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文 / 亨利克·顯克維奇
第二天,尤侖德根本沒有迴避茲皮希科,他也不阻止茲皮希科在路上為達奴莎所做的種種效勞,囚為這些都是達奴莎的騎士應盡的本分。相反,茲皮希科卻發覺這位斯比荷夫的憂鬱的爵爺和善地望著他,彷彿在後悔他昨天不該拒絕他的求婚似的。這位年輕的「弗羅迪卡」也好幾次試圖同他攀談。他們從克拉科夫動身之後,路上原有很多機會可以談話,因為他們兩人都騎著馬陪伴著公爵大人;但是,每當茲皮希科想要打聽他所以不能和達奴莎結合,其中是否有什麼難言之隱時,談話就突然停頓了。
尤侖德的臉變得很陰鬱,他不安地望著茲皮希科,彷彿害怕自己會洩露什麼秘密似的。
茲皮希科則以為,也許公爵夫人知道其中的困難所在;所以一有機會同夫人私下談話,他就向她打聽,但是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當然有個秘密,」她說。「尤侖德自己告訴過我;但是他求我別再問他,因為他不但不願意說出所以然來,而且也不能說。他準是受了什麼誓言的約束,騎士們總會有這樣的事。但是,天主將幫助我們,一切都會有圓滿收場的。」
「要是沒有達奴莎,我就會像一隻套著鎖鏈的狗,或是陷在溝裡的熊那樣不幸,」茲皮希科回答道:「那樣一來,我就會既沒有快活,也沒有幸福,只有悲哀和歎息了;那還不如跟威托特公爵去打韃靼人,讓他們殺死我。但是,我先得陪叔叔到波格丹涅茨去,然後再照著我的諾言,從日耳曼人頭上去拔下幾簇孔雀毛來。也許日耳曼人會殺死我;我寧願這樣一死,而不願活著看見別人娶達奴莎。」
公爵夫人用她和善的藍眼睛望著他,有點驚奇地問他:
「那麼說,你允許別人娶達奴莎唆?」
「我麼?只要我一息尚存,就決不會讓這種事發生,除非我的手癱瘓了,拿不起斧頭!」
「這一下你可明白過來啦!」
「唉!可我怎麼能違背她父親的意旨而娶她呢?」
公爵夫人聽到這話,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這種事不見得從來沒有過吧?」
接著,她又對茲皮希科說:
「天主的意志是強過一個父親的意志的。尤侖德對你說了些什麼?他向我說,『如果這是天主的意旨,那他就可以得到她。』」
「他對我也是這樣說的!」茲皮希科喊道。
「你還不明白麼?」
「只有這話才是我唯一的安慰,仁慈的夫人。」
「我一定幫助你,你也相信得了達奴莎的堅貞。我昨天還跟她說:『達奴莎,你會永遠愛茲皮希科麼?』她回答說:『我只能是茲皮希科的人,決不會是別人的人,』她還是一朵碧綠的蓓蕾,不過她許了人家什麼,就會守信,因為她是騎士的女兒。她的母親就像她一樣。」
「感謝天主!」茲皮希科說。
「你只要記住,要對她忠實;男人是反覆無常的;一會兒保證忠貞不渝地愛這個,一會兒又愛那個。」
「如果我竟是這樣的人,」茲皮希科激昂地喊道,「願主耶穌懲罰我。」
「好吧,那就記住。你把你叔父送到波格丹涅茨以後,就到我們朝廷來;那時候,總有機會讓你獲得騎士爵位;然後,我們再看看有什麼辦法可想。在這期間,達奴莎也長大了,她自會體念到天主的意旨;雖然她目前已經非常愛你,但這不是一個女人所體會的那種愛。也許那時候尤侖德也會同意,因為我看他很喜歡你。你可以上斯比荷夫去,從那裡同尤侖德一起去打日耳曼人;也許你會有機會給他某種很大的幫助,取得他的歡心。」
「仁慈的公爵夫人,我也有同樣的想法;不過,有了您的許可,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這番談話使茲皮希科很是快活。這時,恰好到了第一個驛站,老瑪茨科的健康惡化了,必須留下來等他身體稍微好些再繼續趕路。善良的公爵夫人安娜·達奴大把她隨身帶的所有藥品都留給了他,自己卻不得不繼續趕路。於是,兩位波格丹涅茨的騎士同瑪佐夫捨朝廷的人們告別了。茲皮希科俯伏在公爵夫人的足下,又跪在達奴莎的足下;他再一次向她保證永遠忠實,希望不久將在崔亨諾夫或者華沙和她再見;最後,他用他那雙強壯的手抱起了她,把她舉了起來,同時以充滿熱情的聲調一再地說:
「記住我,我最美麗的花朵!記住我,我的小金魚!」
達奴莎把他當成一個心愛的兄弟似的擁抱著他,把她的小臉頰貼在他的臉上,淚如雨下。她一再訴說:
「沒有茲皮希科,我不到崔亨諾夫去,我不到崔亨諾夫去!」
尤侖德看出她的悲傷,卻不發怒。相反,他和善地向這個年輕人道別;上馬之後,又掉轉頭來對他說:
「願天主保佑你;別生我的氣。」
「我怎麼能生您的氣呢;您是達奴莎的父親!」茲皮希科懇切地回答。他向著尤侖德的馬鐙俯下身去,這位老人緊握著他的手,說道:
「願天主幫助你萬事如意!懂吧?」
於是他騎馬而去。但是茲皮希科懂得他最後一句話的意思是希望他成功;當他回到瑪茨科躺著的那輛馬車上的時候,他說:
「你知道,我相信他是願意的;只是有什麼隱情使得他難以同意。你到過斯比荷夫,閱歷又豐富,不妨猜猜看究竟是什麼道理。」
但是瑪茨科病得太重了。從早晨起就發燒,到晚上,熱度很高,神志也昏迷了。因此,他並不回答茲皮希科,而是吃驚似地望著他,然後問道:
「他們為什麼嗎鍾啊?」
茲皮希科吃了一驚。他擔心,如果病人聽見了鐘聲,就是表示他即將去世。他也擔心這老人也許會沒有神甫來給他做懺悔就死去,使得他即使不是進地獄,至少也得在煉獄裡待上好幾個世紀;因此他決定繼續趕路,以便盡快趕到某個教區,使瑪茨科能夠受到臨終的聖禮。
於是他們當夜就啟程上路。茲皮希科坐在馬車中病人旁邊的草堆上,一直守到天亮。他時時給他喝一口葡萄酒,瑪茨科一口等不及一口地喝著,因為喝下去使他很舒服。喝完了第二夸脫之後,他神志恢復了;喝完了第三夸脫,他睡著了;他睡得那麼熟,使得茲皮希科時時俯下身去看看他是否還活著。
他自從被囚禁在克拉科夫以來,才理解到他是多麼愛這位叔父,對他說來,這位叔父就是他的親生父母。現在他的體會更深了;他覺得,叔父一死,他的生活準會非常淒涼、孤單,除了那個把波格丹涅茨作為抵押品拿了過去的修道院長之外,他再也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也沒有任何人幫助他。他想到:如果瑪茨科死了,這就給他添了一個向日耳曼人報仇的理山;那些日耳曼人,他幾乎為他們丟了腦袋,他所有的祖先都被他們殺死,還有達奴莎的母親,以及其他許多他認識的、或是他聽說過的無辜者,都死在他們手裡,於是他想:
「這整個王國內,沒有人沒吃過他們的苦頭,沒有人不願意報復。」這時候,他記起了在維爾諾跟他戰鬥過的那些日耳曼人。他知道,即使韃靼人也沒有他們殘忍。
破曉打斷了他的思索。天氣晴朗而寒冷。瑪茨科顯然有了好轉,因為他的呼吸比較正常而平靜了。直到陽光相當暖和的時候,他才醒來,張汗了眼睛問道:
「我好些了。我們到哪裡了?」
「我們快到奧爾古斯了。你知道,就是人們挖銀礦的地方。」
「要是誰能得到地底下那些東西,那末,誰就能重建波格丹涅茨了!」
「我看您好些了,」茲皮希科笑著回答。「嗨!即使是築一所石頭城堡也儘夠了!我們要到發拉1去,因為那裡的神甫們會招待我們,您還可以作懺悔。什麼事都由天主安排;但一個人能夠良心清白就更好啦。」
1英譯本註:發拉(fara)是有一定特權的教堂。
「我是一個罪人,我很願意悔過,」瑪茨科回答。「我昨天晚上夢見魔鬼剝我的皮。他們講日耳曼話。感謝天主,我好些了。你睡過沒有?」
「我一夜都守著您,怎麼能睡呢?」
「那末躺一會兒吧。到了目的地,我會喊醒你的。」
「我睡不著!」
「為什麼睡不著?」
茲皮希科望了望他的叔父,說道:
「還不是為了愛情?我心裡很痛苦;不過我騎一會兒馬,就會好過些。」
他下了馬車,騎士僕人給他牽過來的馬;這當兒,瑪茨科摸了摸疼痛的肋部;但是,顯然他是在想別的事情,而不是在想自己的病痛,因為他忽然抬起頭來,咂咂嘴唇,終於說道:
「我想來想去,實在弄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熱衷於愛情,你父親就不是這樣子,我也不是。」
茲皮希科並不回答,卻在馬上伸直身子,兩手在身後一拍,頭一揚,唱起歌來:
我哭了一整夜,從黑夜哭到天明,
你在哪裡呀,我心愛的姑娘,我的親人?
我即使為你悲痛欲絕,又有什麼用處,
因為我心中有數,你再也不會見到我。
嗨!
這一聲「嗨」在森林中迴響,碰在樹幹上發生震盪,終於又在遠處引起一陣回聲,消失在叢林中了。
瑪茨科又摸一摸挨了日耳曼人的矛頭的肋部,呻吟了一下,說:
「先前的人比現在聰明!」
接著他沉思了一會,彷彿回想起古時的情境似的,然後又加了一句:
「不過,那時候有些人也很蠢。」
這當兒他們走出了森林,看見了森林後面採礦工人住的小屋,再過去一些,就是卡齊密斯國王所築的城牆,和弗拉迪斯拉夫·洛蓋戴克國王建造的「發拉」的鐘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