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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七章 文 / 亨利克·顯克維奇

    瑪茨科和茲皮希科在威托特公爵麾下效勞的時候,對於立陶宛和時母德的戰士已經有了充分的認識。紮營的景象,對他們說來,一點也不新奇。可是捷克人看了卻覺得很新奇。他不禁開始揣摩他們戰鬥力如何,並且拿他們同波蘭騎士和日耳曼騎士來作比較。營寨紮在一片四周儘是森林和沼澤的平地上,地勢穩固,難以攻破,因為誰都無法渡過這一片險惡的沼地。連那種搭了棚子的地方也是十分泥濘,寸步難移,士兵們都在那上面鋪了厚厚一層樅樹和松樹枝條,這樣就好像在干地上紮營一樣了。他們給斯寇伏羅公爵用泥土和粗原木臨時趕搭了幾所立陶宛式的小屋——「奴梅」,用樹枝條給其他一些最重要的人物造了幾十間小棚子。普通士兵便蹲在露天的篝火旁邊取暖,光靠羊皮衣和披在赤條條的身體上的獸皮來避風雨。這時候營寨裡誰都沒有入睡;剛打了敗仗,上壘也在白天趕築好了,所以無事可做。有的在明亮的火堆旁邊坐著或躺著,把松樹枝添進去;有的則在撥著灰燼和殘渣,撩起一股立陶宛人常吃的烘蕪菁氣味和刺鼻的燒肉氣味。一簇簇篝火之間,堆放著一堆堆的武器;這些武器近在手邊,需要的時候,人人都可以立即取用。哈拉伐看到這些武器,心裡好生奇怪,其中有矛槍,狹長的槍頭是用熟鐵做成的,槍柄是用小橡木做的,柄上鑲著燧石或鐵釘;有錘子;有短柄的手斧,像旅行者所用的波蘭斧頭一樣;還有些斧柄,幾乎和步兵所用的戰斧一樣長;還有古代的銅斧,這都是那個不發達國家尚未使用鐵器時的產物。有的劍完全是用青銅做的,不過大多是用諾南戈洛特的好鋼做的。捷克人把這些矛、劍和長長短短的手斧、塗了柏油的弓,一一撫弄一番,湊著火光看個仔細。火堆旁邊只有寥寥幾匹馬,大批的馬群則由勤謹的馬伕趕到附近森林裡和牧場上去吃草了,但大貴族們卻愛把戰馬放在身邊,因此營地裡大概有幾十匹馬,由貴族的奴隸把飼料倒在一塊用槍矛圍起來的空地上餵給它們吃。哈拉伐看到那些特別小的毛茸茸的戰馬,十分驚奇,這些小馬的脖子很健壯;這麼奇特的畜生,在西方騎士的眼裡,簡直會看作是另一種野獸,與其說像馬,倒不如說像獨角獸。

    「大戰馬在這裡沒有什麼用處,」有經驗的瑪茨科說,他想到了先前在威托特麾下效勞的情況,「因為大馬一下子就陷在沼淖裡,而本地的小馬卻能像人一樣到處通行無阻。」

    「但在戰場上,」捷克人答道,「本地的小馬就招架不住日耳曼人的馬匹了。」

    「不錯,它也許招架不住,但是話說回來,日耳曼人碰上時母德人,要逃的話就逃不掉,要追的話也追不上,時母德馬跑得很快,比韃靼馬還要快。」

    「但是我還是弄不懂;因為我曾經看到齊赫爵爺帶到茲戈萃裡崔來的韃靼俘虜。他們的身材都很小,跟他們的馬很相稱;可時母德人都是大個子呀。」

    這些人確實很高大;即使穿了羊皮衣,還是可以看出他們胸膛很闊,臂膀很粗;他們並不是肥胖,而是骨骷粗大,肌肉發達。他們的體格一般都勝過立陶宛其他地方的居民,因為他們環境好,出產豐富,很少遭到其他立陶宛人常常遭到的饑謹。另一方面,他們卻比其他的立陶宛人更野蠻。大公的朝廷設在維爾諾,東方和西方的公爵、使者們和外國商人們都到那邊去,這就減少了那個城市一帶的居民們的粗野習氣。而到這裡的外來人,只是一些十字軍騎士或者佩劍的騎士,他們帶給這森林地帶的是火、奴役和血的洗禮。因此這一帶的人都很粗野,很像古代的人,堅決反對一切新的事物;他們守著古老的風俗和古老的打仗方法,他們之所以信奉異教,就是因為宣揚崇拜十字架的人並沒有隨著福音的宣告而帶來天主教的博愛,只帶來一些武裝的日耳曼教士,而這些教士的靈魂像劊子手一樣殘暴。

