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文 / 道格拉斯·亞當斯
他的房子還在那兒。
房子是怎麼在哪兒和為什麼在那兒的,他不知道。他本來打算只是回來看看,然後等酒館裡人走光以後找酒館主人借一張床過夜。可是房子好端端地在那裡。
他急急忙忙從花園裡的一隻石頭青蛙下面摸出鑰匙開門進去,因為家裡電話正在響著,這可真讓人吃驚。
他在回來的小路上一直模模糊糊聽到鈴聲,在意識到鈴聲的來源後立刻一路跑了回來。
門墊上堆著的垃圾郵件多得嚇人,這使得開門非常費力。後來阿瑟發現堵住門的郵件中,有十四封內容相同的信請他辦一張他已經持有的信用卡;十七封內容相同的信要求他為一張他並不持有的信用卡的帳單付帳;還有三十三封內容相同的信,說在今天這紛繁複雜的世界中,阿瑟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想去哪兒,因此被選為「品位和鑒別力之星」,然後要求他買一個醜陋的錢包以及一隻死了的小貓。
他吃力的擠過開了個小縫的門,跌跌撞撞地跑過一堆任何品酒家都不會錯過的酒的供應單,踉踉蹌蹌地滑過一堆海灘別墅渡假的宣傳單,磕磕碰碰地衝上陰暗的樓梯進入自己的臥室來到電話跟前,這時電話鈴不響了。
他喘著氣跌倒在自己冰冷的、散發著霉味的床上。整個世界很明顯想圍著他打轉,阿瑟放棄了阻止它們的嘗試,躺了一會。
世界很高興地轉了一會後安靜了一點,阿瑟於是伸手去夠床頭燈。他不認為燈會亮。讓他吃驚的是,燈亮了。這事有點難以理解。他每次付了電費帳單以後供電部門就會停他的電,好像只有他不交費,供電部門才會忘了切斷給他的電力供應,而且看起來只有這樣才合理。很明顯,給他們錢只會讓他們想起你來。
房間和他離開的時候相比沒什麼變化,就是說,邋遢得讓人難受,不過上面積了很厚一層灰,這使得房間看起來稍微舒服點。讀了一半的書和雜誌和幾堆半舊的毛巾放在一起。一隻襪子丟在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裡面。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已經快變成了另一種東西,至於到底變成什麼,阿瑟一點也不想知道。給這堆東西上來道閃電,他想,你就可以啟動生命進化的過程。
房間裡面只有一樣東西跟從前不同。
有那麼一會他沒發現這件不同的東西是什麼,因為它被掩蓋在一層骯髒的灰塵下面。但很快他的目光很快就停在它上面。
它就在一台破舊的電視機旁邊——那台電視只能看電視大學的課程,因為只要用它收看更有趣的節目,它就會自動關掉。
它是一個盒子。
阿瑟用胳膊肘把自己支起來盯著它。
這是一個灰色的盒子,上面泛著暗淡的光芒。盒子是方形的,每條邊一英尺多長,繫著一根灰色的帶子,在盒子頂部打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他從床上起來,走過去,詫異地觸摸著它。無論這是什麼,都很明顯被包裝成禮物的樣子,整齊而又漂亮,等著他去打開。
他很小心地拿起盒子回到床邊,掃去頂上的灰塵,解開帶子。盒子的上部是個蓋子,有一個褶邊塞進盒子裡。
他打開盒子往裡面看,裡面是一個玻璃球,放在質地纖細的灰色棉紙中。他小心地把它拿出來。這不是一個真正的球,它的底部開著一個口。阿瑟把它翻過來,發現這個口實際上才是頂部,還鑲了一個寬邊。這是一個缸,一個魚缸。
魚缸是用最好的玻璃製成的,呈現出完美的透明,然而還有一種很特別的銀灰色,好像在製作的時候混入了水晶和板岩。
