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文 / 傑克·倫敦
馬丁次日早上所幹的第一件事和布裡森登的勸告和命令恰好相反。他把《太陽的恥辱》裝進信封,寄給了《衛城》雜誌。他相信他能找到雜誌發表。他覺得作品一經雜誌賞識,就會給書籍出版社以良好的印象。他也把《蜉蝣》封好寄給了一家雜誌。他不顧市裡森登對雜誌的成見(他認為那顯然是一種偏執),認為那首偉大的詩歌是能夠在雜誌上發表的。他並不打算在沒有得到對方同意的時候就發表,他的計劃是先讓一家高級雜誌接受,然後以此和布裡森登討價還價,取得他的同意。
那天早上馬丁開始了另一篇小說,那小說他幾個禮拜以前就已有了輪廓,一直在他心裡騷動,令他不安,要求他完成。顯然它肯定會是一篇響噹噹的航海小說,一個二十世紀的浪漫的冒險故事,描寫著真實世界衛真實條件下的真實人物。但是在故事的跌宕起伏之;司還有著另外的東西,那東西膚淺的讀者雖然覺察不到,卻也不會因任何形式而減少了興趣和喜愛。迫使馬丁寫作的正是那東西,而不是故事本身。就這個意義而言,給他提供情節的一向是那偉大的普遍的主題。在他發現了這樣的主題之後他便冥思苦想,尋求那獨恃的人物和獨特的環境,用以表達那具有普遍意義的東西的時間和地點。他決心把小說命名為《過期》,他相信它會在六萬字以上——這在他那旺盛的創作精力面前簡直是舉手之勞。在這第一天裡他為自己寫作得得心應手感到高興。他不必再擔心他的鋒芒與稜角會冒出來破壞了作品。漫長的幾個月的緊張的實踐和研究已經取得了回報。他現在可以滿有把握地從大處著眼安排自己的主要精力了。他一小時一小時地寫下去,對生命和生命中的事物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規律性和確切性。《過期》所描寫的故事對於它特有的角色和事件而言將會真實可信,但他也有信心它能描述出對於一切時代、一切海洋和一切生活都真實的、舉足輕重的偉大的東西——這得感謝赫伯特·斯賓塞,他想,身子往後靠了一靠。是的,應該感謝赫伯特·斯賓塞,是他把進化論這把萬能鑰匙放到了他手裡的。
他意識到他在寫著偉大的作品。「準會成功!準會成功!」是反覆震響在他頭腦裡的調子。當然會成功的。他終於要寫出各家雜誌爭著想要的作品了。那故事在他面前像閃電一樣完完整整地顯露了出來。他暫時把它放下,在他的筆記本裡寫下了一段。那一段是《過期》的收尾。那整個的作品的構思在他腦子裡已經非常完整,他可以在寫到結尾之前幾個星期就寫下它的結尾。他把這還沒有寫出的故事跟別的海洋作家的故事一比較,便覺得它比它們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倍。「只有一個人能趕得上,」他喃喃地說,「那就是康拉德1。我這部作品甚至能叫康拉德吃一驚,來和我握手,說:『寫得好,馬丁,我的孩子。』」——
1康拉德(JosephConrad,1857-1924),英國小說家,生在烏克蘭,父母是波蘭人。曾做過水手,作品以描寫海洋著稱。
他苦苦地寫了一天,寫到最後忽然想起還要去莫爾斯家參加晚宴。謝謝布裡森登,他的黑禮服已經從當鋪贖了出來,他又有資格參加晚會了。進城後他花了一點時間到圖書館找撒裡比的書。他找出了《生命週期》,在車上讀起了諾爾屯提到的那篇批評斯賓塞的文章。讀時不禁生起氣來。他的臉紅了,牙關咬緊了,拳頭不知不覺攥了起來,放開,又攥了起來,彷彿在攥著什麼可惡的東西,想把它捏死。他下了車便像個暴怒的人一樣在路邊大踏步走著,直到狠狠按響了莫爾斯家的門鈴,才猛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心惰,覺得好笑,然後才心平氣和地進了門。但是他一進門,一種嚴重的陰暗情緒卻突然籠罩了他,那天他整天都乘著靈感的翅膀在九天上翱翔,現在卻又落到了塵世。「布爾喬亞」,「市儈窩子」——布裡森登的用語在他心裡一再出現。但那又怎麼樣?他憤怒地問,他要娶的是露絲,不是她家裡的人。