    斯寇伏羅和一些最著名的公爵與貴族都已經是天主教徒了,因為他們都學了亞該老和威托特的樣。其他一些人,即使是最普通的和野蠻的戰士,他們心中都不免覺得好像聽到了他們的舊世界和舊信仰的喪鐘。他們隨時都會向十字架低頭,只是不肯向日耳曼人拿著的十字架、向敵人的手低頭。「我們要洗禮,」他們向所有的公爵和各國宣稱,「但是請記住,我們是人,不是可以隨便拿去出讓、隨便拿去進行買賣的野獸。」目前,他們原來的信仰像缺少燃料的火似的熄滅了。而新的信仰他們又不願接受,因為日耳曼人用武力把宗教強加在他們身上,使得他們都為未來而殷憂。

    捷克人從小就聽慣了士兵們歡樂的叫嚷,是在歌聲和音樂中長大的,如今來到了立陶宛的軍營,還是生平第一次看到這種異乎尋常的寂靜和陰沉。只有在離斯寇伏羅的篝火很遠的地方才聽得見哨子或笛子的聲音,或是民間歌手的低沉歌調。士兵們都聽得搭拉著頭,凝望著熊熊的篝火。有些士兵蹲在火堆周圍,雙肘支在膝上,雙手掩著臉,身上披著獸皮,看上去很像森林中的野獸。但是當他們抬起頭、望著走攏來的騎士的時候,你只消瞧一瞧那溫和的表情,那藍藍的眼珠,就可以看出他們一點都不野蠻凶悍,而是像一群愁容滿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在營地四周,上次戰役中的傷兵都還躺在苦薛上。那些叫作「拉勃達裡斯」和「賽東」的巫師和占卜者,都口裡唸唸有詞,為他們驅邪或者醫治創傷,把草藥敷在他們的傷口上;傷兵躺在那裡,一聲不響,忍受苦楚。從森林深處,越過沼地和湖泊,傳來了牧馬人的口哨聲;不時刮過一陣風,吹散了篝火的煙,使這片黑魆魆的森林裡掀起呼呼的聲響。夜色已濃,篝火由微弱而熄滅,使得原來萬籟俱寂的週遭更為靜寂,悲傷的氣氛更為深沉,簡直令人心碎。

    茲皮希科向他的手下人發了命令,他們一下子就懂得了他的意思,因為其中也有一些波蘭人。然後他轉向他的侍從說道:

    「你已經看夠了,現在該回到營帳裡去了。」

    「我看是看過了,」哈拉伐回答,「但是看到的,都不稱我的心,因為叫人一看,就看出他們是一群吃了敗仗的人。」

    「吃過兩次敗仗了,——四天前在城堡前面,三天前在渡河的時候。現在斯寇伏羅又要到那裡去吃第三次敗仗。」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看不出這樣的兵不能同日耳曼人戰鬥麼?瑪茨科騎士對我這麼說過,現在我親眼看到了,他們是一群可憐蟲,打仗準是外行。」

    「這你就錯了,他們倒是世界上少見的勇敢民族,糟糕的是,他們打起仗來亂不成軍,日耳曼人打起仗來卻是陣勢嚴整、要是時母德人能夠衝破日耳曼人的陣勢,那日耳曼人就要比他們吃更大的苦頭了。日耳曼人知道這點,因此陣勢嚴整,有如銅牆鐵壁。」

    「那我們要佔領城堡簡直想都甭想啦,」哈拉伐說。

    「因為我們沒有什麼可以攻城的兵器,」茲皮希科答道。「威托特公爵有許多兵器,但在他沒有來到之前,我們就佔領不了城堡,除非是碰運氣或者用計謀。」

    這時候他們走到了營帳,營帳前面有一個大火堆。進了營帳,看到幾盤熱氣騰騰的肉,這是僕人為他們準備的。營帳裡又冷又潮,因此兩位騎士和哈拉伐都躺在火堆前面的獸皮上。

    他們吃飽喝夠之後,就想睡覺,可是睡不著;瑪茨科輾轉反側,後來看到茲皮希科坐在火堆旁邊,膝蓋上放著一些樹枝,就問道:

    「聽著!你為什麼主張趕到那麼遠去攻打拉格納蒂,而不主張就近攻打高茨韋堆呢?你這種做法有什麼好處呢?」

    「因為我心裡好像有個聲音在向我說,達奴斯卡就在拉格納蒂,而且他們那裡的防衛比這裡薄弱。」

    「當時我們沒有時間談下去,因為我也很疲倦,而打了敗仗的人又都聚集在樹林裡。現在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當真預備一輩子去找尋這姑娘麼?」

