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沈從文集-小說卷1

正文 1927蜜柑-晨 文 / 沈從文

    這是嵐生先生同嵐生太太另一個故事。

    說到故事,就似乎其中情節是應當怎樣奇怪,怎樣動人,怎樣湊巧,才算數似的。但這仍然是個故事。要嵐生先生做出一點不平常的事來給我們開心,那無可望。生活太平常了。

    譬如剪髮,我敢說你們中年過三十的太太當時就有不少是這樣:先是老爺太太都對這返俗尼姑模樣頭,加以不男不女的譏笑,到後老爺每天出外去,為了這裡那裡無數的尼姑頭勾動了心思,改變了思想,同時生出一點無傷大雅的虛榮,於是回家便去同太太開兩頭會議。待到太太同意把發來如法炮製時,你們倆便算站在一條文化水平線上的人了。雖然你不是財政部書記,身體也不一定胖;也許你還是一個每日到國立大學講國文歷史音韻學的大教授,遇到這潮流,你能抵擋這潮流不為所動麼?除了讓這潮流帶去,你是無辦法的。你除了做一個嵐生先生,讓年青的半舊式的太太趕快把發剪去後,你來消受那儼然嶄新的愛情外,你當真是無辦法的。一個太太與時髦宣戰時,你將得到比沒有太太以上的苦惱,可不是麼?其實嵐生先生也不止一個,你們都是。我所說的你們就是你們。你們不拘誰一個,日常生活自然要比嵐生先生同嵐生太太合在一塊兒時來得更精彩,更熱鬧,或許還更高尚。但總不會與嵐生先生是兩樣人。我的意思就是把平常的嵐生先生的生活來說一下,做一個參考,好讓大家都從嵐生先生身上找出一點自己的像貌,並無別意。

    我當說自從嵐生先生要太太把發剪成一個返俗尼姑模樣後,嵐生先生是在怎樣一種新的光輝誘惑中過的日子。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嵐生先生是簡直跌到一種又是驚異又是生疏的愛情恣肆的漩渦中去了。單就表面說,我知道墨水胡同那條路,嵐生先生已是有過好久日子不走了。財政部總務廳那本簽名簿,嵐生先生名字反而全是簽在一些科長秘書屁股後,這是近日才發生的事。煮飯本來不是一樁容易事,尤其是天冷,水快結了冰,在平日,嵐生先生為逃避這差事,出門特別早,回家特別晚,到如今,卻慷慨引為自己的作人義務了。

    在往日,遇假期,嵐生先生起床必得晏一點,這是成了例的一件事;這晏起,不是戀太太,只是一個中等胖子應有的脾氣。可是到近來,則已不俟假期也得沿例了。因了貪看太太新的蓬鬆不馴的短頭髮,嵐生先生便抱了比要太太剪髮還大的決心,來忍受別的方面的損失。嵐生太太並不忘時間,一到九點鐘,就會催促老爺快起床:「再呆一會兒,時間一過,又——」嵐生先生總說:「我不要靠到那一點特別獎,少用一點就有了。」

    陪到太太並頭睡,比得部裡考勤特獎還可貴,這是嵐生先生新發明的一件事。

    太太呢?

    太太方面可說不愜意事是全沒有的。有新的體面藏青色愛國呢旗袍子可穿,有嵐生先生為淘米煮飯,只除了從老爺方面送來的一些不可當的溫柔,給了自己許多紅臉機會外,真不應有些子懊惱了。

    只是剪頭髮的事,不單是為自己和自己老爺,也可說是為他人。關於這一點,嵐生先生同太太意見一個樣;所不同的只是老爺覺得為己七分為人只三分,太太則恰恰正相反。在剪髮以後,若盡只藏躲到家裡,那是藏青色愛國呢旗袍子也不必縫了。太太對剪髮以後的希望是兩個中央——如不是為到中央公園去玩,又不是為到中央戲院看電影,或者在嵐生先生提出剪髮意見後,即遭否決,也是意中事。

    太太曾私自在心裡划算過:

    如果天氣好,當嵐生先生放假日,太太在前老爺在後便可坐車到中央公園去玩耍。一同吃那長美軒的肉包子。吃了包子又喝茶。喝了茶又繞社稷壇打圈子。玩厭了,回頭就又是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坐車轉到中央電影院去看使人打哈哈的《羅克》。在中央,樓上男女可同座,這一來,老爺便同太太坐在一塊兒,老爺穿禮服呢馬褂,太太穿新旗袍子。兩人都體面得同一個部長與部長太太,誰能知道一個是在財政部每月拿三十四塊錢月薪的師爺,另一個,如同女子閨範大學女學生的便是師爺娘呢?在前後左右,總有不少女學生吧。包廂內,說不定部裡廳長、僉事、參事、科長、秘書的太太、小姐、少奶奶就不少。這些身份尊貴的娘兒們,頭髮不是也都剪得很短麼?身上所穿的衣服,不是有許多正同自己旗袍一個顏色麼?自己就讓別人看見也不會笑話,而且嵐生先生同事會……委實說,這是一點算不得壞的希望。倘若是照到嵐生太太的計劃,到那兩處中央去,一個是頭有黃光的小胖子老爺,一個是小小白淨瓜子臉上、披著烏青的一頭短髮、衣衫入時的太太,誰能禁止誰去不猜想這是一個局長、廳長帶起他在女子閨範大學唸書的太太來逛公園?動人羨企也是自然事。設若是為嵐生先生的熟同事遇見,那就更有許多使嵐生先生受用的揶揄了。可是偏心的是天,當到嵐生太太遵照渡迷津的老神仙所看定的日子,把發剪去那一日,原是晴朗得同四月間一個樣。第二天,並無變化。第三天,仍然極其適於到外面去玩。第四天,天既好,又是星期日,但旗袍還不作好。誰知待到嵐生先生到成衣處把衣取得時,一夜工夫天卻翻了臉。

    應當落雪又不落,風則只是嗚嗚喇喇刮不止。路上沙子為風吹起大把大把的灑人,甚至嵐生先生每天上部裡辦事也得吃下許多灰。四天,五天,風還沒有休息的意思。這之間,遇到一次星期,一次特別假,都不能外出。兩人都免不了有點悵惘。天晴落雨不是人做的,能怪誰?怪天吧,天不理。

    七天,八天,風還不止,簡直是像有意同人在作對!

    天不成人之美,太太不免要遇事借題發揮一下,不是怨飯煮得不好,就是說嵐生先生近來脾氣越變越壞了,夜間總不讓她好好的睡覺,日裡又特別戀床,辦公廳的事情也像可有可無的樣子。其實當到假期不得兩個人去玩,嵐生先生同樣也是消極的。不過嵐生先生是個男子漢,並且還胖。我們從不曾聽見一個胖男子漢會把一樁小事情粘住到心上。凡固執到小事的人他絕不會胖。所以縱不能出門,並加上太太的悲憤,嵐生先生仍然還是煮飯做事都高興。

    每一天早晨,嵐生先生嵐生太太醒了後,聽到風在外面院子裡打哨子,太太第一句話總是「早知天氣要變,就不必慌到剪這頭髮了」。老爺呢,照例拿「日子多哩」來熨平太太的不快。太太可不成。為了逗太太歡喜,嵐生先生於是又把早上起來燃汽爐子燒洗臉水也歸在自己的賬上。在此時,我們才看得出嵐生先生真正算得一個有教養的好丈夫。

    因為風,反而給了嵐生先生許多幸福了。假日因風不出門,嵐生先生便鎮日陪伴著太太,無饜足的將太太側面正面新的姿態來欣賞。隨時又做了些只有一個新郎或一個情人在女人面前所做的事情,讓心為太太在微嗔的一度斜睇中來跳躍。每一天早晨,覺得已經把太太臥著的模樣看飽後,就開釋了太太,一同起床,好變更個地位來到大玻璃窗下細細的觀察太太梳頭時肩上的全部。最使嵐生先生神往的,是太太頭上那蓬蓬鬆鬆,蓬蓬鬆鬆之所以蓬蓬鬆鬆,這差不多全賴嵐生先生伴到太太在床上揉搓的結果。這是嵐生先生的創作。

    嵐生先生當對面蓬蓬鬆鬆情景下,每會出乎嵐生太太的意外發出大笑,因為他能聯想到許多有趣事情上去,不必說,就只笑,便也能使嵐生太太回憶到蓬蓬鬆鬆原因上面去。若太太因此臉一紅,就更要使嵐生先生大笑了。

    「這有什麼好笑?」太太每每是故意這樣說。

    「我笑我自己,你臉紅什麼?」固定的答語也從不改一個字。

    太太沒有辦法,只一個不理,說是近來越來越「痞」了。

    越來越「痞」是真的。嵐生先生在這種情形下,是更其不講規矩的。每到這時他就想起一些義務,在太太身上盡一些比煮飯還需要的義務。這義務是把肩膀擦過去,把嘴唇翹起,推到嵐生太太的臉邊後,於是在太太臉上任何一部分,用一個郵局辦事人蓋郵戳在信件上的速度,巧捷的又熟練的反覆其來去,直到太太口上疊連咦咦作聲,用手來抵拒這愛情戳記時才停止。