阿瑟慢慢用手把它翻來翻去。這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東西之一,但他對它感到一片茫然。他看了看盒子裡面,除了那些綿紙以外什麼都沒有。盒子外面也什麼都沒有。
他再次把它翻過來。非常漂亮。非常精緻。但它是個魚缸。
他用拇指的指甲輕輕敲了一下,魚缸發出深沉而優美的和聲,持續的時間長得超乎想像,最後聲音減弱了,但是感覺不是消散了,而是飄進了另外的世界,比如關於海的一個深沉夢境。
阿瑟把手伸進去,再次翻過來,這次那落滿灰塵的床頭燈的光線照到另一個角度,魚缸的表面出現了一些細密的紋路。他舉起魚缸,對著光調整著角度,然後看見玻璃上刻著細小而清晰的字跡。
「再見,」上面寫著,「謝謝……」
後面沒有了。他眨眨眼,完全不明白。
整整五分鐘時間,他一直把這個魚缸翻來翻去,從不同的角度對著光看,敲擊它聽那讓人著迷的聲音,思考那些字的意思,但是沒有結果。最後他站起來,給魚缸裝滿自來水,放回桌子上電視機旁邊的位置。他搖著頭,從耳朵裡甩出巴別魚,魚扭動著掉進了魚缸裡。除了看外國電影,他不再需要巴別魚了。
他再次回到床上,關了燈。
他靜靜躺著。他吸收著四周的黑暗,緩緩放鬆了四肢,呼吸變得緩慢而規律,大腦漸漸一片空白。他完全睡不著。
這個晚上天氣不好,下著雨。真正的雨雲其實已經離開了,現在它們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博內茅斯外的一個路邊咖啡館上,但是它們所經過的天空已經受到感染,在自己身上佈滿了潮濕的褶雲,似乎不知道如果不這樣的話該怎麼表現。
月亮也濕淋淋的掛在天上。它現在看起來像是剛從洗衣機裡拿出來的牛仔褲的屁股兜裡摸出的一個紙團,要用熨斗忙乎很長時間才能弄清楚那到底是一張購物單還是五英鎊的紙幣。
風輕輕飄蕩著,像是一匹還沒決定自己情緒的馬在搖動自己的尾巴。某個地方敲響了午夜的鐘聲。
一扇天窗吱吱呀呀地被打開了。
這扇天窗的框子有點腐爛,鉸鏈也曾經被上過漆,所以天窗有點澀,開的時候還得搖晃一下,並且輕聲跟它商量,但是最後天窗還是被打開了。
一個影子摸到一根棍子把窗子支著,然後很費力地從打開的窄縫裡鑽了出來。
他站在那裡默默看著天空。
這影子與一個多小時前瘋狂地衝進這房子的那個生物已經完全不同了。身上那破舊的長袍不見了,那袍子上面濺滿了來自上百個不同世界的泥巴,灑著來自上百個骯髒的太空港的垃圾食品的調料;那亂七八糟糾纏在一起的頭髮不見了;那長得打了結,裡面有著一整套生態系統的鬍子也不見了。
現在在那裡的是一個安詳而又放鬆的阿瑟·鄧特,頭髮已經修剪並清洗過,下巴刮得乾乾淨淨,只有他的眼睛還表明,無論這個世界在對他做什麼,他都非常希望能夠就此結束。
和他上一次從這裡看到相同的景象相比,這雙眼睛已經不同了;處理雙眼看到的景象的那個大腦也已經不同了。不是什麼外科手術,而是新的經歷持續不斷的改變了它們。
這時的夜晚看來像是擁有了生命,而他自己似乎也融入了周圍黑暗中的土地,成為其中的一個部分。
他可以像感覺到自己神經末梢的輕輕刺痛一樣,感覺到遠處河灣中的水流,視野之外群山的起伏,糾結在一起的厚厚的雨雲停留在靠南的某個地方。
他還可以體會到一棵輕輕顫抖的樹的感覺,這是一種他預料之外的感覺。他知道把腳趾伸進土裡的感覺很好,但是從沒有想過居然會好到這個地步。他甚至感到一陣幾乎不合時宜的快感從新森林風景區一路來延伸他的身上。今年夏天一定要試一試,他想,看看身上長出葉子是什麼感覺。
在另一個方向他體會到另一種感受,他成了一隻被一艘飛碟驚嚇到的羊,這種驚恐與被它曾經見過的其他東西嚇到的感受完全相同,因為這一類動物在自己的生命歷程中見識極少,它們既會為早上的日出而害怕,也會為地上的一切綠色物體而吃驚。
