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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個農夫的故事 文 / 沈從文

    那個中年獵戶,把他為了一個未完故事,找尋雁鵝十六年的情形,前後原因說過後,旅館中主人就說:「美麗的常常是不實在的,天空中的虹同睡眠時的夢,都可為我們作證明。不管誰來說一句公平話,你們之中有相信雁鵝會變人的這種美麗故事嗎?你們說,這故事是有的,那就得了。」

    除了其中一個似通非通的讀書人,以為獵人說的故事是在諷刺他以外,其餘諸人都覺得這故事十分有味。但當主人把這個話問及眾人時,由於誰也不知道說謊,故誰也不敢說他曾經在某個地方,也同樣遇到過這種有人性的雁鵝同烏龜。

    可是當中卻有個年青農人,身個兒長長的,肩膊寬寬的,臉龐黑黑的,帶著微笑站起身來說:「我並不見到過一隻善變的鳥,可知道人類中有種善變的人。若這件事也可以為獵鳥人的故事作一個證明,我就把這故事說出來,請諸位公平裁判。」

    許多人都希望把故事說出以後,再來評判是非,看看是不是用一個新的故事能代替那個獵人舊的故事。大家盼望他即刻把故事說出來,異口同聲請他快說,且默默的坐下來聽那故事。

    農人於是說了下面一個故事:

    某個地方,有姊弟二人,姊姊早寡,丈夫死後只留下一個兒子。為時不久,她也得了小病死去。死去之後,這孤兒便同他舅父兩人一同住下,打發每個日子。孤兒年紀到二十歲時,同他舅父兩人都在京城一個衙門裡辦事。兩人正直誠實,得人敬愛。只因為那個國家階級制度過嚴,大凡身居上位,全是皇親國戚,至於寒微世族,則本人即或如何多才多藝,如何勤慎守職,可無抬頭陞遷希望。那國家一時又還不會發生革命,因此兩人在衙門裡服務多日,地位尚極卑微。那時本國恰巧發生饑荒,挨餓人日益增加。京城內外,無數平民皆無食物可得,死亡日有所聞,情形很可憐憫。那國家讀書人雖不少,卻同別的國家讀書人差不多,大都以為自己既已派定讀書教書,有關政治問題,諸事自有各級官吏負責,不能越俎代庖。至於官吏,一般總是忙於開會,當然不會注意這類事情。舅甥兩人見到這種情形,十分難受,知道國王大庫藏裡,收了許多稀奇寶物,毫無用處,許多金錢銀錢,毫無用處,許多糧食,也毫無用處。兩人就暗地商量:「我們職務既那麼卑微,國家現狀又那麼保守,照這樣情形下去,想要出人一頭,再來拯救平民,不知何年何月,方可辦到。若等革命改變制度,更是緩不濟急。如今庫裡寶物極多,別的有用東西更多,不如想辦法取點到手,取得以後,分給京城各處窮人,這樣作去,不算壞事。」

    兩人都覺得這事不妨試作一下,對於窮人多少有些好處。

    對於多數別人有益,自己即或犯罪受罰,並不礙事。兩人商量停當以後,就只等候機會來時,準備動手。

    機會一來,兩人就在庫房外某處,挖一大洞,兩人爬將進去,取出不少實用東西。

    天亮以後,管庫大臣發現了庫旁有一大洞,直通內裡,細加察看,就知道晚上業已有人從這地洞搬去東西不少。到各處探聽,都說本城若干窮人住處,半夜深更,忽然有人從屋瓦上拋下不少布帛食物,錢財寶貝。那時只聽到有人在門外說話,十分輕微。「國王知道你們為人正直,生活艱難,派我來贈給你們一些東西。事出國王好意,不必懷疑,收下就是。」