    然而,縱然每早晨嵐生先生都可以看到太太這蓬蓬鬆鬆的樣子,也許是梳過髻子太久了,嵐生太太的頭髮又是特別柔,一起床,用梳子一壓,又平了。這算是掃興的事。嵐生先生為了救濟這不是持久動人的情形,採取了從理發館打聽來的一個好辦法,乘到吉利公司還在繼續減價的當兒,又花一塊錢,為太太買了一套燙髮的器具。可是太太意思要剪要燙也都是為得陪到嵐生先生外出時撐個面子,風既不願息,自己也就不願燙。

    太太意思是除非風息又值嵐生先生不辦公。風可偏不息,一拖下來就是半個月。

    某一晨。說明白點,是十月二十,因總長老太太做壽特別放假一天的某一晨。這天無風,晴。

    嵐生先生恐怕本日又颳風,故在先一晚上不將放假的事告太太。醒來時,窗子特別亮,映在窗子上部的一線光,又告明嵐生先生外面明亮並不是落雪。聽聽風,沒有風。看太太,一張小小的嘴略張開,眼皮下垂,睡得是真好。

    這怎麼辦?

    就暫時是不把太太吵醒,一個人睡到床上籌劃本日的用費罷。

    聽到街上送牛奶的車子過去了。

    聽到賣白饅頭的人過去了。

    聽到賣馬蹄燒餅的人過去了。

    聽到有洋車過去了。

    聽到一個小孩子唱「牛頭馬面兩邊排」過去了。

    又聽到隔壁院子月毛毛的哭聲,太太可還沒有醒。

    太太還是沒有醒,身子翻過去,把臉對裡面,嵐生先生忽然又感動起來,頭移攏去只一下——「老晏了?」太太醒了。

    「太太,不到九點,我怕你昨晚上——我不吵你哩。」

    太太不做聲,翻過身來,眼屎朦朧的望著窗子。

    「晴了,皇天不負苦心人,今天可以出去玩一整天了!」頭再擠攏去,乘太太不防備就蓋了一個戳。太太只眉略蹙,避開嵐生先生的呼吸。

    嵐生先生當時就把今天放假的事情告給了太太,太太似信非信的問:「當真不去辦公嗎?」

    「當真的。」

    當真的,太太已不能再忍耐,爬起來了。

    「時候還早,」嵐生先生扯著被角不放鬆。

    「不早了,」太太也扯著被角。

    「不早也要你再陪我睡一會,」說著,一隻短肥的膀子壓到太太的肩上,太太就倒下。

    太太臉盤仍然規規矩矩側放在枕上後,嵐生先生的臉就擱在對面。嵐生先生自得其樂的笑著。大的氣息從鼻孔出來,吹到臉上熱熱的。短的黑的人中兩邊一些烏青硬鬍子,鼻子左邊那麼一粒朱紅痣;(鼻孔的毛也分明)眉間一臠小小的肉絲,耳朵孔內那三根長毛,還有足夠留下一粒花生米的頭頂那微凹;(仍然是微微反著光)一切都很分明。嵐生先生同時也就瞅著太太不旁瞬,好讓太太的眼睛同自己眼光常相遇相撞。

    太太還是不很相信嵐生先生剛才的話語,恐他是要藉故不上部裡去辦公,又問嵐生先生一次說的是不是真話。

    大家都明白這是一個小春天氣的早晨,正是使青年夫婦愛情怒發的早晨,凡是有一個合意太太——又是新剪了頭髮的——他必能猜詳到嵐生先生這時要對他太太所採用的方法的,我不說了。

    太太因為想起燙髮的事情,雖然依舊睡下了,卻把眼睛閉上不理會。

    兩方堅持下來是不會得到好的結果的。大約嵐生先生同時又在下意識裡扇著一些要同事羨妒的虛榮翅膀了,於是就把太太從自己臂圈中開釋了。

    嵐生太太先起床,嵐生先生就在床上看著太太熱臉水。

    只一會兒,汽爐子就沸沸作響了。太太把白搪瓷壺擱到爐上後,就去找那開燙髮用的新買的那一瓶火酒的螺絲開關。

    嵐生先生在床上,眼睛睜得許多大,離不了太太的頭,頭又是那麼蓬蓬鬆鬆真使人心上發癢!

