因為他很想念這個姑娘,總之,他一看見她,就完全失去檢點,攔腰把她抱住,讓她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口,吻著她的眼睛、臉頰和嘴唇,吻得那樣狂熱,彷彿早已向她傾吐過愛慕之情,現在吻她完全是理所當然似的。
也許他一路來早已在精神上向她傾吐過了,因此才這樣沒完沒了地吻她。他那麼使勁地擁抱著她,使她氣都喘不過來。可是她並不反抗,先是驚奇,接著就心醉神迷了,若不是哈拉伐的一雙有力的手抱得她那麼緊,她也許會跌倒在地上了。
幸而這種局面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樓梯上已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一會兒卡列勃神甫衝進來了。
他們馬上分開,卡列勃神甫接二連三向他提出問題。但是哈拉伐上氣不接下氣,答話都有困難。神甫以為也許是由於他旅途勞頓的緣故。等他說出他們已經找到達奴莎,把她救了出來,還把虐待她的人帶到了斯比荷夫,這時候神甫立即跪了下來,感謝天主。哈拉伐這時也略微冷靜下來,等神甫站起來的時候,他已經能夠有條有理、不慌不忙地把如何找到達奴莎,如何救她出來的經過,重新講了一遍。
「天主救了她,」神甫聽了捷克人的話,說道,「可還沒有讓她恢復神志,沒有把靈魂還給她,她還是處在黑暗中,沒有擺脫魔鬼的力量。只要讓尤侖德那雙聖徒的手放在她頭上,作一次祈禱,就可以使她恢復理性和健康。」
「尤侖德騎士?」捷克人驚奇地問道。「他有這麼大的力量麼?他活著就能成為一個聖徒麼?」
「即使在他活著的時候,他已經在天主面前被認為是一位聖徒了。等他死後,天上就會多出一位護神聖徒,——一位殉教者了。」
「可是尊敬的神甫,您剛才說過,『只要讓他那雙聖徒的手放在她的頭上。』這樣說來,難道他的右手長出來了麼?我記得您還為他這只右手向耶穌基督作過禱告呢。」
「我說『那雙手』,不過是按照習慣說的,」神甫答道。「但是一隻手也儘夠了,如果天主願意的話。」
「當然,」哈拉伐應道。
但是他的聲音裡卻帶著失望的意味,因為他原來還以為是真正出現了一個奇跡。雅金卡走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我已經把這個消息小心地告訴了他,」她說。「因為怕講得太突然,會使他快樂得送了命。可是他聽了,立即手裡拿著十字架跪下來做起禱告來了。」
「我相信他會這樣一直禱告到早晨,因為他總愛整夜整夜趴在地上祈禱,」卡列勃神甫說。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他們去看了他好幾次,每一次都發現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是在睡覺,而是在狂熱地禱告,近乎完全昏迷的境界。那個守夜人(他按照習慣負責在塔樓頂上守望斯比荷夫)後來說,那晚上,他看到「老爵爺」的房裡有一片特別明亮的光芒。
第二天一早,雅金卡又去看尤侖德,他表示要見見哈拉伐和那個俘虜。人們立即到地牢裡去把俘虜帶到他面前來。齊格菲裡特的一雙手給緊緊綁在胸前。所有的人,包括托裡瑪都走來看這個老騎士。
但是由於天色陰暗,加上可怕的暴風雨即將來臨,烏雲密佈,透過牛膀胱窗格子照進來的光線很微弱,哈拉伐看不清楚尤侖德。等捷克人那雙銳利的眼睛習慣了這片黑暗,再向尤侖德一望時,幾乎認不出他來了。這個巨人似的人已經瘦成一架龐大的骷髏。臉色蒼白得簡直和他那一頭白髮沒有多大分別,而當他在椅子的扶手上俯下身來的時候,由於閉著眼瞼,哈拉伐覺得他真如一具死屍。
椅子前面有一張桌子。桌上擺著一尊耶穌受難像、一壺水和一隻黑麵包,麵包上面插著一把「米萃裡考地阿」,這是騎士們用來結果受傷者的可怕的刀子。除了麵包和水,尤侖德早就不吃別的食物了。身上只披著那件粗麻布衣服,用一根稻草腰帶繫住。這就是當年那一位斯比荷夫的強大而可怕的騎士從息特借口來後的生活方式。
現在他一聽到他們來到了,連忙踢開那只躺在他光腳板跟前的馴狼。就在這個時候,捷克人覺得尤侖德真如一具死屍。大家靜默了一會兒,都在等著他打手勢吩咐他們談話;可是他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臉色蒼白,神態安詳;微微張開的嘴,跟一個長眠的死人一模一樣。