    開門一看,渺無一人。東西具在,當非做夢。一切東西既不知真實來源,故第二天天明以後,膽小怕事的人,以為橫財之來,不能隨意受用,就趕忙把夜來情形,稟告本街保甲,聽候裁奪。有些人自然信以為真,充滿對國王好心的感謝,就受用了。管庫大臣得到報告,趕忙把一切原委稟告國王。國王聽說,心中十分納悶,不明究竟。以為這無名盜賊,既盜國庫,又施平民,於法不可原諒,於理可難索解。當時就吩咐管庫大臣:「暫且不必聲張,走露風聲,且等數天,好好派人照料庫中,到時一定還有人來偷取東西,見他來時,把他捉來見我。小心捉賊,莫令逃脫,更應小心,莫加傷害。」

    舅甥二人,其一以為國王還不知道這事,必是管庫官吏怕事,不敢稟聞,其一又以為國王當已知道這事,但知盜亦有道,故不追究。兩人猜想雖不一致,結論皆同;稍過一陣,風聲略平,便再冒險去庫中偷盜,必使京城每個正直平民,皆得到些好處,方見公平。

    為時不久,又去偷盜,到洞口時,外甥就說:「舅父舅父,你年紀業已老邁,不大上勁。我看情形,也許裡邊有了防備,你先進去,若為衛兵所捕,無法逃脫,不如我先進去。我身體伶便如猴子,強壯如獅子,事情發生時,容易對付。」

    那舅父說:

    「你先進去,那怎麼行?我既人老,應當先來犧牲,凡有危險,也應先試。」

    「哪裡有這種道理?若照人情,不管好壞,我應佔先。」

    「若照禮法,我是長輩,你無佔先權利。」

    但這種事既非禮法所獎勵,也非人情所許可,致甥舅兩人,到後便只好抽籤決定。結果輪到舅父先入,那外甥便說:「舅父舅父,我們所作事情,並非兒戲!若兩人被捉,一同牽去殺頭,各得同伴,還有意思。若不殺頭,一同充軍,路上也不寂寞。若一人被捉,一人逃亡,此後生活,未免無聊。

    故照我意思,我要發誓,決不與舅父因患難分手。「

    舅父說:「一切應看事情,斟酌輕重,再定方針。」

    那舅父於是十分勇敢,探身進洞。剛一進洞,頭尚在外,就已為兩隻冰冷的手,攔腰抱定,無從掙扎。且聽人說:「守了你們十天,如今可捉到手了!」外甥用手抱定舅父頭顱不放,還想救出舅父。這舅父知道身入網羅,已無辦法可以逃脫,恐為時稍緩,外甥也將被捉,同歸於盡,兩無裨益。這時要外甥走去,他又必不願意單獨走去,並且縱即走去,天發白後,人還可從他的像貌看出,原系甥舅兩人同謀。這舅父為救外甥,臨時想出一計,急告外甥說:「夥計夥計,我如今已無希望了。我腰已被人用刀鍘斷,不會再活。兩人同歸於盡,實在無益。我已老去,我應死了。

    你還年輕,還可為那些窮人出力幫忙。如今不如把我頭顱割下帶走,省得為人認識,出做官吏的醜。此後你自己好好生活,不要為我犧牲難受。「

    外甥聽說,相信舅父腰身當真被人鍘斷,不能再活,不得不忍痛把他舅父頭顱割下,就此走去。

    天明以後,管庫大臣又把一切情形稟告國王,且同時稟明盜賊之死,並非兵士罪過,只為賊人心虛,恐怕同伴受累,故犧牲自己,讓同伴把頭割去。還有夥伴一人,不知去向。國王又說不必聲張,並且下一秘密命令,把這無名無頭死屍,抬出庫房,移放京城熱鬧大街上去,派人悄悄注意,凡有對死屍流涕致哀的,就是賊首盜魁,務必把他活活捉來,不能盡其逃脫。