    嵐生太太到一些大小瓶罐間把啟塞器找到後,老爺說話了。

    「太太,就用我們燃汽爐子那剩下的酒精,一樣的。」

    太太心想,那種同煤油相混的髒東西,哪裡用得?只是不理。瓶口軟木塞子終於就在一種輕巧手法下取出了。

    水熱了,頭在枕上的嵐生先生還在顧自兒發迷。

    看到太太在那裡摩挲燙髮鐵夾子,恐怕太太要誤事,嵐生先生舉起半個身子了。

    「太太,做不得,做不得。」嵐生先生說,「你照我告訴你的辦法,夾子包上一點新棉花,蘸一些火酒,酒可不要多。把夾子燒好後,就乘熱放到發裡去,對著鏡子,這麼那麼的卷,或者是不卷,只是輕輕的挼,待會兒,你的頭髮就成一個麻雀窠了。」說到挼,嵐生先生在自己頭上示著范,太太可總不大能明白。

    「好人,你起來幫個忙罷,報也早來了。你不願幫忙,看我燙,你就讀報給我聽。」

    「遵太太吩咐。」

    兩人同在一個面盆裡,把臉各用棕欖香皂擦過後,半盆熱水全成了白色。太太就坐到方桌邊去,對著那面大方鏡子試用冷夾子卷頭髮,老爺手上拿著一份文明白話報,沒打開,只能看到一些極其熟習的廣告。

    「你念給我聽聽吧!」

    「遵太太吩咐。」

    於是,把第一版翻過來。

    「——赤黨,即紅衣盜……嗐!這不通,這不通,這是共產黨,怎麼說是紅衣盜?笑話,笑話!天大的笑話!」

    「喲!幾幾乎——」

    嵐生先生抬起頭,見到太太惶懼的樣子,莫名其妙。

    「差點把手指也灼焦了,火酒這東西真——厲害。討厭的洋東西,化學的!」

    隨到太太眼光游過去,還熾著碧焰的燙髮夾,斜簽在桌子旁不動。

    「不要緊,不要緊,」所謂忙者不會,會者不忙;嵐生先生隨手撈得他自己那頂灰呢銅盆帽,隔著多遠拋過去,便把火焰壓息了。

    「嗨,太太你的膽子可是真不小呀!」這是故意說的反話。

    太太實際心子還在跳。「還說咧,險些兒不——」太太是照例說著半句話,就一面起身把嵐生先生帽子拿起來,帽子邊上裡層濕了拇指大兒一小片。

    第二次是全得嵐生先生為太太幫忙,夾子燒好後,總算象殺牛一樣把夾子埋在發裡了。太太就用兩隻手對鏡子緊緊壓住那髮夾子。

    「念你的報吧!」

    又是遵太太吩咐,於是嵐生先生把那一段記載紅衣盜的新聞念下去,中間自己又加上一些按語,一些解釋。

    「……他們公妻哩,」嵐生先生故意加這麼一句話。其實這個太太早就知道的。「實在要公那就大家公,」這話嵐生太太已就聽過嵐生先生不知說了幾多次數了。

    「不要這個,唸唸別的,……濟公和尚昨天可下了凡?」太太手還舉起,對著鏡子,望著嵐生先生說。

    嵐生先生就讓第一版翻過去,念起第四版來。

    「社會之慘聞:糟糕,糟糕,——糟糕了。」

    「什麼糟糕?財政部部員又同教員打架了麼?」

    戲是演到熱鬧處來了。

    「唉,我的天,你真是險極了!」嵐生先生不必再說話,站起來,將太太頭上還是熱著的燙髮夾子攫到手,順手就從房門丟到外面院子裡去了。

    這一著給太太一大驚。

    「怎麼啦?」

    「怎麼啦,」嵐生先生鉤了腰去拾報紙,「你看,你看,為燙髮,閨範女子大學的學生燒死一對了!」

    跟著是念本日用頭號字標題的本地新聞:「昨日下午三時,本京西城閨範女子大學有女生二名,在寢室,因燙髮,不小心,延及火酒瓶,致焚身,一即死,一亦昏迷不醒……」聰明的太太,不待嵐生先生的同意,知道她目下所應做的事,伸手將桌上那一小瓶火酒拿著就從窗口扔出去,旋即聽到玻璃與天井石地相觸碎裂的聲音,危險是再不會有,命案是不會在這房中發生了。

    「太太,我們燃汽爐子也是要火酒哩。」

    然而已經遲了。

    嵐生先生要太太把腦前那已為夾子烙捲了的頭髮用熱水去洗,共洗過三天,才能平順。(這已算故事以外的事情)

    一九二七年三月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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