    「喂,她不是什麼姑娘,而是我的妻子,」茲皮希科回答。

    大家都靜默了,因為瑪茨科很清楚,那是沒話可答的。如果達奴斯卡到現在仍舊沒有出嫁的話,瑪茨科一定會勸他侄子把她丟了拉倒;但是行了聖禮,他去找她就成了他的責任了。要是瑪茨科當時在場的話,他現在也不會對他提出這問題了。

    只因為茲皮希科結婚的時候他沒有在場,他不知不覺總認為達奴莎是個姑娘。

    「好吧,」過了一會,他說。「可是我前兩天問你的一切問題,你總是說,什麼也不知道。」

    「因為我確實什麼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也許是天主要懲罰我。」

    哈拉伐在熊皮上迅速抬起頭來,坐直了身子,好奇而注意地聽著。

    瑪茨科說:

    「你既然還睡不著覺,就把你在瑪爾堡的見聞、行動和成就,都說給我聽聽吧。」

    茲皮希科掠一掠額上一簇好久沒有修剪過的長髮,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

    「但願我瞭解達奴斯卡的情況像瞭解瑪爾堡一樣,那才好呢。你問我在那裡看見了什麼麼?我看到了十字軍騎士團的巨大力量;它得到各國君王的支持,我不知道有誰能同他們較量。我看到了他們的城堡,這種城堡連羅馬的愷撒都不曾受用過。我看到了無窮的寶庫,看到了盔甲,還看到了一大群一大群的武裝教土、騎士和普通士兵,——以及像羅馬教皇那裡一樣多的聖物,我告訴你,我一想到可能要同他們打仗,我的靈魂就發抖。誰能戰勝他們,反對他們,粉碎他們的力量?」

    「我們一定要消滅他們!」捷克人喊道,他再也忍不住了。

    茲皮希科的話叫瑪茨科聽來也很刺耳,雖然他急於要聽到他侄子的全部險遇,可是老人還是打斷了他,說道:

    「你忘了維爾諾麼?我們同他們拚過多少次,盾對盾,人對人!你也看見過,他們多麼不願意同我們交戰,他們對我們的頑強抱怨得多厲害。他們常常說,即使累壞了馬匹,刺斷了矛槍,對付波蘭人也不頂事,必須斫掉我們波蘭人的頭,否則就是他們自已被打死。當然,也有一些客人向我們挑戰,但結果都是蒙辱而去。你現在怎麼變得那麼萎靡不振?」

    「我沒有改變,我在瑪爾堡也戰鬥過,他們也是用銳利的武器刺激的。但是您不瞭解他們的實力。」

    老騎士發怒了,說道:

    「可你瞭解波蘭的實力麼?你可見過所有的波蘭部隊麼?唔,你沒有見過。可是他們的實力是以虐待人民和背信棄義來維持的;他們自己連一英吋土地都沒有。我們的所有公爵接待了他們,而且就像收容乞丐到自己家裡來一樣,給他們許許多多禮物,但等到他們站定了腳跟,他們就像可惡的瘋狗一樣,去咬餵養它的恩人。他們奪去了我們的土地,背信棄義,佔領了我們的城市;這就是他們的實力!審判和報應的日子眼看已經到來。」

    「您剛才要我把我看到的都告訴您,可現在您卻生氣了;我不願意再說下去了,」茲皮希科說。

    但瑪茨科怒沖沖地喘了一會氣,然後安靜下來,說道:

    「不過這一次的情形一定會是這樣:你瞧森林裡那棵巨大的、塔樓似的松樹;它好像會永世不拔地立在那裡;可是你用斧頭狠狠地斫它一下,就會發現樹心給蛀空了,木屑紛紛掉落下來。十字軍騎士團的所謂力量就是如此。可是我命令你,把你在那裡做了些什麼,有了些什麼收穫,都說給我聽。我來想一想,你剛才說你在那裡真刀真槍地戰鬥過了,可不是麼?」

    「是的。十字軍騎士起初是以傲慢不遜的態度接待我的;他們已經知道我同羅特吉愛決鬥的事。也許他們想設計陷害我。但是我帶有公爵的信,又多虧受到他們尊敬的德·勞許的保護,才使我免受他們的陷害。接著是宴會呀、比武呀,主耶穌處處都幫助了我。你已經聽到過大團長的兄弟烏爾裡西如何喜愛我,他從大團長本人那裡取得一項命令,要把達奴斯卡交給我。」

