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 文 / 亨利克·顯克維奇
瑪茨科準備出門了;雅金卡自從那次跟捷克人商談過以後,已經兩天沒有到波格丹涅茨來過。直到第三天,老騎士才在他到教堂去的路上遇見了她。她正同她的兄弟雅斯柯騎馬上克爾席斯尼阿的教堂去,隨身帶著一大群武裝僕役,保護她免受契當和維爾克的干擾,因為她不能斷定契當和維爾克是否還在養病,是否正在策劃加害於她。
「我本來打算做過禮拜之後就到波格丹涅茨來看您,」她一面向瑪茨科問好,一面說道,「因為我要同您商量一件急事,現在我們正可以談談。」
於是她走到扈從們的前面去,顯然是不讓僕人們聽到她的談話。瑪茨科一走到她身邊,她就問道:
「您一定走麼?」
「如果天主允許,至遲明天就走。」
「您準備上瑪爾堡去麼?」
「或者到瑪爾堡去,或者到別的地方去,要看情況決定。」
「那麼請聽我說。關於我應該怎麼辦的問題,我已經想了很久。我也要請教您。您很清楚,只要爸爸活著,修道院長有勢力,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契當和維爾克始終以為我該在他們兩個當中挑一個,所以他們都忍住了氣。可是現在我孑然一身,一個保護人也沒有;這樣一來,要末我像一個囚犯似的住在茲戈萃裡崔的城堡裡不出來,要末聽他們來傷害。可不是這樣麼?」
「不錯,」瑪茨科說,「我自己也這樣想過。」
「那麼您有什麼主意麼?」
「我沒有想出什麼主意來,不過我必須告訴你一點:我們都在波蘭境內,這個國家的法律是會嚴厲懲罰那些為非作歹的人的。」
「話是不錯,可是要知道,越境也是很容易的。老實說,我知道西利西亞也在波蘭境內,可是公爵們就在那兒互相爭吵襲擊。要不如此,我親愛的父親准還會活著。那裡已經來了許多日耳曼人,搞得亂七八糟,為非作歹,誰如果想要在日耳曼人那邊隱藏起來,就可以隱藏起來。我避過契當和維爾克倒很容易,無奈還有我的小兄弟。如果我不在,一切就太平了,如果我留在茲戈萃裡崔,天主才知道會招來什麼災難。準會發生種種暴行和戰鬥;雅斯柯已經十四歲了,連我自己在內,誰也攔不住他。上次您來援助我們的時候,他就衝了出去,契當用棍子向人群揮舞,幾乎擊中了他的頭。『哦,』雅斯柯向僕人們說,『我要結果了這兩個人的性命。』我告訴您,我留在這裡,就不會有一天太平,連小兄弟也會遭到災難。」
「千真萬確。契當和維爾克都是狗東西。」瑪茨科說。「雖則他們不敢動手打孩子。嗨!只有十字軍騎士才會這麼幹。」
「他們固然不會動手打孩子,但是萬一碰上一場騷亂,或者,天主保佑,碰上一場火災,什麼亂子不會出呢。有什麼好說的!謝崔霍瓦老婆婆愛我的兄弟們像愛自己的親生子女一樣,這親愛的老婦人對他們的照顧倒是不必擔心的,可是我不在……我不在,他們倒會更安全些嗎?」
「也許會,」瑪茨科回答。
他狡猾地望了這姑娘一眼。
「那麼,你要怎麼辦呢?」
她低聲答道:
「帶我一起走。」
這時候瑪茨科雖然猜得到這場談話的用意,卻也非常吃驚。他勒住了馬,喊道:
「敬畏天主,雅金卡。」
她卻垂下了頭,羞怯而憂鬱地答道:
「您可以這樣想,可是對我說來,我寧可向您說出來而不願悶在心裡。哈拉伐和您自己都說茲皮希科永遠也找不到達奴莎了,而捷克人認為簡直不可能找到她。天主證明,我絕不希望她遇禍。願聖母照顧這可憐的姑娘,保護她。茲皮希科愛她甚於愛我。唔,這有什麼辦法呢!這是我命該如此。可是您瞧,只要茲皮希科找不到她,或者像您所說的,永遠找不到她,那麼,那麼……」
「那麼怎樣呢?」瑪茨科問,同時看到這姑娘愈來愈發窘,愈來愈結結巴巴了。
「那麼,無論契當,無論維爾克,無論是誰,我都不願嫁。」
瑪茨科暢快地呼吸了一下。
「我還以為你已經寬恕他了。」
但是她聲調愈加憂愁地答道:「啊!
