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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文 / 道格拉斯·亞當斯

    這是羅德球場明媚快樂的一天,福特與阿瑟恰好從反常的時空裡掉出來,狠狠地摔在漂亮而堅硬的草地上。

    人群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並不是為他們鼓的,但他們本能地彎腰致謝。於是很幸運地,那顆紅色的、硬梆梆的小球——正是觀眾們實際所鼓掌的對象——呼嘯著從阿瑟頭上幾毫米的地方擦了過去。人群裡有個傢伙倒下了。

    他倆又趴回地面。地面好像在他們周圍旋轉,令人想吐。

    「那是什麼?」阿瑟嘶嘶地問道。

    「紅色的什麼東西。」福特嘶嘶地答道。

    「我們在哪?」

    「嗯……綠色的什麼地方。」

    「形狀呢,」阿瑟喃喃地說,「告訴我形狀。」

    人群的掌聲很快被震驚的吸氣聲所代替,因為這幾百個剛才還在傻笑的人不知該不該相信他們所看到的一切。

    「這是你們的沙發嗎?」一個聲音說。

    「那是什麼?」福特低語道。

    阿瑟向上看了看。

    「藍色的什麼東西。」他說。

    「形狀呢?」福特說,

    阿瑟又看了看。

    「形狀啊,」阿瑟嘶嘶地對福特說,眉毛皺成一團,「像個警察。」

    他們久久地蜷在那兒,緊鎖眉頭。那個形狀像警察的藍色東西敲了敲他們的肩頭。

    「過來,你們兩位。」那個影子說,「我得帶走你們。」

    這些話對阿瑟產生了電擊一般的效果。他跳了起來,就像一個作家聽見電話鈴響似的,他警覺地查看四周,才發現身邊突然有如此多的正常事物。

    「你們從哪弄到它的?」阿瑟衝著這個警察狀生物大喊。

    「你說什麼?」警察狀生物驚訝地說。

    「這是羅德板球場,不是嗎?」阿瑟喊道,「你們怎麼找到的,你們怎麼弄來的?我想……」他用手捏住自己的眉毛,接著道:「我最好冷靜下來……」他一屁股蹲在福特面前。

    「這是個警察,」他說,「我們怎麼辦?」

    福特聳聳肩。

    「你想怎麼辦?」他說。

    「我想由你來,」阿瑟說,「告訴我,我過去五年都在做夢。」他說。

    福特又聳了聳肩,決定幫這個小忙。

    「你過去五年都在做夢。」他說。

    阿瑟站了起來。

    「沒事,長官,」他說,「我過去五年都在做夢,你可以問他,」他指指福特,補充道,「他也在夢裡。」

    說完著些之後,他悠閒地朝著球道邊界走去,解下睡袍。他看見自己的睡袍,停下了腳步,他死死地盯著它。他又狂奔回警察這裡。

    「那我是從哪兒穿到這個衣服的?」他嚎叫道。

    他一頭栽倒在地,在草坪上抽搐。

    福特搖搖頭。

    「他度過了很痛苦的兩百萬年。」他對警察說。兩人一起把阿瑟拖到沙發上,抬出了球道。途中他倆被沙發的突然消失小小地嚇了一跳。

    人群對這一切的反應,是複雜而多樣的。他們中的大多數不知道如何來看待這一切,所以就改成聽廣播電台了。

    「那麼,這真是個有意思的事故,布萊恩。」一位電台解說員對另一位說,「我一直以為球道上不會有什麼神秘事物憑空出現,自從,哦,自從……嗯,我從來都不這麼認……有嗎?我記得是?」