雅金卡終於說道,哈拉伐來了,並且溫存地問道:
「您想聽他說話麼?」
老尤侖德點點頭,於是捷克人第三次簡要地講起在高茨韋堆附近同日耳曼人打仗的經過。他把同安諾德。封·培頓戰鬥以及他們如何救出達奴莎的經過都告訴了他。為了不再增加這位受難老人的痛苦,不使達奴莎得救這個好消息暗淡失色,他故意不講起達奴莎由於長期受到可怕的磨難而喪失理性。但是另一方面,由於他的內心充滿了對十字軍騎士團的怨恨,並且渴望見到齊格菲裡特受到他應有的嚴懲,便故意提到他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受盡驚嚇,神情憔悴,而且有病,足見十字軍騎士必定像劊子手一般虐待了她,如果她在十字軍騎士可怕的魔掌中再待下去,一定會像一朵小花給人踐踏在腳下一樣枯萎死亡。
哈拉伐講這些話時,天空陰暗,雲層愈來愈黑,眼看暴風雨就要到來。籠罩著斯比荷夫上空的青銅色雲堆,前簇後擁,越積越厚。
尤侖德一動不動,只顧靜聽著這番敘述,也不哆嗦一下,好像是在沉睡。可是這一切他畢竟都聽見了,都明白了,因為當哈拉伐講到達奴莎受苦的時候,兩大滴眼淚從他那空凹的眼窩裡流到臉上。他心裡只剩下這唯一的一點塵世的感情,那就是對他的親生孩子的愛。
接著他發青的嘴唇就開始喃喃地念起禱告文來。外面傳來了第一陣隱約的雷聲。閃電時時照亮著窗戶。他祈禱了好久,淚水又順著他的白鬍鬚滴了下來。等他最後停止了祈禱,室內一片寂靜,隔了好久,在場的人心裡都很不安,不知道該怎麼辦。
最後尤侖德的親信,他歷次戰役中的夥伴,也是斯比荷夫衛隊的首領老托裡瑪,說道:
「那個對您和您孩子施苦刑的魔鬼,喝血的十字軍騎士現在正站在您面前,爵爺,請您做個手勢,該對他怎麼辦,要怎樣來懲罰他!」
一聽到這些話,尤侖德臉上倏地一亮,向他們點點頭,要他們把俘虜帶到他跟前來。一眨眼工夫,就有兩個僕人抓住這個十字軍騎士的肩頭,把他帶到老人面前,尤侖德伸出手先去摸齊格菲裡特的臉,彷彿要摸出那張臉的輪廓,要永遠記住它似的。接著他又摸到齊格菲裡特的胸口,摸到他那雙綁著的手,綁他的那根繩索,便又閉起眼睛,垂下了頭。
大家都以為他在沉思了,但不管是否在沉思,這個狀態並沒有維持多久。沒多大一會兒工夫,他好像從冥思中醒了過來。向著那只插著一把不祥的「米萃裡考地阿」的麵包伸過手去。
雅金卡、捷克人、甚至老托裡瑪以及所有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這是一種罪有應得的懲罰,一種正當的報復。可是他們一想到這個半死半活的老人竟然在摸索著那把刀,要刺殺這個綁著的俘虜,大家的心都怦怦跳。
尤侖德握住那柄刀的中央,用食指沿著刀口摸下去,摸到綁在齊格菲裡特的手上的繩子,竟用那把刀開始割起來。
大家看到這景象,都詫異不置,因為他們都明白他的願望了,而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大家都受不了。哈拉伐第一個開始嘀咕;跟著是托裡瑪和別的僕人都哼了起來。只有卡列勃神甫以抑制不住的、泣不成聲的聲調問道:
「尤侖德兄弟,您打算幹什麼?您打算釋放這俘虜麼?」
正是!尤侖德肯定地點點頭。
「不懲罰他,也不報復麼?這是您的願望麼?」
是的!他又點點頭。
人們嘴咕的嘀咕,憤怒的憤怒,顯示出公然的不滿,但神甫卻不願意貶損這樣一種前所未聞的慈悲行為。他轉身對那些發出怨聲的人嚷道:
「誰敢反對聖徒?還不快些跪下來!」
於是他自己先跪了下去,祈禱道: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您的名為聖。願您的國降臨。……」
他一再念著「主禱文」,一直念到底。念到「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那一句,目光不由得落到尤侖德身上,只見尤侖德的臉上流露出一股天國的光輝。
這景象,這番意味深長的祈禱,叫所有在場的人都心碎了;連托裡瑪老頭,這個打慣了仗的硬心腸戰士,也畫了聖十字,立即抱住尤侖德的雙腳,說道:
「爵爺,如果您想實現您的願望,那末得把這俘虜領到邊界上去。」
是的!尤侖德點點頭。
暴風雨愈來愈近了,閃電不時地照亮著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