他彷彿覺得露絲是從來沒有過地美麗、超脫、空靈,卻又健康,面頰嫣紅。那雙眼睛一再地引得他注視——而讓他第一次讀到了永恆的正是那雙眼睛。最近他已忘掉了永恆,他讀的科學著作使他離開了永恆。但是在這兒,在露絲的眼睛裡,他又讀到了一種凌駕於一切言語論證之上的無言的理論。他看見一切的辯論都在她那雙眼睛面前落荒而逃,因為在那兒他看見了愛情。他自己眼裡也滿溢著愛情,而愛情是不容反駁的,那是他激情的信念。
在進去用餐前和露絲一起度過的半小時使他感到了極端的幸福,對生活的極端滿足。但是一上桌子,一天的辛苦所造成的無可奈何的反應和疲勞卻抓住了他。他意識到自己目光倦怠,心惰煩躁。他回憶起自己當初就是在這張桌子旁第一次跟高雅人一起用餐的。那時地以為那就是高雅的文明氣氛,可現在他卻對它嗤之以鼻,只覺得厭惡了,他又瞥見了自己當時那可憐的形象:一個意識到自己釣的粗野的粗漢,懷著痛苦的恐懼,渾身毛孔都冒著汗。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他曾叫餐具的繁文褥節弄得不知所措,受著個妖魔一樣的傳者的折磨,竭盡全力想攀上這叫人頭暈的社會高層,到最後卻決定坦然地表現自己,決不不懂裝懂,決不冒充風雅。
他瞥了一眼露絲,想求得鎮靜,像個突然害怕船隻沉沒而心慌意亂急於找救生衣的乘客。行了,他已經大有收穫了——他得到了愛情和露絲。別的一切都沒有經受住書本的考驗,但露絲和愛情卻經受住了。對兩者他還找到了生物學上的認可。愛情是生命的最崇高的表現;為了愛情的目的,大自然一直在忙著設計他,也忙著設計一切正常的人。為了這項工程大自然已經花去了一百個世紀——是的,花去了十萬個世紀一百萬個世紀,而他則是大自然的最佳傑作。大自然已把愛情創造成了他生命中最強大的東西,給了他想像力,讓愛情的力量十倍地增加;給了他短暫的生命以狂歡、銷魂,讓他求偶。他的手在桌子下面尋求著身邊的露絲的手。一種溫暖的壓力彼此交流,她匆匆瞥了他一眼,眼神裡露出了光彩和陶醉。他也一樣,一陣歡樂透過全身,露出同樣的神情。他還不知道露絲的陶醉裡有多少正是來自他那陶醉的眼神。
他的桌於斜對面坐著當地高級法院的法官布朗特。馬j和他見過幾次面,卻不喜歡他。布朗特法官正在跟露絲的父親議論工會政治、當地形勢和社會主義。莫爾斯先生正想就社會主義的問題嘲弄馬丁一番。布朗特法官終於帶著父親式的慈愛憐憫地望著桌子對面的馬丁。馬丁心中暗暗好笑。
「隨著年齡的增長你會拋棄它的,年輕人,」他安慰地說,「對於這一類幼稚的毛病,時間是最好的藥物,」他掉頭對莫爾斯先生說,「我相信對這類問題討論是沒有用處的。那只叫病人更加堅持。」
「不錯,」對方鄭重地表示同意,「不過隨時提醒一下病人他的病情也是好的。」
馬丁高興地笑了,但有些勉強。那天日子太長,他感到太累,他的反應很痛苦。
「毫無疑問你們都是傑出的醫生,」他說,「但是你們如果願意聽聽病人的意見,那就讓他來告訴你們吧,你們的處方可是並不高明。事實上兩位正害著你們自以為在我身上看見的病。至於我麼,我倒是免疫的。你們倆血管裡騷動著的半吊子社會主義哲學對我倒是毫無作用。」
「妙語,妙語,」法官喃喃地說,「絕妙的辯論手法,這叫反客為主。」
「我可是從你的說法來的,」馬丁眼裡冒著火,卻按捺住自己,「你看,法官,我聽過你的競選演說。你以某種『憨匿』1過程——附帶說一句,『憨匿』是我喜歡用的一種說法,別人是不大懂的——你以某種憨匿的過程讓自己相信你是贊成競爭制度,強者生存的。而同時你卻竭盡全力批准各種剝奪強者力量的措施。」——
1憨匿:henid的音譯,原是奧地利思想家奧托·魏寧格生造的一個詞,指感覺的一種朦朧隱蔽的形式,低級動物的感覺便是如此,人類的蒙昧隱約的感覺也屬此類。
「我的年輕人——」