    「我們聽說過了,」瑪茨科說,「在他的鞍帶斷了的時候,你沒有攻擊他。」

    「我用我的矛扶了他一下,使他沒有跌倒,從那時起,他就喜歡我了。嗨!慈悲的天主!他們給了我這麼有力量的信件,使我能夠一個城堡一個城堡地搜尋過去。那時候我以為我的痛苦就快結束了,哪裡知道我現在卻坐在這裡,置身在一個蠻荒的國家裡,毫無辦法,滿懷哀傷,不知所措,而且一天比一天不好受。」

    他靜默了一會兒,然後把一塊碎木片用力扔進火堆,木片在燃燒著的木頭中間爆出了火花,他說:

    「如果那可憐的人兒在這鄰近城堡裡受苦,而我卻不關心她,那就讓我不得好死!」

    他顯然滿懷痛苦和煩躁,他又向著火堆扔碎木片,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痛苦彷彿弄得魂不守舍;他們都非常驚奇,因為他們還不知道他是這麼愛達奴莎。

    「克制一下吧,」瑪茨科嚷道,「你那些證書沒有起作用麼?難道那些『康姆透』對於大團長的命令視若無睹麼?」

    「克制一下吧,爵爺,」哈拉伐說。「天主會使您獲得安慰的;也許很快就會獲得。」

    茲皮希科的眼睛裡閃著淚花,但他控制了自己,說:

    「他們把各個城堡和牢獄都打開了。我各處都去過,一直搜尋到這次戰爭爆發。在傑達夫執政官封·海德克告訴我,戰爭的法律跟和平時期的法律不同,說我的證書失效了。我立即向他挑戰,但他沒有接受,他命令我離開那城堡。」

    「別的地方怎麼樣?」瑪茨科問道。

    「到處都是一樣。傑達夫執政官的上司——哥尼斯堡的『康姆透』——連大團長的信都不肯看,只說『戰爭就是戰爭』,並且告訴我,趁我腦袋還沒有搬家的時候,離開那個地方。到處都是一樣。」

    「現在我才明白了,」老騎士說,「因為你一無所獲,所以你才趕到這裡來,想要至少為你自己報仇。」

    「正是這樣,」茲皮希科回答。「我還想過,我們要捉些俘虜,佔領幾所城堡。可惜時母德人攻不下城堡。」

    「嗨!威托特公爵本人一來,形勢就兩樣了。」

    「願天主許可!」

    「他會來的;我在瑪佐夫捨朝廷上聽說他會來的,而且也許國王和波蘭的全部軍隊都會同他一起來。」

    這時斯寇伏羅來了,他們就沒有再談下去,他出人意料地從暗中出現,說道:

    「我們得行軍了。」

    聽了這話,兩個騎士敏捷地站起身來,斯寇伏羅把他的大腦袋湊到他們面前,低聲說:

    「有消息:一支援軍正在向新科夫諾移動。有兩個十字軍騎士帶領著士兵、畜群和糧草。我們去吃掉他們。」

    「我們要渡過尼門河麼?」茲皮希科問道。

    「要的!我知道一個渡口。」

    「城堡裡知道這支援軍麼?」

    「他們知道,準備接應,您就來一個奇襲,把他們也解決掉。」

    於是他指示他們,該在什麼地方埋伏,以便出其不意地襲擊那些從城堡裡趕來的人。他打算使敵人同時在兩處作戰,以報他上次失敗之仇,這個打算很容易見效,因為他認為敵人由於上次打了勝仗,這回一定會自以為太平無事,不會受到襲擊了。斯寇伏羅只跟他們約定了會合的時間和地點;此外全由他們自行決定,因為他很信賴他們的勇氣和謀略。他們心裡也很高興,因為他們覺得跟他們打交道的是一個經驗豐富、很有手腕的統帥。然後斯寇伏羅吩咐他們出發,自己就回到他的「奴梅」去了。許多公爵和隊長都在那裡待命。他在那裡重複了他的命令,又發出了新的命令,最後嘴上銜著一根用狼骨刻的笛子,吹出尖銳的響聲,整個營地都聽到了笛聲。

    一聽見笛聲,他們就集合在已熄滅的篝火四周;這裡那裡都有火花爆出來,然後不住地有一股一股的小火焰閃亮起來,兵器堆的周圍現出了戰士們粗獷的形體。森林在悸動了,活躍起來了。剎那間森林深處傳來了馬伕的呼喝聲,他們把馬群趕向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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