    「埃德格巴斯騰國際板球賽?1932年?」

    「啊,那麼當時發生的是……?」

    「嗯,彼得,我想當時是坎特對陣威科克斯,威科克斯正從休息室出來,這時一位觀眾突然徑直穿過了球道。」

    第一位解說員沉默了一會,還在反應中。

    「呃……是……的。」他說,「是的,其實這也沒什麼神秘的,不是麼?他並不是變出來的,對吧?只是跑上去而已。」

    「對……確實也是,但他宣稱看到球道上出現一些東西。」

    「啊,是嗎?」

    「是的。一隻短吻鱷,我想。就他的描述來看。」

    「啊。別人注意到了嗎?」

    「顯然沒有。並且,也沒人能從他那得到更詳細的描述,所以只做了一點粗略的調查。」

    「那他後來怎麼樣了呢?」

    「嗯,我想,後來有人提出要帶走他,給他吃點午餐,但他解釋說他已經吃了很好的一頓午餐。所以事就這麼完了,然後沃裡克郡隊繼續比賽,最後以三跑的優勢取勝。」

    「這麼說,跟這次的情況並不太相似。剛剛打開收音機的朋友,您也許會有興趣瞭解,嗯……有兩個人,兩個著裝相當不整齊的人,以及一張沙發——一張長靠背的沙發床我想?」

    「是的,一張長靠背的沙發床。」

    「……剛才在羅德板球場的正中央憑空出現了。不過我想他們並無惡意,他們的態度很好,而且……」

    「抱歉,我能打斷一下你嗎彼得,剛才沙發消失了。」

    「哦,的確。嗯,那就又少了一件神秘事物了。很明顯它依然會被記錄下來的,我想,尤其是當它發生在如此戲劇性的時刻,英格蘭只要再獲得二十四跑就可以贏得系列賽。那個人已經離開球道了,在警察的陪同下……我想大家都已經平靜下來,比賽就要重新開始了。」

    「現在,先生,」在與好奇的群眾簡短對話幾句、並將阿瑟無力的身軀放到毯子上之後,警察開口道:「您是否介意告訴我你們是誰,從哪裡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福特久久地看著地面,彷彿要堅定一下什麼。然後他直起身子,面對這位警察。這位警察所在的地球,和他的老家參宿四之間,有六百光年之遙,其中的每一英吋都在打擊著福特的信心。

    「那好吧,」福特輕輕地說,「我告訴你。」

    「好的……嗯,也不是一定要,」警察忙說,「只是別讓這事再發生了。」警察轉身離開,去找那些不是來自參宿四的人了。幸運的是,這片土地上充滿了這樣的人。

    阿瑟的意識從遠方漸漸回到他的身體。意識其實有點不情願,因為它在那兒過得可不太好。慢慢地,略微有點緊張地,它進來了,回到它正常的位置上。

    阿瑟坐起來了。

    「我在哪兒?」他說。

    「羅德板球場。」福特說。

    「哦好。」阿瑟說。他的意識又隨著一口氣溜出去了。他的身體則咚地一聲倒在草地上。

    十分鐘後,喝下一口護理帳篷裡的茶,血色漸漸重返阿瑟憔悴的臉上。

    「感覺如何?」福特說。

    「我到家了。」阿瑟沙啞地說,他閉上眼睛,貪婪地吸著茶的水汽,就好像……嗯,正如阿瑟所想,就好像它真的是一杯茶。而它的確也是。

    「我到家了。」他重複著,「家。這裡是英格蘭。這是今天。噩夢結束了。」他再次睜開眼,發自肺腑地笑了,「我在我自己的地方了。」他深情地低語道。

    「有兩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福特隔著桌子扔給他一份《衛報》。

    「我到家了。」阿瑟說。

    「是的。」福特說,「一件是,」他指著報頭的日期,「地球將在兩天之後被毀滅。」

    「我到家了。」阿瑟說,「茶,」他說,「板球,」他開心地接著說,「割過的草坪,木頭長椅,白色亞麻夾克,罐裝啤酒……」

    慢慢地,他注意到了報紙。他輕輕皺著眉頭,歪了歪腦袋。

    「我見過那個。」他的目光游移到日期上,福特正懶洋洋地敲著這個日期。阿瑟的臉僵住了幾秒鐘,然後他的面部表情開始扭曲,就像春天到來,北極地區大片的浮冰之間那種壯觀的碰撞和碎裂一樣。