「那你打算怎樣呢?我們怎麼能把你帶到十字軍騎士團那裡去呢?」
「不一定要到十字軍騎士團那裡去,我現在很想同躺在西拉茲醫院裡的修道院長在一起。他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他的手下人與其說照顧他,不如說是照顧酒壺。何況他是我的教父和保護人。如果他身體好了,我仍舊可以去請他保護,因為人們都怕他。」
「這我不反對,」瑪茨科說,事實上他很不樂意讓雅金卡跟他一起去,因為他很知道十字軍騎士團的行徑,也完全相信達奴莎決不會從他們手裡逃得了命。「但是我只告訴你一點,同一位姑娘出門實在不方便。」
「也許同別的姑娘出門有什麼不方便,跟我出門卻不見得如此。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出過事,而且我已慣於帶著石弓出門,還能夠經受得起狩獵的艱苦。船到橋頭自會直。請別擔心。我可以穿上雅斯柯的衣服,戴上發網就走。雅斯河雖然比我小,可是除掉他的頭髮之外,卻跟我完全一模一樣,去年狂歡節我們化了裝,連先父也分辨不出我們呢。要知道,修道院長也好,任何人也好,都認不出我來的。」
「茲皮希科也認不出麼?」
「只怕我見不到他。……」
瑪茨科想了一會兒以後,突然笑了,說道:
「但是勃爾左卓伐的維爾克和羅戈夫的契當要暴跳如雷呢。」
「讓他們去!如果他們來追我們,那就更糟。」
「哼!別怕。我老雖老,他們可還得提防我的拳頭。所有的『格拉其』都有這種氣概!……不過,他們已經嘗過茲皮希科的厲害了……」
不知不覺來到了克爾席斯尼阿。勃爾左卓伐的老維爾克恰巧也在教堂裡,他時時陰鬱地望望瑪茨科,但是瑪茨科並不理會。做過彌撒,瑪茨科就心情舒暢地立即同雅金卡回去了……他們在十字路口彼此道別分手,瑪茨科獨自回到波格丹涅茨去,心裡又想起了一些不很愉快的念頭。他知道,無論是茲戈萃裡崔的人們或是雅金卡的親戚,都不會真正反對她走。「至於這姑娘的兩個追求者呢,」他心裡說,「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但對於孤兒們和他們的產業,那兩個傢伙是不敢動手的,否則就要蒙上難堪的醜名,而且所有居民都會像對付惡狼似的對付他們。但是波格丹涅茨只得聽天由命了!……田界被侵佔,畜群被趕走,農夫被誘走!……如果天主讓我回來,那末我就要跟他們戰鬥,不是用拳頭鬥,而是用法律跟他們鬥!……只要能讓我回來。如果我當真回來了呢?……他們一定會聯合起來對付我,因為我破壞了他們的愛情;如果她同我一起走了,他們就更加要痛恨我了。」
波格丹涅茨的莊園已經有了起色,他非常放心不下。他斷言等他回來時,田園一定是荒蕪不堪了。
「看來必須想個對策才好!」他想。
吃過午飯,他吩咐備好馬,直接上勃爾左卓伐去了。
他到達那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老維爾克坐在前屋,就著酒壺喝蜂蜜酒。被契當打傷了的小維爾克躺在一張鋪著獸皮的長凳上,也在喝蜂蜜酒。瑪茨科出人意外地走了進去,臉色嚴峻地站在門檻上;身材高大,骨骼粗大,不穿鎧甲,只在腰上佩著一回大劍。父子倆立即認出他來,因為他的臉被爐火的亮光照耀著。最初,他們都陡地跳了起來,像閃電似的,向牆壁那邊衝了過去,不論是什麼武器,拿到手就算數。
但是閱歷豐富的老瑪茨科很瞭解這些人和他們的風俗,一點也不慌張,連自己身上的劍也不摸一下。他只是雙手叉腰,用一種微帶譏諷的口吻安靜地說道:
「這是幹什麼?難道勃爾左卓伐的貴族就是這樣待客的麼?」