阿瑟很驚訝地發現他感覺到這隻羊今天早上就曾經被日出嚇到,昨天早上也是這樣,前天還曾經被一個樹叢嚇了一跳。他可以繼續向前回溯,但是那樣就沒什麼意思了,因為所有的內容都是這隻羊被前一天嚇過它的東西再次嚇一跳。
他離開了那隻羊,讓他的意識向漾開的波紋一樣向外靜靜散開。他感覺到了其他意識的存在,成百上千的意識向網絡一樣散佈著,有一些很瞌睡了,有一些在睡覺,有一些興奮得嚇人,有一個斷裂了。
有一個斷裂了。
他飛快地從它旁邊經過,試圖再次去感受它,可是它就像在翻牌配對遊戲中另外一張相同的牌一樣躲開了阿瑟。他一陣激動,因為他本能地知道了這個意識屬於誰,或者至少知道自己希望它屬於誰。一旦你知道自己所希望的事情是什麼的時候,本能就會非常有用,它會告訴你事情的確是你想像的那樣。
他本能的知道這個意識屬於芬妮,而且他想找到她;可是他做不到。緊張了半天之後,他發現自己失去了這種神奇的新本領,於是他不再刻意搜索,再次讓他的意識隨意飄蕩。
他再一次感覺到了那個斷裂。
他再一次把它弄丟了。這一次,無論他的本能怎麼告訴他應該相信那就是芬妮,他卻再也沒那麼肯定——也許這次的是另一個斷裂的意識。這一個同樣破碎,但是感覺是那種更為普通的斷裂,更深,不是單個的意識,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一個意識。這個不一樣。
他讓自己的意識擴散得很廣,慢慢地蕩漾著,滲透著,下沉著進入了地球。
現在他經歷著地球的生命歷程,隨著它無數次的脈搏跳動而飄蕩,滲入了它生命的網絡,因為它的潮汐而起伏,背負著它的重量轉動。那個斷裂,那個隱沒在遠處的破碎的疼痛感,總是不斷重新出現。
現在他飛過了一片光形成的陸地;這光就是時間,日夜的更替就是它的潮汐。他感受到的那個斷裂,第二個斷裂,在他的前方橫亙過這片光的陸地,就像一根頭髮,在地球的生命歷程幻化而來的夢想的大陸中橫穿而過。
突然間他已經來到它上面。
他在斷裂的邊緣上方暈眩地舞動著,他下方的地面在這裡離他而去,變成一個沒有底的懸崖。他狂亂地扭動著,沒有目的地亂抓,在這個恐怖的空間中飄舞,旋轉,墜落。
在那個犬牙差互的裂口的另外一邊,是另一塊陸地,另一段時間,一個時間上更靠前的世界。這不是斷裂,只是沒有連接起來:這是兩個不同的地球。他醒了。
一陣冷風掠過他額頭上發燒產生的汗水。夢魘結束了,他想,他現在回復自己了。他的肩膀下垂著,他輕輕用指尖擦了擦眼睛。最後他又困又乏。他打算明天再去考慮剛才那些到底是什麼意思,如果它的確有些含意的話,現在他要上床睡覺去了。上他自己的床,睡他自己的覺。
他看見自己的房子在遠處,對此他感到非常吃驚。房子在月光下現出黑色的輪廓,他可以認出那呆板的形狀。他四周看了看,發現自己在他的鄰居約翰·恩斯沃茲的玫瑰叢上方大約十八英吋的地方。那些玫瑰都被非常仔細地護理過,修剪好準備過冬。玫瑰都用帶子綁在一些棍子上,還貼了標籤。阿瑟很納悶自己在這裡做什麼。他也很納悶到底是什麼在這個高度支撐著他,當發現沒有任何東西支撐著他的時候,他笨拙地摔下來倒在地上。
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拖著扭傷的腳一瘸一拐回到自己房子,脫掉衣服倒在床上。
在他睡著的時候電話鈴又響了。鈴聲持續了十五分鐘,並且讓阿瑟翻了兩次身。可是,鈴聲始終沒有能夠喚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