    「另一件,」福特說,「就是你鬍子上好像有塊骨頭。」他把茶端了回去。

    在護理帳篷之外,陽光正照射在快樂的人群身上,照射在白色的帽子和紅色的臉龐上,照射在冰棍上,烤化了它們。它還照射在因為冰棍融化、從棍子上掉了下來而大哭的孩子的淚珠上。它照射在樹上,它使揮來揮去的板球拍閃閃發光。它照耀著那個超級不同尋常的、停泊在助視屏後面的物體,而且似乎沒人注意到這個物體。它照耀在從帳篷裡向外探頭探腦的福特和阿瑟,兩人正查看周圍的情況。

    阿瑟在發抖。

    「也許,」他說,「我應該……」

    「不行。」福特犀利地說。

    「什麼?」阿瑟問。

    「不要試著給在家的自己打電話。」

    「你怎麼知道……?」

    福特聳聳肩。

    「可是為什麼?」阿瑟說。

    「那些給自己打電話的人,」福特說,「都沒得到什麼好處。」

    「可是……」

    「你看吧。」福特說。他拿起一個虛擬的話筒,虛擬地撥了一個號碼。

    「你好?」他對著虛擬話筒說,「是阿瑟·鄧特嗎?啊,你好,是的。這裡是阿瑟鄧特。別掛斷。」

    他失望地看著虛擬話筒。

    「他掛斷了。」福特聳聳肩,把虛擬話筒輕輕地放回虛擬主機上。

    「這不是我第一次行為反常。」他補充道。

    阿瑟的臉上,一種更加鬱悶的表情代替了原本鬱悶的表情。

    「所以我們沒有衣錦還鄉……」他說。

    「我們甚至不算是,」福特補充道,「衣毛巾還鄉。」

    比賽還在繼續。投球手先是大步邁向三柱門,然後是小跑,然後開始拔腿狂奔。一瞬間,他的手腳一齊爆發出巨大的力量,隨著他的動作,一隻球飛了出來。擊球手身子一晃,奮力一擊,把球打到了助視屏之外。福特的雙眼跟隨著球的軌跡轉過去,瞬間突然顫了一下,然後僵在那了。福特又順著球的軌跡轉了一遍,他的眼睛又抽搐了一下。

    「這不是我的毛巾。」阿瑟一邊在他的兔皮袋裡翻,一邊說著。

    「噓。」福特說。他的目光處於高度集中狀態。

    「我有條高爾加非洲人的運動毛巾,」阿瑟繼續說,「是藍底子上有黃色星星的。不是這條。」

    「噓。」福特再次說道。他閉上一隻眼睛,用另一隻看著遠方。

    「這條是粉色的,」阿瑟說,「不是你的,對吧?」

    「我希望你別再提你的毛巾了。」福特說。

    「這不是我的毛巾。」阿瑟堅持道,「我就是想說……」

    「我就是想說,請你別再說了。」福特惱怒地低吼道,「馬上。」

    「那好吧。」阿瑟把毛巾塞回他那縫製粗劣的兔皮袋。「我知道這從整個宇宙的角度來看並不重要,只不過有點怪而已,就這樣。一條粉色的毛巾,突然代替了我的藍底黃星星毛巾。」

    福特此時的行為變得相當怪異。或者說,並不是變得怪異,而是變成以另一種方式來怪異。這種方式和他一般怪異的時候都不同。他的手飛快地在臉前揮動,完全不顧周圍人驚訝的目光;有時猛地一彎腰,躲在別人身後;有時又在別人後面跳上跳下,然後又呆立在那,不停地眨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又凝神屏息,慢慢地、躡手躡腳地向前靠近,就像一隻乾熱草原上的獵豹,不敢確定前方半里處是否真有半罐貓糧放在那。