這兩句話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們立即放下了手,那老人馬上克拉一聲把寶劍丟在地上,年輕人也放下了矛,兩個人都伸長了脖子望著瑪茨科,雖然臉上仍舊流露出敵意,但已經帶著吃驚和不好意思的神情了。
瑪茨科笑笑說:
「讚美耶穌基督!」
「永生永世。」
「還有聖傑西。」
「我們為他效勞。」
「我是懷著好意來訪問鄰人的。」
「我們也懷著好意問候您,天主的客人。」
於是老維爾克同他兒子一起跑到瑪茨科跟前,兩個人都緊握客人的手,讓他坐了上座。他們又立刻扔了一塊木頭到火爐裡去,鋪好桌子,放上滿滿一盤食物,一壇麥酒,一桶蜂蜜酒,吃喝起來。小維爾克時時瞥瑪茨科一眼,這種眼色緩和了對客人的仇恨,也使客人頗為樂意。他招待得非常慇勤,甚至由於乏力而臉色蒼白了,因為他剛剛受了傷,失去了平常的體力。父子兩人都急於要知道瑪茨科來訪的目的。可是他們兩人都不間他原因,只等他先說。
但是瑪茨科是個懂禮貌的人,他讚美著食物、美酒和慇勤的招待。吃得心滿意足了,才抬起頭,神氣十足地說:
「人們常常爭吵,但是睦鄰最最重要。」
「沒有比睦鄰更好的事了,」老維爾克附和道,說得同樣沉著自若。
「常常有這樣的事,」瑪茨科說,「一個人要遠行的時候,就連他的仇敵,他也要去告別一聲,和他言歸於好。」
「願天主報答您這些坦率的話。」
「不僅嘴上說說就算數,而且要有行動,因為我當真來向你們告別了。」
「見了您,我們衷心高興。歡迎您每天光臨。」
「我本來打算在波格丹涅茨以一種適合於騎士榮譽的方式設宴款待您。可是我急於要走,來不及了。」
「去參加戰爭,還是到什麼聖地去?」
「要是去參加戰爭或者到聖地去倒好啦,我打算去的地方很糟——要到十字軍騎士團那裡去。」
「到十字軍騎士團那裡去,」父子兩人異口同聲地喊道。
「是啊!」瑪茨科回答。「而且去的人正是他們的敵人。好在這個人甘心歸順天主,與世人和好相處,因此他不僅不會喪失生命,而且還會永遠得救。」
「這太好啦!」老維爾克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沒有受到過他們的殘害和壓迫。」
「整個王國都是這樣,」瑪茨科補充說。「不管是皈依天主教之前的立陶宛也好,甚至是韃靼人也好,都不會像這些魔鬼教士那樣成為波蘭王國的沉重負擔。」
「很對,這您也知道,我們忍受啊,忍受啊,可現在忍無可忍了,是收拾他們的時候了。」
老人在手掌中吐了一口唾沫,小維爾克接下去說:
「只有這樣。」
「眼看就要有這種局面了,非這樣不可,只是要等到什麼時候呢?我們可拿不出辦法,這是國王的事。也許很快,也許很慢……天主才知道。目前我卻只得上他們那裡去一次。」
「是不是給茲皮希科送贖身金去?」
老維爾克一提到茲皮希科的名字,兒子的臉就頓時氣得發白。
可是瑪茨科安靜地答道:
「也許要帶贖金去,不過並不是去贖茲皮希科。」
這句話越發使勃爾左卓伐的兩位主人感到奇怪。老維爾克再也忍不住了,就說:
「您究竟能不能告訴我們,到那裡去幹什麼?」
「我一定告訴您!一定告訴!」他說,一面點頭表示同意。「但是首先讓我告訴您另一件事。請聽著。我離開以後,波格丹涅茨將聽天由命了……從前我和茲皮希科在威托特公爵麾下作戰的時候,修道院長,還有茲戈萃裡崔的齊赫,多少照顧過我們那份小產業。現在我們連那種照顧也沒有了。一想到我的辛勤和血汗就付諸東流,就非常難受……您可以想像得到,這叫我多麼憂慮。我一走,就有人來騙走我的人手,挖掉我的界標,搶走我的牲畜。即使天主讓我平安回來,那時候我的產業也給毀了,……只有一個補救的辦法,只有一個可靠的幫助……那就是好鄰居。因此我來請求您看在鄰居份上,替我保護保護波格丹涅茨,不讓它受到損害。」