    這無名死者,當天果然就陳屍十字街頭。國中人民,不知究竟,爭來看這希奇死人,車馬絡繹,不知其數。這外甥聽說,故意趕一大車,裝滿柴草,從城外來。車到屍邊時節,正當車馬擁擠滿街,把鞭一揮,痛擊馬身數下,馬一蹶蹄,就把車上柴草傾倒,半數柴草,在屍左右,半數柴草,直壓屍身。計已得售,這年輕人便棄下車輛,從人叢中逃去。

    天晚以後,大臣進見國王,又把這事稟告國王,且請示國王,那堆柴草,應當如何處置。國王又說:「不必聲張,做愚蠢事。只須好好伺候,為時不久,必有人來縱火,見人縱火,就為我捆定送來,我要親自審問。」

    大臣無言退下,如命轉告守屍兵士,小心有人縱火。

    這外甥明知屍邊必有無數兵士,看守屍身,準備捉人,若冒昧前去,就得上當。因此特別僱請十個小孩,身穿紅衣,手執火把,如還儺願,各處遊行。遊行已慣,再到屍邊,把火炬向柴草投去,向黑暗中逃脫,不再過問。小孩得錢,各個照樣作去,手執火炬,跳舞踴躍,近屍邊後,就把火炬向屍投去,屍上柴草皆燃,人多雜亂,依然無從捉人。

    屍被火化以後,大臣又把這事稟明國王,國王又說:「不必聲張,這有辦法。只須好好注意,再過三天,有誰來收骨灰,就是這人,一定為我捉來,不可再令漏網。」

    這時守在骨灰邊已換了一隊精明勇敢的皇家兵士。這外甥知道皇家兵士愛喝好酒,便特別備了兩罈好酒。這酒味道釅冽,醉人即倒。他自己則扮成一個賣酒老商人,到兵士處每日賣酒。為時不久,就同守備兵士要好結交,十分信託,願意把酒賒給兵士了。兵士因守夜多日,十分疲倦,又因糧餉不多,不能暢飲,如今既可賒酒,不責償於一時,就無所顧忌,盡量大喝。等到每人各皆醉倒,睡眠在地不省人事時,這外甥明白機會已到,便十分敏捷,用酒甕裝好骨灰,離開那個地方。

    天明以後,兵士方知骨灰業經被那聰敏賊人偷去。大臣把這事第四次稟告國王時,國王仍然不許聲張,心中打算:「這賊狡慧不凡,一切辦法,皆難捉到,應當想出另外一條巧妙計策,把他捉來!」

    國王獨自一人想了三天三夜,一個巧妙的設計被他安排出來了。

    國王想出的計策,也同古代一般作國王的腦子所想出的相似,知道有若干種事情,任何方法無從解決時,就應當用女人出面解決。本國歷史上照例有極大篇幅,記載了這類應用女人的方法。他知道捉這狡猾的賊人,如今又得應用這方法了。便把一位最美麗最年輕的公主,著意打扮起來,位置她在一個單獨宮殿裡。那小小宮殿,建築在一條清澈見底的河邊,除了公主同一群麋鹿在花園裡過日子外,就似乎無一個其他生人。同時又用黃金為公主鑄好四座極美麗的金像,用白石為基,安置到京城四隅公共廣坪中去,使人人知道公主如何標緻美麗。

    國王這個公主,既美麗馳名,為國中第一美人,如今又只是一人獨在臨河別宮避暑,這外甥各處探聽,皆屬實情,就想乘夜到這公主住處去,見見公主。他早已知道國王意思,不過用公主作餌,想捕捉他,且知道沿河兩岸及公主住處附近,莫不有兵士暗中放哨,準備拿人。他因此想出一個主意,抱一大竹,順流由河中下行,且作出種種希奇古怪聲音,讓兩岸聽到。每度從公主宮殿前邊過身時,他又從不傍岸。他的意思,只是故意驚擾哨兵,使沿岸哨兵為這古怪聲音驚醒,但看看河中,又毫無所見。一連兩月,所有哨兵皆以為作這聲音的,非妖即怪,不如不理。且以為河上既有怪物,賊人不是傻子,自然也不會從河中上岸。從此以後,便對沿河一帶,疏忽許多。