「記住,我聽過你的競選演說,」馬丁警告說,「那是有記錄在案的。你對州際貿易、鐵路托拉斯、標準石油公司和森林資源所採取的限制立場,你對無數種限制措施所採取的立場都不是別的,而是社會主義的。」
「你是說你並不贊成限制這些無法無天的權力濫用麼?」
「問題不在這裡。我只是想告訴你你開的處方並不高明。我要告訴你我並不曾受到社會主義細菌的感染,而遭到社會主義細菌的削弱與破壞的正是你們自己。至於我麼,我倒是個社會主義的死敵,也是你們那雜交的民主制度的死敵。你那招搖過市的東西不過是在某些詞句的外衣掩護下的假社會主義,是經不起字典檢驗的。
「我是個反動分子,一個十足的反動分子,你們生活在一種蓋著紗幕的社會組織的謊言之中,你們不夠敏銳,看不透那紗幕,因此難於理解我的立場。我看你們是自以為相信強者生存、強者統治的理論。差別就在這裡。我年輕一點的時候——幾個月以前——我也相信過那理論。你看,你和你們的想法也曾經影響過我。但是,生意買賣人最多也不過是些沒有魄力的統治者。只會一天到晚在賺錢發財的食槽裡哼哼著,拱來拱去。可是,對不起,我已經掉回頭去相信了貴族統治。我是這屋裡唯一的個人主義者。我對國家無所求,我只對強者懷著希望。我希望那馬背上的人能把國家從腐朽無能的統治之下拯救過來。
「尼采是對的。我不願花時間來講尼采是什麼人,可他卻是對的。世界屬於強者,屬於高貴的人,屬於不在賺錢發財的豬槽裡打滾的人。世界屬於真正的高貴者,金頭髮白皮膚的偉大野獸,從不妥協的人,作出決斷的人。而他們是會吃掉你們的,你們這些自命為個人主義者、其實是害怕社會主義的社會主義者們。你們這種案順卑賤的奴隸道德救不了你們。啊,那對你們都太高深,我知道,我不再拿它來麻煩你們了。可是你們要記住一件事,在奧克蘭個人主義者還不到半打,可馬丁·伊甸卻是其中之一。」
他做出個姿勢表示說完了話,然後轉向了露絲。
「我今天有點激動,」他低聲說,「我現在想的是愛情,不是說話。」
莫爾斯先生說話了,他卻沒有聽;——
「你可沒有說服我,所有的社會主義者都是陰謀家。那是鑒別他們的辦法。」
「我們還是可以把你變成個優秀的共和黨人的。」布朗特法官說。
「馬背上的人在那時以前就會到來。」馬丁心平氣和地回答,又轉身和露絲說話去了。
可是莫爾斯先生仍然不滿意。他這未來的女婿又懶惰又不肯正經做工作,他不喜歡。他也瞧不起他的思想,不理解他的天性。於是他把討論轉向了赫伯特·斯賓塞。布朗特法官給了他強有力的支持。馬丁一聽見提到那位哲學家的名字耳朵就堅了起來。他聽著法官一本正經躊躇滿志地攻擊著斯賓塞,彷彿是在說:「孩子,你聽聽。」
「烏鴉嘴。」馬丁低聲說了一句,又和露絲與亞瑟談話去了。
但是那漫長的一天和昨天晚上那些「草芥之民」還在對他起著作用。而且他在車上讀到的令他生氣的東西還在他心裡燃燒。
「是怎麼回事?」露絲見他在壓抑自己的怒氣感到吃驚,突然問道。
「沒有上帝,只有不可知之物,而赫伯特·斯賓塞就是它的先知。」這時布朗特法官正在說著。
馬丁對地轉過身去。
「不值錢的判斷,」他冷冷地說,「我第一次聽見這話是在市政廳公園。說話的是一個工人,他倒應該更懂事一點。從那以後我曾多次聽見過這話,每一回那討好賣乖勁都叫我作嘔。你應該為自己感到丟臉的。從你的嘴裡聽見那高貴而偉大的人的名字簡直就像見到一滴露珠落到了髒水塘裡。你可真叫人噁心。」
這話簡直像是個晴天霹靂。布朗特法官瞪大了眼望著他,一臉中了風的樣子。滿室沉默。莫爾斯先生私心竊喜。他看出他的女兒惶惑了。那正是他希望辦到的事——把這個他所不喜歡的入內在的流氓氣逗引出來。
露絲的手在桌下求情似的尋找著馬丁的手。但是馬丁的血已經湧了上來。身居高位者的智力上的假冒偽善令他怒火中燒。高等法院法官!不過幾年以前他還在糞土甲仰望著這些光輝人物,把他們看作神靈呢。
布朗特法官鎮定下來,打算繼續說下去,他對馬丁裝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說話。馬丁認為那是因為怕太太小姐們不安的緣故。這叫他更憤怒了。世界上難道就沒有誠實麼?