老維爾克聽了瑪茨科的這個請求,連忙和他的兒子交換了一下眼色;父子兩人都萬分驚奇。他們靜默了一會兒。誰都鼓不起勇氣來回答。但是瑪茨科又把另一杯蜂蜜酒舉到嘴邊,喝乾了,然後繼續說下去,說得那麼鎮靜和推心置腹,簡直把這兩個人當作了他多年來最親密的朋友。
「我已經坦白告訴過你們,誰最可能來侵犯。除了羅戈夫的契當,還會有誰呢。雖然我們以往彼此不和,但我對你們絲毫沒有顧慮,因為你們是高尚的人,光明正大,決不會用卑鄙行為來報復你們的敵手。你們完全是兩樣的人。騎士總是騎士。契當卻是一個下等人。這種人,您知道,什麼事都做得出。他非常痛恨我,因為我破壞了他對雅金卡的追求。」
「您是要把她留給您侄兒的,」小維爾克脫口而出地說了一句。
瑪茨科望了望他,冷冷地瞪了他好一陣子,然後轉向老人,安靜地說:
「您知道,我的侄子同一個富有的瑪朱爾小姐結了婚,得到了很可觀的嫁妝。」接著而來的是一陣更深沉的寂靜。父子兩人都張大著嘴,對瑪茨科看了好一會兒。
老人終於說道:
「哦!這是怎麼回事?您說吧……」
瑪茨科故意不理睬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
「我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才非去一趟不可;也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才來請求您這位高貴而正直的鄰居,等我走後、替我照顧照顧波格丹涅茨,別讓人家來損害我的產業。請特別當心契當,要防備他。」
這時候機靈的小維爾克,想到既然茲皮希科已經結了婚,那最好還是同瑪茨科攀攀交情,因為雅金卡相信他,沒有一件事不去討教他。這樣,他眼前突然展現了一片新的光景。「我們不光是不反對瑪茨科,還要努力同他和解才是,」他心裡說。因此雖然他已有些微醉,卻立刻打桌下伸出手去抓抓他父親的膝蓋,用力撳了一下,表示要他父親說話小心,同時他自己說:
「啊!您別怕契當!叫他來試試看。不錯,他用一隻大碟於打傷了我,但我也給了他一頓痛打,打得他的親生母親也認不出他來了。別怕!請放心。波格丹涅茨連一隻烏鴉都不會走失!」
「我知道你們是正直人。你們答應我麼?」
「我們答應!」兩個人都喊道。
「憑您騎士的榮譽起誓麼?」
「憑騎士的榮譽起誓。」
「也憑您那標著紋章的盾麼?」
「憑著我標著紋章的盾,還憑著十字架。千真萬確!」
瑪茨科滿意地一笑,說道:
「好吧,這件事現在拜託你們了。我相信你們會管得很好。既是這樣,我再告訴你們一件事吧。你們知道,齊赫托我作他的子女的監護人。因此我不讓小伙子們,無論是契當或是你闖到茲戈萃裡崔去。但現在我既然要到瑪爾堡去,或者,天主才知道要到什麼別的地方去,那時候我又怎樣來監護呢?……不錯,天主是孤兒的父親;誰要是企圖傷害孤兒,誰就該遭殃;我不但要用斧頭斫他的腦袋,還要宣佈他是一個毫無廉恥的惡棍。可是我要離開,心裡實在很難過,確實難過。那末我請求您答應,不但您自己不去傷害齊赫的孤兒,還要留神不讓別人去傷害他們。」
「我們答應!我們答應!」
「憑您的騎士榮譽和您盾牌上的紋章麼?」
「憑騎士榮譽和盾牌上的紋章。」
「也憑十字架麼?」
「也憑十字架。」
「天主作證。阿門!」瑪茨科結束道,他深深吁了一口氣,因為他相信他們決不會破壞這樣一個誓言的。即使他們被觸怒了,他們也寧願抑住氣憤,咬咬自己的拳頭,而不願做起假誓的人。