    因此有一個晚上,這青年男子,便抱一段長竹,隨水浮沉下流,流到公主獨住宮殿前面時,冒險上了河岸。上岸以後,直向公主住處小小宮殿走去。

    公主果然獨身在她那睡房裡,別無旁人。那時業已深夜,各處皆極安靜,公主房中只一盞小小長明紗燈。那公主穿了一身白色睡衣,躺在床上還未睡眠,思想作爸爸的國王,出的主意真是不可解。她以為這樣保護周密,即或有人愛她想她,哪裡會有力量冒險跑來看她?她又想:「如果有人來了,我讓他吻我,還是一見他我就喊叫捉賊?」正想到這些事情時,忽然向河邊那扇小門開了,走進來一個身穿黑衣的年青男子,在薄明燈光下,只看得出這男子有一雙放光眼睛同一個挺拔俊美的身材。

    年輕男子見到了公主,就走近公主身邊,最謙卑的說明了來意,那分風度,那些言語,無一處不使公主中意。他告她,只為了愛,因此特意冒險來看看她。他明白她不討厭,願意給平民一點恩惠。他只需要在她腳下裙邊接一個吻,即刻被縛,也死而無怨了。

    那公主默默的看了站在面前的年青人好久,把頭低下去了。她看得出那點真誠,看得出那點熱情,她用一個羞怯的微笑鼓勵了他的勇氣。她鼓勵他做一個男子,凡是一個男子在他情人面前做得出的事,他想做時,她似乎全不拒絕。

    但當這年輕荒唐男子想同這個公主接吻時,公主雖極愛慕這個男子,卻不忘記國王早先所囑咐的一切,就緊緊的把這陌生男子衣角抓定,不再放鬆,盡他輕薄,也不說話。

    年輕人見到公主行為,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美麗的人,怎麼牽我衣角?你若愛我,怕我走去,不如捉我這雙手臂。」他似乎很慷慨的把兩隻手臂遞過去讓公主捏著。

    公主心想:「衣角不如手臂,倒是真的,」就放下衣角,捉定手臂。

    但那雙手冷得蹊蹺,同被冰水淋過的一樣。

    「你手怎麼這樣冰冷?」

    「我手怎麼不冷?我原是從水中冒險泅來的。現在已到秋天了,我全身都被河水浸透,全身都這樣冰冷!」

    「那不著涼了嗎?」

    「美麗的人,不會著涼。我見你以後,全身雖結了冰,心裡可暖和得很,它不久就能把熱血送到四肢的。」

    公主把手捉定以後,即刻就大聲喊叫,驚動衛兵。那年輕人見到這種變化,不出所料,依然毫不慌張,萬分溫柔的說:「親愛的,我是你的,你如今已把我捉住了,我不用想逃遁,我不掙扎。且讓我到簾幕那邊去,作為我剛來看你就被你捉住,省得他們對你問長問短。」公主答應了他的請求,隔了簾幕握定他兩隻手,等到眾人趕來時,大家方才知道公主所捉的手,只是兩隻死人的僵手。原來年輕人早已預備了那麼一著,讓公主隔了簾幕握定那死人兩隻手後,自己卻從從容容從水上逃走了。