    「這也不是我的袋子啊。」阿瑟突然說道。

    福特高度集中的精神被破壞掉了。他憤怒地轉向阿瑟。

    「我沒有提我的毛巾,咱們都承認那不是我的了。但這條不是我的毛巾所放的袋子也不是我的。這同樣很不尋常。我個人認為這件事極其怪異,特別是我在史前地球上做的這個袋子。」他從袋裡掏出一些灰色扁平的石塊,又說,「我在收集有趣的石頭,但這些顯然非常無趣。」

    人群突然爆發出一陣激動的喝彩,蓋住了福特回答阿瑟的話。那顆激動了人們的板球從天而降,恰巧落入阿瑟那神秘的兔皮袋子裡。

    「現在我想說,這同樣是件離奇的事。」阿瑟敏捷地關上袋子,裝作在地上找球。

    「我想它不在這兒。」他對一些很快圍過來找球的男孩說,「可能滾到別處去了,我猜在那邊。」他隨隨便便地指了一個方向,只希望他們趕快走開。一個男孩用嘲笑的神情望著他。

    「你沒事吧?」那男孩說。

    「沒事。」阿瑟說。

    「那你鬍子上為什麼有塊骨頭?」男孩說。

    「我在訓練自己習慣它放在任何地方。」阿瑟對於自己所說的感到很驕傲。他想,這就是所謂的,能夠激勵新一代的格言警句吧。

    「哦,」男孩歪著頭,想了想,「你叫什麼名字?」

    「鄧特,」阿瑟說,「阿瑟·鄧特。」

    「你是個蠢貨,鄧特,」男孩說,「十足的混蛋。」這個男孩悠閒地看著阿瑟背後的什麼東西,以示他並不急著要走。然後,他擦擦鼻子,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阿瑟突然記起,地球將在兩天之後再次毀滅,只是這次他不再那麼難過了。

    比賽使用新球繼續進行,太陽繼續照在福特身上,福特繼續跳上跳下,搖著頭,眨巴著眼睛。

    「你腦子有毛病嗎?」阿瑟說。

    「我想,」福特說。阿瑟聽著他的語調,預感到一些極其難懂的事就要發生了,「那邊有一個SEP。」

    他用手一指。奇怪的是,他所指的方向,不是他正在看的方向。阿瑟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看見了助視屏;又往福特看的方向看了看,那是賽場。阿瑟點點頭,聳了聳肩,然後又聳了聳肩。

    「一個什麼?」

    「一個SEP。」

    「一個S……?」

    「……EP。」

    「那又是什麼?」

    「別人的問題。2」

    【2別人的問題:原文somebodyelse『sproblem,縮寫為SEP。——譯者注】

    「啊,很好。」阿瑟終於放鬆地說道。他不知到底怎麼回事,不過,至少好像不用管了。實際上,遠非如此。

    「就在那兒。」福特又指了指那個助視屏,同時眼睛看著球場。

    「哪兒?」阿瑟說。

    「那兒!」福特說。

    「看見了。」阿瑟說。其實他沒看見。

    「是嗎?」福特問。

    「什麼?」阿瑟問。

    「你能看見,」福特耐心地問,「那個SEP?」

    「我想你剛才說過,那是別人的問題。」

    「對。」

    阿瑟慢慢地點點頭,帶著一種相當愚蠢的神情。

    「所以我想知道它是什麼,」福特說,「如果你能看見的話。」

    「是嗎?」

    「是的。」

    「那它,」阿瑟說,「看起來什麼樣?」

    「啊……我怎麼知道?你這笨蛋?」福特叫道,「如果你能看見,你就告訴我。」

    阿瑟時常像現在這樣,在與福特對話的時候,感到太陽穴下面隱隱地跳動。他的大腦就像受驚的小狗一樣,躲在狗窩裡不願再出來了。福餓抓住他的手臂,說:

    「SEP,」他說,「是一些我們看不見、沒看見或者我們的大腦不讓我們看見的東西。因為我們認為那是別人的問題。這就是SEP的意思,別人的問題。大腦把它跳過了,就像一種盲點。如果你直接去看它是看不見的,除非你已經知道它到底是什麼。唯一能看見它的機會,就是用你眼角的餘光、出其不意地抓住它。」

    「啊,」阿瑟說,「這就是為什麼……」

    「是的。」福特已經知道阿瑟要說什麼。

    「……你不停地跳上……」

    「是的。」

    「……跳下,眨眼睛……」

    「是的。」

    「……還有……」

    「我想你明白了。」

    「我能看見。」阿瑟說,「那是個飛船。」

    一時間,阿瑟被這一大發現所帶來的反響驚得目瞪口呆。

    人群中發出咆哮,人們往各個方向奔跑、呼號、叫喊、互相絆倒,現場陷入一片混亂。

    阿瑟跌跌撞撞地往回走,驚恐地看著四周,然後更加驚恐地看著四周。

    「令人興奮,不是嗎?」一個鬼影說。

    這個鬼影在阿瑟眼前搖搖晃晃,其實是阿瑟的眼睛在鬼影跟前搖搖晃晃。他的嘴也在搖搖晃晃。

    「什……什……什……什……」他口中說著。

    「我想你的隊剛才贏了。」鬼影說。

    「什……什……什……什……」阿瑟一直重複著,一邊打著這些標點,一邊不停地戳著福特的後背。福特正心神不寧地看著這場騷亂。

    「你是英格蘭人,不是嗎?」鬼影說。

    「什……什……什……什……對啊。」阿瑟說。

    「啊,你的隊,如我所說,剛才贏了。贏了比賽。也就是說他們保住了灰燼杯。你一定很高興。我得承認,我真的很喜歡板球,雖然我不希望這顆行星以外的人聽到這一點。噢,天哪,是的。」

    鬼影似乎露出了一個淘氣的微笑,不過很難確定。因為陽光從他身後徑直照射過來,在他的腦袋周圍照出一圈刺眼的光芒,照亮了他的銀髮和鬍鬚,看上去既華麗又夢幻,這可跟淘氣的微笑不太相稱。

    「然而,」他說,「一切都將在一兩天之內結束,不是嗎?儘管上次我已經告訴過你,我自己也很遺憾。然而,該發生的事,總會發生的。」

    阿瑟試圖說點什麼,但還是說不出來。他又戳了戳福特。

    「我知道會有糟糕的事發生,」福特說,「但比賽已經結束了,咱們該走了。噢,你好,司拉提巴特法斯特,你在這兒幹嘛?」

    「噢,溜躂,溜躂一下。」老人嚴肅地說。

    「那是你的飛船?你能不能把我倆搭到別處去?」

    「耐心,耐心。」老人告戒道。

    「行,」福特說,「只是這顆行星很快就要毀滅了。」

    「我知道。」司拉提巴特法斯特說。

    「那麼,嗯,我只是想強調一下狀況而已。」福特說。

    「狀況我懂。」

    「那麼如果你真想在這種狀況下,呆在板球場的話……」

    「我是想的。」

    「而這是你的飛船。」

    「它是的。」

    「我瞭解。」於是在這個狀況下,福特轉過身去。

    「你好,司拉提巴特法斯特。」阿瑟終於開口了。

    「你好,地球人。」司拉提巴特法斯特說,

    「畢竟,」福特說,「咱們只能死一次。」

    老人並未理會這句話,他目光銳利地盯著球道,那雙眼睛似乎已經完全忽略其他事物。此時,人群正向球道圍了過來。只有司拉提巴特法斯特知道,這裡面到底有什麼深層意義。

    福特在哼著什麼,聽上去,像是在不停重複一個音。他希望有人來問他在哼什麼,可是沒人問。如果有人問他,他會說他哼的是一首聖誕懦夫歌《瘋狂地愛上那個男孩》,他在反覆地哼第一句。如果對方指出他只是在哼同一個音,他就會說,因為某種顯而易見的原因,他省略了「愛上那個男孩」那塊。他很不爽沒人來問他。