於是他告別了,但他們堅持要挽留他多待一會兒。他不得不痛飲一番,和老維爾克交好。小維爾克一反他平時喝醉了酒尋釁吵架的習慣,這一次只是怒沖沖地罵契當,非常懇切地在瑪茨科身旁兜來兜去,彷彿他明天就可以從瑪茨科手裡得到雅金卡似的。午夜時分,他因為脫力而暈倒了,他們把他救醒之後,他就像段木頭似的睡著了。老維爾克也繼他兒子之後睡著了,所以等瑪茨科離開他們的時候,他們都像死屍似的躺在桌子底下。然而瑪茨科有一顆異乎尋常的腦袋,他沒有喝得很醉,卻感到很快樂。回到家裡,回想著他所完成的事,實在高興。
「唔!」他心裡說,「這下子波格丹涅茨安全了,茲戈萃裡崔也安全了。等他們聽到雅金卡離開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大怒。但是她的人,和我的產業卻都安全了。主耶穌賜人以智慧,所以一個人不能用拳頭的時候,就應當用腦子。我回來之後,這老頭一定會向我挑戰,不過這種事是不值得去煩神的……但願我也能用這種辦法使十字軍騎士中計……但是跟他們打交道可不容易。在我們這兒,即使同一個『狗東西』打交道,只要他憑他騎士的榮譽和盾牌上的紋章發誓,他就會信守到底。但是在他們那兒,誓言一文不值,就像在水裡吐口唾沫那樣。但願聖母幫助我,使我對茲皮希科也能像目前對齊赫的子女和對波格丹涅茨的產業一樣,有所幫助……」
他又想,也許還是不要帶走雅金卡來得好,因為維爾克父子會像保護眼珠似的照顧她。但轉念之間,他就放棄了這個打算。「不錯,維爾克父子會照顧她,但是契當決不會放棄他的企圖,天主才知道誰會佔上風。那樣一來,必然會發生一連串的戰鬥和暴行,茲戈萃裡崔、齊赫的孤兒連這姑娘甚至都會遭殃。要維爾克父子保護波格丹涅茨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但對這姑娘來說,最好還是讓她盡可能遠離這兩個暴徒,同時盡可能靠近富有的修道院長。」瑪茨科堅信達奴莎決不會從十字軍騎士團的魔掌中生還;他也始終不放棄這個希望:茲皮希科會以一個鰥夫的身份回到家來,非娶雅金卡不可。
「啊!偉大的天主!」他心裡想。「這樣一來,他就會成為斯比荷夫的所有主,然後又會從雅金卡那裡得到莫奇陀裡以及修道院長給雅金卡的所有遺產。那時候我就決不會吝惜供奉天主的蠟燭油了。」
他因為盡在想這些心思,所以從勃爾左卓代回來的路程好像也縮短了,可是他回到波格丹涅茨,畢竟已經是夜晚了。他看見窗戶上燈燭通明,感到非常驚奇。僕人們都還沒有睡,瑪茨科剛一踏進院子,馬伕就向他奔了過來。
「來了什麼客人麼?」瑪茨科一面下馬,一面問道。
「茲戈萃裡崔的少爺帶著捷克人來了。」馬伕回答。
瑪茨科聽了這消息,愈加奇怪,因為雅金卡原來答應明天一早趕來,跟他一起動身。那麼雅斯柯為什麼要來,這麼晚還要來?老騎士忽然擔心起來,莫不是茲戈萃裡崔出了什麼事吧?他焦急地走進了屋子。到了裡面,看見房間中央的大泥火爐燒得正旺。桌上有兩個鐵架子,架於上點著兩支火把。瑪茨科藉著火把的亮光看到了雅斯柯,捷克人哈拉伐,和另一個臉孔紅得像蘋果似的年輕侍從。
「你好麼,雅斯柯?雅金卡怎麼啦?」老貴族問。
「雅金卡吩咐我來告訴您,」小伙子說,一面吻著瑪茨科的手,「她把這事情重新考慮了一下,覺得還是留在家裡比較好。」
「天呀!你說什麼?怎麼啦?她出了什麼事?」
但是這孩子用他那雙美麗的藍眼睛望著他,笑了起來。
「你在嘮叨些什麼呀?」
就在這時候,捷克人和另一個侍從也都笑了起來。