    天明以後,大臣又把這事一切經過稟明國王。

    國王心想:「這人可了不起,把女人作圈套,尚難捕捉,奇材異能,真正少見。」

    當時就又用其他方法,設計擒拿,自然只是費事花錢,毫無結果。

    公主懷孕十個月後,月滿生一男孩,長得壯大端正,白皙如玉。週年以後,國王就令乳每懷抱小孩,向京城內外各處走去,且囑咐這奶媽小心注意,在任何地方,有人若哄小孩,有父子情,就即刻把人縛好,押解回來。這奶媽抱了小孩在京城內外各處走去,逗引小孩皆為婦人女子,並無一個男子與這小孩有緣。到後一天,小孩飢餓,抱往賣燒餅處,購買燒餅充飢。這賣燒餅師傅,恰好就正是那個小孩父親,父子情親,一見小孩,不覺心生憐愛,逗引小孩發笑。小孩雖還不到兩歲,由於父子血緣,互有引力,也顯得十分歡喜,在餅師懷抱中,舒服異常。

    天黑以後,奶媽把小孩抱還宮中,國王問她,是不是在京城內外,遇見幾個可疑人物。奶媽便如實稟白:「一個整天,並無什麼男子與這小孩有緣。只有一個賣餅男子,見小孩後,同小孩十分投契。」

    國王說:

    「既有這事,為什麼不照我命令把人捉來?」

    「他餓了哭了,賣餅老闆送個麥餅,哄他一聲,不會是賊,怎麼隨便捉他?」

    國王想想,話說得對,又讓了這賊人一著,就告奶媽歇歇,明天再把小孩抱去,若遇餅師,即刻揪來。若遇別的可疑人物,也可揪來。「

    第二天這奶媽又抱了孩子各處走去,城中既已走遍,以為不如出城走走,或者還會湊巧碰到。出城以後,上了一個離城三里的小坡,走得腳酸酸的,就在一塊青石板上坐下歇憩,且撿樹葉子哄小孩子玩。那時來了一個賣燒酒的男子,傍近身邊,歇下了他的擔子。奶媽眼見這人很有幾分年紀,樣子十分誠實,兩人慢慢的說起話來,交換了一些意見,一些微笑。奶媽生平從不吃過一滴燒酒,對於酒味,毫無經驗。那賣酒人把酒用竹溜子舀出,放在自己口邊嘗了那麼一口,做出神往意迷的樣子,稱讚酒味。那點燒酒味道實在也還像個佳品,人在下風,空聞酒味,真正不易招架。

    奶媽為上風燒酒氣味所薰陶,把一雙眼睛斜著覷了半天,到後卻說:「老闆老闆,你那竹桶裡裝的是什麼,是不是香湯?」

    賣酒人說:

    「因為它香,可以說是香湯。但這東西另外還有一個名字,且為女人所不能說,大嫂你一定猜想得到。」

    「我猜想,這名字一定是『酒』。我且問你,什麼原因,女人就不能說酒喝酒?」

    「女人怕事,對於規矩禮法,特別擁護,所以凡屬任何一種東西,男子不許女人得到,女人就自己不敢伸手取它。這香湯名字雖然叫作燒酒,因為它香,而且好吃,男子擔心你們平分享這點幸福,故用法律寫定,本國女子,沒有喝燒酒的權利,也沒有說燒酒的權利。」

    奶媽心想:「法律上的確不許女人喝酒。」但她記起經書,她說:「經書上說酒能亂性,所以不許女子入口。」

    那男子不再說話,只當著奶媽面前喝了一大口燒酒,證明經書所說,荒唐不典,相信不得。實際上他喝的卻是清水,因為他那酒桶,就有機關,又可儲水,又可貯酒。

    「你瞧,酒能亂性,我如今喝的又是什麼!聖書同法律一樣,對於女人,便顯見得特別苛刻。你不相信這是好東西嗎?」

    那奶媽說:

    「我不相信。」

    那男子正想激動她的感情,就說:

    「不要說謊騙人,也不要用謊話自欺,你相信法律,也相信聖書。」

    奶媽由於賭氣,心不服輸,把一隻手向賣酒人這方面伸出,不即縮回,把眼微閉,話說得有一點兒發急發惱:「我來一杯,來一滴,我不相信那些用文字寫的東西了,我要自己試試。」