    「只是,」他終於又開口道,「如果咱們不快點走,就又要經歷那一切了。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讓我看見一顆行星毀滅更難受的了。尤其是被毀滅時我正站在上面,或者,」他低聲補充道,「在板球賽場上呆著。」

    「耐心。」司拉提巴特法斯特又說道,「大事就要來臨了。」

    「那是上次我們見面時你說的話。」阿瑟說。

    「是啊。」司拉提巴特法斯特說。

    「是的,的確是。」阿瑟表示同意。

    然而,就要來臨的,似乎是一個大型慶典。這個慶典其實是用來錄電視節目的,並非專為現場觀眾所設。觀眾們不斷聚集過來的地點,是旁邊一個擴音器指示的。福特對此簡直沒有絲毫興趣。

    他正愁的時候,聽見廣播裡說,灰燼杯將由英格蘭隊的隊長舉到球道來展示,原因是他們第N次贏得了這個東西。福特覺得很氣憤。而後廣播裡又說,這個灰燼杯,其實是一個板球門柱燃燒的殘餘物,福特忍不住狠狠地吼了一聲。更加過分的是,他還得忍受那個門柱的故事:它於1882年,在澳大利亞墨爾本被焚燒,以象徵「英國板球運動之死」。於是他起身想要去找司拉提巴特法斯特。他做了個深呼吸,但卻沒有機會說點什麼,因為老人不在那兒了。老人正以堅定的步伐邁向球道,他的頭髮、鬍鬚和長袍在他身後飄揚,看上去非常像摩西——如果西奈山是一片修建好的草坪而不是,一般所認為的,一座火光熊熊的山的話。3

    【3摩西,西奈山:典出《聖經》。在西奈山上,上帝從火光之中現身,向摩西傳授十誡。——譯者注】

    「他說在飛船裡見。」阿瑟說。

    「看在讚的發蝸的4份上,這老傻瓜在幹什麼?」福特要爆發了。

    【4讚的發蝸的:原文zarkingfarwarks,是作者生造的詞,大意是某種粗話。——譯者注】

    「在準備兩分鐘後跟咱們飛船裡見。」阿瑟聳聳肩膀,表示放棄思考這個問題。他倆便朝飛船走去。

    這時一陣奇怪的聲音傳來。他們試圖不去聽它,卻無法避免看見這樣一幕:司拉提巴特法斯特不耐煩地要求那些人,把裝著灰燼的銀質獎盃交給他,原因是——據他宣稱,這個灰燼杯對於銀河系的過去、現在及未來的安全極端重要——於是引起一片狂笑。福特和阿瑟決定不予理會。

    接下來所發生的,則令他們無法不理會。隨著一聲彷彿成百上千人同時說「喔」的巨響,一艘鋼鐵所製、白色的太空飛船,突然之間,在球道的正上方憑空冒了出來,低低地轟鳴著,似乎有極大的危險性。

    過了好一會兒,它什麼也沒幹,彷彿希望每個人都繼續做他們的正事,不用管它掛在那兒似的。

    然後,它就干了點相當不尋常的事。確切地說,它打開門,一些相當不尋常的東西走了出來。共有十一個。

    它們是機器人,白色機器人。

    最最不尋常的是,它們好像專門為此打扮過。它們不僅都是白的,而且都帶著板球拍一樣的物品;這還不止,它們還帶著好像板球一樣的東西;這仍然不止,它們的腿的下部,還戴著白色的肋骨狀的護腿板。這些新來的傢伙是如此的不尋常,更因為他們都帶著噴氣式飛行器,這可以使它們從懸在半空的飛船裡飛下來,以便這些奇怪的智能機器人開始殺人。他們真的這麼做了。