「你不能和我談斯賓塞,」他叫道,「你對斯賓塞的理解還不如他的英國同胞。不過,我承認,那不是你的錯,而只表現了這個時代可鄙的一面——無知。今天黃昏我來這兒時就遇見了一個例子。讀到了一篇撒裡比論斯賓塞的文章。你應該讀一讀。那書誰都可以弄到,哪個書店都可以買到,公共圖書館也可以借到。跟撒裡比在這個問題上所搜集的材料一比,你對那位高貴的人的毀訪就會顯得太無知,太貧乏,你應該感到慚愧。那可是創記錄地可恥,能叫你的可恥相形見絀。
「有一個連污染他呼吸過的空氣都不配的學究式的哲學家曾說他是『一知半解者的哲學家』,我覺得斯賓塞的書你就沒有讀過十頁,可也就有好些這樣的批評家(他們照說應該比你聰明,可他們讀過的斯賓塞比你還少)卻公開挑戰,要斯賓塞的信徒從他所有的作品裡提出一條屬於他自己的思想來——從赫伯特·斯賓塞的作品裡找他自己的思想!可是整個的科學研究天地和現代思想都打滿了斯賓塞天才的烙印;斯賓塞是心理學的鼻祖;斯賓塞掀起了教育學的革命;因此法國農家孩子們今天才得以按照斯賓塞制定的原則接受到讀寫算的教育。那些人類中渺小的蚊蚋,吞食著從技術上應用他的思想而得來的黃油麵包,卻叮咬著他死後的名聲。可他們腦子裡那一點點可憐的有價值的東西主要還是靠斯賓塞得來的。毫無疑問,若是沒有斯賓塞,他們那點鸚鵡學舌的知識也是沒有的。
「可牛津的費爾班克司校長那樣的人——他的地位比你還高,布朗待法官,竟然說後世的人會把斯賓塞拋到一邊,把他看作個詩人、夢想家,而不看作思想家。全是一幫胡說八道的牛皮匠!他們之中有人說《首要原理》也並非沒有絲毫文學魅力;還有人說斯賓塞是個勤奮的實幹家而不是獨創性的思想家。胡說八道,牛皮匠!胡說八道,牛皮匠!」
在一片死寂之中馬丁突然住了口,馬丁這番大放厥詞把露絲全家都嚇壞了。他們是把布朗特法官當作權威赫赫成就顯著的人的。晚宴的其餘部分簡直就像是喪禮。法官和莫爾斯先生把談話限制在了彼此之間。其他的談話也零落散漫。然後,當露絲和馬丁單獨在一起時兩人便吵了起來。
「你簡直叫人受不了!」她哭了。
但他仍然餘怒未息,仍然喃喃地說著:「畜生!畜生!」
她肯定他侮辱了法官,他反駁道:
「因為我說了他真話麼?」
「真話不真話我不管,」她堅持,「禮貌分寸總得講的。你沒有特權侮辱任何人。」
「那麼布朗特法官又有什麼特權侮辱真理呢?」馬丁問道,「侮辱真理肯定是比侮辱一個像法官這樣的小人嚴重得多的失禮。他的行為比不禮貌嚴重多了。他誹謗了一個已經死去的高貴的偉大的人物。啊,畜生!畜生!」
他那複雜的怒火又燃燒了起來,露絲簡直害怕他了。她從來沒有見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那脾氣來得那麼莫名其妙,那麼突兀,她簡直無法理解。然而就在他那恐懼之中卻還有魅力的神經在顫動,它過去吸引過她,現在仍然吸引著她——逼得她向他倒了過去,在她那瘋狂的最後時刻她伸出了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那天發生的事傷害了她,冒犯了她,然而她卻還在他嘟噥著「畜生!畜生!」時躺在他的懷裡發抖,他又說出下面的話,她仍然在他的懷裡,「我術會再到你們家飯桌上來惹麻煩了,親愛的。他們不喜歡我,我也不該去惹他們討厭。而且他們也同樣叫我生厭。呸!這些人真噁心!想想看,我竟然天真地做過夢,認為身居高位的、住高樓大廈的、受過教育的、有銀行存款的人全鄙高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