    賣酒人先不答應,他說他是個正派商人,在國王法律下謀生混日子,不敢擔當引誘平民女子犯法的罪名。他還裝成即刻要走的神氣,站起身來。

    奶媽到這時節真有些憤怒了,一把揪定他的酒擔,逼那賣酒商人交出勺子,非喝一口燒酒,決不放他脫身。賣酒商人彷彿忍著委屈,遞了一小盞燒酒到奶媽手中後,就站在一旁,假裝極不高興神氣,背過身去,不再望著奶媽。他就知道這一盞酒,對於一個婦人,能夠發生如何效果。一切情形,不出所料,頃刻之間,藥性一發,這女人便醉倒了。賣酒人便把小孩接抱在手,讓奶媽抱一酒甕,留在路上。這個國家從此也就不再見到這個賣酒人了。

    這年輕人得到了自己同公主所生小孩後,想法逃到了鄰近國王處去。進見國王時,為人既儀表不俗,應對復慧辯有方,暢談各事,莫不中肯。國王心中十分歡喜,便想封他一個爵位,只不知道何種爵位比較相宜。那時正當國家文武考試,這年輕人不願無功受祿,就用另一姓名,秘密投考,已得第一,又戴好面具,手執標槍,騎一白馬,去同一個極強梁的武士挑戰,結果又把這武士打倒。國王知道這人智慧勇力,皆為本國第一,其時正無太子,就想立他作為太子。

    那國王說:「遠處地方來的年輕人,我雖不大明白你的底細,我信託你。你的文彩是一匹豹子,你的勇敢像一隻獅子,真是天下少有的生物。我這時沒有兒子,這分產業同一群可靠的人民,全得交給一個最出色的英雄接手管業。如今很想把你當作兒子。你若答應,你想得一女人,這裡五族共有七個美貌女子,盡你意思挑眩看誰中意,你就娶誰。」

    那年輕人見國王待他十分誠實坦白,向他提議,不能不即刻答覆,就稟告國王:「國王好意,同日頭一樣公正光明,我不敢借口拒絕。作太子事,容易商量。關於女人,我心有所主,雖死不移。若國王對這事有意幫忙,請簡派一個使臣,過我本國國王處,為我向他最小公主求婚。若得允許,我願意在此住下,為王當差;若不允許,我得走路。」

    這國王聽說,當時就簡派大使,攜帶無數珍奇禮物,為年青人向那國王公主求婚。先前那個國王,素聞鄰國並無太子,心知必是那個賊人,就慨然應諾。但告使臣有一條件,必得履行,公主方可下嫁。這條件也並不算苛刻,只是應照禮法,到時必須太子自來迎親,方可發遣。使臣回國覆命時,就詳細稟告一切。

    年輕人聽到國王條件,心懷恐懼,以為若回國中,國王一見,必知虛實,發覺以後,定然捉牢不放。但一切既已定妥,若不前去,則又近於違禮,且儼然懦怯不前,將為人所輕視。便啟請國王,商量迎親辦法,以為若往迎親,必有五百騎士護衛,以壯觀瞻。希望這五百騎士,人馬衣服鞍轡,全用同一式樣,同一顏色。

    國王依言,即刻派定五百年輕騎士,各穿紫色衣甲,身騎白馬,用銀鞍金勒,王子也照樣扮扎停當,二百五十個騎兵在前,二百五十個騎兵在後,迎親王子,藏在其中,直向那年輕人本國走去。一行人馬到地以後,五百零一個騎士,便集合排成一隊,同在國王面前,向王敬禮。鵠立大坪中,聽王訓令。隨行大臣稟告國王,太子已到,請見公主。