    「嘿,」阿瑟說,「好像出事了!」

    「去飛船那兒!」福特叫道,「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看,我不想聽!」他一邊跑一邊吶喊著,「這不是我的星球,我不想來這兒,我不想被捲進去,只要讓我離開就行!把我帶到一個有我認識的人的派對上吧!」

    濃煙和火焰開始在球道上翻騰而起。

    「嗯,看來超自然組織的成員今天在這裡出動了……」廣播裡一個愉快的聲音東拉西扯地說。

    「我需要的,」福特為他之前所說的作著補充,「是夠勁兒的酒和同齡的夥伴!」他繼續跑著,中間停了一下,抓住阿瑟的手臂,拉他一起跑。阿瑟已經切換到他在危機時的狀態,即嘴巴大張,讓一切都在他身邊飛逝。

    「他們在打板球。」阿瑟在福特身後踉踉蹌蹌,口中喃喃自語,「我發誓他們在打板球,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做,但他們就是在打。他們不只是在殺人,他們還在模仿人類!」他的大叫起來,「福特,他們在模仿我們!」

    如果我們比阿瑟多懂點銀河系歷史(要比他至今從旅行裡瞭解到的多得多才行),我們就不難理解現在這一切了。這些在煙幕中時隱時現的、可怕的施暴者,似乎在表演一出古怪的戲仿節目,模仿的正是揮拍振拍的動作。與普通打球不同的是,他們往哪揮拍,哪兒就爆炸。阿瑟看到這些的第一反應是:也許這只是澳洲專業人員搞的一次大型特技表演罷了。

    然後,一切突然之間結束,正如它突然之間開始。十一個白色機器人整整齊齊排成一隊,升上了翻滾的雲朵裡。當最後一點火光收進那艘懸浮的白色飛船,它發出一聲好像成百上千人同時說「呼」的聲音。隨後,敏捷地消失在它剛才「喔」出來的空氣中。

    一時間到處一片死寂。之後,從漸漸飄散的煙霧裡,司拉提巴特法斯特面色蒼白地走出來。他看起來更像摩西了——雖然還是沒有山,不過至少,這片修剪好的草坪現在也在冒煙了。

    老人慌亂地環顧四周,找到兩個匆忙的身影——是阿瑟和福特,他們正奮力穿過朝著反方向逃命的驚恐的人群。人群顯然覺得,今天是多麼反常的一天啊,簡直(他們不知要如何形容),簡直了。

    司拉提巴特法斯朝福特和阿瑟急促地做著手勢,一邊喊著什麼。三人越來越靠近飛船,飛船依然停在助視屏後面,很明顯,依然沒有被逃命的人群瞧見。他們自然得先忙著處理自己的問題。

    「他們拿大威大威去威!」司拉提巴特法斯的聲音顫抖著尖聲叫道。

    「他說什麼?」福特一邊用手肘努力開路,一邊氣喘吁吁地問。

    阿瑟搖搖頭。

    「他們……什麼什麼。」他說。

    「他們漲大那大威去威!」司拉提巴特法斯又叫道。

    福特和阿瑟相視搖頭。

    「聽上去挺緊急。「阿瑟說。他停下來向司拉提巴特法斯喊道:「什麼?」

    「他們拿大那大灰去灰!」司拉提巴特法斯大叫著,一邊還揮著手。

    「他說,」阿瑟道,「他們拿了那個灰燼杯。我想他說的就是這個。」兩人繼續跑著。

    「那個……?」福特說。

    「灰燼杯。」阿瑟簡短地說,「一個板球門柱的燃燒殘留物,是個獎品。那個……」他喘著氣,「很顯然……是他們……專程來拿的。」他輕輕地搖著頭,好像要讓大腦能在顱骨裡呆得安定一點。