「您瞧!」這個女扮男裝的孩子喊道。「誰認得出我來?連您都認不出我!」
於是瑪茨科仔細打量著這個可愛的人,這才喊道:
「聖父和聖子在上!你真是像在狂歡節上化了裝!原來這嘰裡呱啦的就是你呀,你來幹什麼?」
「可不是!幹什麼?趕路的人都是迫不及待的。」
「你本來不是約定明天天亮動身麼?」
「怎麼不是呢!明天一早動身,大家都會看見我了!我今天趕來,那麼茲戈萃裡崔的人明天準會以為我在您這裡作客,要到後天才會發覺。只有謝崔霍瓦和雅斯柯知道這件事。但是雅斯柯憑騎士的榮譽答應過,他要等到人們騷擾不安了,才講出來。您怎麼認不出我了呢?」
現在輪到瑪茨科大笑了。
「讓我來好好地看看你;你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孩子!……獨一無二。這樣一個孩子準會養出優秀的後代來……我老實說,如果這傢伙(指著他自己)還不老的話,——唔!但是即使這樣,我也要告訴你,別惹我的眼,姑娘,站到後面去一點!
他用手指凶狠狠地指著她,但又非常高興地望著她。因為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一位姑娘。她頭上絡著一頂絲織的紅髮網,身穿綠色短呢上衣,一條寬大的馬褲圍著她的臀部,腰身很緊,一隻褲腳管的顏色同她頭上的帽子(發網)一樣,另一隻褲腳管上面有著直條紋,腰間掛著一柄花紋華麗的小寶劍,滿面笑容,跟朝霞一樣鮮艷。她的臉那麼秀麗,叫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我的天主!」喜不自勝的瑪茨科說道。「她看來像個美麗的王子?還是像一朵鮮花?還是像別的什麼?」
「這裡還有這一個——我相信必定也是什麼女扮男裝的人?」
「這是謝崔霍瓦的女兒,」雅金卡回答。「我獨個兒跟你們在一起不大合適。我怎麼行呢?因此我隨身帶了安奴爾卡1,這樣兩個勇敢的女子就能互相照應,互相幫助。她也沒有人認得出來的。」
1安奴爾卡是安娜的小稱,即謝崔霍瓦的女兒。
「老太太,你這是辦喜酒啊。一個已經夠糟的了,現在卻來了兩個。」
「別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大白天誰都會認出你和她來。」
「請問,為什麼?」
「為了拜倒在你們兩個腳跟前。」
「讓我們太平些吧!……」
「我倒是可以太平的,我過時啦。但是契當和維爾克會讓你太平麼?這只有天主知道。你可知道,喜鵲兒,我剛從哪兒來?告訴你,我到勃爾左卓伐去過了。」
「看在天主份上!您在說些什麼?」
「說的是實話,維爾克父子會保護波格丹涅茨和茲戈萃裡崔,不讓契當來侵犯。唔,向一個敵人挑戰,同他戰鬥是容易的。但是要把一個敵人變成你自己產業的保護人,就十分困難了。」
於是瑪茨科詳細講了他同維爾克父子打交道的經過,他們是如何和解的,他如何使他們落入圈套,雅金卡聽得非常驚奇;聽他講完了,她說:
「主耶穌給了您無限機智,我覺得您做起事來總會成功的。」
但是瑪茨科搖搖頭,彷彿覺得很難過。
「啊,女兒!要是如此,你早就是波格丹涅茨的女主人了!」
聽了這話,雅金卡用她一雙可愛的藍眼睛望了老人一會兒,然後走到他跟前,吻著他的手。
「你為什麼要吻我?」老騎士問道。
「沒什麼……我只是想同您道晚安,因為已經很晚了,明天我們還得起早趕路呢。」
她挽著安奴爾卡一起走了。瑪茨科領了捷克人到他房中,兩個人睡在野牛皮上,一下子就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