    那國王一見騎士隊伍,就知道賊在其中,毫無疑問。細心觀察一陣過後,便驟馬跑入迎親隊伍中間,捉出一人,並騎急馳而去。

    年輕人既已被捉,心中便想,若未入宮,必有辦法可以脫身。一旦入宮,欲再出宮門,事不容易。但他這時仍然毫不畏懼,深知命運正在禍福之間,生死決於一人。那時國王把他帶入宮後,即疾趨公主花園,把他帶見公主,任憑公主發落。公主尚未出見時,國王就向他說:「小小壞蛋,你聰明千次,糊塗一回,前後計謀,巧捷無比,事到如今,還有話說麼?」

    年輕人說:

    「諸事是我所作,我無話說。我只請求國王,當公主面,公平處置。若我所作所事,應受國法懲治,我不逃避。若我還有理由可以自由,我也願意國王,不必請求,並不吝惜這點恩惠。」

    公主正因想及小孩,不知小孩去處,心中發愁。出時眼淚瑩然,斜睇這年輕男子,雖事隔兩年,當時正值黑夜,面目不分,如今衣服改變,一望就知這人正是那夜冒犯入宮的巧賊。公主心中怨愛糾纏,默然無語。

    國王一看已知情形,就說:

    「年輕男子,你既願得公主,公主現在已歸你所有!」回頭又向公主說:「這賊聰明狡黠,天下無雙,這次交你看守,好好把他捉牢,莫讓這賊又想逃脫!」國王說完,自己就騎馬跑去了。

    到後這年輕男子,便當真為公主用愛情捉牢,不再逃走了。他既作了兩國要人,兩個國王死後,國土合併,作了國王。這個國王,就是一本極厚歷史所說到的無憂國王。

    故事說畢,人人莫不歡悅異常。但其中有個研究歷史的學者,以為故事雖空幻無方,益人智慧,大家歡喜,也極自然。惟這個善變的人,所有歷史,既說已有一本極厚書籍說到,他想知道這書名稱,版本,形式,希望說故事的人皆能一一說出,他方能承認事非虛構。因為他是一個歷史學者,若不提「史」,他不過問,若提及史,他要證據。

    那年輕農人,把一雙為火光熏得微閉的眼睛,向歷史學者又狡猾又粗野做了一個表示,他說:「要問歷史是不是,第一,我就認得那個王子。不要以為希奇,我還認得那個舅父。不要驚訝,我還認得那個公主同皇帝!」那歷史學者茫然了。農人看到那學者神氣十分好笑,且明白自己幾句話已把這個歷史學者引入了迷途,故顯得快樂而且興奮。他接著說:「歷史照例就是像我們這種人做出說出,卻由你們來寫下的。如今趕快拿出你的筆,趕快記下來,倘若你並沒看過這本書,此後的人還以為你記下的就是那一本書了。你得好好記下來,同時莫忘記寫上最後一行:」說這個故事的是一個青年農人。他說這個故事,並無其他原因,只為他正死去了一個極其頑固的舅父,預備去接受舅父那一筆遺產:四頃田,三隻母牛,一棟房子,一個倉庫。遺產中還有一個漂亮乖巧的女子,他的表妹。他心中正十分快樂,因此也就很慷慨的分給了眾人一點快樂。『這是說謊,是的。這算罪過嗎?你記下來呀,記下來就可以成為歷史!「

    大家直到這時方明白,原來一切故事全是這個年輕農人創造的,只有最後幾句話十分真實。原來誰也不希望述說的是一段歷史,一段真事,故這時反覺得更多喜悅。其中只有那個歷史家十分生氣,因為他覺得歷史的尊嚴,不應當為農人捏造的故事所淆亂。但這也不過一會兒的事,即刻他又覺得快樂了。他雖不曾看過那麼一本關於無憂王厚厚的書,他從農人的口中,卻得到了一個假定的根據,他疑心另外一個地方,一定曾經有過這樣一本厚厚的書。他不相信這故事純粹出於農人自造,卻疑心這是一個「歷史的傳說」,當真他就把這故事記到他一冊厚厚的歷史稿本上去了。

    為張家小五輯自《生經》。

    一

    九三三年四月,於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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