    「他想說的話真奇怪。」福特很不爽地說。

    「拿的東西真奇怪。」

    「那飛船真奇怪。」

    他們走到飛船跟前。關於這艘飛船的第二件真奇怪的事,就是你在那兒能看見「別人的問題作用場」是如何工作的。他們倆現在能看清這艘飛船,是因為他們知道它在這兒。很明顯,別人決不能做到。原因不在於它能隱形,或者有類似的什麼神奇得難以置信的功能。如果想製造真正隱形的東西,所涉及的技術將極其複雜。因此,十億次裡面會有九億九千九百九十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人們覺得放棄製作、寧願不用它會更方便。馳名環宇的科學魔術師——瓦格星的埃夫拉法克斯,曾用他的生命做賭注,賭他只需一年時間,就可以讓雄偉的瑪格拉瑪巨山完全隱形。

    他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折騰諸如光能調節閥、折射抵消器和光譜迴避儀等等,最後終於意識到,九個小時之後,自己就再也活不成了。

    因此,他和他的朋友,和他朋友的朋友,和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和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以及這些人再稍微遠一點的朋友——這幫人恰好擁有一家最強的星際貨運公司——做了一件事,如今已被公認為史上最艱巨的熬夜趕工。然後,無庸置疑,第二天,瑪格拉瑪巨山不見了。然而埃夫拉法克斯還是輸掉了他打的賭——以及他的生命——只因一些迂腐的裁判官注意到:a,當走在瑪格拉瑪山應該在的地方時,他們不會絆倒,也沒有撞破鼻子什麼的;b,天上多出一個可疑的月亮。

    「別人的問題作用場」,比這要方便得多,也有效得多。此外,它僅靠一個手電筒電池就能運行上百年。它的原理在於人們的天性,即對他們不想看、沒想到或無法解釋的事物視而不見。如果埃夫拉法克斯把巨山塗成粉紅色,然後建一座廉價又簡便的「別人的問題作用場」在上面,那麼人們就會走過這座山,繞過這座山,甚至翻過這座山,卻注意不到它就在那兒。

    這正是發生在司拉提巴特法斯的飛船身上的事。它不是粉紅色,不過那也沒什麼,人們照樣會無視它。

    最不尋常的是:它只是有一點像一艘裝著領航鰭、火箭發動機和救生艙之類的普通飛船;它更像的,是一個倒立的意大利小飯館。

    福特和阿瑟懷著驚奇和深深的戒備心理,注視著飛船。

    「是的,我瞭解。」這時司拉提巴特法斯跑到他們身邊,氣喘吁吁,惶惶不安,「但這是有原因的。來吧,咱們該走了。遠古的噩夢再次來臨,厄運已擺在我們面前。咱們必須馬上離開。」

    「我真想去一個有陽光的地方。」福特說。

    福特和阿瑟跟著司拉提巴特法斯走上飛船,立刻被他們所看見的飛船內的景象弄得頭暈腦脹。於是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接下來外面發生的事。

    一艘飛船——當然,是另一艘,它是銀白珵亮的,自天上降落到球道上,平穩地、不緊不慢地、像芭蕾舞一樣輕盈地,散開長長的支撐腳架。

    它優雅地著陸。它展開一架短短的舷梯。一個高高的、灰綠色的身影輕快地走下來,走向一小群人類,他們正簇擁在球道中央,照顧剛才那場古怪的屠殺的傷員。外星人沉默而威嚴地把人們撥到一邊,走到一個躺在血泊之中的人身旁。顯然這個人已經無(地球上的)藥可救,正喘著他最後一口氣。

    那個身影在他身邊輕輕地蹲了下來。

    「阿瑟·菲利普·迪奧達特?」身影問道。

    那個人滿眼疑懼,虛弱地點點頭。

    「你是個一無是處的呆瓜。」那個生物輕聲說,「我想你應該在離開人世之前知道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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